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侯府假千金,真千金回来那日,我亲手为她绾发簪花。
别怕,这侯府明珠本该是你。
十年后太子选妃,我成了太子妃,她被赐婚给嗜血的安西王。
大婚夜她咬破我的肩:你抢走我的人生,现在连心上人都要夺走
后来我策动宫变,在安西王府放起大火。
快走啊!我嘶吼着推她出火海。
她却笑着引燃凤冠:柳惜昭,你终于来杀我了。
火焰吞没她时,我才想起十六岁那日。
她曾把最后一块杏花酥塞进我嘴里:阿昭,我们要做一辈子姐妹。
---
庭前那株老杏树又开花了。一簇簇粉白堆在枝头,被昨夜的雨打落些许,湿漉漉粘在青石板上,洇开深浅不一的痕迹。空气里浮动着冷冽的香气,混着泥土微腥的潮意。
我捏着一柄象牙梳,指尖微微发凉,轻轻梳理着身前少女鸦羽般的发丝。铜镜里映出两张年轻的脸,一张是我,柳惜昭,眉目温润,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另一张属于林晚照,初来乍到的真凤凰,她的眼睫低垂着,遮住了底下翻涌的情绪,像初春尚未解冻的湖面,平静之下暗流涌动。
她的发质极好,黑亮顺滑,在我指间流淌,却带着一种陌生的僵硬感。
别怕,晚照。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努力压平每一个音节,听起来温和又妥帖,是侯府贵女该有的声调,却干涩得像磨过砂纸,这侯府明珠,本就该是你。
镜中的她,眼睫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如同受惊的蝶翼。她没有抬头看我,目光落在梳妆台角落一只蒙尘的旧布老虎上,那是她幼年流落在外时唯一的玩伴,随她一起被接回了这雕梁画栋的牢笼。半晌,她才极轻地嗯了一声,像一片雪花落在地上,轻飘飘的,没有分量。
我拿起妆匣里那支最莹润的羊脂白玉簪,顶端雕着一朵含苞的杏花。这是去年及笄时,侯府为我置办的体面。玉质温凉,贴着我的掌心,那寒意却仿佛能钻进骨头缝里。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它穿过她浓密的发髻。玉簪固定住的瞬间,我清晰地感觉到她绷紧的肩颈线条,像一张拉满的弓弦。铜镜里,那张属于真正侯府千金的脸,被玉簪衬得愈发清丽,却也愈发疏离。
窗外,几片被风摇落的杏花瓣,打着旋儿飘落在湿冷的青石阶上。
***
十年光阴,不过指间流沙。
宫里的旨意下来那日,正是暮春。宫使尖利的嗓音穿透侯府厚重的朱门,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狠狠凿进人的骨头里。
……兹闻靖安侯府嫡女,淑慎性成,勤勉柔顺,雍和粹纯……着册为太子妃,择吉日完婚……
我跪在冰凉的金砖地上,繁复的宫装裙裾堆叠在身侧,像一滩凝固的、华丽而沉重的血。眼前是宫使明黄的袍角和精致的官靴,再往前,是正堂光可鉴人的地砖,清晰地倒映着我煞白的脸。空气里残留着宣旨后特有的、混合了檀香和墨汁的冷冽气味。
臣女……喉咙干得发紧,像是被砂砾堵住,我艰难地挤出声音,……领旨谢恩。每一个字都重逾千斤,砸得心口闷痛。
圣旨被恭敬地捧走,厅堂里死寂一片。我缓缓起身,宽大的衣袖拂过地面,发出窸窣的轻响。转身的瞬间,目光不受控制地投向角落里那个同样跪着的身影——林晚照。
她正慢慢地、慢慢地直起腰。阳光透过高窗斜斜地打在她半边脸上,将那毫无血色的肌肤照得几乎透明,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浓重的阴影。她像是被那道圣旨抽走了所有生气,成了一尊失魂落魄的玉雕。她的目光没有焦点,茫然地落在地砖的某个缝隙里,仿佛魂魄早已离体而去。
然而,当我的视线触及她时,那空洞的眼眸倏地抬了起来。里面不再是茫然,而是瞬间烧起的、淬毒般的火焰!那火焰如此猛烈,带着刻骨的恨意和绝望,直直地刺穿了我试图维持的镇定。她死死地盯着我,嘴唇抿成一条惨白的直线,身体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像一片在狂风中即将碎裂的枯叶。
那眼神,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捅进我的心脏,又残忍地搅动。
