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五号。
这个日子像一枚小小的钢印,每年都会在苏晚心上烙一下。不很疼,但存在感鲜明,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被标记的钝感。结婚纪念日。第十个。
暮色四合,窗外城市华灯初上,将巨大的落地窗晕染成一片流动的光河。水晶吊灯的光芒流泻下来,温柔地包裹着长方形的餐桌。纯白的桌布浆洗得一丝不苟,熨烫得没有半分褶皱,像一片凝固的新雪。正中央,长颈花瓶里斜插着几支新鲜空运来的白荔枝玫瑰,硕大的花瓣层层叠叠,慵懒地舒卷着,散发出清甜馥郁的香气,几乎要盖过空气中隐约浮动的食物气息。
苏晚站在桌边,指尖无意识地拂过冰凉的骨瓷盘沿。盘子里盛着的是顾承屿唯一明确表示过尚可入口的葱烧海参,浓油赤酱,深褐色的海参裹着油亮的芡汁,旁边点缀着几颗翠绿的葱段,摆盘精致得如同餐厅的广告画报。还有清蒸石斑鱼,鱼眼珠微微凸出,保持着刚断生时的鲜活模样。几样时令小炒,色彩搭配得恰到好处,热气已经散去了大半。
每一道,都是他十年前随口提过一句还行的菜。她记了十年。
空气里是精心烹饪过的佳肴气味,混合着玫瑰甜香,本该是暖融诱人的,此刻却沉甸甸地坠着,凝滞不动。偌大的顶层公寓空旷得惊人,只有墙上那台巨大的壁挂电视屏幕无声地闪烁着光影。财经新闻频道,一张轮廓深刻、神情疏离的英俊面孔占据了画面中心。顾承屿。她的丈夫。
屏幕里的男人正对着镜头,薄唇开合,冷静地分析着某个跨国并购案的风险与机遇。他的声音透过昂贵的音响系统流淌出来,低沉悦耳,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从容不迫。苏晚的目光落在屏幕下方滚动的实时字幕上:……顾氏集团总裁顾承屿今日出席亚太经济论坛,就当前投资环境发表重要观点……
重要观点。苏晚扯了扯嘴角,一个极淡、极凉的笑意转瞬即逝。他总有那么多重要的事情,重要到足以填满他的每分每秒,重要到……让这个家,让这张餐桌,让桌边等待的人,永远排在名单的末尾。
十年了。时间像指间的流沙,无声无息,却又在她脸上、心上刻下不容忽视的痕迹。从最初带着点孤勇和憧憬嫁入这座华丽牢笼的年轻女孩,熬成了如今这个连自己都快认不出的顾太太。镜花水月般的十年。她甚至怀疑,顾承屿是否真的记得她长什么样子。每一次为数不多的见面,他的视线总是穿透她,落在她身后的某个虚空点上,礼貌,周全,却像隔着一层磨砂玻璃,冰冷而模糊。
门锁传来轻微的电子音,咔哒一声,在过分寂静的空间里格外清晰。
苏晚的心脏猛地一跳,像被那细微的声响猝然攥紧。他回来了这个念头带着一种近乎荒谬的陌生感撞进脑海。她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指尖微微蜷缩,又强迫自己放松。不能失态。十年训练出的顾太太本能瞬间盖过了心底那点微弱的波澜。她转过身,动作甚至称得上行云流水,脸上已经挂好了那个练习过无数次、得体而温婉的微笑。
玄关处灯光柔和。顾承屿走了进来,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身室外的微凉空气。他随手将一件剪裁精良的深灰色羊绒大衣递给旁边候着的管家张姨,动作流畅自然。他微微低着头,修长的手指正解着袖口上那枚冷冰冰的白金袖扣,眉眼间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疲惫,是那种高强度工作后、精神深处透出的倦怠。
他的目光掠过玄关的装饰,掠过恭敬的张姨,掠过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最后,才极其自然地扫过站在几步开外、餐厅入口处的苏晚。
那目光,掠过她精心打理过的微卷长发,掠过她身上特意换上的、剪裁合体的烟灰色真丝连衣裙,掠过她脸上努力维持的笑容……没有停顿,没有聚焦。
如同扫过一件摆放在恰当位置、理应在那里的家具。
张姨,他开口,声音带着工作后的微哑,语气是惯常的、对下人吩咐事务的平淡,视线甚至没有在苏晚脸上多停留半秒,太太在家吗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张姨接大衣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脸上职业化的恭敬表情瞬间裂开一丝缝隙,露出下面掩藏不住的愕然与尴尬。她飞快地瞟了一眼苏晚的方向,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又被顾承屿那理所当然的询问堵了回去。
