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像是天空泼下的墨,浓稠、冰冷,无情地敲打着巨大的落地窗,蜿蜒的水痕扭曲了窗外城市霓虹的光晕,把那些原本璀璨的灯火拉扯成一片片模糊而怪异的色块。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沉甸甸的湿气,吸进肺里都带着寒意。
苏晚站在窗边,身上那条林薇最爱的、标志性的象牙白真丝长裙,此刻却像一层不合时宜的薄冰,紧贴着她微凉的皮肤。裙摆柔软地垂落在脚踝边,随着她细微的动作泛起水波般的微光。她手里紧紧攥着一张纸,薄薄的,却被她指尖的力道捏得微微发皱。那是几个小时前,医院冰冷的打印机吐出来的诊断报告——一个清晰无误的阳性。一个意料之外、甚至让她有些茫然无措的生命,正在她体内悄然孕育。
她刻意去做了头发,烫成了林薇惯常的那种慵懒随性的大卷,丝丝缕缕垂在肩上。镜子里那张脸,轮廓确实有几分相似,尤其是这身装扮,这刻意模仿的发型,恍惚间几乎能骗过自己。可那双眼睛,苏晚知道,骗不了人。林薇的眼神是张扬肆意的火焰,而她的,是深秋里被雨水浸透的、沉默的湖泊。
玄关处传来钥匙转动锁芯的细微声响,咔哒一声,打破了满室的沉寂。
苏晚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她转过身,脸上努力挤出练习过无数次的、温顺柔和的笑容,目光迎向门口。三周年纪念日,他应该带了花吧白玫瑰,林薇最爱的白玫瑰。
门开了。外面的风雨瞬间裹挟着一股浓烈的湿寒气息灌了进来,吹得她裙角飞扬,裸露的皮肤激起一层细小的颗粒。
顾言深站在门口,浑身湿透。
昂贵的黑色西装外套吸饱了雨水,沉甸甸地挂在他宽阔的肩上,水珠沿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不断滚落,砸在光洁的玄关大理石地面上,晕开深色的水迹。他平日里一丝不苟的头发此刻凌乱地贴在额前,几缕发丝狼狈地垂下来,遮住了他浓黑的眉毛。他微微喘息着,胸膛起伏,不是因为奔跑,更像是某种压抑到极致的、沉重的呼吸。
他怀里抱着一个人。
一个同样湿透的女人。
女人纤细的手臂紧紧环抱着他的脖子,头深深埋在他被雨水浸得冰凉的颈窝里,只露出一头湿漉漉、颜色深了几分的栗色长发,散乱地贴在他深色的西装上。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像一片在狂风中随时会凋零的叶子。她身上裹着顾言深脱下来的西装外套,宽大的衣摆下露出一截同样湿透、勾勒出瘦削腿型的米色长裙。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客厅里昂贵的水晶吊灯散发着明亮却冰冷的光,清晰地映照着门口这突兀、狼狈又无比刺眼的一幕。
苏晚脸上的笑容如同被冻结的湖面,寸寸碎裂。她看着顾言深,看着那个被他小心翼翼护在怀里的身影,看着那曾经只对自己流露过一丝温柔、此刻却盛满了她从未见过的、失而复得的巨大狂喜与紧张的男人。
顾言深的目光终于从怀中人身上抬起,越过冰冷的空气,落在苏晚身上。那双深邃的眼眸,曾经偶尔会因为她笨拙的模仿而掠过一丝恍惚,此刻却像两块刚从熔炉里取出的烙铁,灼热、滚烫,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狠狠烙印在她脸上。
苏晚,他的声音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像裹挟着窗外狂暴的雨水,砸进死寂的空气里,也砸在苏晚的心上,薇薇回来了。
他微微侧过身,手臂更紧地护住怀里的人,仿佛苏晚是什么洪水猛兽。他的视线紧紧锁住她,那眼神里的热度几乎要将她烧穿,带着一种宣告,一种命令,一种残忍的理所当然。
你该让位了。
你该让位了。
冰冷的话语像淬了毒的冰锥,精准无比地贯穿了苏晚的心脏。那瞬间的剧痛让她眼前猛地一黑,身体里的血液仿佛被瞬间抽空,只留下彻骨的寒意从脚底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她下意识地扶住了冰冷的窗框,指尖用力到泛白,才勉强撑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只有她自己能听见的巨响。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被刺穿的地方,带来一阵阵尖锐的窒息感。那张被她攥得死紧的、宣告着新生命的化验单,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掌心灼痛。
让位苏晚想扯动嘴角,却发现脸上的肌肉僵硬得如同冻土。
是啊,她算什么呢
一个靠着模仿另一个女人的影子,才得以在顾言深身边占据一席之地的赝品。一个签下婚前协议、随时可以被打发走的顾太太。一个在他需要时扮演林薇的拙劣演员。
她甚至能清晰地回忆起签那份协议时,律师公式化的声音,和顾言深坐在宽大办公桌后,漫不经心扫过文件的眼神。那眼神里没有温度,只有公事公办的衡量。三年,一千多个日夜,她小心翼翼地揣摩着林薇的喜好,模仿她的穿着,学习她的神态,甚至笨拙地试图复刻她偶尔流露的骄纵……她像个可笑的提线木偶,努力扮演着一个不属于自己的角色,只为了博取他一丝停留的目光。
多么讽刺。她以为自己至少在他心中留下了一点微末的痕迹,哪怕只是一个模糊的倒影。可林薇一回来,她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扮演,甚至她腹中这个意外到来的小生命,都立刻变得可笑而多余,成了需要立刻被清除的障碍。
顾言深已经抱着林薇,大步流星地越过她,走向通往二楼主卧的旋转楼梯。他湿透的鞋底在地板上留下清晰的水痕,每一步都带着迫不及待的焦灼。他怀里的女人似乎被这动作惊扰,发出一声微弱如幼猫般的嘤咛。
言深……冷……林薇的声音破碎而娇弱,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
乖,马上就不冷了。顾言深的声音瞬间放得极低极柔,是苏晚从未听过的、能滴出水来的温柔。他低头,嘴唇几乎贴上了怀中人的额头,用身体为她挡住所有可能的风。
脚步声消失在楼梯转角。偌大的客厅里,只剩下苏晚一个人,像被遗弃在孤岛上。冰冷的空气包裹着她,那条模仿林薇的白裙子贴在身上,寒意刺骨。窗外的大雨依旧滂沱,哗哗的雨声是这死寂空间里唯一的背景音,单调而残酷。
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视线落在自己左手的无名指上。
那里套着一枚硕大的钻戒,璀璨的光芒在冰冷的光线下折射出冰冷的光晕。这是结婚时顾言深亲手给她戴上的,象征着他给予的顾太太的身份。此刻,这光芒却像无数根细针,扎得她眼睛生疼。
苏晚抬起右手,指尖冰凉,带着细微却无法控制的颤抖。她摸索到戒指冰冷的边缘,停顿了一秒,仿佛在积蓄力量,又像是在做最后的告别。然后,指尖用力一勾一推。
那枚象征着三年婚姻、象征着顾太太身份的钻戒,轻易地滑脱了无名指。
