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捉迷藏
养老院的阳光,总带着一股消毒水洗过后的苍白,懒洋洋地铺在光洁的地板上。我捏着陈阿婆的棉布手帕,指尖在温热的搪瓷盆里搅动,水纹一圈圈漾开,揉碎了倒映在盆底的那一小块窗格。
阿婆,擦擦脸。我拧干帕子,温热的湿气氤氲开来。
陈阿婆坐在床边那把磨得发亮的旧藤椅里,眼珠像蒙了层薄雾的玻璃珠,定定地望着对面墙壁上某个不存在的点。她干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藤椅扶手上一条细小的裂缝,木刺扎进指甲缝也浑然不觉。我小心翼翼捧起她的脸,那皮肤薄得像揉皱的绵纸,触手微凉。温热的毛巾轻轻覆上去,她眼皮才极其缓慢地眨了一下,睫毛颤巍巍的。动作间,我瞥见床头柜上那个小小的搪瓷缸,里面几颗干瘪的、不知放了多久的陈皮糖,是她世界里唯一能辨认出的坐标。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窗外偶尔掠过几声单调的鸟叫,以及远处走廊尽头隐约传来的、另一个房间老人含糊不清的嘟囔。空气沉滞,弥漫着消毒水、陈旧衣物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生命缓慢流逝的气息。隔壁那张床,靠窗的位置,空了。昨天下午,护工们沉默而迅速地推走了李爷爷——连同他那张盖着洗得发白的蓝色条纹被单的病床。动作利落得近乎无情,只留下地板上一道浅浅的、迅速被抹去的轮辙印子,和空气中短暂浮动的药味。
我收回目光,继续给阿婆擦手。她的手指蜷曲着,骨节突出,像冬日里干枯的树枝。我耐心地、一根根擦拭过去,感受着那微弱却依然存在的脉搏在皮肤下跳动。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属于孩子的小小脚步声哒哒哒地冲破了病房的沉闷,像几颗小石子突然投进死水潭。六岁的小宝出现在门口,脸蛋红扑扑的,细软的头发被汗水黏在额角。他穿着明显大一号的病号服,袖子挽了好几道,露出细细的手腕。那双总是亮晶晶的大眼睛,此刻盛满了不加掩饰的困惑和焦急,滴溜溜地在病房里扫视,最后,牢牢钉在了靠窗那片突兀的空地上。
姐姐!他几步跑到我面前,仰着小脸,气息还没喘匀,爷爷呢李爷爷呢他床怎么不见啦
小宝是隔壁儿童病房的小病人,一个精力旺盛得不像话的白血病患儿。他特别喜欢串门,尤其爱缠着隔壁床的李爷爷。李爷爷耳朵背,脾气却出奇地好,总能神奇地从枕头底下摸出几颗皱巴巴的水果糖或一小块动物饼干,塞进小宝汗津津的小手里。小宝就叽叽咕咕地讲他在楼下花园看到的蚂蚁搬家,或者动画片里的情节,也不管爷爷听不听得清。一老一少,一个说得起劲,一个笑得眯起眼,成了这层楼最奇特的风景。
我心里咯噔一下,那空荡荡的位置突然变得无比刺眼。该怎么对一个六岁的孩子解释死亡这种冰冷又抽象的概念尤其当这个孩子自己还在与病魔艰难拉锯的时候。我蹲下身,尽量让视线与他齐平,喉咙有些发紧。
小宝,李爷爷他……话没说完,一个穿着粉色护工服的年轻姑娘推着清洁车经过门口。小宝像看到了救星,立刻转身扑过去,小手紧紧抓住她衣角:阿姨阿姨!你看到李爷爷了吗他床没了!
那护工正低头收拾车里的东西,被小宝一拽,动作顿了一下。她显然刚从别的病房忙碌出来,脸上带着职业性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麻木。她瞥了一眼空着的床位,又低头看看小宝那双急切而执拗的眼睛,随口应道:哦,爷爷啊他呀,藏起来啦!语气轻松得像在谈论天气,藏得可好了,你去找找看
这敷衍的、大人惯用的童话式谎言,像一层薄纱,试图暂时遮挡住残酷的现实。说完,她没再看小宝,推着清洁车匆匆走了,车轮在地板上发出单调的滚动声,逐渐远去。
病房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那不知疲倦的鸟鸣。小宝却像被那句藏起来钉在了原地。他歪着小脑袋,盯着那片空荡荡的地板,大眼睛里困惑慢慢褪去,一种恍然大悟般的明亮光彩骤然点亮了他的小脸。
藏起来了他喃喃地重复,小拳头不自觉地攥紧了,声音里透出一种找到谜题答案般的兴奋,李爷爷在跟我玩捉迷藏!
他猛地转身,不再看我,小小的身影在病房里忙碌起来。他先是噔噔噔跑到窗边,踮起脚尖,努力朝窗台外张望,小鼻子几乎贴在了玻璃上。爷爷你躲在花盆后面吗
又飞快地蹲下来,撅着小屁股,探头探脑地往李爷爷那张空床原来的位置底下看,小手还伸进去划拉了几下。这里也没有……他嘀咕着,站起来,目光扫过墙角那个半人高的储物柜,眼睛一亮,立刻跑过去,踮着脚,用尽全身力气去够柜门把手,小脸憋得通红。
我僵在原地,手里还捏着给阿婆擦过手的湿毛巾,冰凉的潮意顺着指尖蔓延上来,一直渗进心里。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又干又涩。小宝那充满希望的、认真搜寻每一个角落的样子,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我心口来回拉扯。我该告诉他真相吗那个沉重的、足以压垮他此刻明亮笑容的真相还是……任由他沉浸在这个短暂而虚幻的游戏里矛盾撕扯着我,脚步沉重得无法挪动分毫。
咦爷爷藏在哪里呢小宝找遍了柜子底下,一无所获,困惑地挠着头,小眉头紧紧拧着,像在思考一个宇宙级的难题。他转过身,目光下意识地投向一直安静坐在藤椅里的陈阿婆,仿佛在无声地寻求帮助。
就在那一刻,一直如同凝固雕塑般的陈阿婆,眼皮缓缓地、清晰地抬了起来。她那双总是蒙着茫然雾气的眼睛,此刻竟像被投入了石子的深潭,荡开了层层涟漪,透出一种奇异的光彩。那光彩并非完全的清明,更像穿透了层层混沌迷雾,努力聚焦后透出的一点微弱却执拗的星芒。她干瘪的嘴唇微微嚅动了一下,然后,一个清晰、甚至带着点活泼的句子,轻轻柔柔地飘了出来:
对呀,她看着小宝,脸上竟浮现出一丝久违的、近乎俏皮的笑意,那笑意极其细微,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病房里凝固的空气,他躲猫猫呢,可会藏了。
她的声音沙哑,却异常肯定。
我浑身一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手里的湿毛巾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溅起一小片水渍,我竟毫无察觉。我死死盯着阿婆的脸,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那……那是陈阿婆那个连自己名字都常常遗忘的陈阿婆
小宝的眼睛唰地亮了,像瞬间点亮的灯泡。他立刻像只找到组织的小鸟,欢快地蹦到阿婆的藤椅旁,小手急切地抓住阿婆枯瘦的手腕,轻轻摇晃:阿婆阿婆!你也知道爷爷在玩捉迷藏那我们快一起找!他躲到哪里去了呀
阿婆布满老年斑的手,有些僵硬地、却异常坚定地翻转过来,轻轻握住了小宝那只小小的、带着孩子特有温热的手。那动作带着一种笨拙的温柔,仿佛在触碰一件极易破碎的珍宝。她没有看我,只是专注地看着眼前这个充满期待的小人儿,浑浊的眼睛里,那点奇异的光彩更亮了些。
嗯,一起找。她点点头,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认真,让我想想……他上次,是不是偷偷把饼干藏在枕头底下,不给你吃她引导着,语速慢,但逻辑清晰得惊人,完全不像一个失智老人。
对!爷爷小气!小宝用力点头,立刻松开阿婆的手,转身就扑向自己那张小小的陪护床。他手脚并用地爬上去,小手在枕头底下、被子里一阵乱翻,小脑袋几乎埋了进去,只留下一个撅起的小屁股在外面晃动。没有!爷爷没藏饼干!