我猛地别开脸,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个深刻的月牙印,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目光掠过她惨白的脸,落在她无意识紧攥着裙踝的手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
宫使离去的脚步声在死寂的庭院中远去。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腥甜,强迫自己抬步,走向她。华丽的裙裾拖过冰冷的地面,每一步都重若千钧。
晚照……我试图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
她像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地后退一步,避开了我伸出的手。那淬毒的眼神再次射向我,里面翻涌着无尽的痛苦和讥讽。
太子妃娘娘,她的声音冷得掉冰渣,每一个字都淬着恨意,您满意了她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扭曲而绝望,抢来的侯府明珠不够,如今,连我最后一点念想,也要碾碎么
最后几个字,她几乎是嘶哑着从齿缝里挤出来的。
我心头剧震,下意识地想解释:不是的,晚照,你听我说……
说什么她尖声打断我,身体抖得更厉害,眼中的恨意几乎要化为实质的火焰,说这又是天家旨意,无可奈何还是说,这一切都只是我林晚照命该如此她猛地抬手,指向门外,指向那金碧辉煌的宫城方向,指向她即将被发配的炼狱,安西王!赵琮!那个屠城杀降、连自己姬妾都能活活鞭死的疯子!柳惜昭,这就是你为我求来的‘好归宿’!
我没有!我失声反驳,心口被她话语里的指控刺得鲜血淋漓,圣意难测,我……
够了!她厉声喝止,眼中的火焰骤然熄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荒芜和死寂。她不再看我,仿佛多看一眼都是污秽。她转过身,背脊挺得笔直,一步一步,僵硬地、缓慢地走出这间窒息的正堂,走向属于她的、无边无际的黑暗。
那决绝的背影,像一道永远不会愈合的伤口,刻在了我的眼底。
***
东宫的大婚之夜,红烛高烧,映得满室如同流淌着粘稠的血。龙凤喜烛淌下厚重的泪,堆叠在烛台上,凝固成一种怪诞的、令人窒息的形状。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合欢香,甜腻得发齁,熏得人头晕脑胀。
沉重的凤冠压得脖颈生疼,缀满珍珠和宝石的流苏垂在眼前,随着每一次呼吸轻轻晃动,将视线切割得支离破碎。我僵坐在铺满大红锦缎的喜床上,听着外面喧嚣的丝竹管弦声渐渐沉寂下去。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一种沉稳的、不容置疑的压迫感,停在门外。
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浓烈的酒气混杂着陌生的、属于男子的侵略性气息扑面而来,瞬间盖过了那甜腻的合欢香。太子赵珩的身影笼罩在门口,一身大红喜服衬得他身姿挺拔,烛光下,他英俊的面容带着几分酒后的慵懒,唇角微扬,眼神却深邃得探不到底。
他一步步走近,靴底踏在光洁的金砖上,发出清晰的回响。每一步都像踏在我的心尖上。
他停在我面前,高大的身影投下浓重的阴影,将我完全笼罩。修长的手指带着微醺的热度,轻轻挑开了遮在我眼前的珠帘流苏。
视线豁然开朗,却对上一双深不见底、带着审视和玩味的眼眸。那双眼睛的主人,是我名义上的夫君,也是这天下未来的主宰。
惜昭……他低唤我的名字,声音醇厚,带着一丝刻意的温柔,指尖拂过我的脸颊,激起一片冰冷的战栗,良宵苦短,莫辜负了。
他俯下身,温热的、带着酒气的呼吸拂过我的耳廓。就在这令人窒息的靠近中,我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了屏风后那道一闪而过的、纤细而熟悉的影子!像一道冰冷的闪电,瞬间劈开了我强撑的镇定。
林晚照!
她怎么会在这里东宫守卫森严……
巨大的惊骇攫住了我,身体瞬间绷紧如石。赵珩似乎察觉到了我刹那的僵硬,动作微微一顿,深沉的眸光扫过我的脸,随即,嘴角勾起一抹更深的、令人不寒而栗的笑意。那笑意里,带着了然,带着掌控一切的冷酷。
他的唇,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压了下来。
就在这令人绝望的瞬间,屏风后那道影子动了!像一道无声的黑色闪电,带着凛冽的寒风和刻骨的恨意,猛地扑了过来!速度快得只留下一片残影!