苏晚脸上那抹温婉的笑容,如同遭遇寒潮的花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僵住、凝固、最后一点点褪尽血色,只剩下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身体深处某个地方,传来一声极其细微、却清晰无比的碎裂声。像是支撑了十年的某根弦,终于绷到了极限,轻轻断开了。
心脏的位置,先是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随即被一种巨大而空洞的麻木感迅速淹没。十年。整整三千六百多个日夜的独角戏。她精心准备的一桌饭菜,她用心维持的这个家的壳子,她这个人……在他眼里,原来连一个明确的形象都无法留下。他甚至需要询问管家,他的妻子是否在家。
多么讽刺。多么彻底。
餐厅里精心布置的灯光,此刻变得异常刺眼。那浓郁的玫瑰香气,甜腻得让人反胃。满桌精致的菜肴,像一场盛大而无声的嘲笑。
苏晚站在那里,感觉自己像一个被钉在舞台中央的小丑,而唯一的观众,却漫不经心地移开了视线,甚至询问着主角什么时候上场。
指尖冰凉,深深掐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才勉强维持住摇摇欲坠的躯壳,没有当场碎裂开来。
顾承屿显然并未察觉到这瞬间死寂的空气中流淌的惊涛骇浪。他的注意力似乎被餐桌上那几支开得正盛的玫瑰短暂地吸引了一下,但也仅仅是一瞥。他径直走向餐桌,拉开主位的椅子坐了下来。椅腿摩擦地面,发出轻微而刺耳的声响。
张姨,他再次开口,视线落在面前那盘葱烧海参上,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太太如果回来了,让她过来一趟。他拿起手边的银筷,动作优雅地夹起一块海参,仿佛只是在谈论一件寻常公事,关于下个月顾氏慈善晚宴的安排,我有几处细节需要和她确认。
他低头,咬了一口海参,细嚼慢咽,姿态从容,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询问从未发生。
张姨的脸色彻底变了,她局促地站在那里,看看面无表情的顾承屿,又看看僵立如雕塑、脸色惨白的苏晚,嘴唇哆嗦着,完全失了方寸:先生,太太她……她……
我在这里,顾承屿。
苏晚的声音响了起来。不高,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像一把薄而锋利的冰刃,瞬间划破了餐厅里那令人窒息的凝固空气。
她缓缓地,一步一步,从餐厅入口的阴影处走了出来,将自己完全暴露在主灯明亮的光线下。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脚下昂贵的大理石地面似乎变成了冰冷的沼泽。她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顾承屿那张轮廓分明的侧脸上,那双曾经让她在少女时代怦然心动的深邃眼眸,此刻却只映出无尽的陌生和冰冷。
顾承屿咀嚼的动作顿住了。
他抬起头,循着声音望过来。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清晰地映出了苏晚的身影。然而,那目光里没有惊讶,没有恍然,更没有一丝一毫的愧疚或窘迫。只有一种纯粹的、被打断用餐的不耐烦,以及……一种近乎审视的陌生感。像是在打量一个突然闯入他私人领地的、身份不明的外来者。
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在努力辨认,又似乎只是觉得被打扰了。嗯他发出一个单音节,带着疑问。
苏晚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沉入谷底的声音,带着最后一丝回响,彻底碎裂。她走到餐桌旁,没有坐下,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看着这个与她同床共枕十年(尽管大部分时间那张床只有她一人)、法律上最亲密、现实中却遥远如星辰的男人。