阿婆坐在藤椅里,看着小宝忙碌的背影,嘴角那丝微弱的笑意似乎加深了一点。她浑浊的目光缓缓扫过病房,最后落在窗台上那个空空如也、积着薄灰的旧饼干铁盒上——那是李爷爷生前放零嘴的盒子,昨天已经被清理掉了。
那……阿婆的声音拖长了,带着一种近乎童真的神秘感,她抬起枯瘦的手指,颤巍巍地指向窗外,小宝,你看外面……那些麻雀,叽叽喳喳的……
小宝立刻从被子里钻出来,小脸蛋红扑扑的,顺着阿婆的手指,急切地望向窗外湛蓝的天空和远处光秃秃的树枝,几只麻雀正跳来跳去。
爷爷呀,阿婆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像在分享一个天大的秘密,她侧过头,对着小宝,眼睛里有种孩子气的狡黠,他可能变成小麻雀啦!飞得可高可远了,我们得仔细听,他偷偷叫你呢……你听见没有
小宝瞬间屏住了呼吸,大眼睛瞪得溜圆,一眨不眨地盯着窗外,小耳朵竖得尖尖的,仿佛真的在全神贯注地捕捉风中那并不存在的、属于爷爷的啾啾声。阳光透过窗户,斜斜地打在他稚嫩而专注的侧脸上,勾勒出一圈毛茸茸的金边,也照亮了他眼中纯粹无暇的、相信童话的光芒。
我的视线一片模糊,泪水毫无征兆地涌了上来,滚烫地灼烧着眼眶。我死死咬住下唇,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生怕惊扰了这脆弱得如同肥皂泡般的幻境。巨大的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洪流般席卷了我。我望着阿婆——她那被岁月蚀刻得沟壑纵横的脸上,此刻焕发着一种近乎圣洁的柔和光辉。那光芒并非来自理智的清明,而是源于一种更深沉、更古老的东西,一种母性的、守护的天性,一种明知真相却甘愿编织谎言的温柔。她仿佛在混沌的迷雾中,短暂地开辟出了一方小小的、只容得下她和这个孩子的净土。
就在这时,陈阿婆的目光极其缓慢地、极其自然地转向了我。她那双刚刚还沉浸在与小宝游戏中的浑浊眼睛,此刻清晰地映出了我的身影。她看着我,看着我这个唯一的、知道所有残酷真相的旁观者。然后,她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眨了一下左眼。
那不是一个失智老人无意识的动作。那是一个清醒的、带着恳求的、甚至蕴藏着一丝顽皮狡黠的示意。
嘘——
没有声音,但那一个眼神,那一个细微到极致的眨眼,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在我心底轰然炸响。空气里飘浮的尘埃在斜射进来的光柱中悬浮、旋转,闪烁着微弱的金光。时间仿佛被拉长、凝滞。
别告诉小宝。爷爷这次……藏得特别好。
她无声地传递着这个信息。用尽了她残存的所有清醒和力气,去守护一个孩子眼中那个关于捉迷藏的、注定短暂却无比珍贵的童话。在这一刻,混沌与清醒,谎言与守护,死亡与童真,在这间弥漫着消毒水味道的病房里,以一种令人心碎的方式,达成了奇异的、温暖的共谋。
我僵硬地站着,泪水无声地滑过脸颊,砸在冰冷的地板上。窗外,麻雀依旧在不知疲倦地跳跃、鸣叫。小宝依旧趴在窗边,小小的背影充满了对天空的无限期待。而陈阿婆,靠在旧藤椅里,目光重新变得有些涣散,嘴角却似乎还凝固着那抹若有若无的、温柔到极致也悲伤到极致的笑意。阳光在她稀疏的银发上跳跃,像洒下了一把细碎的金箔。
第二章
藏在风里的名字
小宝成了陈阿婆病房的常客。
李爷爷空出的床位很快被另一位沉默寡言的老先生填补,但小宝的目光很少落在那里。他的全部热情,都投入到了这场由陈阿婆认证的、盛大而神秘的捉迷藏游戏里。每天输完液,只要精神头稍好,他就会像只不知疲倦的小雀儿,扑棱着翅膀飞进这间病房。
阿婆!阿婆!我今天在楼下花坛找了好久!他气喘吁吁地冲到藤椅旁,小脸因为奔跑而泛红,眼睛亮得惊人,我看到一只翅膀有点白的麻雀!是不是爷爷变的他是不是在偷偷看我
陈阿婆大多数时候,依然沉浸在她混沌的迷雾里。她可能长时间地盯着天花板某处污渍,或者反复摩挲着口袋里那几颗早已失去甜味的陈皮糖。但每当小宝带着热切的问题出现,那层浓雾似乎就会被一阵微弱而执着的风吹开一道缝隙。她的眼珠会缓慢地转动,最终定格在小宝身上,浑浊的眼底会重新燃起那点奇异的星芒。
翅膀白的阿婆的声音像生锈的门轴,缓慢而沙哑,却带着一种孩子般的认真思索,嗯……兴许是。她枯瘦的手指微微抬起,指向窗外摇曳的树枝,风大的时候,他飞得高,看得远……兴许在找好地方,藏宝贝给你呢。
真的吗小宝的兴奋几乎要溢出小小的身体,会是什么宝贝是巧克力还是……还是新的变形金刚他小小的脑袋里,爷爷能藏下的宝贝,无非是那些能带来短暂甜蜜或欢笑的慰藉。
阿婆的嘴角牵动了一下,那丝几乎看不见的笑意又浮现出来。那得……仔细听风。她神秘兮兮地压低了本就沙哑的声音,风里……有他说话。呼呼……哗哗……听,是不是在叫‘小宝……小宝……’
小宝立刻屏住呼吸,踮起脚尖,把耳朵努力地、虔诚地朝向敞开的窗户。窗外,只有城市远处模糊的车流声和风吹树叶的沙沙轻响。但他脸上的表情却无比专注,仿佛真的从那单调的背景音里,剥离出了爷爷特有的、带着点漏风的笑声和呼唤。
我听到了!片刻后,他猛地跳起来,小脸绽放出巨大的惊喜,阿婆!我听到了!爷爷在叫我!他说‘小宝……快来……’!他激动地在原地转了个圈,然后扑向窗台,小手扒着窗沿,对着外面空旷的天空大声喊:爷爷!我在这儿!你藏好!我一定会找到你!