柳惜昭——!
一声凄厉的、饱含血泪的尖叫撕裂了满室虚假的旖旎。
巨大的冲力狠狠撞在我身上,我猝不及防,被撞得向后踉跄,重重跌坐在冰冷的床沿。眼前一花,林晚照那张惨白如纸、布满泪痕和疯狂恨意的脸,已近在咫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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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混了进来,穿着宫女的衣裳,却掩不住通身的绝望和戾气。她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小兽,双目赤红,死死地揪住我喜服的前襟,力道之大,几乎要将那昂贵的锦缎撕裂。
你抢走了我的家!抢走了我爹娘!抢走了我十六年的人生还不够吗!她嘶吼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泣血而出,滚烫的泪珠大颗大颗砸在我的手背上,灼得我皮肤生疼,为什么!为什么连他也要抢走!柳惜昭!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
她疯狂地摇晃着我,那恨意滔天,几乎要将我吞噬。
晚照!你冷静点!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试图抓住她颤抖的手腕,声音因恐惧和急切而变调,这里是东宫!你快走!他会杀了你的!
杀了我她猛地停下摇晃的动作,死死盯着我,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乎癫狂的惨笑,泪水冲刷着胭脂,在脸上留下狼狈而凄厉的痕迹,好啊!让他杀!横竖嫁给赵琮那个疯子也是生不如死!不如现在就死在你面前,让你们这对‘佳偶’永远记得,你们脚下踩着谁的骨头!
她的话音未落,一直冷眼旁观的赵珩突然动了。他并未上前拉扯,只是优雅地抬了抬手,声音不高,却带着令人血液冻结的威严:来人。
不要!我惊骇欲绝,失声尖叫。
然而已经晚了。两名无声无息出现的、铁塔般的侍卫,如同鬼魅般从阴影里闪出,动作迅捷如电,一左一右,瞬间就钳制住了疯狂挣扎的林晚照。他们的手像铁钳,毫不留情地抓住她纤细的手臂,将她整个人从我的身上硬生生拖开。
放开我!你们放开我!柳惜昭!你不得好死——!林晚照的尖叫撕心裂肺,双脚徒劳地踢蹬着,身体被强行拖离地面,像一片被狂风卷走的落叶,离我越来越远。那双死死盯着我的眼睛里,燃烧着最纯粹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恨意。
她被粗暴地拖向门口,那凄厉的诅咒声在空旷的殿宇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针,狠狠扎进我的耳膜,刺入我的心脏。
柳惜昭!我诅咒你!诅咒你们!永生永世,不得安宁——!
殿门轰然关闭,隔绝了那绝望的嘶喊和诅咒,也隔绝了我最后一点残存的体温。寝殿内,只剩下红烛燃烧的噼啪声,浓得化不开的合欢香气,还有身边那个男人身上传来的、冰冷而危险的压迫感。
赵珩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被我挣扎时弄乱的衣袖,仿佛刚才那场闹剧只是拂去了一点微尘。他重新转向我,脸上依旧是那副温文尔雅、掌控一切的面具,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满足感。
爱妃受惊了。他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凉意,轻轻抬起我的下巴,逼我直视他深不见底的眼睛。那眼神里没有半分怜惜,只有一种审视猎物般的兴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冷酷的愉悦。不过,如此也好。他低低地笑了,气息拂过我的脸颊,省得日后麻烦。
