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叔叔与我的温暖共生 > 第一章

凶叔叔的猫毛和我的家
葬礼之后,那股浓烈到几乎令人窒息的线香味道,仿佛黏在了鼻腔深处,无论我怎么努力吸气,都驱之不散。家里挤满了人,嗡嗡的低语像是夏夜里扰人的蚊蚋,在堆叠的花圈和惨白的挽联间盘旋。大人们穿着肃穆的黑色或藏青,脸上的表情混杂着悲伤、疲惫,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疏离。空气沉重得如同吸饱了水的棉絮,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甸甸的阻力。
我蜷缩在客厅角落那张冰凉的硬木椅子上,椅面硌着骨头。目光茫然地扫过一张张模糊又陌生的脸孔,最终不受控制地、死死地钉在靠近阳台窗帘阴影里的那个人身上。他是我父亲的弟弟,我的叔叔,陈大勇。
他靠着冰冷的墙壁,指间夹着一根燃了大半的香烟,缭绕的青灰色烟雾模糊了他本就显得粗粝的轮廓。一道深褐色、如同巨大蜈蚣般扭曲的疤痕,从他的左边眉骨斜斜地爬下来,粗暴地撕裂了脸颊,最后消失在同样疤痕累累的脖颈深处,埋进洗得发白的旧夹克领口。他沉默地抽着烟,对那些飘过来的、带着试探和推卸意味的言语置若罔闻,仿佛自己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旁观者。
……这孩子,总得有人管啊,大勇你看……一个远房姑妈的声音尖细地飘过来。
我们家地方小,挤不下,大勇那边……另一个声音含糊地接上。
话题兜兜转转,像一群苍蝇在寻找落脚点。那些躲闪的目光最终还是汇聚到了角落里那个沉默抽烟的男人身上。空气里的推诿和压力几乎凝成了实体。
陈大勇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劣质烟草燃烧的辛辣气味瞬间压过了线香。他猛地将烟蒂摁熄在窗台的瓷砖上,留下一个焦黑的印记。动作带着一股狠劲。他抬起头,目光像两把生锈的钝刀,直直地劈开人群的嗡嗡声,精准地砍在我脸上。
操!他骂了一声,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铁锈,磨叽个屁!跟我走!
那两个字,像两枚冰冷的铁钉,狠狠楔进我惶恐的鼓膜里。恐惧瞬间攫紧了我的心脏,胃部一阵翻搅。我几乎是下意识地蜷缩得更紧,手指死死抠住冰凉的椅子边缘,指甲陷进木头细微的纹路里。没有选择。我像一片被狂风卷起的落叶,身不由己地站起来,拖着僵硬的双腿,在满屋子复杂的目光注视下,一步一步挪向那道阴影里散发着烟味和危险气息的身影。
陈大勇没再说话,只是转过身,拉开门。一股带着铁锈和机油味道的冷风猛地灌了进来,吹得我打了个寒噤。他大步走了出去,没有回头看我是否跟上。
他的住处,在城市边缘一条逼仄脏乱的小巷尽头。推开那扇锈迹斑斑的铁皮门,一股浓烈得化不开的气味扑面而来——机油、汽油、金属冷却液、还有某种陈年灰尘和汗渍混合在一起的、难以形容的浑浊气息。眼前是一个巨大而杂乱的空间,更像一个被废弃的修车工坊,而不是一个家。光线昏暗,只有一盏悬垂下来的、蒙着厚厚油污的灯泡散发着昏黄微弱的光。巨大、冰冷的修车架像钢铁巨兽的骨架矗立在中央,地上散乱地堆放着扳手、千斤顶、各种叫不出名字的工具零件,还有废弃的轮胎像黑色的礁石一样随意搁置。油腻腻的水泥地面反射着浑浊的光。
角落深处,紧挨着一扇布满灰尘的小窗户,勉强塞着一张窄窄的行军床。床单灰扑扑的,辨不出原本的颜色。床边放着一个瘪下去的铁皮饼干桶,上面印着模糊不清的图案,这就是我唯一的床头柜。
睡那儿。陈大勇用下巴朝行军床的方向随意一点,声音平板无波,仿佛在指认一堆工具。他随手把肩上那个脏得看不出原色的帆布工具包扔在地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他自己则走向房间另一头,那里有一个用旧木板隔出来的小区域,隐约能看到一张更宽些的床铺轮廓。
没有多余的交代,没有一句关于以后的话。他把自己摔进那张床里,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很快,粗重、带着哨音的鼾声就响了起来,像一台年久失修、随时会散架的破风箱,粗暴地撕扯着车库内沉滞的空气。
