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筒子楼的公共厨房,永远弥漫着一股复杂的、难以言说的气味。那是煤球燃烧后略带刺鼻的烟味,是陈年油垢在高温下缓慢释放出的腻歪,是各家各户锅里翻腾的、带着时代印记的寡淡饭菜混合在一起的气息。下午五点,正是这气味交响乐渐入高潮的时刻,锅铲碰撞声、家长里短的吆喝声、小孩追逐的尖叫声,在狭窄的、被油烟熏得发黄的走廊里嗡嗡共振。
我,李梅,国营纺织厂会计,正守着蜂窝煤炉上那只边缘有点豁口的旧铝锅。锅里是几片蔫头耷脑的白菜叶,在稀薄的汤水里载沉载浮,旁边可怜巴巴地卧着两个黄中泛灰的窝头。蒸汽顶得锅盖噗噗作响,却带不来半点油水的香气。手里捏着刚发下来的、薄薄几张纸片——肉票、油票、糖票,像捧着稀世珍宝,又沉甸甸地压着心口。这点定量,得精打细算撑到下个月,给丈夫张建军碗里多添点油星,他厂子里扛大包,体力消耗大。
吱呀——
沉重的、仿佛带着怨气的推门声,蛮横地撕开了厨房里惯常的嘈杂。我下意识回头。
门口,堵着一座移动的小山。婆婆王秀兰,六十五岁,裹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深蓝色斜襟罩衫,稀疏花白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倔强的小鬏。最醒目的,是她背上那架油黑锃亮、沉甸甸的蝴蝶牌老式缝纫机头,用一根粗麻绳牢牢捆着,勒在她单薄的肩膀上,压得她整个人向前佝偻着,像一张绷紧的弓。她脚边还放着一个鼓鼓囊囊、打着补丁的蓝布包袱。汗水顺着她沟壑纵横的脸颊往下淌,可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探照灯似的,精准地扫过厨房里每一张错愕的脸,最终牢牢钉在我身上。
妈我手里的锅铲差点掉进锅里,心猛地往下一沉,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我,您…您这是
王秀兰没立刻答话。她先是重重地、像卸下千斤重担似的把缝纫机头哐当一声撂在油腻的水泥地上,震得旁边摞着的几个空碗碟一阵哆嗦。她直起腰,长长地、极其夸张地吁出一口气,抬起袖子用力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和灰尘的混合物,这才叉起腰,目光炯炯地环视一圈,声音洪亮得能盖过所有锅碗瓢盆的交响:
哎哟喂!可累死我这把老骨头了!建军呢我大儿子呢她眼睛扫到我,那目光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索取,李梅啊,别愣着!赶紧的,帮妈把这‘吃饭家伙什’(指着缝纫机)搬屋里去!以后啊,妈就住这儿了!地方小点不怕,挤挤暖和!
空气仿佛凝固了几秒。邻居们投来的目光,有好奇,有同情,更多的是了然于心的一丝看好戏的意味。谁不知道王秀兰偏心小儿子张建民偏到胳肢窝去了她自己的退休金,月月准时变成张建民兜里的香烟、酒瓶子和牌桌筹码。如今扛着缝纫机来投奔大儿子这算盘珠子,隔着筒子楼都能听见响。
我喉咙发干,艰难地挤出声音:妈,您…您住这儿那建民那边…
嗨!王秀兰大手一挥,那姿态仿佛在驱散一只微不足道的苍蝇,脸上是十二万分的理直气壮,建民他一个光棍汉,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他那狗窝哪是人住的地儿再说了——她腰板一挺,下巴高高抬起,目光扫过竖着耳朵的邻居们,声音陡然拔高八度,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正义感,我们家建军!国营大厂的正式工!七级工!工资高!养他老娘,那不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吗这是他的福分!
天经地义四个字像四块板砖,结结实实拍在我胸口。我看着她那张写满了我儿出息我享福的脸,再看看炉子上那锅清汤寡水,一股凉气顺着脊椎爬上来。这日子,怕是再也清静不了了。
王秀兰的到来,如同在我们这间十八平米的鸽子笼里,投入了一枚深水炸弹。那架沉重的蝴蝶牌缝纫机,霸道地占据了我们狭小客厅里唯一一块相对宽敞的角落,上面很快堆满了她的各色碎布头、线轱辘和一件件半新不旧、打着补丁的衣服,活像开辟了一个专属的王氏领地。
她迅速进入了角色——一个需要全方位、无死角伺候的老封君。
梅啊!尖利的呼唤穿透薄薄的门板,即使在厨房炒菜也清晰可闻。我刚把切得细细的一小撮肉丝放进锅里,刺啦一声,油香才冒了个头。
哎!妈,怎么了我手忙脚乱地应着。
我那件灰褂子,左边口袋!给我把顶针找出来!快点啊!等着用呢!命令式语气,带着不容拖延的急迫。
等我小跑着翻出顶针送进去,锅里的肉丝边缘已微微发焦。刚回到厨房拿起锅铲,第二道指令又追来了:哎哟!李梅!暖壶里没水了!渴死我了!赶紧烧上!要滚开的水啊!
