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承负符:湘西尸疫劫 > 第一章

青岩镇,躺在湘西莽莽苍山的褶皱里,本是个靠酉水滋养、凭赶尸行当糊口的小地方。可如今,连酉水都透着一股子瘟气,浑浊迟缓,载着几片蔫头耷脑的落叶,有气无力地淌过镇子边缘。空气也像是浸透了陈年的桐油,又闷又沉,黏糊糊地贴在人的皮肤上,吸一口,肺管子都跟着发堵。这闷,压得人心里发慌,压得镇上那点残存的生气,都快要断流了。
义庄那扇朽得不成样子的破门,吱呀——一声,被一股怪力猛地推开,撞在斑驳的土墙上,震落簌簌的墙灰。一股浓得化不开的尸腐气,混着陈年棺木的霉味儿,像条冰冷的毒蛇,呼地窜了出来,直往人鼻孔里钻。
麻老七被人用一扇卸下来的破门板,七手八脚地抬了进来。他仰面躺着,身体僵直得如同一根被水泡胀了的木头,唯有那双眼睛,浑浊得像两汪倒入了太多石灰的死水塘,空洞洞地瞪着义庄那布满蛛网的漆黑房梁。眼白上布满了诡异的、蛛网般的血丝,深深浅浅地嵌在那片浑浊里,透着一股子非人的死气。抬他的人个个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手指头都在打颤,恨不得离那门板再远上三尺。终于到了义庄那排空着的停尸板前,他们几乎是同时撒了手。
砰!
门板重重砸在停尸板上,麻老七那僵直的身体也跟着弹跳了一下。他那双浑浊不堪的眼珠子,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视线毫无焦点地扫过义庄里那些蒙着厚厚灰尘的薄皮棺材,还有墙角堆着的、早已干枯发黑的赶尸匠用过的符纸和草绳。喉咙深处,发出一串意义不明的嗬嗬声,像破风箱在艰难地抽动,又像是有什么粘稠的东西堵住了气管。他挣扎着想坐起来,枯瘦的手臂痉挛地向上抬,关节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吧声,却怎么也撑不起那具沉重僵硬的躯壳。
作孽啊!一个须发皆白、穿着洗得发白的靛蓝土布褂子的老镇长,用他那枯树枝般的手指死死捂住口鼻,声音从指缝里漏出来,带着哭腔,又带着深入骨髓的恐惧,这……这到底是撞了哪路邪神老七他……他昨儿夜里还好好的,说去义庄后头那间空屋里守夜,看着新停进来的那几口薄棺……这怎么一宿的功夫,就……就变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他布满皱纹的脸痛苦地扭曲着,浑浊的老泪沿着深刻的沟壑蜿蜒而下,都第七个了……第七个了呀!这青岩镇,怕是要绝户了!
围在义庄门口的人群一阵骚动,惊恐的低语汇成一片嗡嗡的潮水。一个抱着婴儿的妇人猛地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随即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背,把那叫声憋了回去,怀里的孩子却受了惊,哇哇大哭起来。那哭声在弥漫着死亡气息的义庄里显得格外尖锐刺耳。
镇……镇长老叔,一个精壮的汉子,脸膛黝黑,此刻却面无血色,壮着胆子往前挪了半步,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老七哥他……他昨晚上……是不是又听见……听见那声音了
老镇长浑身一哆嗦,捂着口鼻的手颓然垂下,露出瞬间失尽血色的脸。他艰难地点了点头,嘴唇翕动着,声音低得像是在耳语:他……他昨晚临去前,跟我念叨过一嘴……说义庄里那些空棺材……棺材板……半夜里……老在响……像……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用指甲……抠……
抠字刚落音,一股阴风毫无征兆地从义庄深处那扇被推开的破门里卷了出来,打着旋儿,吹得地上的纸灰打着转儿飞起,也吹得麻老七身上那件破烂的汗衫簌簌抖动。他那双浑浊无神的眼珠,似乎被这阵风所牵引,极其缓慢地、一卡一顿地转动着,最终,那死寂的目光,竟诡异地聚焦在了人群后方。那里,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地立着一个身影。
一身洗得发白、浆得笔挺的青布道袍,头上简单地挽着个混元髻,用一根普通的乌木簪子固定。身量挺拔,却并不显得魁梧,反而有种山岳般的沉稳。身后斜背着一个半旧的青布包袱,鼓鼓囊囊,隐约露出几卷书册和画着朱砂符文的黄纸边角。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脸,年轻得出乎意料,眉宇间还带着几分未脱尽的清朗,可那双眼睛,却像是酉水深潭的水,沉静、幽邃,不见底,仿佛已阅尽沧桑,映着义庄内昏暗的光线和麻老七那张死气沉沉的脸,没有惊惧,只有一种穿透迷雾的凝重。
他站在那里,像一块投入死水中的顽石,无声无息,却瞬间吸引了所有惊恐绝望的目光。
老镇长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踉跄着扑到年轻人跟前,布满老茧和污垢的手死死攥住了对方青布道袍那冰凉的袖子:道……道长!您……您是从山上下来的仙长求求您!救救我们青岩镇!救救老七他们吧!这……这活尸症……要人命啊!
年轻的道士——张清衍,目光平静地拂过老镇长涕泪纵横的脸,最终,沉沉地落在了停尸板上那具仍在无意识痉挛、喉咙里发出嗬嗬怪响的躯体上。他缓缓抬起左手,食指与中指并拢,指尖凝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清气,隔着几步远的距离,对着麻老七的眉心,虚虚一引。
麻老七那僵直的身体猛地一弓,像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了一下,随即,一丝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黑色气流,混杂着令人作呕的腥甜煞气,竟真的从他眉心被引了出来,如同一条细小的毒蛇,在空中扭曲挣扎了一瞬,随即被张清衍指尖那股清气无声无息地碾碎、湮灭。
麻老七的身体瞬间瘫软下去,彻底不动了。喉咙里的怪响也戛然而止。义庄里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门外酉水那有气无力的呜咽和远处几声凄惶的鸦啼。
张清衍收回手指,指尖那缕清气也悄然散去。他眉峰微蹙,那沉静如水的眸子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凝重,如同深潭投入了巨石,漾开沉重的涟漪。
不是病。他的声音不高,清朗中带着金石般的质地,清晰地穿透了义庄内令人窒息的死寂,落在每个人心头,却像冰锥一样寒冷,是煞气侵魂,傀儡其躯。有人,在炼极阴邪物。
煞气侵魂四个字,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在场每一个人的心里。老镇长腿一软,若不是旁边汉子眼疾手快扶住,几乎瘫倒在地。人群里压抑的抽泣声再也控制不住,低低地蔓延开来,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每个人的脖颈。
张清衍的目光越过惊恐的人群,投向义庄外昏沉的天色。酉水浑浊的呜咽声似乎更清晰了,带着一种不祥的粘滞感。他抬步,青布鞋履踩在布满灰尘和纸灰的地面上,悄无声息。人群下意识地分开一条通路,敬畏又恐惧地看着这位年轻的过客走向门口。
道长!仙长留步!老镇长挣扎着站稳,声音嘶哑地喊道,这……这煞气邪物,可有解法我们青岩镇……
张清衍脚步微顿,没有回头,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源头未断,煞气不绝。寻源,方可断流。