我抱着自己那个小小的背包,里面只有几件换洗衣服和父母唯一一张合影。小心翼翼地绕过地上横七竖八的障碍物,走到那张行军床边。指尖触碰到冰凉的床沿,硬邦邦的。我躺下去,蜷缩起身体,薄薄的床垫下,金属支架的棱角清晰地硌着骨头。昏黄的灯光在天花板上投下模糊晃动的光斑,角落里堆叠的废旧轮胎和巨大机器投下浓重、形状怪异的阴影,在鼾声的节奏里微微晃动,仿佛蛰伏的兽。
隔壁的鼾声停顿了一下,接着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咳嗽平息后,一句含混却恶狠狠的咒骂砸了过来:……妈的……操蛋玩意儿……
不知是在骂梦里的什么,还是骂这糟糕透顶的生活。
我猛地拉过被子,那被子带着一股陈旧的机油和汗味,紧紧蒙住了头,试图隔绝那令人窒息的鼾声和粗鄙的咒骂,也隔绝这个冰冷、油污、弥漫着陌生气息的世界。眼泪无声地洇湿了被角,渗进布料粗糙的纤维里。
日子像生了锈的齿轮,在机油、汗水和粗鲁的咒骂声中,艰难地、嘎吱作响地向前滚动。
陈大勇的生活有着近乎刻板的轨迹。天刚蒙蒙亮,他就像一头被惊醒的暴躁野兽,带着浓重的起床气,伴随着一连串含混不清的脏话(他妈的……困死了……这鬼日子……)挣扎着从木板床上爬起来。他会去屋子深处那个用破木板勉强围起来的角落,那里有个简易的水龙头和水槽。水声哗哗,接着是用力擤鼻涕和漱口的声音,最后总是以一声响亮、带着发泄意味的吐痰声结束。
早餐通常是隔夜的冷馒头,或者路边摊买来的油乎乎的煎饼。他坐在一个倒扣着的废旧轮胎上,大口吞咽着,一边翻着本破破烂烂的汽车杂志,指头沾着油污在纸页上留下污迹。吃完,一抹嘴,把包装纸随手扔在地上,抄起他那套油腻的工具包,拉开铁皮门,身影消失在门外巷子浑浊的光线里。铁门哐当一声甩上,震得墙壁簌簌落下灰尘。
我则独自留在这个巨大的、散发着金属和机油冷冽气息的空间里。白天,这里空旷得让人心慌。我尽量待在行军床附近那一点点被窗户投下的光线眷顾的地方,翻看课本,或者只是抱着膝盖发呆。阳光穿过蒙尘的玻璃,形成一道微弱的光柱,光柱里无数尘埃在无声地狂舞。寂静中,耳朵变得异常灵敏。
有时,会听到一些极其细微的声响。是喵呜还是风吹动某处松动铁皮的呜咽或者是老鼠在角落里窸窣声音很轻,很飘忽,似乎从那些堆积如山的废旧零件深处传来,又像是来自墙壁的缝隙。我屏息凝神去捕捉,它又消失了。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遥远车声,或者隔壁邻居模糊的说话声,证明这个世界还在运转。
傍晚,沉重的脚步声和铁门被拉开的声音宣告陈大勇的归来。他带着一身更浓重的机油味、汗味和疲惫的气息。晚餐要么是他从外面带回来的廉价盒饭,要么就是煮一锅挂面,胡乱扔点青菜进去。吃饭时,他很少说话,沉默地吞咽着,眉头习惯性地拧紧,脸上那道疤痕在昏暗灯光下显得更加狰狞。电视开着,放着吵闹的本地新闻或者足球赛,屏幕闪烁的光映着他没什么表情的脸。吃完饭,碗筷往水槽里一扔,他又会一头扎进那些冰冷的机器里,或者对着某辆送来维修的破旧摩托敲敲打打。扳手砸在金属上的哐当声、他烦躁时脱口而出的咒骂(这破逼玩意儿……死轴了……操!),是夜晚车库的主旋律。
我们的交流仅限于最必要、最简短的字眼。
水。
他会把空杯子重重顿在唯一一张还算干净的矮凳上。
我默默起身,去水槽接水。
扳手。
他头也不抬,手伸向某个方向。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在散乱一地的工具里翻找,递过去。他接过,依旧不会看我一眼。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滑过,像机油滴落在肮脏的水泥地上,缓慢,黏稠,无声无息地积累着令人窒息的隔膜。我像一只误入钢铁丛林的小兽,在这个弥漫着油污、汗水和粗粝咒骂的空间里,小心翼翼地活着,把自己缩得越来越小。
直到那个深夜。
白天在学校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浇了个透心凉,回到家就感觉头重脚轻,浑身骨头缝里都透着酸疼。晚饭时那碗清汤寡水的挂面,只勉强扒拉了几口,喉咙就干涩得咽不下去。陈大勇瞥了我一眼,没说什么,只是把面碗推得更近了些,自己则继续对付他那碗。我最终摇了摇头,哑着嗓子挤出两个字:饱了。
他鼻腔里哼了一声,算是回应。夜幕像浸透了墨汁的棉布,沉沉地罩了下来。我昏昏沉沉地蜷缩在行军床上,身体一阵阵发冷,又一阵阵发热,薄薄的被子裹紧了也无济于事。陈大勇那边传来粗重的鼾声,如同往常一样,带着破风箱的杂音,搅动着车库浑浊的空气。
