红烛烬,枯骨寒
一纸冲喜诏,将镇北孤女沈烬,缚上靖南世子谢栖玄的红绸喜榻。
他是命悬一线的贵胄,她是命格奇硬的祭品。
大婚夜,红烛泣泪,他一句委屈你了,道尽这场交易的冰冷底色。
清漪苑成了囚笼,也是方舟。
药香弥漫的方寸间,雪落无声的暖阁里,病骨支离的世子与心如寒潭的新妃,竟在死亡阴影下,悄然生出一缕微温。
他教她枯荷风骨,她伴他雪夜对弈。
苦涩药汁化作蜜饯哄骗,一句若有轮回,定去寻你,是绝望深渊开出的虚妄之花。
不甘就此沉沦,她以血为誓,刺破指尖,滴入合卺琉璃盏:黄泉碧落,莫失莫忘!
交杯刹那,剔透杯壁,映出的不是他苍白俊颜,而是——
森然白骨!
庄周梦蝶阵碎,灵幡翻飞。
老道叹息穿透死寂:世子妃,您与世子…三日前便殁了。
案头唯余半幅墨蝶,自他枯指坠落,题着未尽的痴念:
庄生晓梦迷蝴蝶。
原来那三日暖阁温存,药香墨痕,雪落肩头…皆是亡魂执念编织的幻梦一场。
红绸缚住的,从来不是姻缘,而是两具早该入土的枯骨。
最痛,莫过于情深时,方知你我皆亡魂。
最恨,是那合卺酒照见的,从来不是今生,而是永隔的黄泉。
这杯血誓交杯酒,你可敢饮尽这彻骨意难平
---
1.
红,铺天盖地的红,沉甸甸地压下来,带着铁锈和香烛的混合气味,堵得人喘不过气。
龙凤红烛在紫檀木案上烧得正旺,滚烫的烛泪一层层堆叠下来,凝固成扭曲狰狞的珊瑚礁。
赤金的流苏从沉甸甸的凤冠上垂落,随着每一次细微的呼吸轻轻晃动,在眼前织成一片朦胧晃动的血色帘幕。
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沉水香,甜腻得发齁,几乎要窒息。
厚重的锦缎嫁衣裹在身上,金线绣成的百鸟朝凤纹路隔着里衣,硌得皮肤生疼。
我像个被精心妆扮过、塞进锦盒的人偶,困在这方被红绸和硕大囍字淹没的逼仄天地。
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袖口繁复的刺绣边缘,触感冰凉而僵硬。
沈烬。这个陌生的名字,连同镇北侯府遗孤、命格奇硬、冲喜这几个冰冷刺耳的词,便是这场荒唐婚事贴在我身上的全部标签。
冲喜
我无声地咀嚼着这两个字,一丝极淡的、铁锈般的腥气仿佛又在唇齿间弥漫开来。
父亲的血,染透北境黄沙时,他那双总是盛满豪爽笑意的眼睛,可曾预见他唯一的女儿,有朝一日会作为一件器物,一帖被寄予厚望的符咒,被抬进这深似海的靖南王府
用来拴住那个据说已一脚踏入鬼门关的谢栖玄——靖南王世子,我素未谋面、命悬一线的夫君。
外间隐约传来丝竹的喧闹和宾客模糊的贺喜声浪,隔着厚重的门扉,如同另一个遥远世界传来的潮汐。与我无关。
我只是王府向命运抢人的祭品。
吱呀——
沉重的雕花木门被轻轻推开,一股裹挟着夜寒的空气涌入,瞬间冲淡了些许令人窒息的甜香。
脚步声很轻,带着一种刻意放慢的迟疑,一步步靠近。
盖头下,我的视野被禁锢在一片晃动的暗红里,只能看到一双男子的云纹皂靴停在跟前,靴尖沾着一点未化的细雪。
时间仿佛凝滞。红烛燃烧的哔剥声变得异常清晰。
我能感觉到一道目光穿透了那层薄薄的红绡,落在我身上,带着审视,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像在掂量一件物品的成色。
下一瞬,眼前骤然一亮。
遮挡视线的红绸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挑起,滑落。烛光毫无遮拦地涌了进来,刺得我下意识地眯了眯眼。
待视线清晰,撞入眼帘的,是一张年轻男子的脸。
他穿着同样刺目的正红吉服,华贵的云锦在烛光下流淌着暗纹,却衬得他脸色愈发苍白,几乎失了所有血色,像上好的细瓷,脆弱得让人心惊,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裂。
墨玉般的眼眸深不见底,此刻正清晰地映出我盛装的模样。
那眼神极其复杂,惊艳如惊鸿一瞥掠过深潭,瞬间又被更汹涌的、浓得化不开的痛楚和歉疚覆盖。
他薄唇紧抿着,唇色淡得几乎与脸色融为一体,下颌的线条绷得死紧,仿佛承受着某种巨大的、无形的压力。