话音落,他已走出义庄那压抑的门洞。外面,沉沉的暮霭压得更低了,酉水对岸连绵起伏的墨绿山影,在昏黄的天光下显得格外狰狞。镇子里死寂一片,许多门窗紧闭,透不出一丝灯火,唯有檐角悬挂的一些褪色残破的镇魂铃和门楑上早已模糊的朱砂符印,在风中发出零落的、带着不详意味的轻响,仿佛垂死者最后的喘息。
他沿着青石板铺就、缝隙里长满湿滑青苔的狭窄巷道缓缓走着。两侧吊脚楼黑黢黢的,沉默地矗立着,像两排巨大的、沉默的棺椁。空气里那股混合着水腥、霉味和淡淡尸腐的气息越发浓重,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巷子深处,一股迥异的药香顽强地刺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污浊空气,带着山野草木的清苦气息,丝丝缕缕,钻入鼻端。张清衍循着药香转过一个弯角。
一盏孤零零的桐油灯,挂在低矮的屋檐下,昏黄的光晕在湿冷的暮色中撑开一小片温暖的孤岛。灯下,一个穿着靛蓝染布、绣着繁复鸟兽花草纹样百褶裙的少女,正蹲在一个小小的炭炉前。她身形苗条,动作却异常沉稳利落。炉子上架着一个黝黑的陶药罐,罐口白气袅袅,散发出浓郁而复杂的药味——苦艾的辛烈、菖蒲的清香、还有几味张清衍一时难以分辨的、带着土腥气的根茎气息。
少女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巷子里弥漫的死亡气息和身后陌生人的靠近浑然未觉。她用一根小木棍小心地搅动着罐子里墨绿色的药汁,火光映着她轮廓分明的侧脸,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浓密的阴影。她鬓边插着一朵小小的、已经有些蔫了的白色山茶花,与这沉闷压抑的环境格格不入。
张清衍在离药炉几步远的地方停住。他静静地看着少女专注的侧影,看着那跳跃的炉火在她深潭般的眸子里投下两点微光。他没有出声打扰,只是目光扫过少女腰间悬挂的一个小巧的、用细藤编织的篓子,里面露出几株新鲜的、叶片边缘带着细小锯齿的草药——断肠草。
少女终于搅完了药汁,小心地将陶罐从炭炉上移开。她直起身,拍了拍裙角的灰,这才像刚发现巷子里多了个人似的,倏然转过身来。
四目相对。她的眼睛很大,眼尾微微上挑,瞳孔是极深的褐色,几乎接近墨黑,像酉水最深处的漩涡,清澈,却深不见底,带着一种近乎野性的警惕和穿透力,毫无畏惧地迎上张清衍沉静的目光。那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能剜开皮囊,直刺灵魂深处。
外乡人少女开口,声音清脆,带着湘西山地特有的、略显生硬的语调,像山涧敲击石头的清泉,在这死寂的巷子里格外清晰。她上下打量着张清衍那身格格不入的青布道袍,视线在他背后的包袱和腰间悬挂的一块古朴的龟甲形玉佩上停留了一瞬。
张清衍微微颔首:龙虎山,张清衍。为镇上异症而来。
少女眼中掠过一丝了然,但警惕并未完全消退。她指了指旁边一个磨得光滑的石墩:坐。自己则走到屋檐下,拿起一个粗陶碗,从药罐里舀出墨绿粘稠的药汁,小心地倒进碗里,药气蒸腾。
阿吉。她简短地报了自己的名字,端着药碗走过来,目光却越过张清衍的肩膀,投向巷子尽头那死气沉沉的镇子深处,你也闻到了那味儿,越来越重了。
张清衍在石墩上坐下,目光落在阿吉手中的药碗上:你的药,能压制这煞气侵魂
阿吉将那碗墨绿色的药汁放在张清衍旁边的石墩上,药汁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诡异的微光。压不住根。她摇摇头,语气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冷静,只能暂时固住心脉,让魂儿……不那么快被扯散。像麻老七那样,被煞气彻底浸透,药石无用,神仙难救。她顿了顿,抬头看向张清衍,深褐色的瞳孔在灯下显得格外幽深,你身上有龙虎山的清气,能引出一丝煞气,但治不了本。这东西,不是寻常的尸毒秽气。
是有人刻意为之。张清衍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山雨欲来的凝重,炼百煞尸丹,需集百具生魂怨煞,于极阴之地,借月晦之刻,引地脉阴煞灌顶。丹成之时,方圆百里,生灵涂炭,尽化鬼域。
百煞尸丹……阿吉重复着这四个字,脸色在昏黄的灯光下骤然变得苍白,端着药碗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指节泛白。她猛地吸了一口气,那混合着药味和尸腐味的空气似乎让她感到窒息。她霍然抬头,目光如电,死死盯在张清衍脸上,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毛骨悚然的急促:月晦之夜百尸朝宗
张清衍缓缓点头,目光锐利如出鞘之剑:后天,便是朔月。
后天……阿吉喃喃道,端着药碗的手微微颤抖起来,碗中墨绿色的药汁荡开涟漪。她猛地转身,望向镇子西北方向那片在沉沉暮色中如同巨兽匍匐的、黑黢黢的山影轮廓——那是青岩镇祖辈相传、无人敢轻易涉足的禁地,老鸦岭乱葬岗的方向。
老鸦岭!她几乎是咬着牙吐出这三个字,声音里带着刻骨的寒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只有那里!埋了不知多少代的无主尸骨,还有……她猛地刹住话头,眼中掠过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像是愤怒,又像是悲悯,还有那些被放蛊失败反噬、或是被族规处死的……怨气冲天!是炼那鬼东西最好的阴煞池!
她倏地转回头,深褐色的眸子紧紧锁住张清衍,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不能让它成!后天月晦……百尸朝宗,煞气灌顶,丹成之时,这青岩镇,酉水两岸,鸡犬不留!
张清衍的目光与阿吉在空中交汇,无需言语,一种沉重的默契已然形成。他站起身,青布道袍拂过冰冷的石墩:乱葬岗。
阿吉重重点头,不再多言,迅速回身,动作麻利地将炭炉和剩下的药汁收拾起来,背起那个装着断肠草的小藤篓。她走到屋檐下,取下那盏摇曳的桐油灯,昏黄的光晕在潮湿的青石板上投下两人晃动的影子。
两人一前一后,踏入了青岩镇更深的、被死亡阴影彻底吞噬的腹地。张清衍在前,步履沉稳,阿吉在后,一手提灯,一手紧紧握着腰间藤篓的边缘,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桐油灯的光只能照亮脚下尺许之地,更浓重的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吞噬着那点可怜的光明。死寂无声,连虫鸣都彻底消失了,只有两人轻微的脚步声在空荡的街巷中回荡,显得格外突兀和惊心。空气里的腥甜煞气浓得化不开,像无数冰冷的触手,缠绕着皮肤,试图钻入毛孔。
张清衍忽然停下脚步,右手在腰间悬挂的龟甲玉佩上轻轻一拂。那枚古朴的玉佩,在昏黄的灯光下竟无声地亮起一层极其微弱的、温润的乳白色毫光,如同呼吸般明灭。玉佩表面那些天然形成的、如同星图的纹路,此刻仿佛活了过来,隐隐流转。
煞气引路。他低声说了一句,目光锁定了玉佩毫光流转方向所指的巷口。
阿吉屏住呼吸,看着那玉佩奇异的光辉,深褐色的眸子里映着一点微光,更多的则是凝重。她紧跟着张清衍,转向那条玉佩指引的、更加狭窄幽深、仿佛通向地狱入口的小巷。
巷子两旁的吊脚楼更加破败不堪,许多窗户洞开,像一张张没有牙齿的黑洞洞的嘴巴,无声地窥视着下方的不速之客。一些腐朽的窗棂在死寂的微风中发出吱嘎的呻吟。地面上散落着破碎的瓦罐、撕裂的符纸,还有不知名的、早已干涸发黑的污渍。
越往前走,那股令人作呕的腥甜气息越是浓郁粘稠。玉佩上的毫光也越发明亮、急促地闪烁着,如同警报。张清衍的脚步愈发谨慎,左手悄然缩入宽大的袍袖之中,指尖似乎夹住了什么。
突然!
