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孩子总在山上失踪,老人说是山神发怒。
我独自进山,听见了从未听过的童谣。
歌声甜美,循声而去却见枯骨堆中坐着个女人。
她微笑招手:“来,好孩子,让娘亲抱抱。”
我猛然想起,村里百年前有个女人,因孩子被献祭山神而发疯。
她死后怨气不散,成了专吃小孩的恶灵。
此刻她唱着歌谣,枯手伸向我:“乖,到娘亲肚子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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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风,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湿冷,低低呜咽着,从黑黢黢的松林缝隙里钻出来,像无数只冰冷的小手,贴着地面爬行,缠绕上脚踝。空气重得仿佛浸透了水,沉甸甸地压在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泥土深处腐朽的腥气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细微的甜腻。
“山神爷…又发怒啦…”
老村长那沙哑、颤抖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笃定,又一次在我耳边嗡嗡作响,如同驱不散的苍蝇。他枯树皮般的手死死攥着我的胳膊,浑浊的老眼里盛满了浓得化不开的恐惧,像两汪深不见底的寒潭,几乎要将我的魂儿吸进去。
“小树!听话!万万不能进山!那林子里…有东西在收‘童供’啊!”他的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皮肉里。
童供。这两个字像淬了冰的针,扎在心上。村里能跑能跳的孩子,这些年像被无形的鬼爪一个个摘走。大壮、妞妞、狗蛋…他们消失在通往山上的小径尽头,连一声哭喊都没传回来,只剩下爹娘撕心裂肺的哀嚎,在死寂的村庄上空盘旋几日,最后也沉入了绝望的泥潭。
爹娘的脸浮现在眼前,蜡黄、枯槁,眼神早已被一次次搜寻无果的绝望磨得黯淡无光,像两口干涸的井。他们沉默地劳作,沉默地吃饭,沉默地看着我,那沉默比任何哭嚎都更沉重,压得我小小的胸膛快要炸开。我知道他们怕,怕得连我的名字都不敢大声喊,仿佛声音大了,也会惊动山上的东西,把我也夺了去。可大壮的弹弓还藏在我枕头下,妞妞扎头发的褪色红头绳就缠在我手腕上…他们都在山上。我得去找。
一股滚烫的气猛地顶了上来,冲散了老村长手上传来的冰冷和爹娘沉默的影子。找!一定要找到他们!哪怕…哪怕只找到一点点东西也好。这念头像颗烧红的炭,烫得我不管不顾,趁着爹娘午后打盹的工夫,像只受惊的兔子,一头扎进了那片吞没玩伴的、沉默的黑色山林。
脚下的腐叶厚得像棉被,踩上去悄无声息,却粘腻冰冷,仿佛踩在某种巨大生物腐烂的皮肤上。参天的古树扭曲着枝干,虬结盘绕,在头顶织成一片密不透光的穹顶。那穹顶之下,光线是一种病态的、发绿的昏暗,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带着浓重的水汽和朽木的气息。视线所及,只有嶙峋怪石上覆盖着厚厚的、湿滑的墨绿苔藓,像凝固的脓血。巨大的、不知名的蕨类植物张牙舞爪,叶片边缘锋利如锯,在昏暗中泛着幽微的冷光。
寂静。死一样的寂静。只有我自己粗重的呼吸声,还有心脏在肋骨后面疯狂擂动的声音,咚、咚、咚,震得耳膜发疼。这寂静压得我喘不过气,比老村长的警告更令人窒息。大壮他们就是在这里消失的吗?连一点声音都没留下?恐惧像冰冷的藤蔓,从脚踝悄悄爬上来,缠住小腿,缠住腰,一点点收紧。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几乎要扼住我喉咙的时候,一丝微弱的声音,像一根细得几乎要断裂的丝线,飘飘忽忽地钻了进来。
“小…小竹马…摇啊摇…”
那调子!清亮,稚嫩,甜得发腻,像裹了厚厚一层蜜糖的毒药!是妞妞!是妞妞的声音!她最爱唱这首哄她弟弟睡觉的童谣!