烛光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跳跃,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更添几分病态的俊美和挥之不去的沉郁。他站在那里,本身就是一幅被命运浓墨重彩勾勒、却又被病痛侵蚀得摇摇欲坠的画。
四目相对,空气凝滞得如同冻结的湖面。
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长途跋涉后的疲惫和干涩,一字一句,清晰地敲打在凝滞的空气里:
沈姑娘……他顿了顿,那三个字在他舌尖滚过,带着生疏的重量,委屈你了。
那声音里的歉意,沉甸甸的,像浸透了水的寒冰,压得人心头发沉。没有新婚的喜悦,没有对新妇的打量,只有一片荒芜的歉疚。
果然,他亦知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交易,一场以他残命为注、以我终身作押的豪赌。
委屈这轻飘飘的两个字,如何能称量镇北侯府的血泪,如何能抚平我被迫离乡、沦为药引的屈辱
我垂下眼睫,避开那几乎要将人灼伤的目光,视线落在他紧握成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的手上。
沉默,是我此刻唯一能回应的盔甲,也是我仅剩的尊严。
2.
靖南王府的清漪苑,成了我囚笼般的新居,也成了谢栖玄最后的方舟。
王府的日子像一幅精心描绘的工笔画,每一笔都透着刻意的宁静,宁静之下却是紧绷的弦。
谢栖玄的身体是悬在所有人头顶的利剑。每日清晨,天刚蒙蒙亮,王府那位须发皆白、面色凝重的张太医便会准时出现在清漪苑外厅,身后跟着提着沉重药箱的药童。
空气中很快便弥漫开苦涩浓稠的药味,如同挥之不去的幽魂,终日缠绕着这座精巧的院落,渗入每一寸木料、每一片砖瓦。
他大多时候倚在窗边的软榻上,身下垫着厚厚的雪白狐裘,隔着疏朗的花格窗,看着庭院里那几株在寒风中瑟缩的瘦梅。
阳光透过窗纸,在他苍白的侧脸上投下朦胧的光晕,整个人安静得像一尊易碎的琉璃,连呼吸都轻得仿佛随时会断绝。
偶尔有风穿过窗棂的缝隙,带来几片残雪,落在他搭在膝头的深色锦袍上,他也只是微微动一下指尖,目光依旧沉静地望着窗外,仿佛在凝视着某个遥不可及的、已然消逝的春天。
我们的交集,起初也淡得像水,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和无法消弭的隔阂。
某个深冬的清晨,寒气刺骨,呵气成霜。
我独自在院中那方小小的莲池边,望着水面凝结的、如同碎裂琉璃般的薄冰出神。
池水倒映着灰蒙的天空,也映出我一身素净的月白袄裙,与这满府的富贵精致格格不入。
寒气顺着指尖丝丝缕缕地侵入骨髓,指尖冻得有些发麻,微微蜷缩起来。北境的寒风远比这凛冽,但那时,有父亲宽厚的肩背遮挡风雪,有营地里噼啪作响、跳跃着暖意的篝火。
如今,只剩彻骨的寒。
一件带着体温的厚重鹤氅,毫无预兆地轻轻落在了我的肩头。
雪白的风毛柔软地蹭着颈侧,瞬间隔绝了刺骨的寒意。我猛地回头。
谢栖玄不知何时已站在我身后一步之遥的地方。
他穿着月白色的常服,外罩一件墨色大氅,身形依旧单薄,唇色在寒气中显得更淡,近乎透明。
他手中还捧着一个巴掌大小的精巧手炉,炉身是温润的白玉,雕着缠枝莲纹,炉盖上的孔洞正丝丝缕缕地逸散着暖意。
天寒,他开口,声音依旧带着病弱的低哑,却比大婚那夜多了几分温润的质地,像冰层下悄然流动的水,仔细冻着。
他将手炉递过来,目光落在我冻得微红的手上。
指尖触碰到温润的白玉,暖意瞬间沿着冰冷的指节蔓延上来,熨帖得近乎灼烫。
我下意识地想抽回手,指尖却被他冰凉的手指轻轻按住。
他的手很凉,带着一种玉石般的触感,却稳稳地托着那方暖炉,不容拒绝地塞进我手里。
拿着。
他低声说,随即收回手,掩唇低低地咳了起来,肩背微微震动,苍白的脸颊因这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泛起一丝异样的、不祥的潮红。