那声音穿透力极强,仿佛带着扩音器。
于是,一顿饭做得七零八落。等到终于把饭菜端上那张兼做餐桌、书桌、缝纫台的小方桌时,婆婆已经稳稳当当坐在了主位——那张唯一有靠背的椅子上。她目光如炬,精准地扫过桌上的菜:一盘蔫白菜炒焦肉丝,一碟黑乎乎的咸菜疙瘩,几个窝头。
啧。她毫不掩饰地撇撇嘴,筷子头精准地夹起盘子里屈指可数的几根肉丝,慢条斯理地放进嘴里,咂摸着滋味,眉头蹙起,这肉…炒老了,费牙口。建军干活累,得吃点好的。
她抬眼瞥我,眼神带着挑剔,过日子,该省得省,该花得花!建军那身子骨可是咱家的顶梁柱,油水不能缺!
坐在旁边的张建军,我的丈夫,一个老实巴交、常年沉默得像块铁疙瘩的七级钳工,闻言只是把头埋得更低,扒拉咸菜的速度快了几分,含糊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了他妈的高论。他额角沁出细密的汗,不知是厨房的闷热,还是无形的压力。
我捏着筷子的指节微微发白。该省省的是谁该花花在谁身上我强压下喉头的硬块,没吭声。忍,这个字,是八十年代许多媳妇刻在骨头里的生存法则。日子还得过下去。
王秀兰的技术性耳聋堪称一绝,炉火纯青,收放自如。
那天傍晚,厨房里油烟弥漫。我正小心地用筷子夹着几片薄得几乎透明的腊肉,准备放进锅里煸出点油星,给今晚的炒土豆丝添点荤味。这腊肉,还是我娘家妈省下来偷偷塞给我的,自己都舍不得吃一口。刚把腊肉片放进碗里,准备下锅——
梅啊——
那拖长了调子、带着点慵懒又理所当然的声音,像长了眼睛似的穿透油烟飘过来。婆婆王秀兰倚在她房间的门框上,手里拿着件张建军的旧工装裤,裤裆磨破了老大一个洞。
建军这裤子,你看看,破成这样还咋穿出去赶紧的,趁天没黑透,给我找块厚实点的布,颜色差不离的,我给补补!他明天还得上班呢!这当媳妇的,眼里得有活儿!
她扬着下巴,眼神瞟向我的针线筐,语气是那么的天经地义。
我手里还捏着那几片珍贵的腊肉,心头一股无名火噌地就冒了上来。补裤子她儿子张建民身上穿的那件时髦的夹克,还是用建军的旧工作服改的,她怎么不说补我深吸一口气,厨房浑浊的空气呛得喉咙发痒。忍。我放下腊肉,转身去翻找布头,动作带着点故意的迟缓。
哦,好,知道了妈。我这就找。
我应着,声音不高不低,确保她能听见。
然而,那边却没了动静。等我翻出一块颜色相近的深蓝劳动布,拿着针线走到她门口时,发现她老人家已经坐回了她的缝纫机前,戴上了老花镜,正慢悠悠地给线轱辘穿线,神情专注,仿佛刚才那不容置喙的命令从未发生过。对我的靠近,她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我默默把布和针线放在缝纫机旁的小凳上,转身回到厨房。炉火还旺着,锅里的油已经热得冒起了淡淡的青烟。我拿起碗,准备把那几片腊肉放下去——手指却顿住了。一个念头,带着点恶作剧般的报复冲动,猛地蹿了出来。我飞快地扫了一眼厨房门口,婆婆还在慢条斯理地穿线。
心一横,我迅速将装着腊肉片的小碗藏进了碗柜最深处,上面还严严实实地盖了两个空盘子。然后,若无其事地开始切土豆丝,刀落在砧板上,发出笃笃笃的声响。
果然,没过两分钟。
李梅!
那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穿透性的急切,清晰无比地砸了过来,哪里还有半分刚才的耳背王秀兰的身影已经出现在厨房门口,鼻子像猎犬似的用力吸溜了两下,眼睛亮得惊人,精准地锁定在刚刚冒过腊肉香气的铁锅上。
梅啊!
她脸上堆起一种混合着亲昵与垂涎的笑容,几步就跨到我身边,声音甜得发腻,我闻着这味儿…是不是炒腊肉了哎哟,可馋死我了!这味儿,地道!快,盛出来让妈尝尝!妈这嘴里啊,好几天没沾荤腥了,寡淡得很!