“摇到外婆桥…外婆笑一笑…”
歌声又清晰了一点点,带着一种无法抗拒的魔力,穿透浓密的、带着腐败气息的枝叶,从林子深处某个方向传来。那甜美的调子像一只温暖的手,瞬间抚平了我紧绷的神经。妞妞!她还活着!就在前面!一定是她!狂喜像洪水一样冲垮了刚刚筑起的恐惧堤坝。我什么都忘了,忘了老村长的警告,忘了爹娘的沉默,忘了这片林子的诡异,只剩下一个念头——找到妞妞!
双脚像是被那歌声牵着线,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我拨开那些湿漉漉、仿佛随时会滴下毒液的巨大蕨叶,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歌声传来的方向奔去。苔藓在脚下打滑,冰冷的露水打湿了裤腿,黏腻地贴在皮肤上,但我毫不在意。那歌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像一盏在浓雾中摇曳的灯,指引着我。
“小竹马…摇啊摇…”
我猛地拨开最后一丛挡在眼前的、带着锯齿边缘的肥大叶片。
歌声,戛然而止。
眼前的景象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瞬间冻结了血液。
那是一片小小的林间空地,空得突兀,空得邪门。空地中央,没有草,没有苔藓,只有一片刺目的惨白!那是层层叠叠、堆积如小丘的骨头!细小的、属于孩童的骨骼!它们杂乱地堆叠着,空洞的眼窝齐刷刷地朝向天空,仿佛无声地控诉着什么。几颗小小的、早已失去光泽的颅骨滚落在骨堆边缘,下颌骨脱落,咧着嘴,露出一个永恒凝固的、天真又狰狞的微笑。
就在这令人魂飞魄散的骨丘顶端,端坐着一个“人”。
一个女人。
她穿着一件破烂得几乎看不出原色的粗布衣裳,颜色是一种肮脏的、被岁月和泥泞反复浸染过的灰败。长长的、纠结成一绺绺的头发垂下来,像腐烂的水草,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她的身体瘦削得不成人形,仿佛只是一具披着破布的骨架。
她缓缓地、缓缓地抬起了头。
头发缝隙里,露出一双眼睛。
没有眼白。只有两团浓稠得化不开、仿佛要滴落下来的墨黑!那黑暗里翻涌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无法形容的贪婪,像深不见底的泥潭,要把人的魂灵生生吸进去!
可她的嘴角,却向上弯起,拉扯出一个巨大的、极其不协调的弧度,露出森白的牙齿——那不是人的牙齿,细小、尖利、密密麻麻,像鲨鱼的口腔!
“来…”
她的声音干涩得如同枯枝摩擦,却又诡异地带着一种令人汗毛倒竖的、模仿出来的温柔,“好孩子…”
那咧到耳根的、布满尖齿的嘴,继续开合着,吐出比山风更冰冷的话语:
“让娘亲…抱抱…”
娘亲?!
这两个字像一道惨白的闪电,瞬间劈开了我混沌的脑海!老村长醉酒后絮絮叨叨的那些陈年往事,那些被大人们讳莫如深的恐怖传说,碎片般猛地炸开、拼凑!
“阿蓠…可怜的阿蓠啊…”
“那年大旱…庄稼都死光了…饿得眼睛发绿…”
“老辈子们…说山神爷发怒…要童供…要最干净的娃娃…”
“抽签…抽到了阿蓠的娃…虎子…才三岁…”
“阿蓠疯了…抱着虎子的空衣裳…整夜整夜在山上唱…唱那首童谣…”
“后来…她也跳了崖…尸骨都没找全…”
“再后来…山上…就不太平了…孩子…总丢…”
冰冷彻骨的恐惧,像无数条毒蛇,瞬间缠遍全身,死死绞紧!不是山神爷!从来就不是山神爷!是阿蓠!是那个被夺走了虎子、又摔死在这山里的阿蓠!她的怨气…化成了这东西!这披着“娘亲”外皮的…恶灵!
它坐在孩子们的尸骨堆上,唱着虎子曾经听过的童谣…它在…模仿!模仿着呼唤自己孩子的情景!它在…等待新的“孩子”送上门来!那些失踪的孩子…大壮、妞妞、狗蛋…他们…都在这里!在这堆惨白的骨头里!