呃…嗬…
一声极其轻微、拖沓的摩擦声和喉咙里挤出的怪异气音,从前方的黑暗中传来。一个佝偻的黑影,从一扇半塌的门洞里极其缓慢地、摇摇晃晃地挪了出来,挡住了狭窄的巷道。
那是一个老妇。身上的蓝布衫破破烂烂,沾满了污泥和某种暗褐色的污迹。她低着头,花白稀疏的头发凌乱地披散着,遮住了大半张脸。露出的脖颈皮肤呈现出一种死尸般的灰败。她的动作僵硬而迟缓,每一步都像是拖着千斤重物,脚板摩擦着地面,发出令人牙酸的沙沙声。
桐油灯昏黄的光晕终于勉强照清了她的脸。那根本不能称之为一张脸!皮肤干瘪蜡黄,紧紧包裹着颅骨,眼窝深陷,浑浊的眼珠如同蒙尘的玻璃弹子,毫无生气地转动着,最终,空洞地望向了张清衍和阿吉的方向。嘴巴微张,露出几颗稀疏发黑的牙齿,喉咙里持续发出无意识的嗬嗬声。一股浓烈的尸腐气扑面而来。
阿吉倒抽一口冷气,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握紧了手中的灯。张清衍瞳孔微缩,右手拇指在龟甲玉佩上用力一按,那温润的毫光瞬间变得清晰稳定,如同一个无形的屏障,将扑面而来的阴寒煞气和尸腐味稍稍阻隔开。
那活尸般的老妇似乎被这微弱的光芒和生人的气息所刺激,喉咙里的嗬嗬声陡然变得急促、高亢起来,像是野兽的低吼。她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珠死死盯住光源!原本迟缓的动作骤然加速,以一种与其僵硬身体极不协调的、带着疯狂意味的姿势,张开枯爪般的手臂,朝着提灯的阿吉猛扑过来!干瘪的嘴唇咧开,露出一个无声的、狰狞的笑容。
小心!张清衍低喝一声,身体已如鬼魅般横移,瞬间挡在阿吉身前。同时,他缩在袖中的左手闪电般探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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噗!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撕裂厚布的闷响。
他指间夹着的一张明黄色符纸,朱砂绘就的符文在昏暗中一闪而没,精准无比地印在了老妇扑来的、那枯瘦得如同鸡爪的额头上!
定!
张清衍口中清叱,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直透灵台的穿透力。
符纸触及老妇额头的瞬间,那狰狞前扑的身影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猛地僵直!朱砂符文骤然亮起一团刺目的红光,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烙印在灰败的皮肤上,发出嗤嗤的微响,腾起一缕极其细微、带着恶臭的黑烟。
老妇喉咙里狂躁的嗬嗬声戛然而止,如同被掐断了脖子。她保持着前扑的姿势,双臂张开,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像一具被钉死在无形的十字架上的腐朽木偶。浑浊的眼珠里,那点疯狂的光芒被符纸的红光死死压制,只剩下空洞的死寂和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痛苦挣扎。
张清衍的手稳稳地按在符纸上,指尖清气流转,维持着符箓的镇压之力。他侧过头,对身后脸色发白的阿吉快速道:她魂体被煞气侵蚀所困,痛苦万分。药!
阿吉猛地回神,眼中闪过一丝痛楚,但动作没有丝毫迟疑。她迅速放下桐油灯,从腰间的小藤篓里飞快地抓出一把早已准备好的、散发着浓烈刺鼻气味的墨绿色粉末——那是用断肠草为主,混合了其他几味霸道草药焙干碾碎而成。
她上前一步,避开张清衍按着符箓的手,将手中的墨绿色药粉用力一扬!
药粉如同墨绿色的烟尘,精准地洒在老妇大张的口鼻之间。
呃——嗬嗬嗬!
老妇僵直的身体猛地一阵剧烈抽搐,喉咙里发出更加痛苦、如同破风箱被撕裂般的嘶鸣。一股浓得如同实质的黑气猛地从她七窍之中喷涌而出!那黑气带着刺骨的阴寒和令人作呕的腥甜,在空中扭曲翻滚,仿佛有无数怨毒的细小面孔在其中哀嚎。黑气喷出的同时,老妇那剧烈挣扎的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瞬间软倒下去,瘫在地上,只剩下极其微弱的抽搐。
张清衍迅速收回手,那张定魂符已经化为灰烬飘落。他看了一眼地上彻底失去威胁的老妇,目光转向空中那团尚未散尽、兀自扭曲翻腾的浓烈黑煞之气,眉头紧锁:煞气凝形……比预想的更深。此地不可久留,快走!
他一把拉起阿吉的手臂,两人不再顾忌声响,沿着狭窄的巷道朝着西北方向,朝着那片如同匍匐巨兽般的老鸦岭乱葬岗,疾奔而去。身后,那团浓黑的煞气如同有生命般,在巷道里盘旋了片刻,最终不甘地缓缓消散,只留下地上瘫软的老妇和空气中久久不散的恶臭。
夜色浓稠得如同凝固的墨汁,沉沉地压在老鸦岭上。酉水呜咽的声响被远远抛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山风吹过嶙峋怪石和枯死林木发出的、如同鬼哭般的呜咽。空气中弥漫着泥土腐败、骨殖朽坏以及一种无处不在、冰冷粘稠的腥甜煞气,浓烈得几乎让人窒息。
张清衍和阿吉伏在一处陡峭的山崖边缘,下方,便是传说中青岩镇的禁地——老鸦岭乱葬岗。
借着天上稀疏惨淡的星光,依稀可见下方是一大片倾斜的洼地。无数低矮的坟包如同大地腐烂滋生的脓疮,杂乱无章地堆叠着,许多早已塌陷,露出黑洞洞的豁口。腐朽的棺木碎片、散落的白骨、破烂的寿衣布片,在嶙峋的乱石和枯黄的荒草间随处可见。洼地中央,地势略平,一个用嶙峋白骨和漆黑不知名石块垒砌而成的巨大法坛,如同一个狰狞的祭台,突兀地矗立在那里!
法坛之上,一口足有半人高的三足丹炉正熊熊燃烧!炉壁并非凡铁,而是一种暗沉的、仿佛能吸收光线的黑色金属,表面刻满了扭曲蠕动的诡异符文。炉膛里燃烧的,并非寻常火焰,而是幽绿、惨白、暗红三色交织的邪异之火!火焰无声地跳跃着,舔舐着炉壁,将那些符文映照得如同活物般蠕动。一股浓郁到令人灵魂都感到颤栗的阴寒煞气,正源源不断地从炉口喷薄而出,凝聚成一股肉眼可见的、浓黑如墨的烟柱,直冲晦暗的夜空!烟柱之中,无数扭曲痛苦的细小面孔若隐若现,发出无声的凄厉尖啸。
而更令人头皮炸裂的是法坛周围!
密密麻麻,影影绰绰,站满了人!