那咳声压抑而痛苦,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掏出来。
我握着那方温热的暖炉,看着他咳得弯下腰去、几乎支撑不住身体的背影,鹤氅上残留的、属于他的清冽药香和淡淡的松雪气息萦绕鼻端。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尖锐的疼痛之后,那片冰封的荒原,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涌出一点酸涩的暖流。
原来这金玉堆砌的牢笼里,并非只有冰冷的算计。
那之后,清漪苑里冰封的空气,仿佛被这小小的暖炉悄然融化了一丝。一种无声的、小心翼翼的靠近,在药香与墨香中悄然滋生。
他开始出现在我临窗的小案边。案上铺着素笺,有时是我随手涂抹的几笔残荷,有时是几句零落的旧诗——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墨迹力透纸背,带着北境的风沙气。
他并不打扰,只是安静地坐在一旁铺着软垫的圈椅上,手中或捧着一卷书,或捻着一枚温润的墨玉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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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存在像一幅静谧的背景,却让人无法忽视。
当我搁下笔,对着纸上略显凌乱的墨迹蹙眉时,他才偶尔抬眼看过来,目光掠过纸上的墨痕,声音轻缓得如同怕惊扰了什么:此处枝干,若再添一笔枯劲,或更显其风雪摧折后的风骨。
他伸出手指,虚虚在纸上一划,指尖修长,骨节分明,带着一种病弱也难掩的雅致。
有一日,窗外飘起了细雪。
我正对着几枝插在素瓶里的枯荷出神。他放下手中的棋谱,缓步走了过来。
他的脚步很轻,带着病弱之人特有的虚浮。
想画它他问,目光落在那几枝姿态嶙峋的枯荷上。
我迟疑地点点头。
这枯败的景象,总让我想起北境冬日里那些倔强挺立的胡杨。
他不再言语,只是自然而然地在我身侧坐下,离得很近。
我能闻到他身上常年浸润的药草清苦,混合着书卷的墨香,还有一丝极淡的、如同雪后松针般的冷冽气息。
他的呼吸很轻,带着微微的凉意,偶尔拂过我耳畔的发丝,带来一阵微不可察的痒意。
他拿起一支稍细的狼毫,蘸了墨,在砚边轻轻舔顺笔锋。
看这里,他的声音低沉而专注,目光凝在枯荷的茎秆上,转折处,需藏锋,提笔要稳,如劲弩初张,蓄势待发。
他落笔,手腕极稳,动作舒缓却带着内蕴的力道。
墨线在宣纸上延伸,枯瘦、苍劲,带着一股不屈的韧劲。
我屏住呼吸,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专注的侧脸上,看着他浓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看着他苍白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看着他抿紧的、毫无血色的唇。
心口像是被什么柔软而沉重的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随即又被一种更深沉的酸涩淹没——这样一个人,为何偏偏被缚在沉疴的罗网里,挣扎着走向注定的消亡
他教我画枯荷,笔下是风骨,自身却似风中残烛。
时间在笔尖的沙沙声中悄然流逝。
当他搁下笔时,纸上那枝枯荷已有了神韵,比他口中所言更加震撼人心。
你……画得真好。我低声道,声音有些发涩。
他唇角牵起一丝极淡的笑意,带着点自嘲:病中消遣罢了。久病之人,对‘枯’、‘寂’之物,总看得更真切些。
他看向我,眼神深邃,沈姑娘心中亦有丘壑,笔下藏锋,假以时日,定能成器。
那声沈姑娘依旧生疏,但话语里的认真,却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一圈涟漪。
3.