我站在一旁整理阿婆的衣物柜,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叠好的病号服。喉咙里那股熟悉的、带着血腥味的酸涩感又涌了上来。每一次小宝的兴奋呼喊,每一次阿婆那看似荒诞却充满温情的引导,都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在我心上最柔软的地方。谎言构筑的堡垒如此脆弱,却又如此坚固,像一个七彩的肥皂泡,在阳光下折射出令人心碎的光芒。我既不忍心戳破它,又为这光芒下掩藏的冰冷现实感到窒息。
小宝喊完,又像想起什么,跑回阿婆身边,小手从病号服鼓囊囊的口袋里掏啊掏,摸出一小把五颜六色的玻璃纸糖——那是儿童病房里其他孩子或者护士姐姐给的。
阿婆,给你!他把糖一股脑塞进阿婆枯瘦的手心,爷爷以前也给我糖。你帮我听听风,爷爷下次说话,会告诉他把宝贝藏在哪里,对不对他的大眼睛里充满了全然的信任和期待。
阿婆低下头,看着掌心那几颗被孩子体温捂得有些发软的糖果。她布满老年斑的手微微颤抖着,指尖轻轻拂过那些鲜艳的玻璃纸。阳光透过窗户,在糖纸上跳跃出细碎的光点,映在她浑浊的眼底。有那么一瞬间,她的眼神似乎飘得很远很远,穿过了病房的墙壁,穿过了时光的尘埃,落到了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她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像在咀嚼一个遥远而苦涩的名字。
糖……她喃喃着,声音轻得像叹息,甜的……
忽然,她抬起头,目光不再是聚焦在小宝身上,而是有些茫然地、急切地在病房里逡巡,最后定格在我脸上,带着一种深切的困惑和求助。囡囡……我的囡囡……糖呢她最爱吃糖了……藏哪儿了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尖锐的焦虑,囡囡!囡囡!她开始用力地拍打藤椅的扶手,枯瘦的手背青筋暴起。
我的心猛地一沉。又来了。那个深埋在她记忆废墟最深处、被岁月和疾病侵蚀得面目全非的名字。那个她偶尔在极度混乱时才会呼唤的囡囡。我知道,那短暂的、为小宝而存在的清明,像耗尽了所有灯油的烛火,正在迅速熄灭。迷雾重新合拢,吞噬了她。
阿婆,囡囡……我连忙上前,蹲在她面前,试图握住她激动拍打的手,声音放得又轻又缓,囡囡不在呢,你看,小宝在这里。
囡囡!我的糖!阿婆对我的话置若罔闻,她的力气大得惊人,猛地甩开我的手,眼神惊恐而狂乱地扫视着四周,仿佛她的囡囡真的在某个角落哭泣着找糖。藏起来了!谁藏起来了还给我!还给我!她的声音带着哭腔,身体在藤椅里剧烈地扭动挣扎,像一头陷入绝境的困兽。
小宝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住了。他脸上的兴奋瞬间冻结,大眼睛里充满了惊惶和无措,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小手紧紧攥着自己病号服的衣角,不知所措地看着突然变得陌生而可怕的阿婆。
就在这时,护士长王姐拿着一叠记录本走了进来。她四十多岁,身材敦实,脸上总带着一种见惯生死的平静和不易察觉的疲惫。看到阿婆失控的状态和小宝惊恐的样子,她眉头立刻拧紧了。
怎么了这是又闹了她快步走过来,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她先轻轻将小宝往我身边带了带,示意我护着孩子,然后熟练地从口袋里摸出一小片白色药片,端起旁边柜子上的水杯。
陈阿婆,乖,来,把药吃了。王姐的声音放得很柔,但动作却非常利落,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安抚和不容抗拒。她一手轻轻扶住阿婆乱晃的头,一手迅速将药片塞进她嘴里,紧接着把水杯凑到她唇边。
阿婆挣扎着,抗拒着,水从嘴角流下,打湿了衣襟。但王姐很有耐心,动作既坚决又小心,一边低声哄着:吃了药就好了,囡囡就回来了,糖也回来了,啊她的声音不高,却像有魔力般,奇迹般地让阿婆激烈的动作慢慢平复下来。她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王姐,大口喘着气,最终还是顺从地咽下了药片和水,然后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软在藤椅里,只剩下急促的喘息,眼神重新变得空洞而迷茫,直勾勾地望着天花板,嘴里只剩下模糊不清的呓语:糖……囡囡……飞走了……
王姐松了口气,用毛巾擦掉阿婆下巴上的水渍,又仔细检查了一下她刚才挣扎时有没有伤到自己。做完这一切,她才直起身,疲惫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目光转向我,又落在惊魂未定的小宝身上。
小苏,王姐的声音压低了,带着一丝责备和深深的无奈,不是我说你,得看着点。小宝是好心,但阿婆这情况……不稳定。她说的那些话,什么麻雀变爷爷,躲猫猫的……她摇了摇头,眼神里是洞悉一切的悲悯和现实的冰冷,孩子小,不懂事,信以为真,天天往这儿跑。这……这不是个事儿啊。万一阿婆再像刚才那样失控,吓着孩子怎么办而且,她顿了顿,声音更低,小宝自己的情况……你也知道,经不起太多情绪波动。
她的目光落在小宝身上,那孩子正紧紧挨着我,小手死死抓着我的衣摆,大眼睛里还残留着刚才的惊恐,但更多的是一种茫然和受伤。他看着藤椅里又陷入呆滞状态的阿婆,小嘴扁着,似乎在努力理解,为什么刚才还和他一起找爷爷的阿婆,突然就变成了一个完全不认识他、只会喊着别人名字的陌生奶奶。
王姐,我……我张了张嘴,想解释阿婆和小宝之间那短暂却真实的连接,想解释那个无声的嘘和那份令人心碎的守护。但话到嘴边,却显得那么苍白无力。在现实的残酷和护理的规范面前,那个由谎言和善意编织的童话,脆弱得不堪一击。
王姐叹了口气,拍了拍我的肩膀,那手掌厚实而温暖,却也沉重。我知道你心软,看不得孩子难过。但小苏,这里是医院,是养老院。有些事……得面对。找个合适的机会,跟小宝说说清楚吧。老这么下去,对他,对阿婆,都不好。她拿起记录本,我先去忙,你安抚一下孩子。
王姐走了,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病房里再次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安静。只有窗外依旧不知疲倦的风声,和阿婆时断时续的、含糊不清的呓语:飞……飞走了……囡囡……
小宝慢慢松开了攥着我衣角的手。他走到藤椅边,静静地看着阿婆。阿婆毫无反应,眼神空洞地望着虚无。小宝看了很久,然后,他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将一颗剥掉了玻璃纸的、橙黄色的橘子味硬糖,轻轻放在了阿婆那只枯瘦的、摊在膝盖上的手心里。