他们无声无息地矗立在荒草、乱石和坟茔之间,如同收割后遗留的、枯萎的庄稼。有穿着破烂寿衣、肢体残缺的腐朽古尸;有穿着靛蓝土布、面容扭曲痛苦如麻老七的镇民;甚至还有一些穿着苗人服饰、身上挂着早已失去光泽的银饰、脸上残留着诡异青紫色斑纹的尸骸!他们无一例外,眼窝深陷,浑浊的眼珠如同蒙尘的玻璃,僵硬地、微微仰着头,空洞地望着法坛中央那口喷吐着浓黑煞气的丹炉。一股股肉眼难以察觉、却带着冰冷死寂气息的灰黑色气流,正从这些活尸的头顶百会穴丝丝缕缕地被抽离出来,汇成无数条微小的溪流,源源不断地注入那口燃烧着邪火的丹炉之中!
百尸朝宗!煞气如潮!
整个乱葬岗,如同一个巨大的、冰冷的心脏在搏动。死寂无声,却充满了令人窒息的怨毒、绝望和一种即将爆发的、毁灭性的邪恶力量。
阿吉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身体因极度的恐惧和愤怒而剧烈颤抖,深褐色的眼眸死死盯着法坛下方那些穿着苗人服饰的僵直身影,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张清衍按住她的肩膀,掌心传来一股温润的清气,稍稍平复她激荡的心绪。他的目光如同寒潭冰封,死死锁定法坛中央。
在那口吞吐着浓黑煞气的三足丹炉旁,背对着他们,站着一个身影。
那身影穿着破烂不堪、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和样式的旧道袍,污秽得如同刚从泥潭里捞出。袍子的下摆和袖口撕裂成条,在阴冷的风中无力地飘荡。他的头发干枯灰白,如同乱草般纠缠在一起,披散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身形佝偻枯槁,像一株被雷火劈过、行将腐朽的老树。
他枯瘦如柴、指甲污黑尖利的手,正以一种极其诡异而癫狂的频率,不停地向丹炉中投掷着东西。有时是一把灰白色的、带着血丝的骨粉;有时是几块沾着新鲜泥土、仿佛刚从某个坟茔里挖出的、刻着模糊符文的龟甲兽骨;有时甚至是几滴从他干枯指尖硬生生挤出的、粘稠乌黑、散发着不祥气息的血液!
每一件东西投入那幽绿惨白暗红交织的邪火中,都嗤地一声腾起一股浓烈的黑烟,炉中的三色邪火便猛地窜高一截,炉口喷出的煞气烟柱也变得更加粗壮凝实,其中扭曲哀嚎的怨灵面孔也愈发清晰狰狞!整个法坛周围的阴寒之气随之暴涨,连崖壁上伏着的张清衍和阿吉都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直透骨髓。
张清衍的呼吸骤然变得急促而沉重,瞳孔猛地收缩如针!他死死盯着那佝偻身影投掷骨粉和龟甲的手法,以及那破烂道袍上几处极其隐蔽、却依旧能辨认出的、早已被污血浸透的龙虎山秘传符箓纹样!
七煞引灵诀……镇山龟甲符……是……是他!一个尘封在龙虎山卷宗深处、被视为禁忌的名字几乎要冲破张清衍的喉咙!他浑身剧震,按住阿吉肩膀的手不自觉地用力,指节捏得发白。
就在这时!那佝偻的身影似乎完成了最后一步投掷,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过了身。枯草般的乱发下,一张脸暴露在丹炉邪火跳跃的光影中。
那张脸!几乎无法用语言形容!
如同风干千年的橘皮,布满了纵横交错、深可见骨的沟壑疤痕,皮肉呈现出一种死灰与焦黑混杂的颜色,仿佛被烈火焚烧后又投入污秽的泥沼中浸泡了百年。五官扭曲变形,鼻子塌陷,嘴唇撕裂,露出焦黑的牙床。唯有那双眼睛!深陷在扭曲的疤痕和污垢之中,眼白浑浊发黄,布满蛛网般的血丝,而瞳孔却是一种诡异的、燃烧着疯狂与怨毒的暗金色!像两颗沉沦在无间地狱深处的、永不熄灭的炭火!
那暗金色的瞳孔,如同毒蛇的竖眼,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冰冷怨毒,缓缓扫过法坛下方密密麻麻、如同朝圣般僵立的百具活尸。最终,那目光似乎越过了无尽的黑暗,穿透了嶙峋的山石,遥遥地、精准无比地钉在了山崖上张清衍和阿吉藏身的位置!
一股无形的、如同万载寒冰般的森然恶意,瞬间将两人笼罩!
阿吉如坠冰窟,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张清衍猛地将阿吉往后一拉,同时右手闪电般在腰间一拍!三张明黄色的符箓瞬间夹于指间,符纸上的朱砂符文在邪气刺激下自行亮起微弱的红光,如同三颗即将爆裂的星辰!
桀桀桀桀……
一阵嘶哑、干涩、如同夜枭啼哭、又像破锣摩擦的恐怖笑声,骤然从下方那佝偻身影撕裂的嘴唇中爆发出来!笑声在死寂的乱葬岗上空回荡,充满了无尽的怨毒、疯狂和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快意!
龙虎山的小崽子……还有……苗寨的药婆子那嘶哑的声音如同生锈的锯齿在刮擦骨头,每一个字都带着刺骨的恨意,好……好得很!省得老夫一个个去找了!正好用你们的生魂精血……为我的‘百煞尸丹’……再添三分火候!话音未落,他那只枯瘦污黑、指甲尖利的手猛地抬起,朝着山崖的方向,五指如同鬼爪般狠狠一抓!
吼——!
法坛下方,那密密麻麻如同泥塑木雕般的百具活尸,如同被无形的丝线骤然扯动!无数颗僵硬的头颅齐刷刷地转向山崖!数百双浑浊空洞、毫无生气的眼珠,在惨淡星光和丹炉邪火的映照下,瞬间锁定了伏在崖边的两个生人!死寂被彻底打破!如同滚油泼入了冰水!
百具活尸喉咙里同时爆发出野兽般的、混合着痛苦与嗜血的狂躁嘶吼!那声音汇聚成一股恐怖的音浪,冲击着山崖!它们僵硬的身体爆发出与其形态极不相符的疯狂速度,如同决堤的黑色潮水,裹挟着浓烈的尸腐恶臭和冲天的怨煞之气,手脚并用地攀爬着嶙峋的乱石,嘶吼着、咆哮着,朝着张清衍和阿吉藏身的山崖,汹涌扑来!腐烂的肢体刮擦着岩石,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嚓声,如同地狱的潮汐,要将一切生者彻底吞没!
退!张清衍厉喝一声,一把将阿吉推向身后一块巨大的岩石之后,同时右手一扬!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广修浩劫,证吾神通!金光速现,覆护真人!
清越的咒言如同九天雷音,瞬间压过百尸的嘶吼!三张符箓脱手而出,化作三道璀璨夺目的金色流光,如同三柄破开幽冥的金色神剑,带着煌煌正大、诛邪破煞的无上威能,朝着下方汹涌而来的尸潮最前端,狠狠斩落!
轰!轰!轰!
三声沉闷如雷的巨响接连炸开!金光爆裂,刺目的光芒将昏暗的乱葬岗照得如同白昼!最前方的十几具活尸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砸中,瞬间肢体爆裂,化为漫天飞溅的污黑碎块和浓烈黑烟!狂暴的冲击波将后续涌上的尸群冲得一阵混乱,嘶吼声为之一滞!