“呜…呜…”
牙齿疯狂地磕碰着,发出细碎而绝望的声响,全身的骨头都在尖叫着“快逃”!可我的双腿却像被钉死在这片浸透了恐惧的土地上,灌满了冰冷的铅水,沉重得抬不起一丝一毫。喉咙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连一丝呜咽都挤不出来。只有心脏在胸腔里像垂死的野兽般疯狂冲撞,每一次搏动都带来濒临爆裂的剧痛。
骨堆顶端的“阿蓠”,那张咧开的、布满细密尖牙的嘴,弧度似乎更大了,仿佛在无声地狞笑。那两团浓墨般的眼睛,牢牢地锁定了我,翻滚的贪婪几乎要化为实质的黑色黏液流淌出来。
她那只搭在膝盖上的手,动了。
那根本不能称之为手!只是一层薄薄的、青灰色的皮,紧紧包裹着嶙峋的指骨,指甲又长又弯,尖端泛着幽绿的、不祥的光泽。它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朝着我的方向,五指微微张开,像一个等待孩子投入的、扭曲变形的怀抱。
“乖…”
那干涩、破碎的声音再次响起,每一个字都像生锈的锯子在刮擦我的神经,“到娘亲…肚子里来…”
“到…娘亲…肚子里…来…”
那“来”字的尾音被无限拉长,化作一阵阴风,裹挟着浓烈的尸臭和甜腻的腐坏气息,猛地扑到我脸上!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胆汁的苦涩瞬间涌上喉头。
逃!
这个念头如同最后的火星,在彻底被冻僵的思维里爆开!身体深处残存的本能尖叫着压倒了恐惧的麻痹!我猛地一扭身,脚下湿滑的腐叶和苔藓成了唯一的助力!不管方向!只要能离开这堆白骨!离开那伸过来的枯爪!
“嗬…嗬…”
喉咙里终于挤出破风箱般粗重的喘息,我像只被猎人追赶的幼兽,凭着求生的本能,手脚并用地朝着来时相反的方向、更深更暗的林子里扑去!树枝和带刺的藤蔓狠狠抽打在脸上、胳膊上,划开火辣辣的疼痛,冰冷的露水灌进领口,刺得皮肤一阵阵战栗。我根本不敢回头!背后那冰冷的、如跗骨之蛆般的贪婪视线,那令人作呕的甜腻尸臭,紧紧追摄而来!仿佛只要慢一步,那只枯爪就会搭上我的后颈!
“小竹马…摇啊摇…”
那甜腻得发齁的童谣声,毫无预兆地,再次响起!
这一次,它不再是从某个固定的方向传来。它无处不在!像是从每一棵扭曲古树的树皮褶皱里渗出,从每一片巨大蕨叶的阴影下飘出,从脚下每一寸湿冷的腐殖土里钻出!阴冷的风裹挟着它,钻进我的耳朵,缠绕上我的四肢百骸!
“摇到外婆桥…外婆…笑一笑…”
歌声如同无数只冰冷的、带着粘液的手,轻柔地抚摸着我的耳膜,试图抚平那狂奔带来的剧烈心跳和恐惧。一股强烈的眩晕感猛地袭来,眼前的黑暗树林开始旋转、扭曲。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像踩在松软的棉花上。一个念头顽固地钻出来:妞妞在叫我…妞妞需要我…就在前面…只要再跑几步…
不!是假的!是那东西的陷阱!
我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口咬在自己冰冷的嘴唇上!剧痛和腥甜的铁锈味瞬间在口中弥漫开,短暂的清醒驱散了那诡异的蛊惑。我踉跄着,不顾一切地继续向前冲!