阿婆的手指似乎微微蜷缩了一下,触碰到了那微小的、带着甜味的固体。她的呓语停顿了一瞬,浑浊的眼珠极其缓慢地向下转动了一点点,似乎想看清手心里的东西。
小宝没有打扰她。他默默地转过身,走到窗边,踮起脚尖,像之前无数次那样,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和光秃秃的树枝。
风还在吹。
他小小的背影在巨大的窗框前显得格外单薄,却站得笔直。他侧着头,小耳朵努力地朝向风来的方向,仿佛还在执着地、专注地聆听着。
听那藏在风里、永远不会再响起的呼唤。
听那个关于捉迷藏的、即将被现实敲碎的童话。
我站在他身后,看着这一老一少被沉默隔开的背影,泪水无声地滚落。王姐的话像冰冷的石头压在心头。面对如何面对告诉他那个被他唤作爷爷的老人,已经像一阵风,永远地消散了告诉他眼前这个唯一陪他寻找的阿婆,她的世界也早已支离破碎,连自己都找不到
窗外的风似乎更大了,呜咽着穿过枯枝,像一声悠长而悲伤的叹息。小宝依旧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执着地聆听着。阿婆手心里的那颗橘子糖,在苍白的光线下,折射出一点微弱却固执的、属于童真的甜光。
病房里,只剩下风声,和一个孩子不肯放弃的等待。
第三章
风中的低语与退烧贴
小宝有好几天没来陈阿婆的病房了。
窗外的麻雀依旧在光秃秃的树枝上跳跃,发出单调的啁啾。风穿过楼宇的缝隙,呜咽着,卷起地上几片枯黄的落叶。病房里,新来的老先生依旧沉默,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陈阿婆的状态似乎比前几天更糟了。她常常一整天都维持着同一个姿势,眼神空洞地望着虚空,嘴里含混不清地重复着几个破碎的音节,有时是糖,有时是囡囡,有时是意义不明的飞……飞……。护士王姐来看她的次数多了些,每次离开时都带着不易察觉的沉重。那场由小宝引发的短暂清明,如同投入死水潭的一颗小石子,涟漪过后,水面复归沉寂,甚至比之前更加幽深。
我每天依旧给阿婆擦脸、喂饭、换洗,动作机械而熟练,心头却像压着一块浸了水的海绵,沉甸甸的,湿漉漉的。王姐的话像根刺,扎在心上。告诉小宝真相每次想到这个,眼前就浮现出他趴在窗边、小耳朵竖得尖尖的专注侧影,和他小心翼翼放在阿婆手心里的那颗橘子糖。那个无声的嘘,那份心照不宣的守护,像一道无形的绳索,捆住了我的喉咙。
这天下午,我刚给阿婆喂完一小碗糊状的米粥,她嘴角还残留着一点米糊。我正用温毛巾小心擦拭,病房门口传来一阵轻微的、拖沓的脚步声。不是小宝那充满活力的哒哒哒,这脚步声虚弱、迟疑,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
我抬起头。
小宝站在门口。仅仅几天不见,他仿佛被抽走了一部分生命力。原本红扑扑的小脸此刻苍白得近乎透明,眼下是两抹浓重的青影,嘴唇也失去了血色,干裂起皮。他穿着那件大号病号服,更显得空荡荡的,像一根随时会被风吹倒的细竹竿。最刺眼的是他额头上贴着一块小小的、方形的退烧贴,边缘微微卷起。那双总是盛满星辰的大眼睛,此刻黯淡了许多,眼窝有些凹陷,但当他看到我,看到窗边的位置,尤其是看到藤椅里的陈阿婆时,那黯淡的眼底骤然亮起一点微弱却执拗的火星。
姐姐……他开口,声音嘶哑干涩,像砂纸摩擦,完全没了往日的清脆。他扶着门框,小小的胸膛微微起伏,呼吸显得有些急促。
我的心猛地一揪,立刻放下毛巾快步走过去:小宝!你怎么来了感觉怎么样我蹲下身,想摸摸他的额头,又怕碰疼他。
他微微偏头躲了一下,小手紧紧抓住门框借力,目光却急切地越过我,投向窗边。我……我找爷爷……他喘了口气,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我听见……风里有声音了……爷爷叫我……他一边说,一边努力想往病房里挪动,小小的身体因为虚弱而微微摇晃。
我赶紧扶住他瘦弱的胳膊,触手一片滚烫,即使隔着衣服也能感觉到热度。你还在发烧,小宝!快回去躺着!我语气忍不住带上焦急。他手腕上留置针的胶布边缘有些汗湿,显然刚输完液不久。
不!他罕见地抗拒着,小脸因为急切而泛起病态的潮红,大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倔强地看着我,我要找爷爷!阿婆说……爷爷变成麻雀了……风里有他说话……我听见了!真的!泪水滚落下来,划过苍白的小脸,我……我找了好几天……都没找到……今天……今天一定要找到……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身体因为虚弱和激动而颤抖得更厉害。
看着他这副模样,王姐的话瞬间变得无比尖锐。现实像冰冷的潮水,几乎要将我淹没。我该强硬地把他抱回去吗该告诉他残酷的真相,掐灭他此刻唯一的念想吗就在我内心激烈挣扎、手臂微微用力想将他带离时——
呜……呜……
一阵微弱而含糊的呜咽声从藤椅的方向传来。
我和小宝同时转头。
是陈阿婆。她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浑浊的目光没有焦距地在空中游移,干瘪的嘴唇哆嗦着,发出断续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呜咽。她枯瘦的手指紧紧抓着藤椅的扶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身体也在微微颤抖,仿佛陷入了某种巨大的恐惧或悲伤之中。她似乎完全没注意到门口的小宝和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囡囡……别走……风大……冷……她破碎地呓语着,眼泪混浊地从眼角滑落,渗进深刻的皱纹里,飞走了……麻雀……飞走了……找不到了……找不到了……她的声音充满了绝望的悲恸,那是一种源自记忆深渊、被疾病扭曲放大的痛苦。
小宝被阿婆这突如其来的、全然陌生的悲泣吓住了。他忘记了挣扎,忘记了找爷爷,大眼睛里充满了惊恐和无措,呆呆地看着那个深陷痛苦、呜咽不止的奶奶。他下意识地抓紧了我的袖子,小小的身体紧紧贴着我。
护士王姐闻声快步走了进来,看到这情景,眉头紧锁。她迅速走到阿婆身边,熟练地检查了一下她的状态,又拿出药片。又想起伤心事了。她低声对我说,语气带着一种见惯的疲惫,得赶紧让她安静下来。她开始哄着阿婆吃药。
我看着怀里瑟瑟发抖、脸色苍白的小宝,又看看在药物作用下逐渐停止呜咽、重新陷入呆滞的阿婆,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悲伤几乎将我撕裂。谎言构筑的堡垒如此不堪一击,现实的风暴轻易就能将它摧毁。小宝眼中那点微弱的光,在阿婆失控的悲泣中,彻底熄灭了。他像一只受惊的小鸟,把头深深埋进我的臂弯,小小的肩膀无声地耸动着,滚烫的泪水浸湿了我的衣襟。
