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青石堡,铁匠铺里。
叶清欢抡着比她脑袋还大的铁锤,汗水顺着下巴滴在铁块上。
她随意用袖子抹了把脸,擦掉汗水,脸上瞬间留下一条黑灰。
丫头,手腕再压低一点儿,劲要使在刀刃上。
叶国盛眯着眼纠正着女儿打铁的姿势。
叶清欢撇撇嘴,虽是不想搭理,但还是调整了姿势。
十七岁,本该在闺阁绣花的年纪,却在铁匠铺里打铁,还练就了一身连很多男子都自愧不如的腱子肉。
清欢!门外传来清朗的喊声。
姜锋站在铁匠铺外,他是青石堡出了名的俊秀书生,然而偏生总爱往铁匠铺跑。
又来看我家丫头打铁叶国盛打趣。
姜锋耳根微红,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西街新出的桂花糕,趁热……
话音未落,叶清欢已经蹿到他的面前,黑乎乎的手直接抓向糕点。姜锋躲开叶清欢抓向糕点的手:
洗手去!
正在两人拉扯之际,只听叶清欢突然哎哟一声。
姜锋立刻松手,叶清欢瞅准机会,趁机抢走了他糕点。
他目光停留在她沾着煤灰的笑脸上挪不开。
听说朝廷又要征兵了。
铁匠铺里欢快的气氛顿时凝固。
姜锋蹙眉:是边关战事吗最近听说边关战事紧张……
关你什么事你是读书人,又不在征兵范围内,不用上战场的。
叶清欢塞了满嘴桂花糕,含糊道。
叶国盛敲了敲烟袋锅,神色凝重:
这次不同,听说五十岁以下男丁都要应征……
叶清欢手中的桂花糕从手中滑落,她盯着父亲花白的鬓角,喉头动了动。
五十岁,岂不是……
叶国盛点了点头。
征兵告示贴到青石堡时,也正是姜锋要去州府参加科考的时间。
天还没亮,叶清欢就蹲在姜家墙根下。
听到屋内动静,她摸出颗石子,啪地打在窗棂上。

姜锋探出头,看见叶清欢冲他咧嘴笑,露出一排小白牙。
送你个护身符。我熬了三夜打的,可别嫌丑。
叶清欢掏出个铁牌,上面歪歪扭扭刻着金榜题名四个字。
姜锋接过还带叶清欢体温的铁牌,指尖抚摸着凹凸不平的刻痕。
他想说些什么,却见少女已经转身跑开。
只听远远的传来考不上就别回来见我。
三日后,官兵挨家挨户登记壮丁。
叶清欢躲在帘子后,看父亲颤巍巍按下手印。
夜深人静时,叶清欢站在铜镜前。
她缓缓脱下粗布衣裙,镜中映出小麦色的肌肤和线条分明的肌肉,是常年打铁锻炼出来的,甚至比一些男子还要健硕。
阿爹老了。但我还年轻。
她对着镜子喃喃。
天蒙蒙亮时,叶家后院传来窸窣声响。叶清欢穿着改小的旧军装,腰间别着父亲年轻时用的短刀。
老马黑星似乎感知到什么,不安地打着响鼻。
乖,就靠你送我最后一程了。她拍拍马脖子,把家书压在灶王爷像下。
信很短,只有七个字:
女儿代父从军去。
凌晨的马蹄声惊起一树麻雀,叶清欢没回头,所以此时的她并没看见叶国盛站在窗前,老泪纵横地望着女儿远去的背影。
军营重地,闲人免进!
两名守卫将长矛交叉拦叶清欢的去路。
叶清欢勒住缰绳,黑星瘸着腿在原地转了个圈,她深吸一口气,压低嗓音:
青石堡叶迁,前来应征。
守卫们哄然大笑。
领头的是个满脸横肉的壮汉,他打量着马背上单薄的身影:小娃娃,就你回家喝奶去吧!还是喊你爸爸来吧!
叶清欢也不多言翻身下马,地面扬起一阵尘土。她抱拳行礼:
请赐教。
壮汉笑声戛然而止,他眯起眼,突然一拳挥来。叶清欢侧身闪过,反手一记肘击撞在对方肋下。壮汉闷哼后退,眼中闪过诧异。
在下白虎营王勉,小兄弟好身手。他正色道。
此时围观的士兵也越来越多。
叶清欢活动了下手腕,汇集全身劲道全用在下一拳上。王勉硬接了这一拳,手臂震得发麻,心中暗惊。
数招过后,王勉突然收势。
叶兄弟。他意味深长地说,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白虎营的人了。
叶清欢悬着的心终于落下。
她没注意到王勉探究的目光。
2.