下个月的慈善晚宴,苏晚开口,声音是竭力压制后的平板,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我会准时出席,配合顾总完成所有‘需要确认的细节’。至于其他……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他面前那盘他尚可入口的海参,扫过这一桌耗费了她整个下午心血的精致摆设,……不劳顾总费心。
说完,她没有再看顾承屿一眼,也没有理会张姨欲言又止的担忧目光。她挺直背脊,像一个终于卸下了沉重戏服的演员,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平静,转身离开了这个金碧辉煌、却寒冷彻骨的餐厅。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清脆,决绝,一步步远去,最终消失在通往主卧的走廊尽头。
餐厅里只剩下顾承屿和张姨。玫瑰的甜香依旧浓郁,却再也无法掩盖空气里弥漫的冰冷和难堪。
顾承屿握着银筷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些。他看着苏晚消失的方向,那扇紧闭的卧室门,眉心的皱痕加深了。刚才那个女人的眼神……很奇怪。带着一种他无法解读的沉痛和……恨意他认识她吗是哪个部门的员工还是……某个合作方派来的代表为什么张姨的表情那么古怪
他甩甩头,试图驱散这突如其来的烦躁。大概是最近并购案压力太大,出现了无关紧要的错觉。他重新低下头,将注意力放回盘中那块已经凉透的海参上。只是,那原本尚可入口的味道,此刻尝在嘴里,却莫名地有些发苦。
***
日子像被投入深潭的石子,沉闷地滑过水面,留下几圈涟漪,旋即恢复死寂。那晚餐厅里凝固的冰寒,无声无息地蔓延,将整个顶层公寓笼罩在一层更厚的隔膜之下。
顾承屿依旧忙碌,早出晚归,行色匆匆。那晚的短暂插曲,如同投入他庞大意识海洋的一颗小石子,连个像样的水花都没能激起,便沉入了名为无关紧要琐事的深渊。他的世界由精确的数字、复杂的条款和宏大的商业版图构成,那个被他遗忘在餐厅灯光下的女人,以及她眼中碎裂的光,并不构成其中任何有效参数。
苏晚的生活,则彻底沉入了水底。她不再费心准备那些注定无人品尝的菜肴,偌大的厨房重新变得冰冷空旷。她甚至很少走出主卧套房那方小小的天地。厚重的窗帘终日低垂,隔绝了外面喧嚣流动的光河,也隔绝了那个徒有虚名的家。大多数时候,她只是蜷缩在靠窗的沙发里,膝盖上摊着一本书,目光却长久地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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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光影从明到暗,再由暗转明,无声地描摹着时间的流逝。沙发旁的小几上,那份打印好的离婚协议书,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块沉默的界碑。纸张的边缘被她的指尖反复摩挲,已经有些微微发毛。
律师的电话来过几次,专业而冷静地询问进展。苏晚每次都只是平静地回答:再等等。等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或许,是等心底最后那点连她自己都唾弃的不甘彻底死透等一个连她自己都觉得荒谬的、微乎其微的可能还是仅仅在积蓄离开的勇气
日子就这样在无声的消耗中滑向了七月初。
这天傍晚,暮色比往常来得更沉一些,厚重的云层低压着城市的天际线,酝酿着一场夏日的暴雨。空气闷热黏稠,带着暴雨前特有的土腥气。
苏晚是被窗外骤然亮起的闪电惊醒的。她不知何时在沙发上睡着了,醒来时脖颈有些僵硬。客厅里没有开灯,只有闪电瞬间惨白的光,将空旷的家具轮廓狰狞地投射在墙壁上,旋即又被更深的黑暗吞没。紧接着,沉闷的雷声由远及近,轰隆隆滚过天际,震得窗玻璃嗡嗡作响。
她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坐起身。喉咙干得发紧。犹豫片刻,她还是起身,趿拉着柔软的拖鞋,轻轻推开门,走向厨房的方向,想去倒杯水。
走廊里一片漆黑,只有尽头厨房的方向,隐约透出冰箱运行时极其微弱的光晕。公寓的隔音极好,窗外的雷声雨声被过滤成一种模糊的背景噪音。