她眼巴巴地看着我,又使劲嗅了嗅空气里那几乎已经消散殆尽的、极其微弱的腊肉余香,仿佛那是无上美味。那份耳聋,在荤腥的召唤下,瞬间痊愈得无影无踪。
我看着婆婆那张写满渴望的脸,心里只觉得荒谬又冰凉。腊肉早就被我藏进了碗柜深处。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极其勉强的笑,声音干巴巴的:妈,您闻错了吧哪有什么腊肉啊就炒个土豆丝,滴了两滴油。您看,这不正切着呢。
我扬了扬手里沾着土豆淀粉的菜刀。
王秀兰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像一张骤然失去支撑的面具。她狐疑地又用力吸了吸鼻子,那点微弱的香气确实彻底消散了。她看看锅里还没下锅的土豆丝,又看看我,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失望和一丝被愚弄的不快。
哦…土豆丝啊…
她拖长了调子,声音明显冷了下来,带着点悻悻然,土豆丝也行…多放点油,炒软和点,妈牙口不好。
说完,不满地瞥了我一眼,转身慢吞吞地挪回了她的领地,那背影都透着一股没吃着肉的怨念。
我盯着锅里翻滚的土豆丝,油星少得可怜。藏起腊肉的短暂快感早已消失,只剩下更深的疲惫和一种被无形绳索越捆越紧的窒息感。这日子,就像这盘寡淡的土豆丝,看不到一点油亮的希望。
王秀兰的领地意识不仅体现在那架缝纫机上,更体现在她对小儿子张建民那无微不至、毫无原则的投喂上。这种投喂,往往伴随着对我们这个家本就微薄资源的掠夺。
某个周末的黄昏,筒子楼里飘荡着难得的、比平日稍显丰盛的饭菜香。我狠了狠心,把攒了小半个月的肉票和一点可怜的积蓄,换回了一小块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又买了一小块豆腐。五花肉切成薄片,用酱油、糖和仅有的几粒八角煸炒出诱人的焦糖色,再放入豆腐块慢炖。肉香混合着酱香,丝丝缕缕地从小厨房飘出去,引得邻居家的小孩扒在门口探头探脑。
哥!嫂子!我来了!
伴随着一阵轻快的、带着点痞气的口哨声,小叔子张建民那高瘦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穿着一件半新的、领口有点歪的夹克,头发梳得油光水滑,手里照例是空着的,脸上挂着那种到哥嫂家就跟回自己家一样的熟稔笑容。不用问,准是循着肉味儿掐着点来的。
建民来啦快进来坐。
张建军站起身招呼,脸上是兄长惯有的、有些木讷的温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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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秀兰的反应则像打了强心针,瞬间从她那张专属靠背椅上弹了起来,脸上绽开的笑容比屋外将落的夕阳还要灿烂几分,声音里充满了发自肺腑的欢喜:哎哟!建民来啦!快!快坐妈这儿!路上累着了吧渴不渴李梅!赶紧的,给建民倒杯水!要温乎的!
她忙不迭地指挥着我,自己则像迎接凯旋的将军,把张建民拉到她的宝贝椅子上坐下,那位置平时连张建军都很少坐。
饭菜上桌。那碗色泽红亮、香气扑鼻的红烧肉炖豆腐,自然成了餐桌的焦点。张建民的眼睛几乎粘在了肉碗上,喉结明显地滚动了一下。张建军拿起筷子,习惯性地想先给母亲夹一块。
说时迟那时快!王秀兰的筷子如同出击的灵蛇,啪地一下,精准地打在了张建军伸向肉碗的筷头上!力道之大,让张建军的手都震了一下,筷子差点脱手。
你急什么!
王秀兰瞪了大儿子一眼,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随即脸上瞬间切换成慈母模式,转向张建民时,笑容几乎要滴出蜜来,建民啊,来!多吃点肉!瞧你瘦的!在外面肯定吃不好!
话音未落,她的筷子已经风卷残云般行动起来。
一块、两块、三块……肥瘦相间、炖得软糯喷香的五花肉片,像被施了魔法,源源不断地从碗里飞出,精准地落在张建民碗里,垒起一座油光发亮的小山。动作之快、之准、之狠,让我和张建军都看得目瞪口呆。那碗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矮了下去,只剩下几块孤零零的豆腐和零星的油汤。
妈…我…
张建民看着碗里冒尖的肉,似乎有那么一丝不好意思。
吃你的!
王秀兰不容分说地打断,筷子尖点着他的碗,语气斩钉截铁,你哥家!油水足着呢!不缺这点肉!你嫂子会持家,顿顿有荤腥!你在外头多辛苦风吹日晒的(其实张建民在街道办挂了个闲职,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得好好补补!快吃!都吃了!别剩下!