不知过了多久,混沌的意识被一阵极其清晰的喵呜声刺破。不是幻听!那声音短促、带着某种明显的痛苦和惊惶,就在很近的地方响起,异常真切。
紧接着,是隔壁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伴随着一声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安抚意味的轻斥:嘘——小点声!别他妈乱动!
不是梦!
强烈的好奇心混合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暂时压倒了身体的不适。我强撑着坐起身,赤着脚踩在冰凉油腻的水泥地上,悄无声息地挪到隔开我们两个房间的那排高大的、堆满杂物和旧轮胎的架子后面。心跳得飞快,撞击着肋骨,几乎要从喉咙口蹦出来。我从杂物堆叠的缝隙里,小心翼翼地望过去。
昏黄的光线下,陈大勇背对着我,正单膝跪在冰冷肮脏的水泥地上。他面前的水泥地上,蜷缩着一只瘦小的橘猫,后腿似乎受了伤,沾着暗红的血迹和灰土。陈大勇巨大的、布满老茧和油污的手掌,此刻正笨拙地、异常轻柔地按在猫的后颈上,试图让它安静下来。他那宽阔、布满刺青的脊背微微弓着,形成一个保护的姿态。
他身边放着一个打开的、边缘磨得发白的旧医药箱,里面杂乱地放着碘伏棉球、纱布卷和一小卷医用胶带。他那双平时用来拧紧巨大螺栓、沾满洗不净黑垢的手指,此刻正极其别扭地捏着一小团蘸了碘伏的棉球,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擦拭着猫后腿的伤口。橘猫显然很痛,身体猛地一抽,发出一声尖锐的呜咽,爪子下意识地抓挠了一下。
嘶——陈大勇倒抽一口凉气,手背上瞬间多了几道细细的血痕。他眉头紧锁,脸上的疤痕在灯光下扭曲得更深,可脱口而出的却不是预想中的暴怒咒骂。他几乎是立刻收回了手,没有一丝要惩罚那只猫的意思,反而用那只沾着碘伏和血痕的手,更加轻柔地、一遍遍地抚摸着橘猫的头。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粗糙的声线因为刻意放柔而显得异常古怪,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近乎笨拙的温和:好了好了……小瘸子……别怕……别怕……妈的,忍着点……马上就好……
小瘸子……他重复着,声音沙哑,带着一种奇异的、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耐心。他拿起剪刀,费力地剪下一小段纱布,动作僵硬却全神贯注地覆盖在猫的伤口上,再用胶带仔细地固定好。整个过程,他嘴里一直用那种奇特的、压低了的嗓音断断续续地说着话,像是在安抚猫,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就你能……瞎跑……这下好了吧……啧……别动!……好了好了……完事了……
那只叫小瘸子的橘猫似乎真的听懂了他的话,在他轻柔的抚摸下渐渐安静下来,身体不再剧烈颤抖,只是喉咙里发出细微的、满足的咕噜声,小小的脑袋依赖地蹭着他沾满油污的手掌。
昏黄的灯光笼罩着他们。巨大的、布满刺青的身影蜷缩着,小心翼翼地庇护着掌心里那个脆弱的小生命。空气里弥漫着碘伏的微涩、机油和血腥的混合气味。我僵立在杂物的阴影里,手指死死抠住冰冷的铁架边缘,指甲深深陷进锈蚀的纹路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巨大的、颠覆性的冲击。眼前这个跪在油污里、笨拙地安抚着受伤小兽的男人,与那个白日里满口脏话、面目狰狞的修车工陈大勇,撕裂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影像,在我脑中激烈地碰撞、交错。
我屏住呼吸,一点点后退,生怕发出任何声响惊扰了这一幕。直到冰冷的脚重新触碰到行军床的边缘,我才像被抽干了力气一样瘫坐下去,后背紧贴着冰凉的墙壁。隔壁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只剩下猫咪细微的咕噜声,和他偶尔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