然而,这煌煌金光如同投入无底深渊的火星!更多的活尸踏着同伴的残骸,踩着被金光灼烧得滋滋作响的地面,前仆后继,更加疯狂地涌上!它们被那法坛丹炉中的邪异力量彻底支配,不知恐惧,不知痛苦,眼中只剩下对生魂血肉的无穷渴望!那密密麻麻、扭曲蠕动的黑色潮水,仿佛无穷无尽!
阿吉!张清衍挡在岩石前,双手急速结印,一道道清光从指间迸发,化作无形的屏障,暂时阻挡着尸群的冲击,但他脸色也瞬间苍白了几分。金光咒威力巨大,但消耗同样惊人!知道!岩石后传来阿吉一声短促的回应,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她猛地从岩石后探出半个身子,手中紧握着那个装着墨绿色药粉的小藤篓。她没有丝毫犹豫,用尽全身力气,将藤篓中所有的药粉朝着下方汹涌攀爬、即将冲上山崖平台的尸群,狠狠扬撒下去!
墨绿色的药粉如同天降的毒瘴,瞬间笼罩了冲在最前面的数十具活尸!
嗤嗤嗤——!
刺耳的腐蚀声如同热油泼雪!药粉触及活尸身体的瞬间,无论是腐朽的寿衣还是灰败的皮肉,都冒起浓烈的、带着恶臭的黑烟!冲在最前面的几具活尸如同被强酸泼中,动作猛地一僵,随即发出更加凄厉痛苦的嘶嚎,身体表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烂、塌陷,冒出恶臭的脓疱!它们痛苦地翻滚着,反而绊倒了后面涌上的同类,尸潮的冲击势头被这霸道猛烈的药粉硬生生遏制住了一瞬!
干得好!张清衍精神一振,抓住这宝贵的喘息之机,双手印诀再变,更多的清光屏障撑开,将攀上山崖边缘的零星活尸狠狠撞飞下去。
哼!雕虫小技!苗疆的断肠腐骨散法坛上,那佝偻枯槁的身影发出一声极其不屑的冷哼,暗金色的瞳孔里燃烧着疯狂的火焰,死死盯着山崖上奋力抵抗的两人,可惜!在百煞地脉之前,不过是蚍蜉撼树!
他猛地抬头,望向晦暗无光的夜空。朔月无光,唯有群星黯淡,如同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尸布。
时辰……到了!他嘶哑的声音因为极度的亢奋而扭曲变形,带着一种末日降临般的狂喜!
他枯瘦如柴、指甲尖利污黑的手猛地高举过头顶,五指箕张,对着那口吞吐着浓黑煞气的三足丹炉,口中爆发出一种非人的、尖锐刺耳的诡异音节!那音节如同无数冤魂在同时哭泣、诅咒、咆哮,充满了亵渎与疯狂!
阴煞归元!地脉引灵!百尸献祭!丹——成——!!!
最后一个音节如同撕裂苍穹的尖啸!
轰隆隆——!
整个老鸦岭仿佛都在这声尖啸中颤抖起来!大地深处传来沉闷如雷的轰鸣!法坛下方,无数道浓烈得如同实质的灰黑色煞气,从那些密密麻麻的活尸天灵盖中,如同被无形的巨力猛地抽吸而出!汇成一股股粗大的、粘稠的黑色洪流,疯狂地涌向法坛中央的丹炉!
与此同时,整个乱葬岗的地面,那些散落的骸骨、塌陷的坟茔、嶙峋的怪石缝隙中,无数道更加古老、更加阴寒、带着无尽岁月沉淀下来的死亡与怨恨气息的灰白气流,如同苏醒的恶龙,破土而出!它们汇聚成一条条粗壮无比的灰白气柱,发出鬼哭神嚎般的凄厉尖啸,从四面八方,疯狂地灌入那口熊熊燃烧的三足丹炉之中!
丹炉剧烈地震颤起来!炉壁那些扭曲蠕动的符文亮到了极致,发出刺目的、令人眩晕的邪异光芒!炉膛中幽绿、惨白、暗红的三色邪火猛地窜起数丈之高,几乎将整个法坛都吞没!炉口喷出的煞气烟柱瞬间膨胀了数倍,浓黑如墨,直冲天际!烟柱之中,无数痛苦挣扎的怨灵面孔清晰可见,它们互相撕咬、吞噬,发出无声的绝望哀嚎!
一股无法形容的、毁灭性的恐怖威压,如同无形的海啸,以法坛为中心,轰然爆发!山崖剧烈摇晃,碎石簌簌落下!张清衍撑起的清光屏障如同脆弱的琉璃,瞬间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他闷哼一声,嘴角溢出一缕鲜血,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
阿吉更是被这股狂暴的威压直接掀翻在地,小藤篓脱手飞出,她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像被一只冰冷的大手狠狠攥住,剧痛伴随着强烈的窒息感袭来,眼前阵阵发黑!
成了!就要成了!哈哈哈哈!法坛上,那佝偻的身影在狂暴的煞气风暴中癫狂地手舞足蹈,破烂的道袍猎猎作响,枯草般的乱发狂舞,暗金色的瞳孔里燃烧着近乎实质的疯狂火焰,死死盯着那口光芒万丈、即将喷薄出毁灭之丹的炉鼎!百煞尸丹!我的!是我的!吃了它!我就能逆转阴阳!我就能……我就能……
他的狂笑声戛然而止!
那疯狂燃烧的暗金色瞳孔,如同被冰冷的利箭刺中,猛地一缩!癫狂的目光越过肆虐的煞气风暴,越过疯狂涌动的尸潮,死死地、难以置信地钉在了山崖上那个挣扎着重新站起的苗女身上——钉在了阿吉因为跌倒而微微敞开的衣襟领口,露出的那一小片肌肤上!
那里,在惨淡的星光和丹炉邪火的映照下,赫然烙印着一个极其古朴、繁复、如同藤蔓缠绕着火焰的暗红色印记!那是……那是湘西苗疆最古老、最尊贵的药师血脉——祝由炎的传承烙印!
祝由炎……祝由……邪修枯槁的身体如同被瞬间抽干了所有力气,剧烈地颤抖起来,癫狂的嘶吼变成了梦呓般的喃喃自语。那暗金色的瞳孔中,疯狂如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撕裂灵魂般的痛苦、茫然和难以置信!百年的怨毒,百年的疯狂,在这一刻,被那个熟悉的烙印狠狠击中,裂开了一道巨大的缝隙!
他猛地抬头,布满疤痕、扭曲变形的脸上,第一次清晰地流露出一种超越了疯狂怨毒的、撕心裂肺的痛苦和质问!那嘶哑的声音穿透了煞气的咆哮,如同地狱深处刮出的寒风,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绝望和滔天的恨意,狠狠地砸向山崖上的阿吉:
是你……祝由家的……药婆子!当年……当年我抱着我那苦命的囡囡!跪在你们寨子外面!跪了三天三夜!求你们寨子里的老药师!求你们祝由家的人!用你们的灵药救她一命!救她一命啊!
他枯瘦的手指,因为极度的激动和痛苦而剧烈颤抖着,指向阿吉,指向她衣襟下那个古老的烙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里、从灵魂最深处泣血而出:
可你们呢!你们说什么!说什么‘外姓人不得入寨’!说什么‘蛊毒反噬,药石罔效’!说什么‘天命难违’!你们……你们就眼睁睁看着她……看着她在我怀里……一点点变冷!一点点……断气啊——!!!