她刚走到厨房门口,一股浓烈到刺鼻的酒气混合着高级古龙水后调的气息,如同实质般扑面而来,瞬间将她包裹。
苏晚的脚步猛地顿住,心脏骤然紧缩。
厨房操作台边,一个高大熟悉的身影背对着她,微微弓着腰,似乎在冰箱里翻找着什么。是顾承屿。他显然喝多了,动作带着醉汉特有的迟滞和笨拙,昂贵的西装外套皱巴巴地搭在旁边的吧台椅上,领带扯松了,歪斜地挂在脖子上。
冰箱冷藏室的光线勾勒出他紧绷的肩背线条,带着一种平日罕见的、近乎颓唐的脆弱感。苏晚屏住呼吸,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想在他发现之前悄无声息地退回去。她不想在这个时候,以这种方式,和他再有任何交集。
然而,她细微的动作,还是惊动了那个沉浸在酒精世界里的男人。
顾承屿的动作停住了。他慢慢地,有些吃力地转过身。
冰箱的光线照亮了他的侧脸。深邃的眼窝此刻盛满了浓重的醉意,眼神迷离而涣散,失去了平日锐利的聚焦点,像蒙着一层散不开的雾。他的视线在昏暗的光线中茫然地扫视着,最终,有些吃力地落在了苏晚身上。
苏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身体绷紧,准备迎接他可能出现的任何反应——冷漠的审视,或者干脆视而不见地转身。
可下一秒,顾承屿的动作完全出乎了她的意料。
他非但没有移开视线,反而像是被什么吸引住了。他微微眯起眼,脚步有些虚浮地朝她挪动了一步,醉意朦胧的目光在她脸上缓慢地、仔细地逡巡着。那眼神不再是穿透,不再是模糊的掠过,而是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贪婪的专注力,仿佛第一次看清眼前人的轮廓。
厨房里只剩下冰箱压缩机低沉的嗡鸣,和窗外被隔绝的、闷闷的雨声。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苏晚甚至能清晰地看到他喉结滚动了一下。
然后,他忽然咧开嘴,露出了一个苏晚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笑容。不是平日那种疏离客套的弧度,也不是谈判桌上掌控一切的自信,而是一种纯粹的、带着醉意和某种奇异满足感的傻笑。
咦他含混不清地嘟囔了一声,声音被酒精浸泡得沙哑黏腻。他又往前凑近了一步,浓重的酒气几乎喷在苏晚脸上。他抬起手,那修长、骨节分明、签下过无数亿级合同的手指,此刻却带着不稳的轻颤,试探性地、小心翼翼地抚上了苏晚的脸颊。
指尖微凉,带着薄茧的粗糙感,却像带着电流,瞬间击穿了苏晚全身的神经。她猛地一颤,如同被烫到般想要后退,身体却僵硬得动弹不得。
顾承屿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她的抗拒。他的指腹带着一种近乎痴迷的探索欲,沿着她脸颊柔和的线条缓缓摩挲着,从微凉的眼角,到紧抿的唇线。他的目光紧紧追随着自己手指的轨迹,眼神迷蒙,却又透着一股孩子气的专注。
新来的他歪着头,含混地问,呼出的热气带着浓烈的酒味拂过苏晚的耳廓。他那只抚摸着她的手,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顺着她的下颌滑下,蓦地扣住了她纤细的脖颈,拇指的指腹危险地压在她颈侧跳动的脉搏上。
苏晚的血液几乎要凝固了,浑身的寒毛都倒竖起来。
顾承屿像是被指腹下那急促的搏动取悦了,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沙哑的轻笑。他猛地用力,将她整个人往前一带!
苏晚猝不及防,惊呼声卡在喉咙里,身体完全失去了平衡,重重地撞进他坚硬而滚烫的胸膛。浓烈的酒气和男性气息瞬间将她淹没。她下意识地挣扎,双手抵住他的胸口,却如同蚍蜉撼树。
你长得……顾承屿的头低下来,灼热的气息喷在苏晚的额角、眉梢,带着一种令人战栗的亲密和压迫。他扣在她颈后的手猛地收紧,另一只手强硬地箍住了她的腰,将她死死地按在冰冷的厨房操作台边缘。冰凉的金属棱角硌得她生疼。
他低下头,滚烫的唇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狠狠地压了下来,带着酒精的辛辣和一种近乎蛮横的掠夺气息,精准地捕捉到了她的唇。
……好像我太太。他含混的、带着醉意和某种奇异满足感的低语,伴随着这个粗暴的吻,一同烙印在苏晚的唇齿之间。
轰隆——!