王姐给阿婆喂完药,确认她平静下来,才转向我们,目光落在小宝身上,带着深深的忧虑和一丝责备。小苏,你看!我说什么来着快带小宝回去休息,他经不起这样折腾!她叹了口气,声音缓和了些,但依旧带着现实的冰冷,这‘捉迷藏’……该停了。对孩子不好。
我无言以对,只能点点头,抱紧了怀里无声哭泣的小宝。他身体的滚烫隔着衣物传来,像一块烙铁烫在我心上。我抱着他,感觉他轻得可怕,仿佛随时会消散。他不再提找爷爷,只是把小脸埋得更深,小小的身体蜷缩着,透出无尽的委屈和失落。
我抱着他,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回儿童病房。走廊的光线惨白,照着他额头上那块小小的退烧贴,像一个沉默的告示牌。把他轻轻放回病床,盖好被子,他的眼睛已经红肿,长长的睫毛湿漉漉地黏在一起,疲惫地闭上了。但即使在睡梦中,他的小眉头依然紧紧蹙着,仿佛还在承受着巨大的委屈。
姐姐……他闭着眼,声音微弱得像呓语,爷爷……是不是……不想被我找到了……阿婆……也找不到囡囡了……
眼泪又从紧闭的眼角无声地滑落。
我坐在床边,握着他滚烫的小手,喉咙哽得生疼,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窗外的风声似乎更大了,呜咽着,像无数个找不到归途的灵魂在哭泣。王姐的话像冰冷的锁链缠绕着我。该停了。是的,该停了。这场由谎言支撑的、注定破碎的捉迷藏,对每个人都是折磨。
接下来的几天,小宝持续高烧,呕吐,被化疗的副作用折磨得奄奄一息。我偶尔去儿童病房看他,他大多昏睡着,小脸瘦削得脱了形。陈阿婆那边也沉寂得如同一潭死水。那场短暂的连接,似乎耗尽了她们各自残存不多的力气。阳光依旧苍白地照进病房,却驱不散那沉重的、名为现实的阴霾。
直到一个阴冷的午后。小宝的烧终于退了一些,精神也稍微恢复了一点点。他苍白的小脸上有了一丁点血色,虽然依旧虚弱,但那双大眼睛里,那点执拗的火星,竟又微弱地、顽强地闪烁起来。他拒绝了妈妈喂的水果泥,只喝了几口水,然后,执意地、自己慢慢地滑下床,扶着墙,一步一步,像踩在棉花上一样,朝着熟悉的走廊尽头挪去。
我正好在阿婆病房,看到她眼皮似乎动了动。她今天的状态格外安静,没有呓语,只是呆呆地望着窗外灰暗的天空,浑浊的眼睛里空无一物。
小宝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扶着门框,大口喘着气,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虚汗,那块退烧贴歪歪斜斜地贴着。他看起来那么小,那么脆弱,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他艰难地抬起眼,看向窗边的位置,然后,目光慢慢移向藤椅里的陈阿婆。
阿婆毫无反应,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
小宝的小嘴扁了扁,大眼睛里瞬间又蒙上了一层水雾,失望和委屈几乎要将他淹没。他扶着门框的手用力到指节发白,似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没有哭出来。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点气音。
就在这时,一直如同泥塑木雕般的陈阿婆,眼珠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转动了一下。那动作滞涩无比,仿佛生锈的齿轮在强行咬合。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门口那个扶着门框、摇摇欲坠的、苍白的小小身影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钟,长得像一个世纪。
然后,阿婆干裂的嘴唇极其轻微地、极其费力地嚅动了一下。一个模糊的、几乎被气流吹散的音节,从她喉咙深处挤了出来:
雀……
声音微弱得如同叹息,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击中了小宝。
小宝的眼睛猛地睁大了,黯淡的火星骤然被点亮。他扶着门框,急切地向前挪了一小步,声音带着哭腔和不敢置信的希冀:阿婆麻雀爷爷……
阿婆浑浊的眼珠似乎极其艰难地聚焦在小宝脸上。她布满老年斑的手,在膝盖上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然后,她用尽全身力气,极其缓慢地、幅度小到几乎看不见地点了一下头。
飞……飞走了……
她再次开口,声音依然微弱嘶哑,却比刚才清晰了一点点。她的目光艰难地转向窗外那片灰蒙蒙的天空,眼神里没有悲伤,没有痛苦,只有一种近乎空洞的、遥远的凝视。……藏好了……
小宝的眼泪唰地流了下来。这一次,不再是委屈和惊恐的泪水。那泪水里,是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是信念被重新点亮的巨大光芒。他苍白的脸上绽放出一个虚弱却无比灿烂的笑容,像阴霾天里骤然透出的一缕微弱阳光。
飞走了……藏好了……他喃喃地重复着,用力地点着头,仿佛得到了世界上最珍贵的承诺,我知道了阿婆!我知道了!爷爷藏得特别好!我会……我会继续找!等我好了,有力气了,我就去外面找!听风声找!
他因为激动而微微喘息,小胸脯起伏着,眼睛里重新燃起了熊熊的希望之火。
阿婆没有再说话。她只是极其缓慢地、极其自然地,将目光从窗外移开,再次落到了我的身上。那双浑浊的眼睛里,依旧空茫一片,仿佛刚才的短暂连接耗尽了所有能量。然而,就在她的目光掠过我的瞬间,那极其轻微、几乎难以察觉的眨眼动作,再次出现了。
嘘——
无声,却清晰无比。
和第一次一样,带着恳求,带着守护,带着那份沉重而温暖的共谋。然后,她的眼皮缓缓垂下,目光彻底涣散,重新沉浸到那片无边无际的混沌迷雾之中,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小宝心满意足,仿佛得到了最强大的精神支柱。他扶着门框,对我露出一个苍白却充满力量的笑容:姐姐,我回去啦!我要快点好起来!
说完,他转过身,虽然脚步依然虚浮,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坚定,一步一步,慢慢地挪出了病房。
我站在原地,如同被钉在了冰冷的地板上。窗外,寒风呼啸,卷起枯叶,发出凄厉的呜咽。小宝那句充满希望的等我好了,有力气了,我就去外面找!听风声找!