那晚之后,车库的空气似乎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并非言语上的亲近,陈大勇依旧是那个陈大勇。清晨依旧被粗鲁的脏话唤醒,吃饭时依旧沉默,对着难修的机器依旧会暴躁地骂娘。但有什么东西,像深埋地下的种子,悄然萌动。
我开始留意到更多曾被忽略的细节。在工具箱最底层,压在一堆沉重扳手下面的,那个边缘磨损的旧医药箱。水槽旁边不起眼的角落里,多了一个豁了口的浅碟子,里面总是盛着干净的清水,旁边偶尔会散落着几粒小小的、圆滚滚的猫粮。夜里,当陈大勇以为我睡熟后,那压低嗓音、带着古怪温柔的小瘸子、别闹、过来之类的低语,还有猫咪满足的咕噜声,会断断续续地传来。
一天下午放学回来得比平时早了些。推开沉重的铁皮门,车库内异常安静。陈大勇还没回来。我放下书包,习惯性地看向水槽边的水碟,里面是空的。就在这时,一阵细弱但清晰的喵呜声从车库最深处、靠近后墙堆放废旧轮胎的地方传来。
是那只橘猫小瘸子还是别的
鬼使神差地,我放轻脚步,循着声音,绕过巨大的修车架,向那个堆叠着无数废弃物的阴暗角落走去。空气中弥漫着陈年橡胶和金属锈蚀的气味。声音越来越近,就在一堆旧轮胎后面。
我停下脚步,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喵呜……
啧,叫什么叫饿死鬼投胎
一个熟悉的、刻意压低的沙哑声音响起,带着一种我已然有些熟悉的、故作凶狠的温柔。
是陈大勇的声音!他回来了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我小心翼翼地探出头,目光越过轮胎堆的缝隙。
眼前的景象让我瞬间定在原地。
陈大勇盘腿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背对着我的方向。他面前,蹲着不止一只猫。除了那只熟悉的、后腿还缠着一点纱布的橘猫小瘸子,还有一只通体漆黑、只有四只爪子雪白的踏雪,一只瘦骨嶙峋、毛色灰白相间的老猫,甚至还有两只巴掌大的、毛茸茸的小奶猫,眼睛都还没完全睁开,挤在一起瑟瑟发抖。
他宽阔的脊背挡住了我的大部分视线,但我能看到他正把一些掰碎的、看不出是什么的东西,小心地分放在几张干净的硬纸板上。那些猫围着他,急切地、却又带着点小心翼翼的信任,低头吃着。橘猫小瘸子甚至亲昵地用头蹭着他的膝盖。
他一边看着猫吃,一边用他那粗粝的手指,极其轻柔地、近乎笨拙地抚摸着那只老猫瘦骨嶙峋的脊背,嘴里依旧在低声嘟囔着,像是在训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慢点吃……又没谁跟你抢……操……你这老家伙……牙都没几颗了还这么凶……啧,说你呢小黑!别他妈欺负小的!……
阳光艰难地穿过高窗上厚厚的灰尘,在布满油污的水泥地上投下几道微弱的光束。光束里,细小的尘埃无声地飞舞。那个盘腿坐在阴暗角落、被一群流浪猫围绕着的、布满刺青和伤疤的身影,构成了一幅奇异而温暖的画面。坚硬冰冷的钢铁丛林,在这一刻,被一种无声的柔软悄然瓦解。
我悄悄地退了回去,没有惊动他们。回到行军床边坐下,书包抱在怀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布料。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在心底弥漫开来,像暖流,又带着点酸涩。车库似乎不再只是一个充满机油味和金属冷光的巨大囚笼。那些细碎的猫叫,那个笨拙的、在阴影里喂养流浪生命的身影,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漾开了一圈圈细微却真实的涟漪。
日子似乎在这种奇异的、沉默的共生中,滑向了夏末。空气里的燥热如同粘稠的糖浆,让人喘不过气,连金属工具摸上去都带着烫手的余温。
那是一个闷得如同蒸笼的夜晚。一丝风也没有,窗外黑沉沉的,连虫鸣都显得有气无力。陈大勇照例在捣鼓一辆发动机出了问题的破旧摩托,沉重的扳手敲击声和他断断续续的低声咒骂是车库唯一的背景音。我躺在床上,翻着课本,眼皮沉重,汗水浸湿了薄薄的背心。
突然,一种极其尖锐、凄厉的猫叫声猛地撕裂了沉闷的夜!不是一声,是好几只猫同时在惊恐地嘶嚎!那声音充满了极度的恐惧和绝望,像是被扼住了喉咙,刺得人耳膜生疼!