没有一丝留恋。
它掉落在光可鉴人的深色大理石地面上,发出一声清脆又孤零零的叮——。
声音不大,却在这空旷死寂的客厅里,如同惊雷炸响,清晰地回荡在苏晚的耳膜深处。
戒指在地上弹跳了一下,滚了几圈,最终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地板中央,璀璨的光芒映着惨白的灯光,像一个被遗弃的、冰冷的笑话。
苏晚没有弯腰去捡。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它,看着那抹刺眼的光。然后,一个极淡、极轻的笑容,终于在她苍白的唇边缓缓绽开。那笑容里没有任何温度,空洞得像深秋被风扫过的枯井,只剩下无边的荒芜和一种尘埃落定的释然。
好。
她对着空气,对着那枚孤零零的戒指,对着这栋奢华却从未给过她一丝温暖的牢笼,轻声说道。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地,却带着斩断一切的力量。
原来,心彻底死了,反而感觉不到疼了。只剩下一种巨大的、冰冷的虚无。
她不再看那枚戒指一眼,仿佛那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垃圾。她挺直了背脊,那条模仿林薇的白裙子穿在她身上,此刻竟奇异地显出一种决绝的冷冽。她转身,步履没有丝毫犹豫,径直走向通往地下车库的侧门,高跟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晰而稳定的嗒、嗒声,每一步都踏碎了过往的幻影。
一个小时后,苏晚已经回到了自己婚前购置的、位于城市另一端的狭小公寓里。这里没有顾家别墅的奢华空旷,却处处是她自己布置的痕迹,带着久违的、令人安心的烟火气。窗外依旧是瓢泼大雨,密集的雨点敲打着玻璃窗,发出沉闷的声响。
她把自己扔进柔软的单人沙发里,疲惫像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她淹没。但此刻,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支撑着她。
她打开手机,屏幕的光映亮了她毫无血色的脸。指尖在屏幕上滑动,冰冷而精准。找到航空公司的APP,点开,选择国际航班,输入目的地——一个遥远得在地图上几乎看不见的小国,一个有着温暖阳光和蓝色海岸的地方,一个顾言深的手绝对伸不到的地方。
支付,确认。
屏幕上跳出行程单的确认页面。最早一班航班,明天上午九点十五分,直飞。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信息,却像一张通往新生的船票。
做完这一切,苏晚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气。她丢开手机,身体陷进沙发更深处,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目光落在窗外被雨水模糊的万家灯火上,一片朦胧的光斑。
就在这时,手机屏幕突兀地亮了起来,伴随着一阵尖锐的震动声,打破了房间里的寂静。屏幕上跳跃着一个名字——顾言深。
苏晚的目光只是在那跳跃的名字上停顿了一瞬,没有任何波澜。她没有丝毫犹豫,指尖在屏幕上划过,干脆利落地挂断。
震动声戛然而止。
然而,仅仅几秒钟的沉寂后,那恼人的震动再次执着地响起,屏幕固执地亮着同一个名字。
苏晚微微蹙眉,眼底闪过一丝厌烦。她再次拿起手机,这一次,没有挂断,而是直接点下了关机键。
屏幕彻底暗了下去,像一块冰冷的黑色石头,安静地躺在她的手心里。世界终于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永不停歇的雨声。
公寓楼下的阴影里,一辆黑色的库里南如同蛰伏的巨兽,无声地停靠在湿漉漉的路边。雨水在深色的车身上汇集成细小的溪流,不断淌下。
车内没有开灯,一片昏暗。只有仪表盘散发出幽幽的蓝光,勉强勾勒出驾驶座上男人紧绷的轮廓。
顾言深靠在驾驶座上,昂贵的西装外套随意地扔在副驾驶,只穿着一件同样被雨水洇湿了大片的深色衬衫。领带早已扯松,歪斜地挂在脖子上,透着一股狼狈的颓废。他一只手用力地握着方向盘,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手背上凸起的青筋在幽暗的光线下清晰可见。
另一只手里紧攥着的手机屏幕,在又一次拨号失败后,彻底暗了下去。屏幕上映出他此刻的脸——下颌绷得像一块坚硬的岩石,薄唇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直线,眼底布满了骇人的红血丝,如同蛛网般缠绕着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那里面翻涌着一种近乎狂躁的阴鸷和……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恐慌。
他死死地盯着手机屏幕暗下去,又猛地抬手,再次按下重拨键。
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Sorry,
the
subscriber
you
dialed
is
power
off……
冰冷的、毫无感情的电子女声从听筒里清晰地传出来,在密闭的车厢内反复回荡,像一把钝刀子,一下下切割着他的神经。
砰!
一声闷响。
顾言深的拳头狠狠砸在了方向盘中央。喇叭发出一声短促而尖锐的鸣叫,瞬间又被窗外的雨声吞没。他胸口剧烈地起伏着,额角青筋暴跳,眼底的猩红几乎要满溢出来。
她竟敢挂他电话!她竟敢关机!
苏晚……
两个字从他紧咬的齿缝间挤出来,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像负伤野兽的低咆。
他猛地推开车门,冰冷的雨水夹杂着夜风瞬间灌了进来,打湿了他的衬衫前襟。他却浑然不觉,高大的身影如同出鞘的利刃,带着一身凛冽的寒气,大步冲进了雨幕之中,目标直指那栋灯火稀疏的旧式居民楼。
电梯缓慢上升的数字如同煎熬。顾言深烦躁地按着开门键,最后干脆放弃,转身冲向旁边的安全通道楼梯。
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里急促地回响,一步跨过两三级台阶,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蛮横和焦灼。雨水顺着他的发梢、脸颊不断滴落,湿透的衬衫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紧绷的肌肉线条。
终于,他喘着粗气,停在了那扇熟悉的、贴着褪色春联的旧防盗门前。
他抬起手,指节带着雨水,用力砸在门板上。
咚咚咚!咚咚咚!
沉闷的响声在寂静的楼道里显得格外刺耳,带着不容抗拒的压迫感。
苏晚!开门!
他低吼着,声音因为急促的喘息和压抑的怒火而沙哑变形。
门内一片死寂。
我知道你在里面!开门!苏晚!