最后一声凄厉的嘶吼,如同受伤野兽的哀嚎,在阴风煞气中久久回荡,充满了百年也无法磨灭的绝望与刻骨仇恨!
我的囡囡……她才八岁……她才八岁啊!!!邪修的身体佝偻到了极致,双手死死抱住自己枯槁的头颅,仿佛要将那撕心裂肺的痛苦挤压出去,声音变得破碎不堪,带着泣血般的呜咽,你们……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药师!你们这些见死不救的冷血之人!你们懂什么!你们懂一个父亲看着女儿死去的滋味吗!啊!
他猛地抬起头,暗金色的瞳孔里,那刚刚裂开缝隙的痛苦瞬间被更加狂暴、更加怨毒的疯狂火焰重新吞噬!那火焰扭曲着,燃烧着,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焚成灰烬!
天命!去他妈的天命!他嘶声咆哮,枯爪般的手猛地指向那口即将喷薄出毁灭之丹的邪异丹炉,老子今天!就要用这百煞尸丹!逆转这狗屁不通的天命!用这方圆百里的生魂血肉!铺就我囡囡归来的路!你们……你们所有人都得死!都得给我囡囡陪葬!桀桀桀桀——!!!
癫狂刺耳的笑声再次爆发,比之前更加歇斯底里,更加充满了毁灭一切的疯狂!随着他的狂笑,那口三足丹炉的震动达到了顶点!炉壁上的邪异符文刺目欲盲!炉膛中三色邪火猛地向内一缩!
轰——!!!
一声沉闷到极致、仿佛整个大地心脏爆裂的巨响!
炉盖,冲天而起!
一股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浓烈到化不开的、仿佛汇聚了世间所有污秽、怨恨、诅咒与绝望的漆黑光柱,如同沉寂万载的火山终于喷发,裹挟着毁灭万物的死亡气息,从炉口轰然爆发!直冲晦暗的天穹!
光柱的核心,一枚鸽蛋大小、通体漆黑、表面却流转着粘稠如血般猩红纹路的丹丸,缓缓升起!它甫一出现,周围的空气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光线彻底扭曲、湮灭!一股冰冷、死寂、让万物凋零的恐怖威压,如同无形的死亡领域,瞬间以光柱为中心,急速扩散开来!
百煞尸丹!丹成!
毁灭,降临!
阿吉被那邪修泣血的控诉和眼前喷薄的毁灭光柱双重冲击,脸色惨白如纸,身体摇摇欲坠,眼中充满了震惊、痛苦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张清衍在那丹成瞬间爆发的恐怖威压下,更是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胸口,猛地喷出一口鲜血!他撑起的最后一道清光屏障彻底崩碎!狂暴的煞气如同冰冷的钢针,刺入他四肢百骸!
剧痛!冰冷!死亡的阴影瞬间将他吞噬!
然而,就在这意识即将被无边的黑暗和剧痛彻底淹没的刹那,一道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意念,如同划破永夜的闪电,劈开了张清衍混乱的识海——那是下山前,师尊枯松道人将那张非到万不得已、绝不可动用的暗金色符箓交予他时,那沉重得如同山岳的话语:
……清衍,此乃‘承负符’,门中禁物。符出,则施术者必承其业,代受其报。非舍身饲魔、甘堕无间之大慈悲、大决断者,万不可用!切记!切记!
舍身饲魔……甘堕无间……大慈悲……大决断……
师尊的话语,如同洪钟大吕,在灵魂深处轰然回响!
眼前,是那冲天而起、散发着毁灭气息的百煞尸丹!是法坛上那因百年丧女之痛而彻底堕入魔道、癫狂嘶吼的邪修!是山下那即将被无尽煞气吞噬、化为鬼域的青岩镇和酉水两岸的生灵!
没有时间了!
没有选择了!
张清衍沾满血迹的嘴角,竟缓缓向上扯起一个弧度。那弧度,没有恐惧,没有绝望,只有一种洞悉因果、放下生死的平静,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悲悯。
他沾满自己鲜血的右手,闪电般探入怀中!
指尖触碰到一张非丝非帛、非金非玉、带着奇异温润触感的符箓。那符箓通体呈现一种深邃的暗金色,上面没有任何朱砂描绘的符文,只有无数天然形成的、玄奥莫测的云箓纹路,如同天地初开时留下的道痕。
以吾道基……张清衍的声音响起,不再是清越的咒言,而是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穿透时空、直抵幽冥的奇异韵律。每一个字吐出,都仿佛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嘴角的鲜血涌出更多,脸色瞬间变得如同金纸!
……承尔业报!
最后四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带着一种舍身无悔的决绝!
他沾满鲜血的手指,用尽残存的、最后一丝道力,狠狠捏碎了那张暗金色的承负符!
噗!
一声轻响,如同气泡破裂。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
一道柔和、温润、却蕴含着无法言喻的古老、厚重、仿佛承载了天地万物因果轮回之重的金色光芒,自张清衍捏碎的指间,无声地绽放开来!
那金光初时微弱,如同黎明前最黑暗时刻悄然亮起的一点烛火。然而,就在它出现的瞬间——
轰!!!
整个天地,似乎都为之轻轻一震!
那冲天而起、散发着无尽毁灭与污秽气息的百煞尸丹黑色光柱,如同遇到了亘古存在的克星,猛地一滞!光柱中那些扭曲哀嚎的怨灵面孔,第一次清晰地显露出极致的恐惧!
法坛上癫狂嘶吼的邪修麻三槐,他那燃烧着疯狂怨毒的暗金色瞳孔骤然收缩到针尖大小!一股源自灵魂最深处、仿佛要被彻底净化、彻底湮灭的大恐怖,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那道看似柔弱的金光,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不容亵渎的至高法则之力,瞬间膨胀!它并非刺目,却无比纯粹,无比厚重,如同流淌的液态黄金,又如同倒卷的天河之水,以一种看似缓慢、实则超越时光的速度,温柔而坚定地,朝着那毁灭的黑色光柱,朝着光柱核心那颗刚刚成型的百煞尸丹,席卷而去!
金光所过之处,那浓烈粘稠、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黑色煞气,如同烈日下的冰雪,发出滋滋的哀鸣,迅速消融、瓦解!光柱中无数痛苦挣扎的怨灵面孔,在被金光触及的刹那,狰狞扭曲的表情竟瞬间凝固,随即如同被洗净了污垢,显露出原本模糊的、属于生前的安宁面容,接着便化作点点纯净的、带着解脱意味的白色光点,如同无数逆流而上的萤火,悄然消散于金光之中!
不——!!!
麻三槐发出一声撕心裂肺、充满无尽惊恐和不甘的绝望嘶吼!他枯槁的身体爆发出最后的力量,不顾一切地扑向那即将被金光吞没的百煞尸丹!那枚寄托了他逆转阴阳、复活亡女全部希望的邪丹!枯爪般的手拼命抓向丹丸表面流转的猩红纹路!
然而,晚了!