转眼便是除夕。王府上下张灯结彩,朱红的灯笼挂满了回廊,仆从们脚步匆匆,脸上带着节日的喜气,连空气中都多了几分喧嚣和暖意。
唯独清漪苑像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开,保持着一种近乎刻意的安静,仿佛王府的繁华热闹与这里无关。
入夜后,雪下得更大了,鹅毛般的雪片簌簌落下,无声地覆盖了庭院里的枯枝假山,将整个院落装点成一个与世隔绝的琉璃世界。
喧嚣被厚厚的积雪吸走,只余下天地间一片纯净的寂寥。
暖阁里地龙烧得正旺,融融暖意隔绝了窗外的严寒。
桌上摆着几碟王府厨房送来的精致糕点,玲珑剔透,栩栩如生的玉兔、元宝形状惹人怜爱,还有一小壶温着的、甜香四溢的果子酒,氤氲着淡淡的梅子与蜂蜜的香气。
谢栖玄裹着一件厚厚的银狐裘,几乎将他整个人都埋了进去,只露出一张过分苍白的脸。
他倚在铺了厚厚绒毯的临窗大炕上,身下是柔软的锦垫。炕几上摆着一盘残局,黑白玉子错落,棋局胶着。
我坐在他对面铺着软垫的绣墩上,手里捧着一杯暖酒,温热的瓷杯熨帖着掌心,驱散着指尖最后一丝寒意。
屋外是呼啸的风雪,猛烈地拍打着窗棂,发出沉闷的声响,屋内却暖意融融,烛火在精致的琉璃灯罩里跳跃,将我们两人的影子长长地、纠缠地投在糊了高丽纸的隔扇上,晃晃悠悠,相依相偎,在这隔绝的空间里,形成一个小小的、温暖的孤岛。
啪。
一枚黑玉棋子轻轻落下,敲碎了满室的静谧,也打破了棋局的僵持。
又输了。
他抬眼看向我,唇边噙着一抹极淡的笑意,眼底映着跳动的烛光,像落入寒潭的星子,竟有几分罕见的生动与暖意。
他拿起手边那碗浓黑的药汁,还未凑近,那股熟悉的、令人舌根发苦的气味已弥漫开来。
他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又舒展开,像早已习惯了这日复一日的滋味,认命般地端起碗,碗沿触碰到他淡色的唇。
阿烬,他忽然唤我,声音低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和……一丝狡黠
我微微一怔。这是他第一次如此亲昵地唤我,不再是疏离的沈姑娘。
那声阿烬唤得如此自然,仿佛已唤过千百遍,带着一种奇异的熟稔,瞬间拉近了无形的距离。
他放下药碗,修长而略显苍白的手指捻起一颗裹着厚厚糖霜的梅子,晶莹的糖粒在烛光下闪烁着细碎的光。
他倾身,将梅子递到我唇边,指尖冰凉,带着药草的微苦气息。
替我尝尝这蜜饯,他眼底那点狡黠的光更盛,像偷得了糖果的孩子,竟为这张病容增添了几分生气,看今日厨房送来的……可还甜
看着他眼底那点鲜活的光亮,我瞬间明白了他的用意——他哪里是想尝蜜饯,分明是想骗我替他尝这苦药。
心口涌上一股酸涩的暖流,混杂着一丝无奈的好笑。
这王府的世子,病弱至此,竟还有心思耍这样的小把戏。
我垂眸,避开他灼灼的目光,就着他的手,轻轻咬住了那颗梅子。
甜腻的糖霜在舌尖化开,瞬间的甜蜜过后,是梅子本身浓烈到极致的酸,激得人眉头微蹙,酸甜交织在一起,滋味复杂而鲜明。
嗯……甜的。我含糊地说,眼睫低垂,不敢看他,耳根却有些发烫,仿佛那酸甜的滋味一路灼烧到了那里。
他低低地笑了起来,胸腔震动,带起一阵压抑的轻咳。那笑声却像投入冰湖的石子,打破了沉寂,带着难得的轻松。