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夜幕,紧随其后的炸雷仿佛就在头顶爆开,震得整栋大楼都似乎在微微颤抖。惨白的光瞬间照亮了厨房里纠缠的两人,照亮了顾承屿紧闭的、带着沉迷掠夺的双眼,也照亮了苏晚那双骤然睁大、瞳孔深处只剩下无边惊惧和死寂空洞的眼睛。
冰箱的嗡鸣声,窗外瓢泼的雨声,仿佛都在这一刻被无限放大,又瞬间被抽离。世界只剩下唇上那滚烫、粗暴、带着浓烈酒气的触感,和颈后那只铁钳般的手。
像一场荒诞恐怖剧的高潮。十年婚姻,唯一的、真正的亲密接触,竟然发生在他醉眼朦胧,把她错认成新来的保姆、又荒谬地觉得她像太太的时刻。
屈辱、愤怒、冰冷刺骨的绝望……无数种情绪如同冰与火的洪流,在苏晚身体里疯狂冲撞、爆炸。抵在他胸前的手,指甲深深地陷入掌心,几乎要刺破皮肤。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烈的恶心感汹涌而上。
就在她以为自己会窒息或者当场呕吐出来时,箍在身上的力道骤然一松。
顾承屿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又像是终于获得了某种满足,高大的身躯晃了晃,沉重地向后倒去。不是摔倒在地,而是精准地、像完成最后一项任务般,重重地砸进了旁边一张宽大的单人沙发里。
头一歪,瞬间没了声息。只有胸膛微微起伏,发出沉重而规律的呼吸声。
他睡着了。
厨房里重新陷入昏暗,只有冰箱门缝里透出的微弱冷光,幽幽地照着这诡异而狼狈的一幕。苏晚僵立在原地,背脊紧紧抵着冰冷的操作台边缘,硌骨的痛楚清晰地传来。嘴唇上还残留着他粗暴碾压过的灼热感和酒气,颈后被他扣过的地方隐隐作痛。
她缓缓抬起手,手背用力地、反复地擦拭着自己的嘴唇,动作机械而用力,仿佛要擦掉一层看不见的污秽。擦得皮肤发红发痛,几乎要破皮。
窗外,暴雨如注,疯狂地冲刷着玻璃幕墙,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哗哗声。那声音像是无数双手在捶打着牢笼,又像是整个世界都在为她发出悲鸣。
苏晚的目光,缓缓移向沙发上那个沉睡如死的男人。昏暗的光线下,他英俊的侧脸轮廓依旧完美,却再也激不起她心中半分涟漪。只有一片冰冷刺骨的死寂,和那滔天巨浪般、足以摧毁一切的恶心感。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张脸,那曾经占据了她整个青春幻想、如今却只代表无尽荒诞和屈辱的脸。然后,她转过身,脚步有些虚浮,却异常坚定地走出了厨房。没有再看那个沙发一眼,径直走向了主卧的方向。
黑暗中,她的背影挺得笔直,像一把终于淬炼完成、即将出鞘的寒刃。
***
客厅里厚重的窗帘被拉开了一半,清晨七点的阳光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清澈,毫无遮拦地倾泻而入,在地板上投下大片耀眼的光斑。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无声地舞动。
苏晚就坐在这片过于明亮的光域边缘,一张单人沙发里。她穿着最简单的米白色亚麻衬衫和长裤,长发随意地在脑后挽成一个低髻,露出苍白而平静的侧脸。面前那张线条冷硬的黑色玻璃茶几上,除了一杯早已冷透、一口未动的清水,就只有一份文件。
白纸黑字,标题醒目刺眼——离婚协议书。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搭在冰凉的杯壁上,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目光落在协议书上,却没有聚焦,像是在等待一个必然降临的宣判,又像是在积蓄某种力量。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阳光在地板上缓慢地移动着角度。直到楼上主卧的方向,终于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
顾承屿揉着额角,脚步虚浮地出现在楼梯口。宿醉的威力显然不小,他英俊的脸上带着明显的疲惫,眉头紧紧锁着,眼底有浓重的青影,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灰白。昂贵的丝质睡袍随意地系着,领口微敞,露出线条分明的锁骨,却也透着一股罕见的颓唐。
他一边揉着抽痛的太阳穴,一边皱着眉走下楼梯,显然被客厅里过分明亮的光线刺得有些不适应。宿醉让他的大脑像是灌满了沉重的铅块,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隐隐的抽痛。昨晚的记忆破碎不堪,只剩下一些模糊的、令人不快的片段——刺眼的闪电,冰凉的台面,还有一个……模糊的、带着馨香的影子具体是什么,完全想不起来,只留下一种莫名的烦躁和挥之不去的头痛。
他的目光习惯性地扫过空旷奢华的客厅,带着一种主人审视领地的漠然,然后,才落在了坐在单人沙发里的苏晚身上。
几乎是瞬间,他的脚步猛地顿住。
揉着太阳穴的手僵在了半空。
宿醉带来的混沌迷雾,像是被一把无形的利刃骤然劈开!顾承屿的瞳孔在接触到苏晚身影的刹那,剧烈地收缩了一下。
不是模糊的轮廓,不是需要费力辨认的色块。
眼前的女人,五官清晰得如同被水洗过的高清相片,纤毫毕现地烙印在他的视网膜上!那略显苍白却依旧清秀的脸颊,那双此刻平静无波、却带着他从未见过的疏离与疲惫的眼睛,那抿成一条直线的、颜色浅淡的唇……甚至她耳边一缕散落的、柔软的发丝,都在晨光下清晰无比!