她说着,眼神扫过我和张建军面前几乎只有土豆丝和咸菜的碗,那眼神坦荡得仿佛在说:看什么看这不是很正常吗
张建民在他的慈母殷切的目光注视下,心安理得地大快朵颐起来,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满足地咀嚼着。
我看着碗里清汤寡水的土豆丝,又看看婆婆那张写满了我儿吃得香我就开心的脸,再看看丈夫张建军默默低头扒饭的侧影,一股强烈的反胃感涌了上来。这顿饭,吃得我如同嚼蜡。婆婆那套你哥家油水足的强盗逻辑,像一根冰冷的刺,扎在喉咙里,吐不出,咽不下。
日子在压抑和婆婆理直气壮的双标中一天天滑过,像生了锈的齿轮,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直到那个憋闷得让人透不过气的夏夜,一个念头,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和一丝恶意的快感,在我心底疯狂滋长。
晚饭后,张建军照例沉默地坐在小凳上,借着昏暗的灯光修补厂里发的一副破旧劳保手套。婆婆王秀兰则占据了唯一的靠背椅,正就着灯光,眯着眼,用她那架宝贝缝纫机给张建民改一条据说是最新潮流的喇叭裤,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心情显然不错。
我深吸一口气,厨房里残留的油烟味混着夏夜的闷热,堵在胸口。我放下手里正在洗的碗,水珠顺着指尖滴落。我走到狭小的客厅中央,在婆婆的缝纫机声和丈夫的沉默中,突兀地清了清嗓子。声音不大,却足够让两个人都抬起头。
建军,
我开口,声音刻意放得很平缓,目光却紧紧锁住婆婆瞬间警觉起来的眼睛,妈,
我顿了顿,清晰地吐出那个在心中演练了无数遍、足以掀起惊涛骇浪的消息,我…我好像有了。
啪嗒!
王秀兰手里的线轱辘应声掉落在油腻的水泥地上,骨碌碌滚出去老远。缝纫机针头空转的哒哒声戛然而止。她猛地抬起头,老花镜滑到了鼻尖上,一双眼睛瞪得溜圆,死死地盯着我的肚子,仿佛要穿透那层薄薄的的确良衬衫。脸上的血色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随即又被一种难以置信的狂喜涨得通红。那表情转换之快,如同川剧变脸。
啥梅…梅啊你说啥
她的声音陡然拔尖,带着明显的颤抖,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动作敏捷得不像个六十五岁的老太太,一个箭步就冲到我面前,枯瘦的双手紧紧抓住我的胳膊,力道大得惊人,指甲几乎嵌进我的肉里,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骇人的光亮,你…你怀上了真怀上了老张家的种!
她激动得语无伦次,声音抖得厉害,巨大的喜悦让她那张刻薄的脸都扭曲变形了。她用力摇晃着我的胳膊,仿佛要把这个天大的好消息从我身体里彻底摇晃出来:哎哟!我的老天爷啊!祖宗保佑!菩萨开眼啊!我们老张家!我们老张家有后了!有后了啊!建军!建军你听见没你要当爹了!
她猛地转向儿子,声音亢奋得变了调。
张建军也呆住了,手里的破手套掉在地上。他黝黑的脸上先是茫然,随即也涌上巨大的惊喜,憨厚的笑容在嘴角咧开,激动得搓着手,想说什么,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只发出几个无意义的音节:啊…真…真的梅
他看向我,眼神里充满了初为人父的期待和不敢置信。
婆婆的狂喜还在持续发酵,她激动地拍着大腿,嘴里念念有词:好啊!好啊!我就说!建军有本事!是我们老张家的功臣!我得赶紧给祖宗上炷香!保佑一定是个大胖小子!带把儿的!哎哟我的乖孙哟……
她已经开始畅想未来,仿佛那个带把儿的乖孙已经抱在了怀里。
客厅里弥漫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喜庆气氛。婆婆的狂笑,张建军压抑不住的喜悦喘息。我冷眼看着这一切,看着婆婆眼中那纯粹为老张家香火而燃烧的火焰,心里那点恶意的火苗越烧越旺。时机到了。
就在王秀兰激动得快要原地转圈,张建军也咧着嘴傻笑的时候,我再次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精准地刺破了这膨胀的喜悦泡沫:
妈,
我看着她骤然僵住的笑脸,嘴角缓缓勾起一个极其平静、甚至带着点残忍意味的弧度,清晰地,一字一顿地补上了那把悬在她头顶的利刃,您先别急着拜祖宗。万一…万一是孙女呢
……
死寂。
绝对的死寂瞬间笼罩了这狭小的空间。缝纫机的哒哒声,窗外的蝉鸣,邻居家隐约的电视声,仿佛都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掐断了。
王秀兰脸上那如同火山喷发般汹涌的狂喜,瞬间凝固、碎裂,然后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褪色、僵化、冰冷。她的嘴巴还保持着刚才大笑时咧开的弧度,眼睛却瞪得像铜铃,里面熊熊燃烧的火焰噗地一声熄灭了,只剩下空洞和一种被雷劈中般的惊骇。红晕迅速从她脸上褪去,变得一片惨白,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她像是被抽走了所有骨头,抓住我胳膊的手猛地松开,整个人晃了一下,踉跄着后退一步,重重地跌坐回那把靠背椅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她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像一条被抛上岸濒死的鱼。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我的肚子,仿佛那不是孕育生命的所在,而是埋葬她所有希望的坟墓。
孙…孙女
她终于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充满了极度的恐惧和抗拒,不可能!怎么会是…赔…赔钱货
最后三个字,她几乎是无声地嗫嚅出来,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嫌恶和绝望。
张建军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喜悦被担忧和一丝茫然取代。他看看我,又看看瞬间面如死灰、仿佛被抽走了魂的母亲,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
王秀兰瘫在椅子里,胸口剧烈地起伏,脸色由惨白迅速转为一种不祥的青灰。她一手死死捂住胸口,一手颤抖着指向我,嘴唇哆嗦着,声音断断续续,气若游丝:你…你…你这…丧门星…气…气死我了…哎哟…我的心…我的心口…疼…疼死了…
她大口喘着气,眼睛翻白,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抽搐、下滑,眼看着就要从椅子上软倒在地。
妈!妈你怎么了!