他不再犹豫,端起那碗浓黑的药汁,仰头一饮而尽。
喉结滚动,吞咽时脖颈的线条绷紧,透出一种近乎决绝的忍耐。
放下药碗时,他唇边还沾着一点深褐的药渍,脸色在烛光下白得透明,像易碎的琉璃,但那双眼眸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奇异的、看透生死的平静,仿佛饮下的不是苦药,而是甘泉。
阿烬,他喘息稍定,目光越过跳动的烛火,落在我脸上,那眼神深邃得如同窗外无垠的雪夜,带着一种平静的、洞悉一切的哀伤和……一种近乎虔诚的笃定,若真有轮回……
他顿了顿,声音轻得像叹息,又重得如誓言,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在我的心上,带着冰与火的烙印,我定去寻你。
窗外的风雪声似乎在这一刻静止了。
暖阁里温暖如春,烛火融融,果子酒的甜香氤氲在空气里,他身上清冽的药草气息丝丝缕缕地缠绕过来。
他眼底那片深沉的哀伤和笃定,像一把烧红的钝刀,狠狠刺进心口,缓慢地搅动,带来一种灭顶的窒息感和尖锐的疼痛。
轮回他这样的人,清醒地知道自己命不久矣,竟也寄望于那虚无缥缈的来世
这承诺,甜蜜又残忍,是绝望深渊里开出的一朵虚幻的花,美得让人心碎,又重得让人无法承受。
一股尖锐的、混杂着绝望和不甘的冲动猛地攫住了我。
这偷来的片刻温暖,这水中月镜中花的相守,难道就只配换来一句来世的空诺凭什么!
凭什么我们的今生,只能以这样绝望的方式草草收场我不甘心!一股血气直冲头顶。
我倏地站起身,动作带倒了手边的白瓷酒杯。
当啷一声脆响,清冽的酒液泼洒在深红的绒毯上,迅速洇开一片深色的湿痕,如同无声的血泪,刺目惊心。
我没有看那倾覆的酒杯,几步走到那放着合卺酒的金盘前。
琉璃酒盏剔透如冰,里面盛着清冽的酒液,在烛光下折射着迷离而冰冷的光晕。
大婚那夜未曾饮下的交杯酒,此刻正无声地嘲笑着我们这场婚姻的起点——一场以命换命的交易。
没有犹豫,我拔下发间一根尖利的银簪。
冰冷的簪尖在烛火下闪过一道寒芒。对着左手食指指腹,我狠狠刺下!
呃!
尖锐的刺痛传来,殷红的血珠瞬间涌出,饱满圆润,在指尖颤巍巍地悬着,红得惊心动魄,像一颗凝固的朱砂泪,映着烛光,灼灼刺目。
阿烬!
谢栖玄的声音带着惊痛和阻止不及的惶急,他挣扎着想从炕上起身,动作牵扯到病体,又是一阵剧烈的呛咳,苍白的脸瞬间涨红,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我不看他。指尖悬在属于我的那杯合卺酒上方,用力一挤。
一滴,两滴……滚烫的鲜血如同燃烧的玛瑙珠,带着生命的炽热,坠入冰冷的酒液,发出轻微却清晰的嗒、嗒声。
血液如同红墨滴入清泉,丝丝缕缕地晕染开,瞬间将半盏清酒染成一片触目惊心的、妖异的绯红!
那红色在琉璃盏中蔓延、沉淀,像一颗鲜活的心脏在其中跳动。
以此为证。
我的声音异常平静,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决绝,目光灼灼地、如同燃烧的火焰般逼视着他苍白的脸,谢栖玄,黄泉碧落,莫失莫忘!
这滴血,是我沈烬的魂魄烙印,是今生今世的羁绊,我不要那虚无的来世!
我要的是此刻!是眼前!是这饮鸩止渴般的、带着血腥味的誓言!