他加重了力道,拳头砸在门板上发出更响的砰砰声。
依旧没有任何回应。
顾言深眼底的暴戾几乎要冲破束缚。他猛地后退一步,抬起脚——
就在他蓄力的瞬间,咔哒一声轻响,门锁开了。
苏晚站在门内。
她没有开客厅的大灯,只亮着玄关一盏昏黄的小壁灯。暖黄的光线柔和地洒下来,却照不亮她脸上的神情。她穿着一套简单的棉质家居服,头发松松地挽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颊边,整个人看起来异常平静,平静得让顾言深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
她甚至没有看他,目光低垂着,落在自己光洁的脚趾上。
顾总,她的声音很轻,像一缕随时会飘散的烟,却清晰地穿透了雨声和楼道里的回音,这么晚了,有什么事
那语气平淡得如同在问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顾言深所有的动作和即将爆发的怒火,都被她这轻描淡写的一句顾总和那拒人千里的疏离感硬生生堵在了喉咙里。他僵在门口,湿透的身体散发着寒气,胸口剧烈起伏,死死地盯着她低垂的眉眼。
你……他张了张嘴,却发现声音干涩得厉害,你要去哪
质问的语气里,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强行压抑的紧绷。
苏晚终于抬起了眼。
她的目光平静无波,像结了冰的湖面,没有任何温度地落在他满是雨水的、写满焦躁和阴鸷的脸上。然后,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自己的左手,伸到了他眼前。
昏黄的灯光下,那纤细的无名指根部,一道清晰而浅淡的白色戒痕,如同一个烙印,无声地昭示着某种曾经存在、如今已被彻底剥离的关系。
她的嘴角甚至牵起了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
顾总,她轻轻晃了晃那只手,那圈白色的痕迹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白月光和朱砂痣,你总得放生一个。
她的目光平静地掠过他脸上瞬间冻结的表情,不再停留,手也收了回来。仿佛完成了最后的交代,她不再看他,身体向后退了一步,准备关上这扇隔绝彼此的门。
不准走!
那三个字如同被压抑到极限的困兽发出的咆哮,带着一种撕裂般的沙哑,骤然在狭窄的楼道里炸开!
顾言深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狮子,在门即将合拢的瞬间,猛地伸出手,一把攥住了苏晚的手腕!
他的动作快如闪电,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蛮力。
嘶——
苏晚猝不及防,被他巨大的力道拽得一个趔趄,整个人被强行从门内拖了出来,狠狠撞在冰冷的、湿漉漉的门框上。肩胛骨传来一阵闷痛,让她瞬间皱紧了眉头,倒抽一口冷气。手腕更是如同被烧红的铁钳死死夹住,骨头仿佛要被捏碎,钻心的疼痛让她脸色瞬间煞白。
你放开我!
她挣扎起来,声音因为疼痛和愤怒而拔高,带着明显的颤音。另一只手徒劳地去掰他铁箍般的手指。
顾言深却像是完全感觉不到她的反抗和痛苦。他眼底一片骇人的赤红,那里面翻涌着某种近乎偏执的疯狂,死死地锁着她苍白的脸。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不断滴落,砸在两人交缠的手臂上。
我说了,不准走!
他低吼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一种绝望的占有欲,苏晚,你哪儿也不准去!
他根本不顾她的挣扎,攥着她手腕的力道大得惊人,拖着她就要往楼梯口走,仿佛要将她强行塞回那个金丝笼里。
顾言深!你混蛋!你放开我!
苏晚用尽全身力气挣扎,指甲在他手臂上划出几道红痕。巨大的屈辱和愤怒席卷了她,三年来压抑的所有委屈和此刻的剧痛一起爆发,你的薇薇回来了!你还要我这个替身做什么表演给谁看!
放开我!!
她嘶喊着,声音在空旷的楼道里凄厉地回荡。
闭嘴!
顾言深猛地回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恶狠狠地瞪着她,那眼神像是要将她生吞活剥,我让你留下你就得留下!由不得你!
就在这混乱不堪的拉扯撕扯中,苏晚被他蛮横地拖拽着,脚下湿滑,一个重心不稳,整个人猛地向前扑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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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惊呼声响起。
顾言深瞳孔骤然收缩,几乎是本能地想要拉住她,然而一切发生得太快。
苏晚的身体失去平衡,重重地撞向旁边冰冷坚硬的水泥楼梯扶手!左肩胛骨和扶手尖锐的棱角狠狠相撞,发出沉闷的砰的一声!
剧痛瞬间席卷了她,眼前猛地一黑,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她痛得蜷缩起来,几乎无法呼吸,只能发出压抑的、痛苦的抽气声。
顾言深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他看着苏晚痛苦地蜷缩在冰冷的楼梯扶手上,脸色惨白如纸,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那双总是带着温顺或者空洞的眼睛,此刻因为剧痛而盈满了生理性的泪水,正死死地、带着恨意地瞪着他。
那眼神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狠狠扎进顾言深的心脏。
他伸出的手,指尖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刚才那股不顾一切的疯狂戾气,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瞬间凝固、碎裂。
晚……他喉咙发紧,声音干涩得厉害,下意识地想要上前。
滚开!苏晚用尽力气嘶哑地吼道,身体因为疼痛和极度的抗拒而剧烈颤抖,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竖起所有尖刺的刺猬,别碰我!
顾言深伸出的手僵在了离她几厘米的地方,再也不敢落下。
冰冷的雨水顺着楼道敞开的窗户斜打进来,混合着穿堂而过的夜风,吹得苏晚湿透的单薄衣衫紧贴在身上,带来一阵阵无法抑制的寒颤。左肩胛骨传来的剧痛一阵阵扩散,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伤处,让她眼前阵阵发黑。
她蜷缩在冰冷的楼梯扶手上,身体因为寒冷和疼痛而微微发抖,像一片在狂风暴雨中被打落枝头的残叶。她咬着下唇,尝到了淡淡的铁锈味,才勉强压抑住喉咙里翻滚的痛呼。
顾言深站在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楼道灯光下投下一片沉重的阴影,几乎将她完全笼罩。他维持着刚才想要触碰她的姿势,手臂僵硬地悬在半空,指尖微微蜷曲着,雨水顺着他凌乱的发梢和紧绷的下颌线不断滴落,砸在水泥地上,发出单调而压抑的轻响。
他死死地盯着她苍白痛苦的脸,那双布满骇人红血丝的眼睛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尚未完全褪去的狂躁阴鸷,有被那声滚开刺痛后的错愕和茫然,更多的,是一种近乎窒息的恐慌,正随着苏晚每一次因疼痛而抽搐的眉头而疯狂滋长。
时间在冰冷的空气和无声的对峙中缓慢流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终于,顾言深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又像是被某种巨大的重量压垮。他悬在半空的手,极其缓慢、极其沉重地垂落下来,颓然地垂在身侧。
他高大的身躯晃了一下,仿佛站立不稳。然后,在苏晚带着恨意和警惕的目光中,他做了一个让苏晚瞬间僵住的动作。
他缓缓地、一步一步地后退。
退出了狭窄的门框投下的阴影,退入了楼道窗外泼洒进来的、冰冷的雨幕之中。
豆大的雨点瞬间砸落在他身上、脸上,迅速将他再次淋得湿透。昂贵的衬衫紧贴着皮肤,显出底下紧绷的肌肉线条,狼狈不堪。
他就那样站在滂沱的大雨里,隔着几步的距离,隔着冰冷的雨帘,一动不动地看着蜷缩在楼道扶手上、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的苏晚。
雨水顺着他深刻的五官轮廓肆意流淌,冲刷着他脸上所有的表情,只剩下那双眼睛,依旧固执地、死死地锁着她,里面翻涌的赤红和恐慌在雨水的冲刷下显得更加触目惊心。
苏晚被他这反常的举动弄得心头一紧,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她强忍着剧痛,挣扎着想扶着扶手站起来。他到底想干什么这诡异的沉默比刚才的暴怒更让她不安。
就在她手指刚刚触碰到冰冷水泥扶手的瞬间——
雨幕中的顾言深,毫无征兆地动了。
他的动作快得惊人,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高大的身影猛地向前一冲,却不是走向她,而是在离她几步远的、积满雨水的冰冷地面上,咚的一声!