张建军吓得魂飞魄散,一个箭步冲过去扶住她,声音都变了调。
快!快!建军!送医院!你妈…你妈心脏病犯了!快啊!要出人命了!
王秀兰紧闭着眼,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呻吟,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仿佛下一刻就要背过气去。
深夜的筒子楼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彻底惊醒。邻居们纷纷探出头,七手八脚地帮忙。张建军背起奄奄一息的婆婆,在几个热心邻居的簇拥下,跌跌撞撞冲下狭窄陡峭的楼梯。楼道里回荡着他焦急的呼喊和邻居们杂乱的脚步声。
我落在最后面,看着前面那一片混乱。婆婆被张建军背着,脑袋无力地耷拉在他肩上,眼睛紧闭,发出痛苦的哼哼声,一副随时要撒手人寰的模样。然而,就在拐过一个楼梯转角,借着昏黄灯泡的光线,我清晰地捕捉到——她那紧闭的眼皮,微微掀开了一条细缝!浑浊的眼珠飞快地转动了一下,极其隐蔽地,朝着我的方向扫了一眼。那眼神里,哪有一丝濒死的痛苦分明是试探,是观察,是小心翼翼地评估着我这个罪魁祸首的反应!
呵。果然。
一股冰冷的怒意和极致的嘲讽瞬间冲垮了我最后一丝顾虑。我加快几步,在楼门口追上了他们。邻居帮忙叫的平板三轮车已经停在楼下,张建军正小心翼翼、满头大汗地想把婆婆往铺了被褥的车板上放。
建军,你扶着妈这边。
我挤上前,声音异常冷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
就在张建军依言调整姿势,婆婆的身体微微悬空,似乎要痛苦地蜷缩起来的瞬间。我俯下身,凑近她那苍白汗湿、正发出微弱呻吟的脸颊,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清的音量,清晰无比地吐出几个字,字字如冰锥:
装,继续装。
声音不大,却像一道炸雷,精准地劈在王秀兰的耳膜上。
她那紧闭的双眼,骤然瞪开!瞳孔在昏暗中猛地收缩,里面充满了被戳穿把戏的惊骇、羞怒和一种困兽般的疯狂!刚才还气若游丝、濒临死亡的身体里,不知从哪里爆发出了一股惊人的蛮力!
李梅——!!!
一声凄厉到变形的尖叫,如同夜枭的嘶嚎,猛然撕裂了筒子楼寂静的夜空,震得旁边扶着车把的邻居老王一个哆嗦。只见王秀兰像被电击般猛地从车板上弹坐起来!动作迅猛得完全不像个突发心脏病的老人。她枯瘦的手指如同鹰爪,带着风声直直地戳向我的鼻尖,那张惨白的脸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变形,眼珠子几乎要瞪出眼眶,唾沫星子随着她的咆哮喷溅出来:
你这黑了心肝的毒妇!丧门星!扫把星!你…你竟敢咒我死!我…我老张家造了什么孽,娶了你这么个搅家精!克夫败家的玩意儿!你不得好死!