他俯下身,冰冷的唇带着不容置疑的占有欲,再次压了下来。
这一次,我没有再挣扎。身体僵硬得像一尊没有生命的木偶,任由他摆布。只有肩头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是刚才林晚照扑过来时,狠狠咬下的地方。喜服下的皮肉,此刻一定留下了一个渗血的、深可见骨的齿痕。
那剧痛如此清晰,却奇异地压过了心口那更深的、仿佛被凌迟般的绝望。烛泪无声地流淌,堆积如山。
***
安西王赵琮的暴虐,是刻在史官笔尖的血,是烙在西北边陲累累白骨上的焦痕。自林晚照被那道冰冷的圣旨推进那座人间炼狱,整整三年,我夜夜难以安枕。每一次闭眼,仿佛都能听见皮鞭撕裂空气的尖啸,看见暗红粘稠的血顺着冰冷的石阶蜿蜒流淌。
东宫的情报网,成了我唯一的救命稻草。那些用重金和性命换来的、沾着血污的零星消息,是悬在我心尖上的刀,日夜凌迟:
……王妃昨日又被召至校场……王令其着单衣,立于寒风中观刑……
……前日侍宴,因失手打翻一盏酒……王怒,命鞭十……幸得幕僚死谏方止……
……王妃贴身侍女翠儿……于后园井中发现……尸身有……伤……
每一个字,都像是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心上。那个在杏花微雨里倔强抿着唇的少女,那个在东宫婚夜发出泣血诅咒的女子……她在承受着怎样的非人折磨我派出的心腹,如同石沉大海,连安西王府最外围的墙砖都摸不到。赵琮治下,铁桶一般,滴水不漏。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寸寸漫过咽喉。
娘娘,太子殿下往这边来了。贴身侍女青霜急促的低语将我从窒息般的噩梦中惊醒。
我猛地回神,指尖捻着的、准备投入香炉的一小撮宁神香粉簌簌洒落在地毯上。抬眼望去,赵珩的身影已出现在书房门口,一身玄色常服,衬得他身姿越发挺拔,只是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浓得化不开的阴鸷戾气。他刚刚在御前议事回来,显然心情极差。
滚出去。他看也没看青霜,声音冷得像三九天的冰凌。
青霜脸色煞白,慌忙行礼退下,带上了沉重的雕花木门。书房内只剩下我和他,空气瞬间凝滞,压得人喘不过气。
赵珩几步走到巨大的紫檀木书案后坐下,并未像往常那样立刻处理堆积如山的奏疏。他背靠着宽大的椅背,一只手无意识地、极其缓慢地转动着拇指上的墨玉扳指。那扳指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冷的光泽。他沉默着,目光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那眼神深不见底,翻涌着风暴来临前的死寂。
这反常的沉默比雷霆更令人恐惧。我屏住呼吸,垂手侍立,心却悬到了嗓子眼。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书案一角那盏鎏金仙鹤烛台上的蜡烛都啪地爆开一朵巨大的灯花,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平缓,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斩钉截铁的寒意:
赵琮,不能再留了。
短短七个字,如同惊雷在我脑中炸开!我猛地抬起头,撞进他幽深如寒潭的眼眸里。那里面没有试探,没有犹豫,只有一片冰冷的杀意和不容置疑的决心。
机会!一个疯狂而绝望的念头瞬间攫住了我!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哪怕那稻草本身也带着致命的尖刺!
身体比思绪更快一步,我几乎是扑跪到书案前。华丽的宫装裙裾铺散在冰冷的地面上,像一朵骤然凋零的花。
殿下!我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激动和恐惧而剧烈颤抖,指尖死死抠着光滑的紫檀木案沿,几乎要抠出血来,臣妾……臣妾愿为殿下分忧!