空气死寂。烛火疯狂地跳跃着,光影剧烈晃动,将我们两人的影子扭曲地投在墙壁上,如同在烈焰中挣扎纠缠的鬼魅。
他看着我指尖那抹刺目的红,看着琉璃盏中那片不断扩散、仿佛拥有生命的猩红,眼中翻涌起惊涛骇浪——震惊、剧痛、一种近乎毁灭的哀恸……
最终,所有的情绪都沉淀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带着死寂般温柔的绝望。他放弃了起身,放弃了阻止。
那眼神,像是认命,又像是被这决绝的誓言深深撼动。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伸出手,端起了属于他的那杯酒。指尖因用力而微微颤抖,杯中的酒液却诡异地平稳无波,映着他苍白的手指,如同冰封的湖面。
我端起自己那杯染血的酒,冰冷的琉璃杯壁紧贴着掌心,那寒意却压不住心底翻腾的炽热。
我们隔着一步的距离,手臂缓缓交缠。他清冽的气息近在咫尺,带着药的苦涩和松雪的冷意,混合着死亡的阴影,扑面而来。
烛光透过琉璃盏,将杯中那妖异的绯红映照得更加刺目、更加不祥,仿佛盛着的是沸腾的岩浆。
手臂交缠,冰冷的杯沿触碰到了我的下唇,酒液混合着浓烈的血腥气直冲鼻腔。就在这生死契约即将缔结、这血色誓言即将饮下的刹那——
我的目光,无意识地落在了琉璃盏光洁的杯壁上。
剔透的琉璃,如同最澄澈的冰镜。
杯壁上清晰地映照出谢栖玄此刻的侧影。
烛光跃动,光影流转。
那倒影里……哪里还有他清俊苍白的容颜!
映出的,分明是一具森然白骨!
嶙峋的颅骨空洞,黑洞洞的眼窝深陷,如同无底的深渊,下颌骨张开,像是在无声地呐喊出永恒的绝望!
交缠的手臂位置,是两段惨白断裂的臂骨!那杯递向他唇边的酒,正悬在空荡荡的齿列上方!
杯中的血酒,在骨影的映衬下,红得像沸腾的地狱熔岩,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啊——!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猛地撕裂了我的喉咙!
极致的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心脏,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
手中的琉璃盏脱手飞出!
哐啷——!
刺耳的碎裂声如同惊雷炸响!染血的酒液混合着晶莹的碎片,在深红的地毯上迸溅开,如同炸开了一朵妖异而绝望的血花!
碎片四射,带着冰冷的死亡气息,划破了这虚假的温暖。
整个暖阁,不,是整个清漪苑,整个世界,在这一声尖叫和碎裂声中,如同被重锤击中的琉璃,轰然崩塌!
眼前的景象开始疯狂地扭曲、剥落!
温暖的烛火瞬间熄灭,只剩下一片吞噬一切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雕花的窗棂、华丽的隔扇、铺着厚厚绒毯的地面、桌上精致的糕点、跳动的烛台……所有的色彩、所有的实体、所有的温暖,都如同被投入水中的墨画,迅速晕染、模糊、溶解!
谢栖玄惊痛的脸在我眼前碎裂、消散,连同他伸出的手,都化作飞散的尘埃!
只有那杯壁映照出的、那具惨白枯骨的影像,如同烧红的烙铁般深深地、带着毁灭性的灼痛,死死地烙印在我的视网膜上,烙印在灵魂最深处!
那空洞的眼窝,仿佛在无声地质问着这荒谬的一切!
无边无际的黑暗如同冰冷粘稠的潮水,瞬间将我彻底吞没。
意识被无形的巨手撕扯、被碾碎,坠向无底的深渊,耳边只剩下自己心脏疯狂擂鼓般的绝望回响,以及那枯骨在脑海中不断放大的、无声的呐喊。
4.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只是一瞬,又仿佛已是千年。
一点微弱的光,带着彻骨的寒意,刺破了深沉的黑暗。
眼皮沉重得像压着千钧巨石,我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才勉强掀开一条缝隙。
刺目的白光涌了进来。不是温暖的烛火,而是冰冷的、毫无生气的天光,带着灵堂特有的惨白,直刺眼底。
我发现自己躺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身下是粗糙冰冷的青石板,尖锐的棱角硌得骨头生疼。
刺骨的寒意顺着地面侵入四肢百骸,冻得人牙齿都在打颤。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香烛纸钱焚烧后的呛人烟味,浓烈得让人窒息,混合着一种……死亡特有的、阴冷的腐朽气息,如同无数只冰冷的手扼住喉咙,直冲鼻腔。
我挣扎着,用颤抖的手臂撑起身体,浑身的骨头都像散了架,每一寸肌肤都残留着那幻境崩塌时带来的剧烈撕扯感,如同刚从一场噩梦中被粗暴地拖拽出来。环顾四周。
没有暖阁!没有红烛!没有温暖的绒毯!没有谢栖玄!