双膝重重地砸了下去!
浑浊的雨水瞬间溅起,打湿了他的裤管,也溅到了苏晚光裸的脚踝上,冰冷刺骨。
苏晚的动作彻底僵住了。她扶着扶手,身体还维持着想要站起的姿态,眼睛却难以置信地瞪大,死死地盯着雨幕中那个跪下的身影。
顾言深跪在冰冷刺骨的雨水中,背脊挺得笔直,如同被钉死在地上的雕塑。雨水疯狂地冲刷着他,顺着他的头发、脸颊、脖颈肆无忌惮地流淌,将他彻底淹没。他那张平日里冷峻如冰雕的脸上,此刻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被雨水浸透的、死寂的苍白。唯有那双眼睛,隔着密集的雨帘,依旧死死地、带着一种近乎燃烧生命般的执拗,锁在苏晚身上。
那眼神里,没有了刚才的暴戾和阴鸷,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令人心悸的痛楚和一种孤注一掷的绝望。
苏晚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巨大的震惊如同海啸般席卷了她,让她忘记了肩胛骨的剧痛,忘记了身体的寒冷,忘记了所有的一切。她扶着扶手的手指用力到指节泛白,指尖深深掐进冰冷粗糙的水泥里。
他……在做什么
这个高高在上、掌控一切、永远以冰冷傲慢示人的顾言深……竟然跪在雨里向她
荒谬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她的心脏。是新的羞辱方式吗还是……某种她无法理解的、更深的疯狂
就在她大脑一片空白,被这颠覆性的一幕冲击得无法思考时,雨中的顾言深有了动作。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自己的左手。
那只手同样被雨水淋得湿透,指节因为寒冷而微微发白,带着细微的颤抖。他抬得很慢,仿佛那只手重逾千斤。
然后,在苏晚惊愕到极致的目光中,他将那只颤抖的左手,高高地、固执地举起,掌心朝向苏晚,指向那被雨水冲刷得更加清晰的、左手无名指的位置!
昏黄的楼道灯光,透过密集的雨帘,艰难地投射在那片区域。
苏晚的瞳孔骤然收缩!
视线穿透冰冷的雨幕,死死地聚焦在他无名指的根部。
那里,没有戒指。
没有象征财富和地位的冰冷金属。
只有皮肤。
但那皮肤上,赫然刺着一圈清晰无比的纹身!
深色的、带着某种原始力量的线条,深深地嵌入了皮肤纹理之中。雨水不断冲刷着,却无法洗去那深入肌理的印记。那不是一个图案,而是两个小小的、端正的汉字——
晚晚。
苏晚。
她的名字。
以一种近乎献祭般的方式,被刺青的针尖,一笔一划,深深地、永恒地刻进了他无名指的骨节之上!
纹身的墨色在惨白的皮肤和冰冷的雨水映衬下,浓得化不开,像凝固的血,像烧灼的烙印。那两个字,以一种无比霸道又无比卑微的姿态,宣告着所有权,也诉说着某种刻入骨髓的执念。
它比任何钻戒都更沉重,比那道被她刻意展示的白色戒痕更深、更痛、更无法磨灭。
时间,空间,冰冷的雨水,肩胛骨的剧痛……所有的一切,在苏晚看清那两个字纹身的瞬间,轰然崩塌!
她像是被一道无形的惊雷狠狠劈中,扶着扶手的手猛地一松,身体晃了一下,几乎要再次瘫软下去。她只能死死地用手抠住冰冷粗糙的墙壁,指甲在墙皮上刮出刺耳的声响,才勉强支撑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
大脑里一片尖锐的嗡鸣,所有的血液似乎都冲向了头顶,又在瞬间冻结成冰。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肩胛骨的剧痛和心脏被撕裂般的痛楚。
晚晚……
他叫她晚晚……不是那个冰冷的、带着距离的苏晚。
他用最疼痛的方式,把她的名字刻在了象征婚姻和承诺的无名指上……
为什么
他不是只要林薇吗他不是迫不及待地让她让位吗他抱着林薇离开时那失而复得的狂喜眼神,此刻如同最锋利的回旋镖,狠狠扎进她的记忆里,和眼前这跪在雨水中、高举着刻有她名字手指的男人,形成了最荒诞、最撕裂的对比。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灭顶的混乱彻底淹没了她。三年扮演替身的卑微,被他弃如敝履的痛楚,发现怀孕时的茫然无措,被他拖拽受伤的愤怒和绝望……所有积压的情绪如同沸腾的熔岩,在这一刻被这枚突如其来的、沉重的纹身彻底引爆!
为什么……
干涩破碎的声音终于从她颤抖的唇间逸出,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无法置信的嘶哑,顾言深……你告诉我为什么!
她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微弱,却充满了濒临崩溃的绝望质问。
你不是只要林薇吗!你不是说她回来了,我就该滚蛋吗!你现在这是在干什么!
眼泪终于失控地汹涌而出,混合着冰冷的雨水滑落脸颊,你跪在这里干什么!你刻这个……刻这个又是什么意思!你想证明什么!证明你顾大总裁情深义重!证明我苏晚不识抬举!
她猛地抬起自己的左手,用力地指向自己无名指上那道浅淡的白色戒痕,声音因为激动和痛苦而尖锐起来,带着血淋淋的控诉:你看清楚!戒指我已经还给你了!顾太太的位置我也让出来了!你的林薇就在楼上!你去找她啊!你抱着她啊!你跪在我面前演这出戏给谁看!
你告诉我为什么!