我和陈大勇几乎是同时跳了起来。
操!他低吼一声,手里的扳手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的反应快得惊人,猛地转身,目光如电般射向车库深处堆放废旧轮胎和杂物的角落。
一股刺鼻的、不祥的焦糊味已经弥漫开来!
浓烟,带着燃烧塑料和橡胶的恶臭,正从那个堆满易燃物的角落滚滚涌出!橘红色的火光,如同地狱的舌头,贪婪地舔舐着黑暗,迅速向上蔓延,瞬间就点燃了堆叠的旧轮胎和上方垂挂的破布帘子!火苗发出噼啪的爆响,跳跃着,狞笑着,以惊人的速度扩张领地!
着火了!快出去!陈大勇的吼声炸雷般响起,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近乎撕裂的惊恐。他巨大的手掌猛地抓住我的胳膊,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不由分说地把我往大门的方向狠狠一推!跑!别回头!
我被那股大力推得踉跄着冲向铁皮门,浓烟呛得我剧烈咳嗽,眼泪瞬间模糊了视线。身后是火焰吞噬一切的咆哮,是猫咪们更加凄厉、濒死的惨叫。
就在我手指即将触碰到冰冷的门闩时,我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
火光熊熊,浓烟翻滚。那个熟悉的高大身影,没有冲向唯一的生路大门,而是像一头被激怒的、决绝的蛮牛,猛地转身,逆着疯狂舔舐的火舌,朝着车库最深处、那被烈焰和浓烟完全吞噬的角落——那群流浪猫发出惨嚎的方向——毫不犹豫地一头冲了进去!他的背影瞬间被翻滚的黑烟和狰狞的火光吞没!
叔——!我失声尖叫,声音被浓烟呛得支离破碎。
疯子!陈大勇你他妈疯了!!门外传来邻居惊恐的吼叫,还有纷乱的脚步声和泼水声。有人在外面奋力拍打着铁门,试图撞开。快出来!为了几只猫不要命了!快出来啊!
火焰发出巨大的、贪婪的咆哮,浓烟如同实质的巨手,扼住我的喉咙,灼烧着我的眼睛。门外是邻居们惊恐的拍打和嘶喊:疯子!快出来啊!为几只猫值不值啊!
他们的声音在火焰的轰鸣中显得那么遥远、那么无力。
火光中,那个冲进火海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只有烈焰疯狂舔舐着一切。猫咪的惨叫声仿佛被火焰吞噬,只剩下令人心悸的噼啪爆裂声。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那个消失在火舌中的、满身疤痕的叔叔。他冲进去的画面像烙铁一样烫在我的视网膜上。
不……不行……一个念头猛地攥紧了我。我不能走!他还在里面!
几乎是凭着本能,我猛地弯腰,抓起地上一件不知谁丢下的、浸满油污的破旧工装外套,迅速蒙在头上,然后像只绝望的小兽,朝着陈大勇消失的方向——那火势最凶猛的角落——一头撞了进去!