那温润而浩大的金光,如同倒卷的天河之水,终于温柔而无可抗拒地,彻底吞没了那枚刚刚升起、散发着无尽不祥的百煞尸丹!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
没有毁天灭地的能量冲击。
只有一声轻微到极致的、仿佛琉璃破碎的叮声。
在金光的核心,那枚凝聚了百具生魂怨煞、引动地脉阴邪的百煞尸丹,连同那冲天的毁灭光柱,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包容万物的巨手轻轻抹去。所有的污秽,所有的煞气,所有的怨毒与疯狂,都在那纯粹而古老的金光中,无声无息地消融、分解、净化……最终,归于虚无。
金光并未停歇。
它温柔地漫过整个法坛,漫过那些失去了煞气支撑、如同被抽掉了丝线的木偶般纷纷瘫软倒地的活尸,漫过嶙峋的乱石和荒芜的坟茔……所过之处,浓烈的阴寒煞气如同退潮般消散,空气中那股令人作呕的腥甜气息被一种雨后山林般的清新所取代。连那些散落的白骨,似乎都少了几分狰狞,多了一丝尘归尘、土归土的平静。
最后,那浩荡而温柔的金光,如同归巢的倦鸟,收敛了所有的光华,化作一道细微却凝练无比的金线,如同有生命般,倏然回卷,无声无息地没入了张清衍的眉心!
呃啊——!
张清衍身体猛地一僵!仿佛被一道无形的、沉重到无法想象的枷锁瞬间贯穿!他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苦闷哼,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直挺挺地向后倒去!身体还未落地,大股大股粘稠乌黑、散发着刺鼻腥臭的血块,混合着内脏的碎片,从他口中狂喷而出!
那血块之中,赫然夹杂着无数细小的、暗金色的符文碎片!它们如同活物般在污血中扭动、闪烁,散发出一种沉重到令人窒息的不祥道韵!
张清衍!阿吉从极度的震撼中猛地惊醒,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在他身体重重砸落在地之前,用自己瘦弱的肩膀死死地托住了他。
张清衍的身体沉重得如同山岳,冰冷得没有一丝活人的温度。他双目紧闭,脸色灰败得如同蒙尘的石像,眉宇间那道暗金色的符痕却异常清晰,仿佛烙印在灵魂深处,闪烁着微弱而沉重的光芒。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伴随着身体剧烈的痉挛和更多污黑血块的涌出。
撑住!你给我撑住!阿吉的声音带着哭腔,颤抖得不成样子。她手忙脚乱地想要去擦他嘴角不断涌出的污血,却发现那血中夹杂的暗金符文碎片带着一种灼人的冰冷,让她手指如同被针刺。
法坛之上,死寂一片。
狂暴的煞气消失了,邪异的丹炉熄灭了,只剩下冰冷的石块和散落的白骨。那佝偻枯槁的身影——麻三槐,如同石化般僵立在原地。他保持着向前扑抓的姿势,枯爪般的手徒劳地伸向金光消散的虚空。脸上那纵横交错的疤痕扭曲着,暗金色的瞳孔里,百年积攒的疯狂、怨毒、嗜血……所有的一切情绪,都如同被飓风卷过的沙堡,彻底崩塌、消散。
只剩下一种极致的空洞。
一种被彻底掏空了灵魂、连痛苦都感觉不到的茫然和虚无。
百煞尸丹……没了。
逆转阴阳……复活囡囡……唯一的希望……彻底……破灭了。
百年的执念,百年的挣扎,百年的癫狂与罪孽……在这一刻,随着那金光的净化,轰然倒塌,化为齑粉。
囡……囡囡……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发出微不可闻的、如同梦呓般的气音。那声音里,没有恨,没有怨,只有无边无际的、沉入深渊的绝望和……一种迟来了百年的、刻骨铭心的疲惫。
就在他意识即将随着那崩塌的执念一同坠入永恒的虚无深渊时——
一点微弱、纯净、如同初生萤火般柔和的白色光芒,毫无征兆地,在他空洞的眼前,悄然亮起。
光芒之中,一个模糊的、小小的身影,渐渐凝聚成形。
那是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女孩。穿着洗得发白、却干干净净的小花褂子,梳着两个可爱的羊角辫。小脸圆圆的,带着健康的红晕,眼睛又大又亮,如同落入了两枚纯净的黑曜石,清澈得能映出人心。
她漂浮在虚空中,小小的身影散发着温暖而安详的光芒,驱散了麻三槐周围的阴冷和死寂。她看着眼前这个枯槁、扭曲、满身罪孽的老人,那双纯净的大眼睛里,没有恐惧,没有厌恶,只有一种超越生死的、纯粹的温柔和……思念。
小小的嘴唇微微弯起,绽放出一个如同初春山花般纯净无邪的笑容。
她朝着麻三槐的方向,轻轻地、轻轻地,挥了挥那小小的、肉乎乎的手。
动作轻柔,带着告别,也带着……释然。
麻三槐枯槁的身体猛地一震!如同被一道最纯净、最温暖的闪电狠狠劈中!
他那双早已被疯狂和怨毒浸透百年、只剩下空洞死寂的暗金色瞳孔,在这一刻,如同碎裂的冰面,瞬间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裂痕之下,一种被尘封了太久太久、几乎已经遗忘的情感——属于一个父亲最本能的、最纯粹的爱与悲痛——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囡……囡囡!
一声嘶哑、破碎、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和深入骨髓的剧痛的呼喊,从他撕裂的喉咙深处迸发出来!他枯爪般的手剧烈地颤抖着,拼命地、不顾一切地伸向那光芒中微笑挥手的小小身影!
是爹!是爹啊!囡囡!爹在这里!爹……
他的呼喊戛然而止。
那小小的、温暖的身影,在对他绽放出最后一个无比纯净、无比安详的笑容之后,如同完成了最后的夙愿,化作无数细碎的、闪烁着柔和白光的星点,如同夏夜纷飞的萤火虫群,缓缓上升,飘散,最终,无声无息地融入了上方那片刚刚被金光涤荡过、显露出几颗稀疏星辰的澄澈夜空之中。
温暖的光芒消失了。
只留下麻三槐枯槁的身影,僵硬地伸着手,凝固在冰冷的法坛之上。暗金色的瞳孔中,那汹涌而出的狂喜和悲痛,如同燃尽的烛火,迅速地黯淡下去,最终,彻底凝固。两行浑浊的、如同血泪般的液体,缓缓地、缓缓地,沿着他那张布满疤痕、扭曲变形的脸颊,蜿蜒流下。
他那伸向虚空的手,无力地垂下。
佝偻的身体晃了晃,如同一截被蛀空了的老树,直挺挺地、向后重重砸倒在冰冷坚硬、布满骨粉和污秽的法坛石面上。
枯草般的乱发下,那双暗金色的眼睛,空洞地大睁着,倒映着老鸦岭上空,那片刚刚被星光刺破的、沉沉的黑夜。
再无声息。
咳……咳咳咳……
撕心裂肺的剧咳打破了死寂。山崖上,张清衍的身体在阿吉怀中剧烈地痉挛着,每一次咳嗽都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大股大股粘稠乌黑的血块混着暗金色的符文碎片,不断从他口中涌出,染透了阿吉靛蓝色的衣襟。他的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眉宇间那道暗金色的符痕却越来越清晰,像一道沉重的枷锁,散发着不祥的微光。
撑住!张清衍!你给我撑住!阿吉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定。她手忙脚乱地扶着他靠在一块冰冷的岩石上,沾满血污和泪痕的脸上,那双深褐色的眸子却亮得惊人,像淬了火的星辰。
她迅速解下腰间那个早已空空如也的小藤篓,看也不看,直接丢开。双手飞快地在自己靛蓝染布、绣着繁复鸟兽纹样的百褶裙侧用力一撕!