最后一声质问,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嘶吼出来,在雨夜中凄厉地回荡,带着心被彻底碾碎的绝望。
顾言深跪在冰冷的雨水中,身体挺得笔直,任由苏晚带着血泪的控诉如同鞭子般抽打在他身上。雨水冲刷着他苍白的脸,却冲不散他眼底那片翻涌的、沉痛如海的赤红。他高举着左手,那刻着晚晚的纹身在雨水的浸润下,墨色浓得惊心。
苏晚那一声声泣血的为什么,像钝刀子反复切割着他的神经。
不是……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艰难地从喉咙深处挤出,带着被雨水浸泡的沉重和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痛苦,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雨水呛入喉管,引起一阵剧烈的咳嗽,高大的身躯在雨中微微颤抖。他强行压下咳嗽,抬起那双布满血丝、却不再有丝毫阴鸷、只剩下无边痛楚和哀求的眼睛,穿过雨帘,死死地锁住苏晚崩溃的脸。
林薇……他艰难地吐出这个名字,仿佛这个名字本身就带着剧毒,她当年的车祸……是人为的。
苏晚的哭泣和控诉戛然而止,如同被扼住了喉咙。她布满泪痕的脸上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只剩下难以置信的惊愕。人为的
顾言深的拳头在身侧猛地攥紧,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手背上青筋暴起,像是在极力压制着某种滔天的愤怒和恨意。
是我妈。他咬着牙,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碾碎了挤出来,带着刻骨的寒意,她怕林薇影响我……怕林薇家世不够……她让人动了林薇的车……
真相如同最狰狞的闪电,撕裂了苏晚混乱的脑海。她猛地想起林薇被顾言深抱在怀里时,那一直戴着的、紧紧包裹着左手的皮质手套……原来那不是装饰,而是为了掩盖……掩盖那场人为意外留下的伤痕
她没死,只是受了重伤,失去了记忆……顾言深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在国外一个偏僻的疗养院……昏昏沉沉,过了三年……前些天,才机缘巧合被人认出……通知了我……
他抬起头,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不断滚落,他看着苏晚,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和一种近乎卑微的祈求理解。
晚晚……她什么都不知道……她甚至不记得自己是谁……更不记得我……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巨大的无力感,我找到她的时候……她就像个受惊的孩子……浑身湿透……除了害怕,什么都没有……
我带她回来……是因为她无处可去!是因为那场车祸……是我顾家欠她的!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的嘶吼,随即又猛地低落下去,充满了无尽的疲惫和一种被误解的沉痛,不是因为……不是因为我还爱她……
最后几个字,轻得几乎被雨声吞没。
苏晚呆立在原地,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冰冷的雨水似乎渗透了墙壁,寒意顺着她扶墙的手臂蔓延至全身。大脑里一片混乱的轰鸣,顾言深的话像一颗颗炸弹,将她之前所有的认知炸得粉碎。
林薇的车祸是顾母设计的林薇失忆了他带她回来,是因为责任和愧疚不是因为……爱
那他对自己的那些冷漠,那些利用,那些在纪念日让她让位的残忍……又算什么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更深的、令人窒息的寒意包裹了她。
所以呢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干涩、冰冷,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陌生的尖锐嘲讽,所以顾总大发慈悲,为了弥补你母亲犯下的错,就要牺牲我的婚姻就要我像个物件一样,随时为你的‘责任’和‘愧疚’让路
她猛地指向楼上,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那她呢顾总打算怎么安置她让她永远住在这里住在我住了三年的地方看着我们还是……顾总打算坐享齐人之福一边守着失而复得的‘责任’,一边……
她的目光扫过他无名指上那刺目的纹身,讽刺的意味浓得化不开,一边用这种……这种可笑的方式,来安抚我这个不识相的替身
不!不是!顾言深急声否认,眼底的慌乱和痛楚几乎要溢出来。他跪在雨中的身体向前倾,急切地想要靠近她解释,我从来没想过牺牲你!从来没有!晚晚!
他急切地伸出手,似乎想要抓住什么,却又在看到她眼中冰冷的抗拒时,颓然地停在半空。
我……他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声音艰涩无比,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卑微的颤抖,我让她回来……只是想确认她没事……只是想给她一个安顿的地方……等她情况稳定……我会送她离开!给她足够补偿!让她去过她自己的生活!
他死死地盯着苏晚,雨水冲刷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那里面翻涌着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情感,不再是恍惚的寻找,不再是冰冷的衡量,而是……一种近乎绝望的、只聚焦于她一人的执拗。
可是晚晚……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巨大的、无法承受的恐慌,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泣血,我不能让你走……我做不到……
他再次缓缓地、极其沉重地抬起了那只刻着她名字的左手,颤抖着,指向自己的心口。
你问我为什么刻这个……他看着她,雨水和泪水混杂在一起,从他眼中滚落,因为我怕……怕像失去她一样……稀里糊涂地就弄丢了你……
这三年来……他顿住了,仿佛接下来的话需要耗尽他毕生的勇气,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我看着你……看着你笨拙地学她的样子……看着你明明不开心还要对我笑……看着你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房子……晚晚……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那双赤红的眼睛死死地锁住她,里面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痛苦、懊悔和一种几乎要将他焚毁的爱意。
我早就分不清了!
早就分不清……我看到的到底是谁的影子……还是……苏晚这个人!
他几乎是吼了出来,声音在雨夜里嘶哑地回荡,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剖白。
每一次你穿上白裙子……我看到的……都是你眼里的失落!每一次你学她说话……我听到的……都是你声音里的勉强!每一次你对我笑……我看到的……都是你藏在笑容后面的孤独!
他的情绪彻底失控,像一座压抑了太久终于爆发的火山。
我厌恶你模仿她!我厌恶你把自己变成另一个人的样子!可我更厌恶我自己!厌恶我自己为什么不敢承认……不敢承认我早就……
他猛地停住,巨大的痛苦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用力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嘶哑地、清晰地喊出了那句压在心底、几乎将他逼疯的话:
我爱的……从来就不是你的影子!
我爱的是那个会因为我胃疼半夜起来熬粥的苏晚!是那个在书房角落安静看书、阳光落在侧脸上一动不动的苏晚!是那个……那个明明委屈得要死、却还强撑着说‘顾言深,我没事’的苏晚!
我爱的是你!苏晚!
是你!!
最后两个字,如同耗尽了他所有的生命,带着泣血的嘶哑和一种绝望的确认,重重地砸在冰冷的雨夜里,也狠狠地砸在苏晚早已混乱不堪的心上。
世界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失声。
只剩下滂沱的雨声,哗啦啦地,像是天空在为这场迟来的、混乱不堪的告白伴奏。
苏晚彻底僵在了原地。
扶着冰冷墙壁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深深陷入粗糙的墙皮,指甲断裂的细微痛楚传来,她却浑然不觉。身体里的血液似乎在顾言深那一声声嘶力竭的我爱你中彻底凝固了,又在下一秒疯狂地逆流冲上头顶,带来一阵阵眩晕的轰鸣。
她看着他。
看着他跪在冰冷刺骨的雨水中,浑身湿透,昂贵的衬衫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狼狈而紧绷的线条。看着他脸上纵横交错的雨水和泪水,分不清彼此。看着他布满骇人红血丝的眼睛里,翻涌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近乎毁灭般的痛苦、懊悔和……一种孤注一掷的、绝望的爱意。
那眼神太沉重,太灼热,像是要将她一起拖入地狱焚烧。
他说……他爱她
爱那个笨拙模仿林薇的苏晚爱那个在空荡别墅里守着寂寞的苏晚爱那个……被他亲手推开、被他用言语刺伤的苏晚
荒谬!