赵珩转动扳指的动作倏地停住了。他微微眯起眼,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自上而下,一寸寸钉在我身上,审视着,研判着。那目光带着穿透一切的冷意,仿佛要将我的五脏六腑都看个通透。
书房里死一般的寂静。烛火不安地跳跃着,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更添了几分莫测的森然。
哦他薄唇微启,只吐出一个单音,尾音微微上扬,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和一丝玩味,爱妃……想如何分忧
我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巨大的恐惧和孤注一掷的决绝交织着,让我几乎喘不过气。但林晚照那张绝望的脸,那些沾血的密报,如同烧红的烙铁,在我眼前反复灼烧。
我强迫自己抬起头,迎向他审视的目光,用尽全身力气,试图让声音听起来平稳而坚定,尽管每一个字出口都带着细微的颤音:
安西王……暴虐成性,罔顾人伦,早已天怒人怨……殿下欲除之,乃顺应天意民心……臣妾不才,愿……愿效仿前人,行‘清君侧’之事……我深吸一口气,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那尖锐的痛楚逼迫自己说下去,臣妾母家……靖安侯府旧部,在军中……尚有余荫……或可……联络一二……
我将头重重叩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不敢再看他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冰冷的金砖透过地毯传来刺骨的寒意。
只求殿下……允臣妾……在事成之后……我的声音哽咽了,巨大的悲恸和恐惧让我几乎无法成言,……允臣妾……将安西王妃……接出王府……
最后几个字,轻若蚊蚋,带着卑微到尘埃里的乞求。书房里只剩下我压抑的、破碎的呼吸声和烛火燃烧的噼啪声。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息都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头顶上方,终于传来一声极轻、极冷的轻笑。
呵。
那笑声短促,毫无温度,像冰棱碎裂。随即,是他重新转动墨玉扳指发出的、细微而规律的摩擦声。
爱妃,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甚至带上了一丝奇异的、近乎温和的赞许,然而那温和之下,是万丈寒冰,果然……深明大义,处处为孤着想。
他顿了顿,那转动扳指的哒、哒声,在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像催命的鼓点。
此事……他缓缓道,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砸在我的心上,……便依爱妃所言去办。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脊椎窜遍全身,血液似乎都冻住了。他答应了。他如此轻易地答应了。这背后意味着什么是对我忠心的认可还是……他早已布好了更大的棋局,而我,不过是他手中一枚用来搅动风云、随时可以弃掉的棋子
谢……谢殿下恩典……我伏在地上,额头抵着冰冷的地毯,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巨大的恐惧并未因他的应允而消散,反而像浓重的墨汁,瞬间弥漫开来,将仅存的一丝希望也染得漆黑。
他答应我救林晚照出来。
可这代价……我猛地闭上眼,不敢再想下去。赵珩那深不见底的眸光,如同无形的枷锁,已牢牢锁住了我的咽喉。
***
计划如同在万丈深渊上走钢丝,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赵珩那双无处不在的眼睛,像最阴冷的毒蛇,时刻盘踞在暗处。我不敢有丝毫异动,每一个命令的传递,每一个细节的敲定,都耗费了难以想象的心力。联络靖安侯府旧部如同在冰面上点火,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恐惧像附骨之疽,日夜啃噬着我的神经。
终于,那个染血的夜晚降临。
冬月廿七,朔风如刀。安西王赵琮依例离府,前往城郊大营巡夜。这是唯一的机会。
子时刚过,整个安西王府沉浸在一片死寂的黑暗里,只有零星几点巡夜灯笼的火光,在呼啸的寒风中飘摇不定,如同鬼火。空气冰冷刺骨,吸一口都带着铁锈般的寒意。
我隐在王府西侧角门对面一条狭窄的、堆满杂物的暗巷深处。身上裹着最不起眼的深灰色粗布斗篷,冰冷的布料紧贴着肌肤,寒意直透骨髓。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全身紧绷的神经。手心全是冷汗,黏腻冰冷。
远处,城西的方向,骤然亮起一簇刺目的火光!紧接着,是第二簇、第三簇!火光迅速蔓延、升腾,撕破了沉沉夜幕,将半边天都映成了诡异的橘红色!隐约的喊杀声、兵刃撞击声、惊慌失措的哭喊声……顺着凛冽的寒风断断续续地飘来!
信号来了!赵琮被乱军绊住了!
时机到了!
我猛地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那寒意直冲肺腑,反而带来一丝病态的清醒。按照计划,此刻王府内部最精锐的护卫力量必然被调往正门和靠近城西的侧翼,西角门这里的守卫最为薄弱!
我压低身体,像一道无声的影子,迅捷地穿过空旷的街道,扑到紧闭的西角门旁。手指颤抖着,在冰冷粗糙的木门上摸索,终于触碰到门轴上方一块不起眼的凸起。用力一按!里面传来一声极轻微的机括弹开的咔哒声!
成了!这是靖安侯府一个早已被遗忘的暗卫,用命换来的、王府建筑图上的一处疏漏!
我用力推开沉重但并未上锁的门,闪身挤了进去。门内是一条狭长幽暗的甬道,弥漫着灰尘和腐朽木头的气息。按照情报,穿过这条甬道,再绕过一片荒废的杂役院落,就能到达王府最深处——王妃林晚照被囚禁的寒香苑!