热浪!瞬间包裹全身的、足以将人烤焦的恐怖热浪!浓烟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疯狂地刺向眼睛、鼻腔和喉咙!视线里只有疯狂跳跃的橘红和翻滚的墨黑,耳朵里充斥着火焰的咆哮、东西烧塌的轰响。脚下的地面滚烫,散落的金属零件烫得吓人。
我死死用那件湿漉漉(不知是汗还是之前泼进来的水)的工装蒙着头,凭着记忆和方向感,跌跌撞撞地向里冲。眼泪被高温瞬间烤干,每一次呼吸都像吞下滚烫的刀片。我张着嘴,想喊叔,却只能发出嘶哑的、不成调的气音。
火光和浓烟扭曲了空间感。突然,脚下一绊,我猛地向前扑倒!灼热的地面烫得手掌一阵钻心的疼。就在我挣扎着想爬起来的瞬间,一个巨大而沉重的阴影裹挟着浓烟和炽热的风,猛地撞到了我身上!
是陈大勇!
他像一座移动的、燃烧的火山!身上的旧夹克好几处冒着火星,脸上、手臂上裸露的皮肤被熏得黢黑,眉毛和额前的头发被燎掉了一片,显得那道疤痕更加狰狞可怖。他剧烈地呛咳着,几乎直不起腰,怀里却死死地抱着一个东西——那是他用来装工具的一个半敞开的、厚实的帆布袋!袋子在剧烈地蠕动,里面传出好几声微弱却惊惶的猫叫!
他看到我,布满血丝的眼睛瞬间瞪得几乎裂开,里面交织着极致的震惊和狂怒。
操你……一句恶毒的咒骂冲口而出,却被剧烈的咳嗽打断。他猛地腾出一只手臂,那只手臂的袖子已经烧焦,皮肤上是大片触目惊心的红痕和水泡。他像拎小鸡一样,用尽全身力气把我从地上狠狠拽起来,另一只手依旧死死护着怀里那个蠕动的帆布袋。
走!他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嘶吼,仅一个字,却带着摧毁一切障碍的决绝。他把我粗暴地往身后、大门的方向狠狠一推,同时用自己的整个身体作为盾牌,挡在我和身后疯狂扑来的烈焰之间!
我们两个人,还有那个装着几只猫的帆布袋,在令人窒息的浓烟和灼人的热浪中,跌跌撞撞地向着大门的方向冲去。每一步都踩在滚烫的地狱上。身后是火焰紧追不舍的咆哮。陈大勇沉重的身体在我身后剧烈地摇晃、呛咳,每一次推搡我的力量都大得惊人,仿佛榨干了他最后的气力。
砰!一声巨响!
铁皮门终于被外面的人合力撞开了!新鲜空气裹挟着邻居们的惊呼涌了进来。
刺眼的光线和汹涌的人潮瞬间涌入。刺耳的消防车警笛由远及近,尖锐地撕破夜空。冰冷的、带着强大压力的水柱如同银龙般猛地喷射进来,发出巨大的哗啦声,与火焰接触的瞬间腾起滚滚白汽,发出嗤嗤的刺耳声响。
混乱中,我感觉自己被人七手八脚地拖了出去,冰冷的空气涌入灼痛的肺部,引发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我挣扎着站稳,抹去被烟熏出的泪水,急切地在混乱的人影和刺目的消防车灯光中搜寻。
找到了!