巨大的荒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刚才那短暂的心悸。随之而来的,是排山倒海般的尖锐讽刺和一种迟来的、深入骨髓的悲凉。
呵……一声极轻、极冷的嗤笑,不受控制地从苏晚苍白的唇间逸出。那笑声在哗哗的雨声中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一种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意。
顾言深被她这声笑刺得一颤,急切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里充满了恐慌和哀求:晚晚……
顾言深,苏晚打断了他,她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像暴风雨来临前死寂的海面,只有眼底深处翻涌着破碎的冰棱,你说你爱我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自己的左手,伸到两人之间。昏黄的灯光下,无名指根部那道浅淡的白色戒痕,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在我像个傻瓜一样,穿着这条可笑的裙子,等了你整整一个晚上,等来的却是你抱着她,对我说‘你该让位了’的时候……你的爱在哪里
她的声音很轻,每一个字却像淬了毒的冰针,精准地刺向顾言深的心脏。
顾言深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嘴唇剧烈地颤抖着,想要辩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苏晚眼底的冰冷和那毫不留情的控诉,让他如坠冰窟。
在我像个垃圾一样被你拖拽,撞在这冰冷的扶手上……她微微侧身,示意自己剧痛未消的左肩,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压抑不住的颤抖,骨头可能都裂了的时候……你的爱……又在哪里
顾言深的目光痛苦地扫过她依旧因为疼痛而微微蜷缩的身体,眼底的懊悔和自责几乎要将他吞噬。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触碰她受伤的肩膀,却在苏晚瞬间冰冷如刀的眼神中,僵在半途,颓然落下。
苏晚不再看他那只手。她慢慢地收回了自己带着戒痕的手,轻轻地、用一种近乎温柔的残忍,抚上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这个动作极其细微,却让顾言深的目光猛地一凝,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安。
然后,苏晚抬起了眼。
她的目光平静地落在顾言深脸上,看着他眼底翻涌的痛楚和那尚未消散的、刻着她名字的纹身印记。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极凉薄、充满了无尽讽刺的弧度。
顾总,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疲惫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您这份‘爱’,来得可真是时候。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砸在顾言深的心上,如同最后的审判:
可惜啊,您忘了。
就在上周……她微微歪头,眼神空洞得像失去了所有星辰的夜空,唇边的笑意却冰冷刺骨,就在你忙着迎接你的薇薇、忙着让我‘让位’的时候……
她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他那只刻着晚晚的、颤抖的左手上,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却带着致命的锋芒:
您亲手选定的继承人……那个意外到来的孩子……已经被我处理掉了。
轰——!
一道无声的惊雷,在顾言深的脑海里轰然炸响!
他整个人如遭雷击,猛地僵住!跪在雨中的身体剧烈地一晃,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骨骼和血液,只剩下冰冷的躯壳。那双布满血丝、刚刚还盛满了痛苦爱意和卑微祈求的眼睛,在苏晚话音落下的刹那,被一种灭顶的、无法置信的惊骇和剧痛彻底吞噬!
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映出苏晚那张平静到残忍的脸。
不……一个破碎的音节从他剧烈颤抖的唇间挤出,带着濒死般的绝望和嘶哑,不可能……
他像是无法理解这简单的几个字组合在一起的含义,巨大的茫然和一种灭顶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他死死地盯着苏晚,试图从她冰冷无波的眼底找到一丝说谎的痕迹,一丝动摇,哪怕一丝报复的快意也好。
可是,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被绝望浸透的寒潭。
苏晚的手还轻轻覆在小腹上,那个极其细微的动作,此刻却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顾言深的心口。他猛地想起那张被他忽略的、被苏晚攥在手里、最终飘落在冰冷地板上的纸……医院……阳性……
他以为……他以为那只是……
巨大的悔恨和一种从未有过的尖锐疼痛,如同无数把淬毒的利刃,瞬间将他千刀万剐!喉咙深处猛地涌上一股浓烈的腥甜,他强行吞咽下去,却呛得剧烈咳嗽起来,高大的身躯在冰冷的雨水中佝偻下去,狼狈不堪。
你……他咳得撕心裂肺,勉强抬起头,雨水混着生理性的泪水糊满了他的脸,眼底是破碎的、带着最后一丝微弱希冀的光,你骗我的……对不对晚晚……你只是想气我……是不是
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卑微地祈求着这只是一个残忍的谎言。
苏晚静静地看着他崩溃的样子。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滑过她同样苍白冰冷的脸颊。她的眼神空洞,仿佛穿透了他,看向某个更遥远、更虚无的地方。
上周三。她开口,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下午三点,仁和医院,妇科手术室。每一个时间、地点都清晰无比,如同冰冷的判决书。
顾总贵人事忙,她的嘴角再次勾起那抹凉薄到极致的弧度,眼神却依旧空洞,大概不记得那天……正好是你亲自开车,去机场接回林小姐的日子吧
轰!
又一记重锤,狠狠砸在顾言深已然碎裂的心脏上!
上周三……下午三点……
记忆的碎片带着尖锐的棱角,猛地刺入脑海——机场嘈杂的人声,广播的嗡鸣,他焦灼地在出口张望,直到看到那个被助理搀扶着、戴着宽大帽子和墨镜、身形瘦削单薄的身影……林薇脸上带着茫然和惊惶,像一只受惊的小鹿……他立刻迎上去,小心翼翼地护着她离开,满心都是失而复得的复杂和沉重的责任……
那个时刻……那个被他彻底遗忘、忽略的时刻……
苏晚……他们的孩子……
正在冰冷的手术台上……
被宣判了死刑……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痛苦到极致的嘶吼猛地从顾言深的喉咙里爆发出来!那声音如同濒死野兽的哀鸣,充满了毁灭性的绝望和自我憎恨!他再也支撑不住,双膝在冰冷的雨水中彻底瘫软,高大的身躯剧烈地佝偻下去,双手死死地抠进地面肮脏的泥水里,指关节因为用力过度而发出可怕的咯吱声。
不……不……他像个疯子一样摇着头,雨水和泪水疯狂地混合在一起,从他扭曲的脸上滑落,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赤红欲裂的眼睛死死地、带着一种毁天灭地的痛苦和哀求,看向苏晚,那只刻着晚晚纹身的左手,痉挛般地伸向她,颤抖得如同风中的枯叶。
晚晚……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等等我……他语无伦次,声音破碎不堪,巨大的痛苦让他几乎无法组织语言,那是我们的孩子……我们的……
告诉你苏晚终于有了一丝反应,她微微歪头,空洞的眼神里终于染上了一丝极淡的、却冰冷刺骨的嘲讽,像淬了毒的冰凌,然后呢顾总
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如刀:
告诉你,好让你在陪着你的薇薇,安抚她受惊的情绪、给她安排最好的房间、回忆你们过去种种的时候……顺便抽空在电话里,恩赐般地给我一句‘打掉’或者‘留着’的指令
告诉你,好让你在我躺在手术台上,听着器械冰冷碰撞声的时候……还能分心去想一想,这个不该存在的‘麻烦’,终于要解决掉了
告诉你……她的目光缓缓扫过他那只伸出的、刻着她名字、此刻却显得无比讽刺的手,最后落回他痛不欲生的脸上,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积压了太久、终于爆发的、尖锐的泣血控诉:
好让你像今天这样,跪在这里,表演你的痛苦和悔恨!表演你的情深似海!顾言深!收起你这套!