她声嘶力竭地咒骂着,胸口剧烈起伏,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而筛糠般抖动,刚才的虚弱荡然无存,只剩下歇斯底里的疯狂。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反转惊呆了!张建军保持着弯腰扶人的姿势,彻底石化,脸上的表情从极度的担忧瞬间切换成巨大的茫然和惊愕,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周围的邻居们更是目瞪口呆,看看突然生龙活虎破口大骂的王秀兰,又看看面无表情站在车旁的我,完全搞不清楚状况,楼道里死一般寂静,只剩下王秀兰粗重愤怒的喘息和咒骂声在回荡。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块。邻居们惊疑不定的目光,张建军彻底宕机的茫然,还有婆婆王秀兰那因被戳穿而燃烧着羞愤毒火的双眼,全都聚焦在我身上。
很好。这正是我要的舞台。
面对婆婆那能杀人的目光和泼妇般的咒骂,我脸上没有丝毫波澜。怒火委屈早就被这三个月的压抑和此刻的荒诞感冲刷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我不紧不慢地从裤兜里掏出一个折叠得方方正正的纸片——是今天下午刚从厂医院拿回来的体检报告单。
妈,
我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她粗重的喘息,在死寂的楼道里异常刺耳,带着一种残忍的宣告意味,您省省力气,别演了。
我抖开那张薄薄的纸,将印着清晰结论的那一面,直接怼到了王秀兰的眼前,几乎贴在她因愤怒而扭曲的鼻尖上。
楼道里昏暗的灯光下,报告单上未妊娠三个黑色印刷体大字,像三把淬了冰的匕首,寒光闪闪,冰冷刺眼。
看清楚了
我扯了扯嘴角,那笑容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没怀孕。骗你的。
……
时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按下了暂停键。
王秀兰那双喷射着毒火的眼睛,在看到那三个字的瞬间,如同被滚烫的烙铁狠狠烫了一下,猛地收缩!瞳孔深处翻涌的愤怒、羞恼、疯狂,如同退潮般急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彻底愚弄后的巨大空白和难以置信的茫然。她死死地盯着那三个字,眼球像是要凸出来,嘴巴无意识地张开,形成一个滑稽的O形,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张刚才还因怒骂而涨红扭曲的脸,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尽,变得如同刷了层石灰,惨白得吓人。她整个人像被瞬间抽干了所有力气,连刚才支撑她坐起的蛮力也消失得无影无踪,身体晃了晃,软软地向后倒去,瘫靠在了三轮车冰冷的铁架子上。
呃…咳…咳咳咳!!
不是装模作样的呻吟,也不是愤怒的咆哮。一阵剧烈的、撕心裂肺的呛咳猛地从她喉咙深处爆发出来!那咳嗽来得如此凶猛,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她佝偻着身体,一手死死捂住胸口,一手徒劳地抓着车板边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咳嗽声一声紧似一声,带着破风箱般的嘶哑,脸憋得由白转紫,额头上青筋暴起,眼泪鼻涕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狼狈不堪。
妈!妈你怎么了!
张建军这才如梦初醒,慌忙上前扶住她,拍着她的背,声音带着哭腔,彻底慌了神。他看看咳得快要背过气去的母亲,又看看我手里那张冰冷的报告单,眼神里充满了混乱、痛苦和不解。
还愣着干什么!
旁边回过神来的邻居老王吼了一嗓子,快送医院啊!这回看着像真的!
三轮车夫也反应过来,赶紧蹬起车子。在邻居们七手八脚的帮助下,三轮车吱吱呀呀地载着咳得天昏地暗、涕泪横流的王秀兰,还有六神无主的张建军,朝着医院的方向颠簸而去。
我站在原地,手里还捏着那张轻飘飘却又重若千钧的报告单。筒子楼的声控灯因为刚才的喧嚣还亮着,昏黄的光线笼罩着我。楼门口只剩下几个还没散去的邻居,他们看我的眼神复杂极了,有震惊,有不解,也有那么一丝不易察觉的…解气
夜风吹过,带着一丝凉意。我深吸一口气,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婆婆那歇斯底里的咒骂和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一场闹剧,终于以最荒诞的方式,暂时落下了帷幕。然而,我心里清楚,这绝不是结束。王秀兰那双刻薄的眼睛,绝不会因为这次打击就真正闭上。家,这个字眼,此刻显得如此冰冷而遥远。
婆婆从医院回来后的日子,像一块浸透了水的旧棉布,沉重、黏腻,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消毒水味和压抑的沉默。
诊断结果不出所料:急火攻心,剧烈呛咳引发的支气管痉挛,加上点老年人常有的血压波动。医生开了些止咳平喘的药,叮嘱静养,保持情绪稳定。可情绪稳定这四个字,在王秀兰这里简直是天方夜谭。
她彻底蔫儿了。像一棵被严霜打蔫了的茄子秧,再也支棱不起往日的精气神。大部分时间,她都把自己关在那个堆满碎布和缝纫机的小隔间里,房门紧闭。偶尔出来倒水或上厕所,也是耷拉着眼皮,脚步拖沓,对我和张建军视而不见,仿佛我们是空气。那张刻薄惯了的脸上,笼罩着一层厚厚的阴云,写满了被愚弄后的屈辱、羞愤,以及一种更深沉的、仿佛信念崩塌般的灰败。偶尔,她的目光会像淬了毒的针,极其短暂地、阴冷地刺我一下,随即又飞快地移开,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恨意,却又不敢再轻易挑起战端。那架曾经日夜不停的蝴蝶牌缝纫机,也彻底哑了火,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张建军夹在中间,更是苦不堪言。厂里的活计本就繁重,回到家还要面对一个死气沉沉、随时可能爆发的母亲,和一个冷静得让他心里发毛的妻子。他变得更加沉默,眉头锁成了川字,常常一个人蹲在楼道口,闷头抽着最劣质的香烟,烟雾缭绕中,背影显得格外佝偻疲惫。
家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我照常上班、下班、做饭、洗衣,只是话更少了。那张未妊娠的报告单,像一柄无形的利剑,斩断了某些虚伪的纽带,也划开了一道冰冷的鸿沟。日子就在这种令人窒息的僵持中,一天天捱过。
三个月后,一个同样闷热的周末下午。蝉在窗外梧桐树上不知疲倦地嘶鸣,空气仿佛凝固了,一丝风也没有。我正把洗好的衣服晾在窗外的铁丝上,张建军在屋里笨拙地修理着一个漏水的搪瓷脸盆,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婆婆王秀兰依旧紧闭着房门,里面一片死寂。
咚咚咚!哥!嫂子!开门啊!