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狠狠扎进我的心脏。巨大的悲伤和更深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我看着藤椅里再次变成一尊泥塑的阿婆,看着她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那是刚才那短暂清醒付出的代价。
谎言还在继续。被一个弥留之际的老人用残存的生命力艰难地维系着,被一个生命垂危的孩子用全部的希望虔诚地信仰着。而我,依然是那个无力的共谋者。王姐的声音在耳边冰冷地回响:该停了。
可看着小宝眼中那簇重新燃起的、也许是支撑他活下去的唯一火苗,看着阿婆用尽最后力气做出的那个嘘……
我该如何停下这场注定没有结局的、残酷而温柔的最后一场捉迷藏
泪水无声地滑落,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冰冷。窗外灰暗的天空下,一只麻雀孤独地掠过,迅速消失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无影无踪。
第四章
藏在心跳里的句号
小宝被送进了重症监护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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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场突如其来的高烧和呕吐,像一场毫无预兆的暴风雪,将他本就脆弱的小小身体瞬间击垮。儿童病房里再也看不到他扶着墙、一步一步挪动的倔强身影,取而代之的是紧闭的监护室大门上那盏刺目的红灯,和门后隐约传来的、冰冷仪器单调的滴答声。
陈阿婆的病房,也彻底沉入了寂静的深海。
自从那天对小宝说出飞走了……藏好了……之后,阿婆仿佛耗尽了最后一点灯油。她陷入了更深层次的混沌,几乎不再睁眼。喂进去的流食和水,大部分会沿着嘴角流出来。她瘦得脱了形,皮肤紧紧包裹着嶙峋的骨骼,躺在病床上,轻得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枯叶。呼吸变得极其微弱、缓慢,每一次吸气都像是从遥远的地方艰难地拖拽回来,带着沉重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嘶声。护士王姐来看她的频率更高了,检查她的生命体征,动作带着一种职业性的细致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阳光依旧每天苍白地照进来,落在阿婆灰败的脸上,却照不进那紧闭的眼睑后面幽深的黑暗。病房里只剩下新来老先生偶尔的咳嗽声,和窗外永不停歇的风声。那场由谎言和守护编织的捉迷藏,似乎随着两个主角的沉寂,被按下了暂停键,只留下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等待。
王姐把我叫到护士站。她的脸色比平时更严肃,眼下带着浓重的阴影。
小苏,她递给我一杯温水,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疲惫,陈阿婆的家属……联系上了。在外地,赶过来最快也得明天下午。她顿了顿,目光穿过走廊,望向阿婆病房紧闭的门,医生刚看过,情况……很不好。可能就是这一两天的事了。她叹了口气,声音里是见惯生死却依旧沉重的悲悯,至于小宝那边……你也知道,情况也很危急。医生说,这次感染……很凶险。
她的话像冰锥,一根根扎进我心里。那沉甸甸的、被刻意压抑的预感终于被赤裸裸地摊开在惨白的灯光下。不是暂停,是落幕。这场由善意谎言开启、在绝望中艰难维系的捉迷藏,终究要迎来它残酷的终局。
王姐……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小宝他……他还在等……等‘爷爷藏好了’,等他好起来去找……后面的话哽在喉咙里,变成一阵剧烈的酸楚。
王姐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极了,有无奈,有理解,有悲伤,还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小苏,她把手放在我冰凉的手背上,她的手心温热而粗糙,该画句号了。对阿婆,对小宝……对这个‘游戏’。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阿婆等不到明天了。小宝……就算能挺过这次,他还能等多久还能信多久她停顿了一下,目光锐利地看着我,而且,你觉得阿婆最后对小宝说的‘飞走了……藏好了’,真的只是在说李爷爷吗
我浑身一震,像被电流击中。阿婆那浑浊却仿佛洞悉一切的目光,那无声的嘘,那句带着解脱意味的藏好了……难道……难道她也在说她自己说那个深埋在记忆深处、再也找不回的囡囡说她自己即将走向的、永恒的藏匿
巨大的悲伤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明悟瞬间攫住了我。原来,那个混沌中的老人,早已用她残存的智慧,为这场游戏,也为她自己,写下了结局的注脚。
去看看阿婆吧,王姐的声音柔和了些,陪陪她。也……替小宝看看她。她意有所指地说。
我脚步虚浮地走回阿婆的病房。推开门,那熟悉的、混合着衰败和消毒水的味道扑面而来。新来的老先生在昏睡。阿婆依旧安静地躺在靠窗的病床上,被子盖得很平整,几乎看不出身体的起伏。窗外灰暗的光线勾勒着她瘦削的轮廓,像一幅褪色的炭笔画。
我轻轻走到床边,拉过凳子坐下。房间里安静得可怕,只有阿婆微弱得几乎难以捕捉的呼吸声,和窗外呼啸的风声。我看着她紧闭的双眼,深陷的眼窝,干裂灰白的嘴唇。几天前,她还曾用尽力气,为一个小男孩守护着关于麻雀的童话。而此刻,她的生命之光,正如同风中的残烛,摇曳欲熄。
忽然,我的目光落在阿婆那只露在被子外面、枯瘦如柴的手上。她的手指微微蜷曲着,搭在洁白的床单上。就在她瘦骨嶙峋的拇指和食指之间,极其小心地、似乎是被无意识地捏着一片小小的、灰褐色的东西。
我的心猛地一跳。
我屏住呼吸,凑近了些。
是一片羽毛。一片小小的、毫不起眼的麻雀羽毛。边缘有些磨损,颜色暗淡,混杂着一点点灰尘。它那么小,那么轻,几乎没有任何重量,被阿婆无力的手指松松地捏着,仿佛随时会被呼吸的气流吹落。
是它!小宝留下的那片羽毛!那片他视若珍宝、代表着他与麻雀爷爷最后联系的羽毛!他什么时候放过来的是在那天他虚弱地离开前,悄悄放在阿婆手边的吗还是更早在我没有注意的时候
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那片小小的羽毛,像一个沉默的证物,连接着两个濒临消逝的生命,诉说着一个无人知晓的告别。小宝在病魔的折磨中,在进入那个冰冷监护室前,依然惦记着这场捉迷藏,惦记着将他引入这个童话的阿婆。而这片羽毛,就是他留下的信物,一个无声的、关于寻找和等待的承诺。
我伸出手,指尖颤抖着,想轻轻拂开阿婆额前一缕散乱的银发。就在我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她的皮肤时——
阿婆紧闭的眼皮,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那颤动细微得如同蝴蝶翅膀的扇动,却让我瞬间僵住,呼吸都停滞了。
紧接着,她干裂的嘴唇,极其缓慢地、极其费力地嚅动了一下。没有声音发出,只是一个微小的开合动作,像是耗尽所有力气想要说什么。
我屏息凝神,心脏狂跳,几乎要跳出胸膛。
她的嘴唇又动了一下。这一次,我捕捉到了那个极其微弱、如同气息般消散在空气中的口型。
好……
她无声地说。那个口型,清晰得像用刀刻在空气里。
藏……好了……
说完这两个无声的字,她紧捏着羽毛的手指,极其轻微地松开了。那片小小的、灰褐色的羽毛,失去了唯一的依靠,轻飘飘地、打着旋儿,无声无息地落在了洁白的床单上。
然后,阿婆的呼吸,那微弱而艰难的呼吸,在极其短暂地停顿了一瞬之后,重新恢复了之前那种缓慢而沉重的节奏,甚至比之前更加微弱。她的身体彻底放松下来,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那紧蹙的眉头,似乎也极其轻微地舒展了一丝。仿佛完成了某种极其重要的、最后的托付。
病房里死寂一片。窗外的风声似乎也短暂地停歇了。只有监护仪器(虽然阿婆的床边没有,但那种死寂如同仪器停止了鸣响)的滴答声在我脑海里疯狂回响。我死死盯着那片落在洁白床单上的羽毛,它像一个黑色的句点,又像一个无声的休止符。
她听到了。
她知道了。
她用尽生命最后的、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一丝清明,回应了小宝的信物,完成了这场捉迷藏最后的交接。
藏好了……
她藏好了李爷爷,藏好了她自己,也藏好了那个关于麻雀的、温暖而悲伤的童话。
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不是悲伤,不是痛苦,而是一种巨大的、混合着震撼、悲悯和某种奇异解脱的洪流。我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拾起了那片轻若无物的羽毛。它带着阿婆指尖残留的微凉,安静地躺在我的手心。
就在这时,护士站的方向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王姐刻意压低却难掩焦灼的声音:快!苏禾!小宝那边……情况有变!医生让你赶紧过去!