她猛地后退一步,背脊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身体因为激动和残留的剧痛而微微颤抖,但眼神却亮得惊人,燃烧着一种近乎毁灭的火焰。
在你抱着她进门,让我‘让位’的那一刻!在你为了她,像拖一条狗一样把我拽出来,撞断我骨头的那一刻!她指着自己剧痛未消的左肩,声音嘶哑,那个孩子……就已经死了!是被你亲手杀死的!是被你的选择、你的冷漠、你的残忍杀死的!
现在,你跪在这里,哭给谁看!
每一个字,都像裹挟着血肉的冰锥,狠狠扎进顾言深的心脏,再狠狠搅动!他伸出的手无力地垂落,整个人如同被彻底抽去了魂魄,瘫软在冰冷的雨水泥泞中,只剩下身体因为巨大的痛苦而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
对不起……晚晚……对不起……他只能发出破碎的、毫无意义的音节,巨大的绝望和悔恨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窒息。他亲手推开了她,亲手杀死了他们的孩子,现在,连一句完整的道歉都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苏晚看着他彻底崩溃的样子,看着他蜷缩在泥水里,像一个被世界遗弃的、破碎的玩偶。心中那团燃烧的、带着毁灭快意的火焰,却在触及他无名指上那圈深色的、被雨水冲刷得异常清晰的晚晚纹身时,骤然冷却。
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和一片荒芜的冰冷。
够了。
一切都结束了。
她扶着墙壁,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直起身。左肩胛骨的剧痛让她额角渗出冷汗,但她咬紧了牙关,没有再看他一眼。她转过身,背对着那个在雨中彻底坍塌的男人,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一步一步,缓慢而决绝地,挪回了那扇透着昏黄灯光的门内。
砰。
一声轻响。
沉重的旧防盗门,在她身后,缓缓合拢。
将那场绝望的雨,那个崩溃的男人,那声嘶力竭的忏悔和那刻骨铭心的痛……连同她过去三年所有卑微的、充满幻影的爱恋,以及那个未曾谋面便已消逝的小生命……
彻底地、决绝地。
关在了门外。
冰冷的门板隔绝了外面世界的声音,也隔绝了那个在雨中彻底坍塌的身影。苏晚背靠着门板,身体无力地滑落,最终跌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刚才支撑着她的那股尖锐的愤怒和冰冷的控诉,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只留下一种被彻底掏空的、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寒意。
左肩胛骨的剧痛一阵阵袭来,提醒着她刚才发生的一切并非噩梦。她蜷缩起身体,将脸埋在膝盖里,无声的泪水终于汹涌而出,浸湿了单薄的衣料。不是因为顾言深的痛苦,也不是为了那个失去的孩子,而是为了她自己。为了这三年来,那个小心翼翼扮演着别人、却最终连自己都弄丢了的苏晚。
不知道过了多久,窗外的雨声似乎小了一些。她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眼神却已经恢复了死水般的平静。她扶着墙,艰难地站起来,走进狭小的浴室。
热水冲刷着冰冷的身体,却暖不进心底。她看着镜子中那张苍白、憔悴、布满泪痕的脸,看着肩膀上那片已经开始浮现出大片骇人青紫的淤伤。她伸出手指,轻轻触碰着那片狰狞的颜色,尖锐的疼痛让她微微蹙眉,却奇异地带来一丝清醒。
她需要离开。立刻。马上。
顾言深还在楼下,那个疯子不知道还会做出什么事。她不能在这里等他恢复过来。
匆匆擦干身体,换上一身最不起眼的深色运动服,将湿漉漉的头发随意扎起。她拿出一个简单的背包,只塞了几件必要的换洗衣物、证件、钱包,还有那张被遗忘在沙发角落的、明天上午九点十五分直飞马洛卡的机票。
她走到窗边,小心翼翼地拨开百叶窗的一条缝隙,向下望去。
昏黄的路灯下,那辆黑色的库里南依旧像一头沉默的巨兽停在那里。而车旁不远处的积水里,那个高大的身影依旧蜷缩着,一动不动,仿佛已经与冰冷的雨水和泥泞融为一体。只有他微微起伏的肩膀,证明他还活着。
苏晚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麻木。她不再看,拉紧背包带,悄无声息地打开门。
楼道里空无一人,只有声控灯因为她轻微的脚步声而亮起。她忍着肩膀的剧痛,快速而安静地走下楼梯,每一步都踏在心脏上。经过二楼转角时,她的脚步顿了一下。
顾言深还跪在原来的位置,头深深地埋着,雨水顺着他的头发、脖颈不断流淌,在地上积起一小片浑浊的水洼。他像一座失去了所有生机的雕像,只有偶尔无法抑制的、细微的颤抖,泄露着他内心无法言喻的巨大痛苦。他那只刻着晚晚纹身的左手,无力地垂在身侧的泥水里,指节上沾满了污渍。
苏晚的目光在那圈深色的纹身上停留了不到一秒,随即没有丝毫犹豫,脚步加快,从他身边径直走过,带起一阵微弱的、冰冷的风。
她甚至没有低头看他一眼。
仿佛那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障碍物。
推开沉重的单元门,冰冷的夜风裹挟着残余的雨丝扑面而来。苏晚深吸一口气,将背包往肩上提了提,忍着左肩钻心的疼痛,快步走进依旧淅淅沥沥的雨幕中。她没有回头,身影迅速消失在小区门口昏暗的灯光和迷蒙的雨夜里。
……
黎明前的黑暗是最深沉的。
冰冷的雨水依旧不知疲倦地敲打着车身和地面。顾言深不知道自己在这泥水里跪了多久。身体的知觉早已麻木,只有心脏的位置,像是被人生生剜走了一大块,留下一个不断灌着冷风、流着滚烫毒血的巨大空洞,每一次呼吸都带来灭顶的剧痛。
孩子……
他和晚晚的孩子……
在他毫不知情、甚至满心沉浸在责任和愧疚中时,被他亲手……葬送了。
呃……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苦的呜咽从他紧咬的牙关中溢出。他猛地抬起那只沾满泥泞的左手,死死地、用尽全力地攥住了自己心脏位置的衬衫布料!仿佛这样就能阻止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疼痛。
可是没用。
那疼痛来自灵魂深处,来自他每一个愚蠢至极的选择,来自他每一次对苏晚感受的忽略,来自他自以为是的责任!
他用力地攥着,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无名指根部那圈深色的晚晚纹身,在泥污和雨水的浸泡下,依旧清晰得刺眼。
这枚他用最疼痛的方式刻下的印记,此刻却像一个最恶毒的诅咒,一个最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他的脸上!嘲笑着他的后知后觉,嘲笑着他迟来的、廉价的爱!
呃啊——!!!