陈大勇半跪在离门口不远、湿漉漉的地面上。他怀里紧紧抱着那个帆布袋,袋子口敞开着,几只湿漉漉、瑟瑟发抖的猫——橘色的小瘸子、黑色的踏雪、那只灰白的老猫,还有两只小奶猫——正惊恐地挤在一起,发出微弱的呜咽。
他剧烈地咳嗽着,每一次都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他的脸被熏得如同锅底,眉毛和额发被烧焦卷曲,手臂和脖颈上布满了大片大片被火舌舔舐过的红痕和水泡,有些地方的皮肤已经焦黑卷起,皮夹克破损的地方露出底下烧焦的衣物纤维。他的一条裤腿被烧掉了一大片,小腿上的皮肤同样惨不忍睹。
一个邻居大爷冲过去想拉他,声音带着哭腔:大勇啊!你个憨货!为了这几只畜生,值当吗!你看看你……
陈大勇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凶狠地瞪了过去,像一头护崽的受伤猛兽,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威胁般的低吼,抱着帆布袋的手臂收得更紧,仿佛那是他不可侵犯的领地。他张了张嘴,似乎想骂人,但涌出的只有更剧烈的咳嗽和浓烟,最终只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滚……开……老子的……猫……
他的目光越过人群,在一片混乱和刺目的灯光中,猛地捕捉到了站在不远处、同样狼狈不堪的我。那眼神极其复杂,有未散的暴怒,有劫后余生的余悸,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深重的疲惫。他死死地盯着我,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颓然地低下头,剧烈地呛咳起来,宽阔的肩膀在湿冷的空气里抑制不住地颤抖。怀里的猫,感受到他的震动,发出更加细弱不安的叫声。
消毒水的味道顽固地钻进鼻腔,盖过了记忆深处那场大火留下的焦糊气。病房里一片寂静,只有输液管里药液滴落的微弱声响,嗒、嗒、嗒,规律得令人心头发闷。
陈大勇躺在靠窗的那张病床上。他身上盖着洁白的薄被,但裸露在被子外面的手臂和小腿上,依旧缠满了厚厚的、渗出淡黄色药渍的纱布,像被粗暴包裹的粗糙树干。脸上那道蜈蚣般的旧疤旁,新添了几处被火燎过的红痕,眉毛被烧掉了一小半,让他原本就凶悍的相貌此刻看起来更加怪异,甚至有些滑稽。
他醒着,头歪向一边,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嘴唇紧紧抿着,嘴角向下撇,形成一个极其固执、极其不悦的弧度。护士刚给他换完药离开,病房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空气凝滞得如同结了冰。
他显然处于一种极度暴躁的情绪里。身体的疼痛,被困在病床上的憋屈,还有那些昂贵的医药费单子(我瞥见过护士递给他的一张,上面的数字让他当时就黑了脸),都像无数根细针,扎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我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床头柜上放着邻居们凑钱买来的水果和廉价奶粉。沉默像不断上涨的潮水,几乎要将人淹没。我知道他烦,知道他疼,知道他满心都是对欠债的窝火和对这鸟地方的憎恶。可看着他被纱布层层包裹的手臂,看着他脸上新添的伤,那个在火海中逆流而上的决绝背影,又一次无比清晰地撞进脑海。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用力地攥了一下,闷闷地疼。
我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耗尽胸腔里所有的氧气。然后,慢慢地、试探性地伸出手。指尖带着轻微的颤抖,小心翼翼地、轻轻地覆上他没有被纱布缠住的手背边缘。那里的皮肤同样粗糙、布满老茧,还有几处细小的燎泡结了深色的痂。
就在我的指尖触碰到他皮肤的瞬间,陈大勇的身体猛地一僵!像被电流击中。他极其暴躁地、几乎是本能地想要把手抽回去,动作大得牵动了身上的伤处,痛得他闷哼一声,眉头死死拧紧。
然而,出乎意料地,那剧烈的抽动只持续了一瞬。他绷紧的手臂肌肉在几秒钟的僵持后,竟缓缓地、极其不情愿地松弛了下来。那只布满伤痕和老茧的大手,最终没有甩开我覆上去的手指,而是以一种近乎僵硬的姿态,停留在了原处。
他没有看我,依旧固执地盯着窗外那片灰蒙蒙的天空,仿佛那里有什么极其吸引他的东西。只有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泄露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情绪。他紧抿的嘴唇动了动,最终却什么也没说。
病房里依旧很安静。窗外的天空依旧灰蒙。但有什么东西,在指尖触碰的那一小块皮肤上,在彼此沉默的呼吸间,悄然融化了厚厚的坚冰。我的手指没有动,只是轻轻地贴着他滚烫、粗糙的手背。那温度很高,带着伤口的灼热,也带着一种……奇异的、属于生命的搏动。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输液管里的药液,依旧规律地滴落着。