一阵急促又带着点不同寻常兴奋的敲门声响起,伴随着张建民那标志性的、有点油滑的嗓音。
张建军放下手里的钳子,疑惑地起身开门。
门一开,张建民像条泥鳅似的挤了进来,脸上是前所未有的红光满面,连那油滑的笑容都透着一股子得意劲儿。他身后,跟着一个看起来年纪很轻、穿着碎花连衣裙的女孩,女孩身材纤细,脸上带着明显的羞涩和一丝紧张,双手有些不自在地绞着衣角。她的小腹,已经有了一个微微的、但绝对不容忽视的隆起弧度。
妈!妈快出来!大喜事!天大的喜事!
张建民一进门就扯着嗓子喊,声音洪亮得能掀翻屋顶,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激动和炫耀。
王秀兰那扇紧闭的房门,吱呀一声被猛地拉开了。她探出头,脸上还带着被打扰的不耐和长久以来的阴郁。然而,当她的目光落在张建民脸上那夸张的喜色,再顺着他的指引,落到他身后女孩那隆起的腹部时——
如同久旱龟裂的土地骤然迎来一场倾盆暴雨!
王秀兰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瞬间爆发出骇人的光芒!像两簇被点燃的干柴,腾地一下烧了起来!脸上的阴云一扫而空,被一种近乎癫狂的、失而复得的狂喜所取代!她几乎是踉跄着从房间里冲了出来,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完全看不出是个需要静养的病人。她冲到张建民面前,枯瘦的双手死死抓住小儿子的胳膊,力气大得让张建民都龇了龇牙。
建…建民真…真的
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睛瞪得像铜铃,死死盯着女孩的肚子,仿佛那是稀世珍宝,你…你有了我们老张家的种我的…我的大孙子!
她激动得语无伦次,巨大的喜悦让她浑身都在发抖,连呼吸都变得粗重急促。
妈!是真的!
张建民挺直腰板,一脸自豪,用力拍了拍身边女孩的肩膀,彩玲!快!快叫妈!告诉妈这个好消息!
他催促着,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女孩彩玲被王秀兰那灼热得几乎要烧穿她的目光看得更加紧张,脸涨得通红,怯生生地、细声细气地开口:阿…阿姨好…我…我怀了建民的孩子…快…快五个月了…
哎!哎!好!好啊!
王秀兰激动得连连应声,泪水瞬间涌出了眼眶,顺着她沟壑纵横的脸颊往下淌。她猛地张开双臂,似乎想扑过去抱住彩玲的肚子,又怕吓到她,动作滑稽地停在半空,嘴里语无伦次地念叨着:老天开眼!祖宗显灵啊!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建民有出息!是我们老张家的功臣!大功臣啊!我的大胖孙子哟…奶奶的心肝宝贝…
她狂喜地拍着自己的大腿,那模样比三个月前以为我怀孕时还要夸张十倍,仿佛瞬间年轻了二十岁。
客厅里充斥着王秀兰喜极而泣的呜咽声和张建民志得意满的笑声。张建军也站了起来,看着弟弟和那个陌生的女孩,脸上露出憨厚而复杂的笑容,有高兴,也有些许茫然。
我和张建军交换了一个眼神。他眼中是纯粹的、为弟弟高兴的兄长之情。而我,看着婆婆那张因狂喜而扭曲放光的老脸,看着张建民那副我立了大功的嘴脸,再看看彩玲那羞涩中带着点不安的神情,一个冰冷而充满恶意的念头,如同毒藤般悄然缠绕上来。
时机,到了。
就在王秀兰激动得快要手舞足蹈,用那双枯瘦的手颤巍巍地、无比珍视地想要去抚摸彩玲隆起的腹部时,我向前走了一小步,脸上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仿佛只是单纯好奇的微笑,目光温和地看向彩玲,声音清晰地响起,不高不低,却足以让客厅里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彩玲是吧真是喜事!恭喜恭喜啊!看你肚子尖尖的,好多人都说这样怀的是男孩呢!对了,你们去做过B超检查了吗现在医院好多人都悄悄做,能提前知道个大概呢。
我的语气自然得如同聊家常,眼神真诚。
这突如其来的问话,让狂喜中的王秀兰动作猛地一滞!她抚摸的动作停在半空,霍然抬起头,那双被泪水模糊的、充满狂喜期待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唰地一下死死钉在彩玲脸上!那目光,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紧张和急迫的渴望!