刺啦——
坚韧的布料被撕开一道口子。里面,赫然缝着几个用油纸和蜡密封得严严实实的小包!她颤抖着手,指甲因为用力而发白,近乎粗暴地撕开其中一个油纸包。里面,是几片早已干枯、呈现出一种诡异深紫色的叶片,边缘带着细密的锯齿,散发着一种极其霸道、近乎刺鼻的辛辣气息——正是新鲜的断肠草焙干后所制!
没有丝毫犹豫!阿吉抓起那几片深紫色的断肠草干叶,看也不看,直接塞进自己嘴里,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咀嚼起来!剧毒的草汁瞬间在她口腔中弥漫开来,一股火烧火燎的灼痛感和强烈的麻痹感直冲头顶!她的脸色瞬间变得青紫,额角青筋暴起,身体因为痛苦而微微抽搐!
但她强忍着,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直到将那剧毒的草叶连同汁液彻底嚼烂成粘稠的墨绿色糊状!
呃……她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嘴角溢出带着深紫色的毒涎,却不敢有丝毫停顿。她俯下身,一手捏开张清衍冰冷的下颌,另一只手将那团刚刚嚼烂、散发着致命气息的墨绿色毒糊,毫不犹豫地、全部塞进了他不断涌出污血的口中!
咽下去!张清衍!给我咽下去!她嘶哑地低吼着,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手掌用力托住他的下颌,强迫他做出吞咽的动作。
那霸道猛烈的断肠草毒糊一入口,张清衍原本微弱的气息猛地一窒!身体剧烈地反弓起来,如同离水的鱼!灰败的脸上瞬间浮起一层骇人的青黑之气!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断绝生机!
然而,就在这生死一线的剧痛刺激下,他眉宇间那道沉重的暗金色符痕猛地亮了一下!一股微弱却极其精纯的温润气息,如同被唤醒的潜流,自符痕深处悄然溢出,瞬间护住了他即将崩溃的心脉!那侵入体内的霸道毒素,竟被这股温润的气息引导着,没有立时摧毁生机,反而形成了一种诡异的、以毒攻毒的平衡!
张清衍喉头剧烈地滚动了几下,终于,将那团致命的药糊艰难地咽了下去!青黑之气并未立刻散去,依旧盘踞在他脸上,如同跗骨之蛆,与眉宇间那暗金符痕形成一种危险的僵持。但那股死寂的灰败气息,终于被一股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生气所取代。
咳咳……咳……他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这一次,咳出的不再是污黑的血块,而是带着深紫色泽的粘稠毒血,其中那些闪烁的暗金符文碎片,似乎也黯淡了几分。
阿吉紧绷的身体骤然一松,脱力般瘫坐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冷汗浸透了鬓发。看着张清衍虽然依旧痛苦不堪、却在剧毒与符箓的诡异平衡中暂时保住了一丝生机的模样,她深褐色的眸子里,水光潋滟,嘴角却艰难地向上扯了扯。
山风吹过,带着劫后余生的微凉,也带走了乱葬岗最后一丝残留的腥甜。
三个月后。
龙虎山深处,一座清幽简朴的小院。竹篱疏落,几竿修竹在风中发出沙沙的轻响。阳光透过稀疏的竹叶,在青石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张清衍坐在一张竹制的圈椅里,身上盖着一条薄薄的青色棉毯。脸色依旧带着大病初愈的苍白,双颊微微凹陷,唯有那双眼睛,沉静依旧,如同被岁月和劫难洗练过的深潭,映着竹影天光,更显深邃。
他手中捧着一卷残破泛黄的古籍,正是那本《云笈七签》。书页翻动间,发出细微的脆响。他的目光落在其中一页,那上面记载着关于承负之说的玄奥文字,字迹古朴,墨色深沉。
咳咳……咳咳咳……
一阵突如其来的剧咳打断了他的阅读。他猛地侧过头,用一方素白的手帕死死捂住嘴。身体因为剧烈的咳嗽而蜷缩起来,单薄的肩胛骨在青布道袍下凸起,微微颤抖。
咳声渐歇。
他缓缓移开手帕。
素白的绢帕中心,赫然绽开一团刺目的暗红!那并非寻常的血迹,血块之中,竟还夹杂着几枚细小的、如同金属碎片般的暗金色符文残片!它们如同有生命般,在粘稠的血污中微微闪烁着沉重的不祥微光,散发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道韵。
张清衍静静地看着手帕上那团污血和其中的金符碎片,脸上没有任何意外或恐惧,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他伸出苍白的手指,轻轻拂过那冰冷的碎片,指尖传来细微的刺痛感。
吱呀——
小院的竹扉被轻轻推开。
阿吉提着一个用新鲜藤条编织的小篮子走了进来。她依旧穿着靛蓝的苗衣,百褶裙上沾着新鲜的泥土和草屑,鬓边别着一朵新采的、带着露水的野山茶,洁白的花瓣在阳光下微微颤动。她深褐色的眸子在看到张清衍手中那方染血手帕的瞬间,猛地一缩,脚步也随之顿住。
但仅仅是一瞬。
她脸上那些微的波动迅速隐去,恢复了惯常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山野般的豁达。她走到张清衍身边,将手中的藤篮放在旁边的小竹几上。篮子里,是几株刚刚采摘下来、叶片深紫、边缘带着细小锯齿、根须还沾着湿润山泥的草药——新鲜的断肠草。
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拿起竹几上的小药臼,取出一株断肠草,动作熟练地摘去老叶,放入臼中。然后拿起沉重的石杵,开始一下、一下,沉稳而有力地捣了起来。
笃…笃…笃…
石杵撞击着药臼,发出单调而有力的声响,在清幽的小院里回荡,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韵律。
墨绿色的草汁很快被捣压出来,散发出浓烈而熟悉的霸道辛辣气息。
阿吉用竹片仔细地将药臼底部粘稠的墨绿色药膏刮起,盛在一个小小的粗陶碟里。她端起碟子,另一只手拿起一枚光洁的竹片,走到张清衍面前。
她深褐色的眸子平静地看着他,带着一种无需言语的默契。用竹片挑起一小块墨绿粘稠、散发着致命气息的药膏,毫不犹豫地递到张清衍苍白的唇边。
张清衍抬起眼,目光从手帕上的污血,移向阿吉平静的脸,再落到她手中那竹片上挑着的剧毒药膏。
他沾着血迹的嘴角,缓缓地、缓缓地向上弯起一个细微的弧度。
那笑容,平静,坦然,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释然。
他微微张口,顺从地,让阿吉将那能断人肠的霸道药膏,喂进了口中。
苦涩、辛辣、灼烧般的剧痛瞬间在口腔和喉咙中蔓延开来。
阿吉看着他喉结艰难地滚动,将药膏咽下,深褐色的眸子里,有什么东西微微闪动了一下,如同湖面掠过的微风。她放下碟子和竹片,目光扫过他膝头摊开的、那本残破的《云笈七签》,落在了书页上那两个墨色凝重的古篆上。
承负……她轻轻开口,声音如同山涧清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和了然,那本破书上,怎么说的
张清衍闭上眼睛,感受着体内那股霸道药力与残存符毒相互撕扯、彼此消磨带来的剧痛,眉宇间那道暗金符痕似乎又微弱了一丝。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仿佛要将所有的痛苦都随之呼出。
他睁开眼,目光落在书页上那两个承载了太多因果、太多重量的古字上。
阳光穿过竹叶的缝隙,落在他苍白却平静的脸上,也落在那卷残破的古籍上。
他望着那页残卷,唇边那抹释然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些许。
承负代偿……他轻声回答,声音因为剧毒的侵蚀而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千钧的重量,又带着放下一切的轻盈,……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