我猛地站起身,手心里紧紧攥着那片羽毛,像攥着一块燃烧的炭火。最后看了一眼病床上安详如同沉睡的阿婆,她嘴角似乎凝固着一丝极淡、极淡的、如同尘埃落定般的弧度。
最后的藏好了,是对小宝的安慰,也是对她自己的告别。
我转身冲出病房,朝着重症监护室那盏刺目的红灯狂奔。风声在耳边呼啸,像是无数灵魂在低语。手心里的羽毛,轻飘飘的,却重逾千斤。
句号已经画下
第五章
风铃与羽毛的归途
重症监护室那扇厚重的自动门在我面前无声滑开,扑面而来的是一股冰冷彻骨、混合着消毒水和金属味道的空气。那气味钻进鼻腔,直刺肺腑,让人瞬间窒息。里面光线昏暗,只有各种仪器屏幕散发着幽蓝、惨绿的光,映照着狭窄空间里一张张被各种管线缠绕包裹的小小病床,如同科幻电影里连接着生命维持系统的休眠舱。空气中充斥着单调、尖锐的仪器报警音、沉闷的呼吸机嘶鸣和液体滴落的嗒嗒声,交织成一首冰冷而残酷的机械交响乐。
护士长王姐站在最里面那张病床旁,背对着门口。她的背影在幽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紧绷,像一张拉满的弓。几个穿着浅绿色手术服的医生围在床边,动作迅速而沉默,只有急促低沉的指令在仪器噪音的间隙里响起,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紧迫感。
苏禾!这边!王姐猛地回头,看见我,立刻压低声音急促地招手,她的脸色在幽蓝的仪器光下惨白如纸,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焦灼。
我的双腿像灌满了铅,每一步都沉重得要将地板踏穿。手心里紧紧攥着那片小小的、灰褐色的麻雀羽毛,它被我的汗浸得微潮,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整个手掌都在颤抖。阿婆最后无声的藏好了还在耳边回荡,像一声悠长的叹息。
终于挪到床边。视线越过王姐的肩膀,落在那张小床上。
小宝。
他静静地躺在那里,小小的身体几乎被各种管子、电极片和白色的绷带淹没。那件蓝白条的病号服显得更加宽大空荡。他的脸色是骇人的灰白,嘴唇泛着青紫,唯有额头上那块小小的退烧贴,像个刺眼的白色标记。他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两弯脆弱的阴影,胸口几乎看不到起伏,只有呼吸面罩边缘凝结的微小水珠,随着呼吸机强制送入的空气,极其微弱地颤动一下,证明着这具小小的身体还在进行着最后的挣扎。
床边的心电监护仪屏幕上,那条代表心跳的绿色曲线,不再是我记忆中平稳起伏的波浪,而是变成了一连串尖锐、短促、如同锯齿般的疯狂波动,数字在80到140之间剧烈跳动,发出刺耳而急促的嘀嘀嘀嘀的警报声。那声音像无数根针,狠狠扎进我的太阳穴。
血压掉得厉害!
氧饱和度还在降!
快!准备……
医生们的声音紧绷得像即将断裂的琴弦。一个护士迅速调整着输液泵的速率,另一个拿着针管的手微微发抖。空气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死亡的气息从未如此浓烈、如此具象,冰冷地扼住每个人的喉咙。
小宝!小宝!王姐俯下身,声音带着一种强压住的哽咽,在他耳边急促地呼唤,坚持住!听到没有!坚持住!她的手紧紧握着他那只没有扎针、露在被子外面的小手。那只小手冰凉,软软地垂着,毫无生气。
我的视线模糊了。巨大的悲伤和无力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吞没。手心里的羽毛变得无比沉重。阿婆走了。小宝也要走了。这场由谎言开始、由善意维系、在绝望中挣扎的捉迷藏,终究要以最残酷的方式收场。那个关于麻雀、关于风、关于藏好的宝贝的童话,那个支撑着这个小小生命在病痛中坚持寻找的信念,还没来得及被现实戳破,就要随着生命的消逝,永远地、彻底地埋葬了吗
那句藏好了,成了最后的判词。对李爷爷,对阿婆,如今,也要对小宝。
心电监护仪那尖锐刺耳的警报声越发急促疯狂,屏幕上的数字疯狂闪烁,绿色的曲线几乎要变成一条失控的直线。一个医生猛地抬头,眼神锐利地扫过屏幕,对着旁边的护士急促地说了一句什么。护士的脸色瞬间煞白。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仿佛时间凝固的瞬间,我的手,那只紧握着羽毛的手,像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完全不受控制地动了起来。我甚至没有思考,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
我猛地向前一步,几乎是撞开了挡在身前的王姐。在医生和护士惊愕的目光中,在监护仪疯狂嘶鸣的背景音里,我颤抖着伸出手,将那只紧紧攥着羽毛的手,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贴在了小宝那只冰凉的小手上。
我的手包裹着他冰冷的小手,那片小小的、灰褐色的羽毛,就夹在我们掌心之间。
小宝……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哭腔,却用尽全身力气,试图穿透那层死亡的隔膜,传递到他的世界里去,阿婆……阿婆让我……把这个给你……
我感觉到他冰凉的手指,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像被风吹动的草叶,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
阿婆说……我的泪水汹涌而下,砸在他盖着的白色被单上,洇开深色的圆点,爷爷……藏好了……麻雀……飞走了……我断断续续地,重复着阿婆最后的话语,仿佛那是唯一的咒语,唯一能连接两个世界的桥梁,风……风里有铃铛声……你……你听见了吗
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是阿婆说过的话是我自己绝望中的幻想还是小宝曾经趴在窗边,执着聆听时幻想过的声音我只知道,我必须说下去,必须把这片羽毛,把阿婆无声的嘱托,传递给他。
爷爷……变成风铃了……我的声音哽咽着,破碎不堪,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力量,挂在最高的树枝上……风一吹……叮铃铃……叮铃铃……我模仿着,发出几个颤抖的、不成调的音节,他在叫你呢……小宝……他说……他藏好了……等你……去找……
就在我话音落下的瞬间——
奇迹发生了。
心电监护仪上,那条疯狂锯齿般跳动的绿色曲线,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抚过。那尖锐到令人头皮发麻的嘀嘀嘀嘀声,骤然缓和了下来!虽然依旧波动,但不再是那种失控的疯狂,而是变成了一种……相对平缓的、带着某种奇异韵律的起伏。
屏幕上那串疯狂闪烁、令人心惊肉跳的数字,跳动的幅度也明显减小了。心跳从140多的高位,缓缓降到了110、100……虽然依旧很快,却不再是濒死的挣扎。血压和氧饱和度的数字,也奇迹般地停止了那令人绝望的下滑趋势,甚至……极其微弱地向上抬升了一点点!