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包裹着一切。我只能凭借记忆和模糊的轮廓摸索前进。冰冷的墙壁粗糙硌手,脚下踩到枯枝败叶,发出细微的碎裂声,在死寂中如同惊雷,吓得我立刻屏住呼吸。心脏狂跳得像是要挣脱胸腔的束缚。
快!再快一点!晚照!等我!
就在我即将冲出甬道,踏入那片荒院时——
呼——!
毫无征兆的!一股灼热的气浪猛地从前方扑面而来!带着木头燃烧的噼啪爆裂声和刺鼻的浓烟!
我骇然抬头!
只见王府深处,寒香苑的方向,一团巨大的、赤红的火焰如同地狱的恶兽,骤然腾空而起!浓烟翻滚着直冲天际,瞬间吞噬了那片天空!火光照亮了半个王府,也照亮了我瞬间褪尽血色的脸!
不是计划!这火……不是计划里的!
巨大的惊恐攫住了我!计划中只有城西佯攻!寒香苑这里……怎么可能起火!
晚照——!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冲口而出,撕破了喉咙,带着血腥味。
我像疯了一样,不管不顾地朝着那片冲天烈焰冲了过去!什么潜伏,什么隐蔽,统统抛到了九霄云外!灼热的空气炙烤着脸颊,浓烟呛得我剧烈咳嗽,泪水模糊了视线。我跌跌撞撞,穿过混乱奔逃的仆役,撞开惊慌失措的守卫,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冲进去!把她救出来!
终于冲到了寒香苑的月洞门前。眼前的情形,让我的血液瞬间冻结!
整个小院已陷入一片火海!主屋的门窗都在疯狂喷吐着火舌,发出可怕的爆裂声!房梁摇摇欲坠,火星如同暴雨般从半空落下!
而就在那扇被烧得扭曲变形、火光冲天的雕花木门前,一个身影静静地立在那里。
是林晚照。
她穿着一身单薄素白的寝衣,在熊熊火光的映衬下,身影脆弱得像一片随时会被焚毁的纸。乌黑的长发凌乱地披散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寂的漠然。那双曾经明亮、后来刻满恨意的眼睛,此刻空洞地望着燃烧的房屋,里面映照着跳跃的火焰,却看不到一丝光亮,如同两口枯竭的深井。
她头上,竟端端正正地戴着那顶象征着王妃身份、镶嵌着无数珠玉宝石的赤金凤冠!沉重的凤冠压在她纤细的脖颈上,在火光中折射出冰冷而诡异的光芒。
晚照——!我声嘶力竭地吼叫,肺部被浓烟呛得火辣辣地疼,快出来!快跑啊!火!火太大了!
我拼命地想冲进院门,却被灼人的热浪和不断掉落的燃烧物逼得连连后退,只能徒劳地朝她伸出手。
我的嘶喊声终于惊动了她。
她极其缓慢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头。动作僵硬,像个提线木偶。那双空洞的眼睛,越过肆虐的火焰和浓烟,精准地落在了我的脸上。
那一刻,时间仿佛凝固了。
她看到了我。看清了是我。
然后,那张毫无生气的脸上,极其缓慢地、极其缓慢地,向上拉扯开一个弧度。
一个笑容。
一个空洞的、冰冷的、带着解脱般的嘲弄和深入骨髓的绝望的笑容!
那笑容,比眼前的地狱之火更让我魂飞魄散!
她微微歪了歪头,戴着沉重凤冠的样子,竟显出一种诡异的天真。她的嘴唇无声地开合着,隔着噼啪的火焰和浓烟,我辨不出唇形,却清晰地读懂了那无声的两个字:
阿昭……
我的心脏骤然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下一秒,她动了!
她没有逃离,反而向前一步,更靠近那扇燃烧的大门!她抬起手,那只纤细苍白的手,毫不犹豫地、决绝地,一把扯下了头上那顶沉重的、象征着囚笼和耻辱的赤金凤冠!
不要——!我目眦欲裂,发出绝望的悲鸣!
她看也没看那价值连城的凤冠,手臂猛地一挥,用尽全身力气,将那沉重的、燃烧着主人无尽情仇的冠冕,狠狠地、狠狠地砸进了门内那最炽烈的火焰中心!
轰——!
仿佛投入了滚油,那火焰瞬间蹿起数丈高!发出更加狂暴的咆哮!炽热的火舌如同恶魔的巨口,猛地向外一卷!