一股强烈的、从未有过的陌生感伴随着巨大的荒谬感,如同冰冷的海啸,瞬间将他灭顶!他像是第一次真正看见她。不,不是像,是就是第一次!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得胸腔生疼。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全部冲上了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留下一种令人眩晕的冰冷。
你……顾承屿的喉咙像是被砂纸狠狠磨过,发出一个极其干涩嘶哑的单音。他几乎是本能地向前踉跄了一步,目光死死地钉在苏晚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惊骇的难以置信。你……
大脑一片空白。昨晚那些破碎的、带着酒气和馨香的模糊片段,如同被投入滚水的冰块,猛地炸开!冰凉的操作台……指腹下细腻温热的皮肤触感……那饱满柔软的唇……还有他贴在她耳边含混低语的那句好像我太太……
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伴随着眼前这张清晰无比、带着冰冷疏离的面孔,轰然拼凑!形成了一个完整、清晰、却足以让他肝胆俱裂的真相!
一股强烈的、无法抑制的生理反应汹涌而上。顾承屿猛地捂住嘴,剧烈的呛咳如同风暴般席卷了他!
咳!咳咳咳——!
他弯下腰,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宿醉的头痛、巨大的震惊和铺天盖地的恐慌交织在一起,让他高大的身躯控制不住地颤抖。苍白的脸瞬间因为剧烈的呛咳而涨得通红,额角青筋暴起,眼角甚至溢出了生理性的泪水。
这惊天动地的呛咳声在空旷死寂的客厅里回荡,显得异常突兀和狼狈。
苏晚安静地坐在沙发里,平静地看着他。看着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见自己后露出的惊骇,看着他因为巨大的冲击而狼狈呛咳、痛苦不堪。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惊讶,没有嘲讽,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动容。那双眼睛,平静得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倒映着他此刻所有的失态和狼狈,却激不起半分涟漪。
她甚至没有动一下,没有去倒一杯水,没有递一张纸巾。只是静静地看着,如同看着一场与己无关的默剧。
直到顾承屿的咳嗽声终于渐渐平息,只剩下急促而粗重的喘息,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额发被冷汗濡湿,黏在额角,整个人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脆弱和混乱。
苏晚这才缓缓地站起身。
她的动作很轻,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清晨的阳光勾勒着她单薄却挺直的背影。她绕过茶几,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在距离他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
顾承屿下意识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还残留着呛咳带来的水光,混合着浓烈的震惊、慌乱和一种苏晚从未见过的、近乎哀求的茫然。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意义不明的气音。
苏晚没有看他。她的目光越过他颤抖的肩膀,落在他身后的虚空处,平静得像是在宣读一份早已拟定的公文。
她伸出左手,纤细的手指拿起茶几上那份早已准备好的离婚协议书。纸张的边缘在晨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然后,她抬起右手,动作平稳、精准、没有一丝犹豫地将那份文件,轻轻递到了顾承屿的眼前。
纸张几乎要贴上他因为震惊和呛咳而微微颤抖的鼻尖。
顾先生,苏晚的声音响起,清晰、平稳、没有任何起伏,如同冰层下缓缓流动的河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极致疲惫与冰冷,签字吧。
我们离婚。