血压稳住了!
氧合回升了!
心率……降下来了
医生和护士几乎同时发出了难以置信的低呼。他们迅速交换着眼神,手上的动作更快了,但紧绷的气氛明显松动了一丝,那种迫在眉睫的死亡威胁,似乎被一只温柔的手暂时推开了。
王姐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监护仪的屏幕,又猛地看向我,最后,目光死死地落在我和小宝交叠的手上,落在那片从我指缝间露出一点灰褐色边缘的羽毛上。她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眼神里充满了极度的震惊、困惑,还有一种无法言喻的、近乎敬畏的光芒。
小宝冰凉的小手,在我掌心下,再次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这一次,比刚才清晰得多。仿佛在回应。
紧接着,他那一直紧闭的眼睑,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颤动了一下。浓密的长睫毛如同被风惊扰的蝶翼,微弱地扑扇着。
然后,在所有人屏息凝神的注视下,他的眼睛,终于极其费力地……睁开了一条细细的缝隙。
那双曾经盛满星辰、后来被病痛折磨得黯淡无光的大眼睛,此刻蒙着一层灰蒙蒙的雾气,如同蒙尘的琉璃。眼神涣散,找不到焦点,仿佛刚从最深沉的噩梦中挣扎出来,意识还漂浮在虚无的边界。
他的目光茫然地在惨白的天花板上游移了片刻,然后,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向下转动。
他的视线,越过了呼吸面罩的边缘,越过了各种纠缠的管线,最终,极其费力地……落在了我和他交叠的手上。
他的目光,在那片从我指缝间露出的、灰褐色的羽毛上,凝固了。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彻底停滞。监护仪的声音、医生的低语、护士的动作……所有背景音都消失了。整个世界,只剩下他那双蒙着雾气的眼睛,和那片静静躺在我们掌心之间、微不足道的麻雀羽毛。
他的嘴唇,在呼吸面罩下,极其轻微地嚅动了一下。干裂的唇瓣微微开启,像是想要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一丝微弱的气流,吹拂在面罩内侧,凝结成更细小的水雾。
但我看懂了他的口型。
那口型,清晰得如同烙印。
阿……婆……
无声地呼唤。
然后,他的目光,极其缓慢地从羽毛上移开,转向了我。那双蒙着厚厚阴翳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艰难地凝聚、穿透。那是一种极度的疲惫,一种经历了漫长跋涉后的虚脱,但在这片疲惫的灰烬之下,却奇异地闪烁着一丝微弱到极致、却又无比澄澈的……了然。
他知道了。
不需要解释。不需要戳破谎言。这片羽毛,这个姿势,我的眼泪,还有我那些语无伦次的、关于风铃的呓语……这一切,已经足够。他混沌的意识,在生死的边缘,穿透了所有迷雾,瞬间理解了那个无声的结局,理解了阿婆用生命最后力气传递的藏好了。
那了然的目光,像一根最柔软的针,刺穿了我所有的盔甲。巨大的悲恸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释然同时击中了我。泪水决堤般奔涌,我紧紧回握着他冰凉的小手,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力量和温度都传递过去,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呜咽。
小宝看着我,看着我的眼泪。他那双蒙着雾气的眼睛里,那丝澄澈的了然,慢慢地、慢慢地,融化开来,变成了一种奇异的平静。一种卸下了所有负担、所有执念、所有寻找后的平静。仿佛长途跋涉的旅人,终于抵达了终点,看到了早已注定的风景。
他的嘴角,极其艰难地、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那不是一个笑容。它太虚弱,太短暂,几乎无法被捕捉。但就在那细微的弧度里,我看到了释然。像紧绷的弦终于松开,像沉重的包袱终于放下。他不再需要去寻找那只麻雀爷爷了。阿婆替他藏好了。藏在了风里,藏在了再也无需追寻的彼岸。
他完成了他的捉迷藏。用生命最后的力气,抵达了那个被谎言守护、用真相告慰的终点。
然后,他眼中那点微弱的光芒,如同燃尽的烛火,开始迅速地黯淡下去。眼皮沉重地、缓缓地合拢,长睫毛覆盖下来,在苍白的小脸上投下两道脆弱的阴影。他握着我的手,那一点点微弱的力气,也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
心电监护仪上,那条刚刚平复了一些的绿色曲线,再次开始了令人心悸的波动。警报声重新变得尖锐。医生们立刻围了上去。
小宝!小宝!王姐的声音带着撕裂般的哭腔。
但我知道。
那片羽毛的使命,完成了。那个无声的契约,兑现了。
我缓缓地、极其小心地,将那片沾着我们两人泪水和体温的羽毛,轻轻地、郑重地,放在了他那只已经无力松开的小手的手心里。让那片小小的灰褐色,贴着他冰凉的掌心。
然后,我慢慢抽回了自己的手。
医生们在进行最后的、徒劳的努力。监护仪的警报声尖锐地撕扯着空气。
王姐突然捂住了嘴,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她转过身,不忍再看。
我站在原地,没有动。目光越过忙碌的白色身影,落在小宝安详合目的脸上。他的眉头舒展着,嘴角似乎还凝固着那丝释然的弧度。那片小小的羽毛,静静地躺在他的手心,像一个无声的句点。
窗外,不知何时,起风了。
呜咽的风声穿过医院大楼的缝隙,像一首古老而悲伤的挽歌。在这风声里,我似乎真的听到了一阵极其遥远、极其清脆的……叮铃铃……叮铃铃……
像风铃在最高的树枝上摇曳。
像告别。
也像……藏好了。
最终,监护仪上那条绿色的曲线,拉成了一条冰冷笔直的线。刺耳的、持续的长鸣声,像一把钝刀,割开了最后一丝希望。
嘀————————
时间,定格了。
王姐的哭声终于爆发出来,压抑而破碎。医生们停下了动作,沉默地站直身体,拉下了白色的床单。
我没有哭。只是站在那里,感觉身体里有什么东西随着那声长鸣彻底碎掉了,又有什么东西,在一片废墟中悄然沉淀下来。目光最后扫过那片被白色覆盖的轮廓,我知道,那片羽毛,已经和他一起,永远地藏好了。
我转过身,脚步虚浮地走出重症监护室。门外惨白的灯光刺得人眼睛生疼。走廊尽头的窗户开着,寒风灌进来,带着深秋的凛冽。
我走到窗边。楼下光秃秃的花坛里,几只灰扑扑的麻雀被寒风惊起,扑棱着翅膀,仓惶地飞向灰蒙蒙的天空,迅速消失在铅灰色的云层里。
一阵更大的风猛地灌进来,带着哨音。
就在这阵风里,我仿佛又听到了那阵清脆的、渺远的铃声。
叮铃铃……叮铃铃……
像风在唱歌。
像有人在说,藏好了,这次,真的藏好了。
风卷起地上几片枯叶,打着旋儿,飞向不可知的远方。我伸出手,接住一片飘落的枯叶,它的脉络清晰而脆弱,像一张被风干的记忆。
我把它轻轻放在窗台上,和那无休无止的风声,和那再也听不到的铃声,和那片永远藏好了的羽毛,一起。
藏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