脚下的地形在昏暗中急剧变化,一个陡峭的斜坡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前方!收势不及!身体猛地向前扑倒!天旋地转!我像个沉重的破口袋,翻滚着,一路撞开湿漉漉的灌木和尖锐的石块,重重地摔进斜坡底部一片更为浓稠的黑暗中。
“呃…”
全身的骨头都像散了架,剧痛从四面八方袭来。我蜷缩在冰冷的泥地上,大口大口喘着气,喉咙里全是血腥味。童谣声似乎被这陡坡暂时隔断,稍微远了一些。
劫后余生的庆幸还未升起,一股更加冰冷、更加沉重的气息,如同实质的水银,无声无息地从四面八方渗透过来,瞬间将我淹没。
不是阿蓠身上那种带着怨恨和贪婪的阴冷。这种冷,更古老,更空旷,更…漠然。它没有源头,却又无处不在,仿佛来自脚下沉默的山体,来自头顶漆黑的、隔绝一切的树冠层,来自这片亘古存在的山林本身。
一种难以言喻的、巨大到令人窒息的“注视感”,降临了。
没有眼睛,没有形体,但我能清晰地“感觉”到。这片黑暗的森林,连同它扎根的冰冷山岩,它头顶那漠然俯视的、铅灰色的天空,都在“看”着。它们像一群冷漠的、高高在上的旁观者,在审视着这方寸之地正在上演的残酷戏剧——一个绝望奔逃的猎物,一个穷追不舍的猎食者。它们的“目光”里没有怜悯,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种时间沉淀下来的、近乎残酷的平静。仿佛人类的恐惧、孩童的悲鸣、厉鬼的怨恨,于这山川大地而言,不过是恒久岁月里微不足道的一粒尘埃,是草木枯荣般再寻常不过的循环。
这无情的“注视”带来的寒意,比阿蓠的怨毒更深入骨髓,瞬间冻结了我挣扎的力气。逃?又能逃到哪里去?在这片山林的眼中,我,和阿蓠,和那些堆积如山的白骨,又有什么区别?
“嗬…嗬…小树儿…”
那如同枯枝摩擦的、带着模仿的“温柔”声音,再次清晰地响起!就在我头顶的斜坡之上!浓烈的、令人窒息的尸臭,如同粘稠的潮水,当头罩下!
我僵硬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斜坡边缘,一个扭曲的黑影静静地矗立在那里。正是阿蓠!她破烂的衣摆在阴冷的山风中纹丝不动,仿佛凝固。浓密纠结的长发缝隙里,那两团翻滚的墨黑贪婪,如同深渊的入口,牢牢锁定着我。她脸上那巨大而扭曲的笑容,此刻在昏暗中显得更加清晰,那森白细密的尖牙,闪烁着令人胆寒的微光。
她慢慢地,慢慢地弯下腰。那动作僵硬而诡异,像一具被无形丝线操纵的木偶。那只枯槁嶙峋的手,再次抬起,朝着蜷缩在坡底泥泞中的我,直直地伸来!青灰色的皮肤紧紧绷在指骨上,幽绿的长指甲如同淬毒的匕首,一点点逼近我的脸!
“跑累了吧…好孩子…”
那声音近在咫尺,干涩的气流喷在我的额头上,带着浓重的死亡气息,“到娘亲…这里来…”
“到娘亲…肚子里…暖和暖和…”
那伸出的枯爪,带着一股无法抗拒的吸力,仿佛周围的空气都随之扭曲、塌陷。我蜷缩在冰冷的泥泞里,像一只被毒蛇盯住的青蛙,连最细微的颤抖都被冻结了。逃?这念头在巨大的恐怖和那无处不在的、来自天地山林的冷漠注视下,脆弱得如同泡沫,噗地一声破灭了。
“不…”
一个破碎的音节,耗尽了我肺里最后一丝空气,微弱得连自己都几乎听不见。
枯爪,带着冰冷的死亡气息和幽绿指甲的寒光,落了下来。没有想象中的剧痛。它只是轻轻地、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怜爱”,搭在了我的额头上。
冰冷!那不是冰雪的寒冷,而是地底深处、埋骨之地的阴寒!这股寒气瞬间刺透皮肤,钻入颅骨,像无数根冰针扎进脑髓深处!思维瞬间被冻结,眼前猛地一黑!