眼前,赫然是一座空旷、肃杀、弥漫着浓重死亡气息的灵堂!
惨白的奠字白幡高悬,在冰冷的空气里无风自动,透着一股森然鬼气。两支粗大的白烛立在灵案两侧,豆大的火苗幽幽跳动,光线昏黄摇曳,将灵堂内的一切都拉扯出诡异扭曲、张牙舞爪的影子。
空气冰冷得如同冰窖,那烛火非但不能带来暖意,反而更添阴森。
灵堂中央,两口并排摆放的、尚未合拢的乌沉木棺椁,像两只沉默的巨兽,散发着新漆和木材本身的阴冷气味,吞噬了所有的生机和光亮!
棺椁前方,香案上供着时令瓜果,两盏长明灯的火苗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仿佛随时会熄灭。
一个穿着灰扑扑道袍、须发皆白的老道士,背对着我,正佝偻着腰,慢条斯理地整理着案上凌乱倾倒的香烛。
他动作迟缓、机械,带着一种看透生死的漠然,仿佛早已习惯了与亡魂为伴,对身后的动静置若罔闻。
我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带着一种不祥的预感,猛地钉在香案一角。
那里,摊开着一幅尚未完成的墨画。
纸上墨迹淋漓,似乎刚刚搁笔不久,墨色在惨白的宣纸上显得格外刺眼、惊心。画的是两只翩跹的墨蝶,正欲从一截虬劲的枯枝上振翅飞离。
那蝶翼的勾勒精妙传神,薄如蝉翼,线条灵动,带着一种即将挣脱束缚的、脆弱的生命力,仿佛下一秒就要破纸而出。
然而,其中一只墨蝶的翅膀,却只画了一半,墨色突兀地中断,笔锋虚浮无力,最后一笔甚至拖出散乱的墨痕,仿佛执笔之人骤然失去了所有力气,生命也随之戛然而止,凝固在这绝望的未完成之中。
画的一角,题着几个清瘦峻峭、却透着一股死寂般疲惫的小字:
**庄生晓梦迷蝴蝶。**
那字迹……苍劲中带着力竭的虚浮,每一笔的顿挫都透着强弩之末的挣扎,分明是谢栖玄的!
是他最后留下的、染着血气的绝笔!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彻骨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
浑身的血液瞬间冻结!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四肢百骸都僵硬得无法动弹!
唉……
一声苍老悠长的叹息在死寂的灵堂中响起,如同从幽冥地府传来,带着穿透时空的疲惫。那整理香烛的老道士缓缓转过身来。
他的面容枯槁,皱纹如同刀刻斧凿,深深刻满了岁月的风霜与无情的死亡。
眼神浑浊,却带着一种穿透尘世的悲悯和洞悉一切的疲惫,仿佛已看尽人间所有悲欢离合,只剩一片枯寂的死水。
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那眼神复杂得如同看着一缕徘徊在阴阳两界、茫然无措、即将消散的孤魂。
痴儿……
他缓缓摇头,声音沙哑干涩,每一个字都像粗粝的砂纸磨过心口,带来真实的、撕裂般的痛感,庄周梦蝶阵已散。莫要再执迷了。
他枯瘦的手指,如同嶙峋的树枝,带着一种沉重到令人窒息的悲悯,缓缓指向那两口并排的、洞开的乌沉棺椁,动作沉重得如同举起千斤巨石:
世子妃……
他顿了顿,浑浊的眼里似有浓重得化不开的不忍,嘴唇翕动着,终究还是吐出那最冰冷、最残酷的判词,字字如冰锥,刺穿我的耳膜,钉入我的魂魄,将最后一丝侥幸彻底粉碎,您与世子,
他指向那两口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棺材,声音在空旷的灵堂里回荡,带着宿命的回响,三日前……便双双殁了。
轰——!
仿佛一道无声的、裹挟着万钧雷霆的惊雷在灵魂深处炸开!震得我魂飞魄散!
所有虚假的温暖,所有短暂偷来的欢愉,所有雪夜的相拥,所有指尖传递的温度,所有关于轮回的誓言……都在这一刻被彻底撕碎、碾成齑粉!
那杯壁中映出的森森白骨……原来并非虚妄的幻影,而是冰冷、赤裸、无法逃避的现实!