晚照——!我用尽此生最后的力气嘶吼着,不顾一切地朝她扑去!灼热的气浪瞬间舔舐上我的皮肤,剧痛传来,我却只想抓住她!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
林晚照的身影,被那骤然爆发的、金红色的烈焰,彻底吞没。
那片刺目的、跳跃的、毁灭一切的光焰,在她消失的地方疯狂地燃烧着,跳跃着,映亮了我瞬间失去所有神采的瞳孔。
时间,在这一刻彻底停滞。
所有声音都消失了。狂风的嘶吼,火焰的咆哮,木材的爆裂,远处隐隐的喊杀……一切的一切,都被一种绝对的、真空般的死寂所取代。
只有那火焰,还在无声地、妖异地舞动,像一场盛大而残酷的献祭。
我的身体僵在原地,保持着向前扑出的姿势,指尖徒劳地伸向那片吞噬了她的火海。喉咙里堵着滚烫的硬块,发不出任何声音。血液似乎停止了流动,四肢百骸都浸泡在刺骨的冰寒里,唯有被火焰舔舐过的手臂传来一阵阵麻木的灼痛。
晚照……
那个名字在我空荡荡的脑海里无声地滚动,每一次滚动都带起尖锐的、足以撕裂灵魂的剧痛。
她最后的眼神……那个空洞绝望的笑容……她无声唤出的阿昭……还有那决绝地将凤冠投入火海的动作……
一个恐怖的、足以将我彻底碾碎的念头,如同毒藤般疯狂滋生,瞬间缠绕住我的心脏,勒得我无法呼吸——她以为这把火……是我放的她以为我假借宫变之名,实则是来……杀她的!
所以,她才那样笑。所以,她才自己……走进了火里……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到极致的悲鸣终于冲破了喉咙的封锁,带着摧毁一切的力量,在冲天的火光中炸开!那不是哭喊,是灵魂被生生撕裂时发出的最后哀嚎!
剧痛之下,眼前猛地一黑。
就在意识彻底沉入无边黑暗的前一刹,一股极其微弱、却无比熟悉的甜香,混合着浓烈呛人的焦糊味,突兀地钻进了我的鼻腔。
那香气……清冽、微苦……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冽的杏花气息……
是我亲手为她调制的寒潭香!她流落在外时最怕冷,又畏寒又畏黑,我花了无数个日夜,在侯府的小药房里,对着古籍一点点摸索,才为她配出了这味既能安神又能御寒的香!她一直贴身带着,视若珍宝!
她身上……还有这香……她还带着我给她配的香……
这缕熟悉的、独属于我和她之间的气息,像一把烧红的钝刀,狠狠地、反复地捅进了我早已破碎的心脏最深处!巨大的悲恸如同海啸般灭顶而来,瞬间将我彻底淹没!
眼前最后的景象,是那片疯狂吞噬一切的金红色火焰,还有火焰深处,仿佛幻化出的两个依偎在一起的少女身影——
春日的庭院,杏花如雪。十六岁的我,笨拙而温柔地,为那个初来乍到、满眼惶恐的少女梳着发。羊脂白玉簪滑入她乌黑的发髻。
别怕,晚照,那时的我,声音清澈而笃定,这侯府明珠,本就该是你。
她抬起脸,眼中还带着未干的泪痕,却小心翼翼地、无比珍重地从怀里捧出一个油纸包。打开,里面是两块小小的、已经有些碎了的杏花酥。她拿起其中一块,毫不犹豫地塞进我的嘴里。
那带着体温的甜糯在舌尖化开,她的眼睛亮晶晶的,映着满树繁花和我的倒影,声音清脆得像檐下的风铃:
阿昭,好甜!以后我们要做一辈子姐妹!一起吃好多好多杏花酥!
那甜味仿佛还在舌尖,那笑声仿佛还在耳边。
然而下一刻,所有温暖的画面都被眼前这焚尽一切的地狱之火无情地吞噬、焚毁!只剩下无边的焦黑和死寂!
噗——
一口滚烫的鲜血猛地从喉间喷涌而出!猩红的液体溅落在身前滚烫的地面上,发出嗤的一声轻响,瞬间被高温蒸腾起一小片血色的雾气。
世界彻底陷入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