紧接着,一股无法形容的巨大吸力,从那枯爪的掌心爆发!不是吸我的身体,而是…我的“存在”!意识、魂魄、所有属于“我”的感觉…像被投入了狂暴的漩涡,被一股蛮横的力量疯狂地撕扯、剥离!仿佛整个人被瞬间抽成了真空,只剩下一个徒具形状的空壳,在泥地里无力地瘫软。
“呃…啊…”
喉咙里只能挤出无意义的、濒死的嗬嗬声。
视线模糊,扭曲,世界被染上诡异的墨绿色。在彻底陷入虚无的深渊前,最后的景象烙印在濒死的视网膜上:
那张近在咫尺的、属于“阿蓠”的脸。浓密纠结的发丝缝隙里,那两团翻涌的墨黑贪婪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短暂地闪烁了一下。不是疯狂,不是怨毒。那是一种更深沉、更古老的东西——一种沉甸甸的、如同山岩般亘古不变的悲哀。仿佛在无尽的吞噬循环中,某个被深深埋葬的碎片,属于“阿蓠”而不是“恶灵”的碎片,在无边黑暗里发出了无人听见的悲鸣。但这悲鸣只存在了一瞬,立刻就被更汹涌的饥饿与黑暗彻底淹没,快得如同错觉。
下一刻,无边的黑暗彻底吞没了一切感知。
只有那首甜腻的童谣,再次清晰地响起,这一次,仿佛直接在我空荡荡的颅腔里回荡:
“小竹马…摇啊摇…”
“摇到外婆桥…”
歌声如同冰冷的丝绸,缠绕着最后一丝被抽离的意识,滑向那布满尖牙的、黑暗的入口。
那冰冷枯槁的手指,仿佛带着某种吸食灵魂的力量,所触之处,是彻底的虚无。意识像被投入了墨汁的清水,瞬间被晕染、吞噬、消散。没有痛苦,只有一种急速沉沦的失重感,坠向无边的、死寂的黑暗。
最后一点属于“小树”的模糊感知,如同风中残烛,在彻底熄灭前,极其短暂地捕捉到了“外面”的景象——以一种被剥离的、俯瞰般的诡异视角。
他看到自己那具小小的身体,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的皮囊,软软地瘫在坡底冰冷的泥泞和腐叶中。了无生气。
他看到那个披着褴褛灰布的枯瘦身影,阿蓠,缓缓地、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满足感,直起了腰。她那只刚刚触碰过他的枯手,正以一种缓慢而诡异的姿态收回,青灰色的指尖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微不可查的、活物的温热气息。她那咧到耳根的巨口,布满细密尖牙的嘴角,向上拉扯出一个更加巨大、更加扭曲的弧度。两团浓墨般的眼睛深处,翻涌的贪婪如同得到餍足的潮水,短暂地平息了一下,随即又酝酿起永不知足的、更深的饥渴。
他看到那堆在空地中央、刺目的惨白童骨,在昏沉的光线下,似乎又悄然增加了一点点微不足道的体积。新的细小骸骨无声地融入其中,成为这座沉默祭坛的一部分。
他看到头顶那片被扭曲枝桠切割得支离破碎的、铅灰色的天空,依旧漠然地覆盖着这一切。没有惊雷,没有悲悯,只有一片亘古不变的、沉重的灰。
他看到脚下冰冷沉默的山体,在黑暗中延伸,如同巨兽的脊背。它承载着死亡,承载着怨念,也承载着草木无声的生长与腐朽。它只是存在,亘古不移。
风,那带着腐叶与湿冷气息的山风,穿过嶙峋怪石和扭曲的枝桠,发出低沉的呜咽。呜咽声中,隐隐约约,似乎还残留着那首甜腻童谣最后几个音符的碎片,在空旷的林间打着旋,然后被风吹散,消弭于无形。
“小竹马…摇啊摇…”
最后一点属于“小树”的微光,就在这呜咽的风声里,彻底熄灭了。
阿蓠缓缓转过身,破烂的衣袂没有一丝飘动。她迈开脚步,枯瘦如柴的双腿移动着,无声无息地走向那片白骨堆积的空地。像一个完成了日常仪式的祭司,重新回到她永恒的祭坛之上,等待着下一个迷途的祭品。
山林重归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