我僵硬地、如同生锈的木偶般,一点点地、极其艰难地转过头,目光投向那两口洞开的棺椁。
冰冷的木料泛着乌沉沉的光,散发着新漆和木材本身的阴冷气味,如同地狱的入口。
棺内,铺着厚厚的、刺目的白色锦衾,白得瘆人。
左边那口棺中,静静地躺着一个穿着大红嫁衣的女子。
嫁衣依旧鲜红刺目,金线刺绣的凤凰在长明灯幽微的光线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
妆容精致,眉目如画,胭脂点在唇上,却掩不住面色的青白死气,嘴唇毫无血色,呈现出一种僵硬的灰败。
那眉眼……那紧闭的双眼,那熟悉的轮廓……赫然是我自己!沈烬!一个早已失去生命的躯壳!
而右边……右边那口棺中……
一身同样刺目的新郎吉服,衬得他脸色苍白如纸,毫无生气,像一尊失去了所有温度与灵魂的玉雕。
他安静地躺在那里,双目紧闭,长睫在眼睑下投下两弯沉静的、永恒的阴影,薄唇抿着,嘴角似乎还凝固着一丝未尽的、极淡的弧度,仿佛只是陷入了一场过于深沉的、永无醒来的睡眠。
是谢栖玄!
他的右手,无力地垂落在棺椁边缘,苍白修长的手指,以一种凝固的、绝望的姿态,还虚虚地拈着一支蘸饱了墨、却已彻底干涸的细小狼毫笔。
笔尖悬垂,一滴凝固的、如同黑色泪珠般的墨汁挂在笔锋,摇摇欲坠。
那姿态,仿佛作画到最后一笔,勾勒那未成的蝶翼时,耗尽了最后一丝残存的生机与执念,墨蝶未成,人已魂断。
所有的挣扎、所有的温暖、所有病榻上的低语、雪夜里的笑意……都终结于这戛然而止的笔锋。
案上那半幅残画,那未干的墨迹,那断裂的蝶翼……原来在此。
原来那清漪苑的暖意,那雪夜的守岁,那指尖的温暖,那带着苦涩药香的怀抱……都只是这庄周梦蝶阵中,两个不甘就此消散、被执念所缚的亡魂,在魂飞魄散前,倾尽所有残存的意念,共同编织的一场盛大而绝望的幻梦!
我们饮下的不是合卺酒,是早已注定的黄泉路引!
我们期盼的不是轮回,是魂飞魄散前,最后一点妄图抓住彼此、对抗虚无的、可怜又可悲的执念温存!
原来,在踏入这王府的那一刻,在穿上这身嫁衣的那一刻,在他说出委屈你了的那一刻……我们便已踏上了不归路。
那三日的相守,不过是两个亡魂在无边黑暗里,手牵手做的一场短暂而奢侈的白日梦。
噗——
一股滚烫的腥甜猛地冲上喉头,带着五脏六腑被生生撕裂、被真相彻底碾碎的剧痛,无法抑制地喷溅而出!
炽热的鲜血喷洒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如同绽开了一朵朵绝望而妖异的彼岸花,瞬间被冰冷的地面贪婪地吸收,只留下大片大片暗红粘稠的印记,如同我破碎的生命和彻底湮灭的希望。
眼前的一切——惨白的灵幡、乌沉的棺椁、老道士悲悯而洞悉一切的脸、那半幅残破的墨蝶图、那行庄生晓梦迷蝴蝶的小字……都开始疯狂地旋转、扭曲、模糊,最终被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冷粘稠的黑暗彻底吞噬,连同那最后一点残存的意识,一同坠入永恒的、再无梦境的虚无。
意识沉沦的最后一瞬,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雪落无声的暖阁。
窗外是纷扬的大雪,覆盖了整个世界。
他倚在窗边,指尖拈着一枚黑玉棋子,侧脸在烛光下柔和得不真实。屋内烛火融融,暖意包裹着小小的空间。
他唇边噙着淡到几乎看不见的笑意,眸光映着跳动的烛火,温暖而专注地望过来,带着无尽的缱绻与未尽的遗憾,低低地唤了一声,那声音穿过生死的界限,带着最后的温柔,轻轻拂过我的灵魂:
阿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