又一声痛苦的嘶吼冲破喉咙,带着浓烈的血腥气。他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向前扑倒,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坚硬、布满碎石和泥浆的地面上。
就在这时,一股无法抑制的腥甜猛地涌上喉头!
噗——!
一大口暗红色的鲜血,从他口中狂喷而出,瞬间染红了身下浑浊的雨水!刺目的猩红在昏黄的路灯下迅速晕开,如同绽开了一朵绝望的地狱之花。
剧烈的咳嗽随之而来,每咳一下,都带出更多的血沫,溅落在他苍白的下巴和泥泞的地面上。身体里翻江倒海的剧痛和那灭顶的空虚感,几乎要将他彻底撕裂。
他蜷缩在冰冷的血水和泥泞里,像一条濒死的鱼,大口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扯动着破碎的五脏六腑。意识在巨大的痛苦和失血的眩晕中沉沉浮浮。
他错了。
错得离谱。
他以为自己刻下名字,就能抓住什么。却不知道,有些东西,一旦放手,便是永诀。
他亲手推开了他的光,也亲手扼杀了……他们的未来。
悔恨如同最毒的藤蔓,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带来窒息般的永恒痛楚。他死死地攥着胸口的衣料,指甲隔着湿透的布料深深陷入皮肉,仿佛想将那枚灼烧着他灵魂的纹身连根挖出,却只换来更深的绝望。
……
上午九点,滨海国际机场。
巨大的落地窗外,天空依旧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随时会再次落下雨来。停机坪上,一架架银色的钢铁巨鸟在跑道上滑行、起降,引擎的轰鸣声隔着厚厚的玻璃隐隐传来。
候机大厅里人声鼎沸,广播里不时响起航班信息,各种语言交织在一起,充满了离别与启程的匆忙气息。
苏晚穿着一件宽大的灰色连帽卫衣,帽子拉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苍白的脸,也巧妙地遮掩了她肩膀上厚厚的固定绷带。一个简单的黑色背包随意地搭在右肩上。她安静地坐在离登机口不远处的椅子上,目光落在窗外一架正在缓缓滑向跑道的飞机上,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已经提前飞向了那个遥远的海岛。
周围的一切喧嚣似乎都与她无关。她像一个被抽离了所有情绪的空壳,只剩下左肩处隐隐传来的、被止痛药勉强压制的钝痛,提醒着她昨夜那场荒诞而惨烈的闹剧。
前往西班牙马洛卡的旅客请注意:您乘坐的CAXXXX次航班现在开始登机。请带好您的随身物品,出示登机牌,由3号登机口登机。谢谢。
清晰的中英文广播响起。
苏晚的身体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她缓缓地收回目光,低头,从口袋里拿出那张薄薄的登机牌。上面清晰印着目的地:Palma
de
Mallorca(帕尔马-马洛卡)。
该走了。
她站起身,拉了一下帽檐,将那张写着新生的纸片紧紧攥在手心,随着人流,走向3号登机口。
队伍缓慢地向前移动。轮到她时,她将登机牌和护照递给地勤人员。对方熟练地扫描、核对。
苏晚女士地勤小姐确认了一下名字,抬头看了她一眼。
苏晚低低地嗯了一声,声音有些沙哑。
请稍等。地勤小姐操作着电脑,屏幕上似乎跳出了什么信息,她拿起旁边的内部电话,低声说了几句什么。
苏晚的心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
苏小姐,地勤小姐放下电话,脸上带着职业化的微笑,眼神里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和……同情麻烦您跟我到旁边办公室一趟,我们有些信息需要和您进一步核实。
苏晚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迅速爬升。她攥着登机牌的手指用力到指节泛白。
还是……逃不掉吗
她沉默地跟着地勤小姐,走向旁边一间挂着值班经理室牌子的办公室。门被推开。
办公室不大,布置简单。一个穿着机场制服的中年男人坐在办公桌后。
而办公室中央,背对着门口,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那人穿着一身明显是临时更换、却依旧价值不菲的深色休闲装,头发还有些湿漉漉的凌乱,侧脸的线条紧绷得如同刀削斧凿,下颌线绷得死紧,透着一股压抑到极致的疲惫和……一种令人心悸的、深不见底的沉郁。
听到开门声,他缓缓地转过身。
是顾言深。
他的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惨白,嘴唇也失去了所有血色,干燥得起了皮。眼下的乌青浓重得吓人,而那双眼睛……布满了蛛网般骇人的红血丝,深不见底的黑眸里,翻涌着一种苏晚从未见过的、如同暴风雨前死寂海面般的平静。那平静之下,却仿佛蕴藏着能摧毁一切的滔天巨浪。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枷锁,在苏晚推门进来的瞬间,就死死地、牢牢地锁在了她的脸上。那眼神里没有了昨夜的疯狂、暴戾、痛苦和哀求,只剩下一种沉重到令人窒息的、冰冷的绝望和一种……孤注一掷的执拗。
苏晚的脚步停在了门口。隔着几步的距离,冰冷的空气在两人之间无声地流淌、冻结。
值班经理显然感受到了这令人窒息的氛围,有些尴尬地站起身:顾先生,苏小姐来了。那……你们谈
他快步绕过办公桌,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办公室,还体贴地带上了门。
咔哒。
门锁落下的轻响,像是隔绝了最后一丝外界的空气。
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
窗外的光线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他苍白如纸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条纹,更添几分阴郁。他站在那里,像一座沉默的、随时会爆发的火山。他的视线,从苏晚拉低的帽檐,滑到她明显不自然僵硬的左肩,最后,死死地、如同钉子般钉在了她依旧平坦的小腹位置。
那目光,沉重得让苏晚几乎无法呼吸。
终于,他动了。
他抬起脚,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走向苏晚。皮鞋踩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沉重而压抑的嗒、嗒声,每一步都像踏在苏晚紧绷的心弦上。
他在距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
浓重的阴影笼罩下来,带着他身上尚未散尽的、淡淡的消毒水味和一种……若有似无的血腥气。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自己的左手。
那只手,指关节处带着明显的擦伤和淤青,沾着没洗干净的泥污痕迹。而最刺目的,是无名指根部那一圈深色的、被泥水浸泡过却依旧清晰无比的纹身——晚晚。
他将那只手,带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沉重和绝望,固执地、不容拒绝地伸到了苏晚的面前。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他的目光,终于从她的小腹,移到了她的脸上。那双布满血丝、深不见底的黑眸里,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痛苦、悔恨、绝望,和一种……燃烧生命般的、近乎卑微的祈求。
他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发出的声音嘶哑破碎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灵魂深处、带着滚烫的血泪,艰难地挤出来:
晚晚……
孩子……没了……
他停顿了一下,巨大的痛苦让他几乎无法继续,胸口剧烈起伏,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我认……
我这条命……赔给你……
他死死地盯着她,那只刻着她名字的手固执地伸在她面前,指尖的颤抖泄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求你……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用尽了毕生的力气,将那句最卑微、最绝望的祈求,嘶哑地、清晰地吐了出来:
……别不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