顾承屿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绳索牵引,死死地钉在那份递到眼前的文件上。白纸黑字,离婚协议书五个加粗的宋体字,像五把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他的瞳孔,带来一阵尖锐的灼痛。
他像是被这简单的几个字烫伤了,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看向苏晚。她的脸,在明亮的晨光下如此清晰,如此陌生,却又带着一种诡异的、迟来的熟悉感。那平静无波的眼神,那冰冷疏离的语调,像一把冰锥,凿穿了他宿醉混沌、又被巨大震惊冲击得摇摇欲坠的意识壁垒。
离婚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呛咳后的破音和浓重的鼻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砾中艰难地磨出来,你……你什么意思他下意识地想要后退一步,身体却僵硬得不听使唤,只是微微晃了一下,目光死死锁住苏晚,试图从她脸上找出一丝玩笑或者赌气的痕迹。
没有。一丝一毫都没有。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死水般的平静。
苏晚没有回答他这显而易见的愚蠢问题。她只是维持着递出文件的姿势,指尖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眼神淡漠地越过他,仿佛他只是空气中的一个障碍物。
这无声的漠视比任何尖锐的指责都更具杀伤力。顾承屿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下沉。一股巨大的恐慌,混杂着迟来的、铺天盖地的荒谬感和羞耻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昨晚那些破碎的、带着酒气的记忆片段——冰箱的冷光,指腹下温软的触感,那个粗暴的吻,那句混账的新来的保姆……长得好像我太太——如同淬毒的匕首,在脑海里疯狂翻搅!
十年!整整十年!他像个彻头彻尾的瞎子!像个活在自我世界里的傲慢蠢货!
不……他喉咙里发出一个破碎的音节,几乎是本能地抬手,不是去接那份协议,而是猛地、带着一种绝望的力道,紧紧抓住了苏晚递文件的手腕!力道之大,让苏晚纤细的手腕瞬间泛白,那份离婚协议书在她指间危险地晃动着。
老婆!顾承屿的声音拔高了,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崩溃的慌乱和急切,嘶哑地冲口而出,你听我说!昨晚……昨晚我喝多了!我根本不知道是你!我……我……他语无伦次,急于解释,却因为巨大的冲击和混乱而词不达意,只能徒劳地重复着不知道,我脸盲!我是脸盲症!我……
顾承屿。
苏晚的声音不高,甚至很轻,却像一道冰冷的闸门,瞬间截断了他所有混乱不堪的解释。
她的目光终于从虚空中收回,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近距离地、正正地对上了顾承屿那双布满血丝、写满了惊惶失措的眼睛。她的眼神里没有任何温度,只有一片冻彻骨髓的疲惫和冰冷的了然。
我知道。她平静地吐出三个字。
顾承屿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他像是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整个人僵在原地,连抓住她手腕的力道都瞬间松脱了。他愕然地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苏晚。
她知道她……知道他有脸盲症
这个认知,比那份离婚协议书,比昨晚那个荒谬的吻,比十年来的所有忽视加在一起,都更具毁灭性的冲击力!像一座无形的冰山轰然砸下,将他彻底冻结。
苏晚看着他脸上瞬间空白的表情,看着他眼中那如同世界崩塌般的震惊和茫然。她缓缓地、一点点地抽回了自己的手腕。被他抓过的地方,留下了一圈清晰的红痕,隐隐作痛。
结婚第二年,我就知道了。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像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往事,在你书房抽屉最底层,压着一份你十岁那年车祸后的诊断书复印件。创伤性后天获得性脸盲症。
顾承屿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份诊断书……他以为藏得很好,是他内心深处最不愿示人的隐秘伤疤。原来……她早就知道整整八年!