张建民脸上的得意笑容也瞬间凝固,他似乎没想过这个问题,下意识地看向彩玲。
彩玲被我这么一问,显得更加局促不安,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脸更红了,声音细若蚊呐,带着点不好意思:做…做过了…前两周…建民陪我去的…
哦那医生怎么说
我脸上的笑容不变,眼神却带着鼓励,仿佛只是关心。
王秀兰的呼吸瞬间屏住了,身体前倾,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彩玲的嘴唇,仿佛在等待最终的审判。
彩玲低着头,手指绞着衣角,声音更小了,带着点羞涩,也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失落,终于把那句轻飘飘的话说了出来:
医…医生说…看…看影像…像…像是个女娃娃…
女娃娃三个字,如同三颗子弹,精准地、冷酷地,射穿了王秀兰刚刚构筑起来的所有狂喜和希望!
……
死寂。
比三个月前那个夜晚更加彻底的死寂,瞬间吞噬了整个客厅。
王秀兰脸上那火山爆发般的狂喜,如同被泼了一盆零下三十度的液氮,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冻结、碎裂、崩塌。她所有的表情,喜悦、激动、泪水、期盼……都凝固在脸上,然后一点点剥落,只剩下一种彻头彻尾的、被掏空灵魂般的空白。她伸出去想要抚摸孙子的手,僵在半空,五指微微痉挛着。她的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眼白上瞬间布满了骇人的血丝,直勾勾地、茫然地、死死地钉在彩玲那隆起的腹部。
她的嘴唇剧烈地哆嗦起来,像秋风中最后的枯叶,却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喉咙里只挤出几声短促的、破碎的呃…呃…,仿佛被人扼住了咽喉。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摇晃,如同狂风中的残烛。
张建民脸上的得意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措手不及的愕然和隐隐的烦躁。张建军则完全愣住了,看看彩玲,又看看摇摇欲坠的母亲,脸上的笑容僵在那里,不知所措。
我和张建军肩并肩站着,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的瞬间僵硬。我用尽全力,死死咬住自己的口腔内侧软肉,才勉强压住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带着血腥味的狂笑。三个月来积压的所有憋闷、屈辱、愤怒,在这一刻,在王秀兰那副彻底碎裂、崩塌、如同末日降临的表情面前,找到了一个近乎残忍的宣泄口!报应!这就是活生生的报应!风水轮流转,苍天饶过谁!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几秒钟的死寂,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王秀兰的身体猛地晃了一下。她像是用尽了全身最后一点力气,那只僵在半空的手,终于颤抖着、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悲怆的仪式感,重新落向彩玲的肚子。枯槁的手指触碰到那柔软的、孕育着新生命的隆起布料时,剧烈地颤抖着。
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咯咯作响,终于挤出了几个破碎的、嘶哑的、仿佛从灵魂深处被强行撕扯出来的字眼:
女…女娃…也…也好…也好…
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充满了无尽的绝望和一种徒劳的自我安慰,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毕生的力气。
最后一个好字的尾音,还在死寂的空气里微弱地颤抖着,尚未完全消散。
王秀兰那只放在彩玲肚子上的手,突然失去了所有支撑的力气,软软地垂落下来。她布满血丝的眼球猛地向上一翻,露出大片骇人的眼白!
妈——!
阿姨!
惊恐的尖叫同时从张建军和张建民口中爆发!
王秀兰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的破麻袋,身体猛地一挺,直挺挺地、毫无预兆地,像一截被砍倒的朽木,向后重重地栽倒下去!
砰!
一声闷响,砸在油腻的水泥地上。尘土微微扬起。
这一次,没有咒骂,没有试探的眼神,没有咳嗽。她双眼紧闭,脸色在瞬间由灰败转为一种死气的青紫,牙关紧咬,整个人彻底失去了意识,只有极其微弱、时断时续的呼吸,证明她还勉强活着。
真正的晕厥,猝不及防,干脆利落。
客厅里瞬间炸开了锅!张建军和张建民吓得魂飞魄散,手忙脚乱地扑上去,一个掐人中,一个慌乱地喊着妈!妈你醒醒!。彩玲吓得捂住了嘴,脸色惨白,不知所措地后退了一步。
我站在原地,身体因为强行压抑着某种激烈的情绪而微微颤抖。看着地上那个彻底失去意识、人事不省的身影,看着那两张写满惊恐和慌乱的男人面孔,看着这鸡飞狗跳、一片狼藉的客厅。
一股难以形容的滋味在胸腔里翻涌。是报复后的快意是看到天道轮回的冰冷还是一种更深沉的、无法言喻的悲哀
我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筒子楼窗外,夏日的蝉鸣依旧聒噪,不知疲倦,仿佛在为这场荒诞至极、却又无比真实的家庭悲喜剧,奏响着一曲永不落幕的背景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