最终,他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反手,用他那宽厚粗糙、缠着纱布边缘的掌心,极其笨拙地、几乎算是敷衍地……回握了一下我的指尖。力道很轻,带着一种生涩的、极其不习惯的回应。
只一下,便飞快地松开了,重新恢复成那副僵硬的姿态。仿佛刚才那短暂到几乎错觉的触碰,从未发生过。
但我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出院那天,天气难得的晴朗。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洒下来,带着初秋的干爽气息。邻居张大爷开着他那辆破旧的面包车来接我们。陈大勇身上的纱布拆掉了大半,裸露的皮肤上是大片大片深红、暗褐交织的新生疤痕,像一幅狰狞的地图覆盖在他原本就布满刺青和旧疤的皮肤上。他走路还有些跛,动作也带着明显的僵硬和迟滞,但那股子强硬的劲头似乎又回来了。
他沉默地收拾着医院里那点少得可怜的行李——主要是那几件被洗得发白、还沾着淡淡药味的旧衣服。动作依旧粗鲁,带着点出院归家的急切和对这晦气地方的不耐烦。
面包车在熟悉的小巷口停下。巷子深处,那扇熟悉的铁皮门敞开着,门上被烟熏火燎过的痕迹依旧清晰可见,门轴似乎也歪了些,开合时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空气里还残留着一丝淡淡的、被雨水冲刷过的焦糊味,混合着巷子本身特有的潮湿和市井气息。
陈大勇率先下车,没等我,也没跟张大爷多客气,径直拖着那条不太利索的腿,一瘸一拐地走向车库大门。他的背影在阳光下显得有些单薄,却又挺得笔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回归领地的气势。
我背着自己的书包,跟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车库里面比之前更加空旷了。烧毁的杂物和轮胎残骸已经被清理走,露出大片大片被熏得黢黑、甚至有些龟裂的水泥地面,墙壁也像被泼了浓墨,残留着烟火的痕迹。空气里弥漫着灰尘、水汽和一种空旷的凉意。那张行军床孤零零地立在角落,幸存了下来,只是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黑灰。
陈大勇站在车库中央,环视着这片劫后余生的空间。他沉默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那道疤痕在侧光下显得格外深刻。阳光穿过高窗,照亮空气中飞舞的无数细小尘埃。
他站了几秒钟,然后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动作有些僵硬地转过身。他没看我,目光落在我背着的那个旧书包上。那书包也沾了不少那天晚上的烟灰,显得灰扑扑的。
喂。他开口,声音依旧是沙哑的,带着点大病初愈后的虚弱,但那股子不容置疑的命令式口吻又回来了。
我抬起头,看向他。
他那只没怎么受伤的手伸进自己同样沾着灰的旧夹克口袋里,摸索了一下。接着,手腕一甩,一个不大的东西划出一道小小的弧线,带着点力道,朝我扔了过来。
拿着!
我下意识地伸手接住。东西落在掌心,很轻,带着他口袋里的体温和一点灰尘的味道。
低头看去。
那是一个书包挂件。用毛毡一类的东西手工缝制的,很粗糙,针脚歪歪扭扭,像小孩子的涂鸦。形状是一只蜷缩着睡觉的小猫。毛毡的颜色很特别——主体是略深的橘色,夹杂着几缕不均匀的黑色斑点。
橘色……黑色……
我猛地认出了这颜色!是小瘸子!那只他拼了命从火海里抱出来的橘猫!还有那只黑色的踏雪!这毛毡的颜色,分明是混杂了它们两只猫的毛色!
挂件不大,躺在我手心,却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粗糙的手工痕迹清晰可见,有些地方甚至缝得有点脱线。可以想象,那双布满老茧、伤痕累累的手,是如何笨拙地捏着细小的针线,在昏暗的灯光下,一点一点,艰难地缝出这个小东西的。
我抬起头,看向陈大勇。
他已经转过身去,背对着我,正弯腰去查看地上一个幸存的工具箱,动作因为身上的伤而显得有些吃力。他仿佛刚才只是随手丢过来一件无关紧要的东西。
阳光斜斜地照在他微驼的、布满新旧伤痕的宽阔脊背上。他低着头,后颈那道巨大的蜈蚣疤痕在光线下异常清晰。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只看到他那双沾着灰尘和油污的大手,正有些无措地、反复地搓着夹克衫的下摆边缘。
车库空旷而寂静,只有远处巷子里传来的模糊市声。初秋的风穿过敞开的铁门,带着一丝凉意,也带来一丝若有若无的、混合着泥土和远处草木的气息。
我握紧了掌心里那个粗糙、温暖的小小挂件。毛毡的触感摩擦着指尖,那歪歪扭扭的橘色和黑色,像一团凝固的火焰,又像一个小小的、沉默的承诺。
我抬起头,目光落在那个背对着我、在空旷和焦痕中显得有些单薄的背影上。
叔,我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在这个空旷的空间里响起,带着一种连我自己都有些陌生的平静,要帮忙递扳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