所以,苏晚的唇角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而是一个冰冷到极致的、充满自嘲和悲凉的弧度,这十年来,每次你回家,认不出我,把我当成家里的某个帮佣,或者干脆视而不见……我都知道原因。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他煞白的脸,扫过他额角的冷汗,最后落回那份离婚协议书上。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千帆过尽的疲惫,但顾承屿,这并不能改变什么。
不是故意的伤害,难道就不是伤害了吗
这十年,我受够了。她抬起头,再次直视着他,眼神锐利如刀,我受够了永远像一个透明人一样活在你的视线之外,受够了每一次期待落空后冰冷的现实,受够了这间巨大、豪华、却永远只有我一个人的冰窖!我受够了做你法律意义上的妻子,却连你眼中一个清晰的影像都得不到!
脸盲症……她轻轻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尾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很快被更深的冰冷覆盖,它或许是你的不幸。但用它作为理由,来让我继续忍受这种婚姻顾承屿,这对我,太残忍了。
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鼓槌,狠狠敲打在顾承屿的耳膜上,砸进他混乱一片的心底。他看着她平静无波却字字泣血的脸,看着她眼中那片再也无法融化的坚冰,巨大的、迟来的痛楚如同海啸般席卷了他,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防线。
不是……不是这样的……他徒劳地摇着头,眼眶瞬间变得通红,一层水光不受控制地弥漫上来,声音哽咽破碎,老婆……对不起……我真的……我真的不知道……我……
他语无伦次,巨大的恐慌和悔恨像藤蔓一样紧紧缠绕住心脏,勒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下意识地再次伸出手,想要抓住她,抓住这唯一一根似乎正在从他指缝中飞速流逝的浮木。
然而,苏晚的动作比他更快,也更决绝。
在他手指触碰到她衣袖的前一秒,她猛地后退一步,拉开了两人之间最后的距离。那份离婚协议书,被她毫不犹豫地、重重地拍在了顾承屿僵硬的胸膛上!
纸张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睡袍传来,激得他浑身一颤。
字签好,通知我的律师。苏晚的声音斩钉截铁,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她最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得难以言喻,有疲惫,有释然,有深埋的痛楚,最终都归于一片沉寂的死水。
然后,她决然转身,没有丝毫留恋,径直朝着玄关大步走去。脚步快而稳,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棵终于挣脱了所有束缚、迎向风雨的树。
苏晚——!
顾承屿如梦初醒,发出一声撕心裂肺般的嘶吼。那份冰冷的离婚协议书从他胸口滑落,轻飘飘地掉落在光洁的地板上。他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骨头,又像是被投入了滚烫的油锅,巨大的恐慌和失去的剧痛瞬间攫取了他所有的理智!
他顾不上滑落的协议,顾不上此刻的狼狈不堪,脑子里只剩下一个疯狂的念头——不能让她走!绝对不能!
他跌跌撞撞地追了上去,宿醉的眩晕和巨大的情绪冲击让他脚步虚浮踉跄,好几次差点被自己绊倒。赤着的脚踩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凌乱而急促的啪嗒声。
老婆!你等等!他冲过空旷的客厅,声音带着哭腔,破碎不堪,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听我说!我的脸盲……它好了!就在昨晚!我……我现在能看清你了!真的!我看得很清楚!苏晚!你看我一眼!
他像个迷途的孩子,绝望地追赶着那道决绝离去的背影,语无伦次地嘶喊着,试图抓住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
我知道我混蛋!我知道我该死!你给我个机会!就一次!求你了!老婆……别走!
回应他的,是玄关处传来的,一声清脆、冰冷、决绝的关门声。
砰——!
那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沉重的闸门,轰然落下,彻底隔绝了两个世界。
顾承屿的脚步猛地钉在原地,离那扇紧闭的、光可鉴人的深色大门,只有一步之遥。他伸出的手,徒劳地僵在半空中,指尖微微颤抖。
门外,是电梯运行下行的微弱蜂鸣声,由近及远,最终彻底消失。
门内,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他粗重、急促、带着哽咽的喘息声,在空旷得可怕的客厅里,孤独地回荡。阳光依旧明亮,尘埃依旧在光柱中舞动,那份白色的离婚协议书,静静地躺在他脚边的地板上,像一片巨大的、冰冷的雪花。
他慢慢地、慢慢地低下头,看着那份决定了他命运的纸。视线一片模糊,滚烫的液体终于无法抑制地冲出眼眶,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光洁冰冷的地面上,洇开深色的、绝望的水渍。
完了。
一切都完了。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见她的模样,却是在她决然转身、永不回头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