州府,雨夜。
姜锋躺在驿馆窄小的床板上,听着窗外的雨声,手指摩挲着胸前的铁牌。铁牌边缘甚至已经被他摸得光滑无比,在烛光的映照下泛着微弱的暖光。
清欢现在在做什么呢
他望着房梁上的霉点,思绪早已飘到三百里外的青石堡。
回想起那个总爱在铁匠铺里挥汗如雨的姑娘,此刻大概是四仰八叉地睡在硬板床上,说不定还打着呼噜呢。
姜锋翻了个身,从枕下摸出个油纸包。
那是临行前叶清欢塞给他的桂花糕,虽然已经有些干了,但甜香依旧。
他小心地掰下一小块含在嘴里,甜味在舌尖化开的瞬间,也在他的心头化开。
姜公子还没睡
同屋的考生赵明德被他的动静惊醒,揉着眼睛问。
想起一道策论题。
姜锋随口搪塞,将剩下的桂花糕重新包好。这东西得省着吃,还要撑过剩下的五天科考呢。
赵明德打了个哈欠:
要我说,咱们这些寒门学子,大概率考了也是白考。听说今年主考是杨素的门生,能够入选的大概率都是世家子弟……
睡吧。
姜锋打断他,握着手中的铁牌转身面朝墙壁,沉沉的睡了过去。
那晚,姜锋梦到七岁那年第一次见到叶清欢的情景。
那是青石堡闹饥荒,叶铁匠带着女儿来姜家借粮。小清欢躲在父亲身后,眼睛却好奇地打量着书架上的书。
姜锋至今记得她问的第一句话
这些,真能变出馒头来吗
能呀,读好了书,考取功名,就有吃不完的馒头。
十岁的姜锋信誓旦旦。
小清欢的眼睛一下子亮了:那你也教我认字吧!
这一教就是十年。
从《千字文》到《论语》,从歪歪扭扭的描红到能写出像样的字迹。
叶清欢学得很慢,但记得也很牢,姜锋也经常给她讲历史故事。
然而她总说那些征战沙场的将军比酸腐文人带劲多了,话虽如此,但也却从没笑话过姜锋想当文官的梦想。
等我当了官,一定三书六礼,八抬大轿娶你过门。
十七岁的姜锋曾红着脸对十六岁的叶清欢许诺。
谁,谁要嫁给你这书呆子!
夕阳把她的耳垂照得通红,像两颗熟透的樱桃。
......
窗外的雷声炸响,姜锋被惊醒。
他顺势摸出枕头下那枚用红绳系着的钥匙。
虽然书箱就放在床脚,伸手就能够得到,但他不敢现在去开。
就同屋的那个赵明德,他那个碎嘴子。
若被他看见抽屉里那些写给叶清欢的诗稿,明天只怕是全贡院的考生都会知道姜锋有个铁匠铺的小相好。
他将钥匙贴在心口处,在心里对自己说。
再忍几天。很快了。
铁牌和钥匙,总会莫名让他安心。
三百里外,边关军营。
叶清欢正抱着膝盖坐在简陋的营帐中,就着微弱的油灯光亮读一封皱巴巴的信。
锋哥真啰嗦。她小声嘀咕着,手指却珍重地抚过信纸上熟悉的字迹。
这信是三天前到的,驿使说送信人特意多给了钱,要确保亲手交到青石堡叶家铁匠铺的叶姑娘手上。
结果自然是扑了个空,信几经辗转才到军营。
信中说州府如何繁华,贡院如何肃穆,考试如何艰难。
姜锋絮絮叨叨写了三大张纸,最后才在角落小心翼翼地提了一句:
近日听闻边关战事又起,青石堡恐有征兵之虞。卿卿务必保重,待我归来。
叶清欢把信翻来覆去看了三遍,确认姜锋还不知道她代父从军的事。
她该高兴的,可心里却像堵什么似的。
她从袖中摸出半截炭笔和一张皱巴巴的纸,她犹豫了半天,最终只写下两个字:
安好。
帐外突然传来王勉的喊声
叶迁!紧急集合!
叶清欢慌忙把信塞进贴身的暗袋,抓起佩刀冲出营帐。
借着火把的光亮,她看见王勉面色凝重地站在队列前方。
王勉的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
斥候来报,突厥小股骑兵绕过前锋营,往粮草营去了。我们奉命拦截。叶迁,你骑术好,打头阵。
叶清欢心头一紧。她骑术确实不错,但那全仰仗老马黑星通人性。
那匹瘸腿的老马虽然跑不快,但极聪明,总能明白她的意图。
遵命!她抱拳领命,转身往马厩跑去。
马厩里,黑星似乎感知到什么,不安地刨着前蹄。
叶清欢抚摸着它稀疏的鬃毛,轻声道:
老伙计,今晚得靠你了。
她将脸贴在黑星温暖的脖颈上,闻着熟悉的马骚味,突然想起离家那晚,这匹老马也是这样不安。
州府,贡院。
姜锋正在考卷上奋笔疾书。
此时策论题目是《论边关防务与民生之衡》,然而这正好是他最熟悉的题材。
当时叶清欢总爱缠着他讲书中的故事,那些边关战事他几乎给叶清欢讲了个遍。
久而久之,他也成了半个兵法通。
写着写着,一滴墨汁突然晕染在纸上。
姜锋心头莫名一颤,笔尖在纸上顿出一个难看的黑点。
他抬头望向窗外,雨已经停了,一轮明月挂在贡院的飞檐上,清冷的很。
3.
黎明前的山道,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叶清欢伏在黑星背上,能清晰的感觉到老马肌肉的每一次颤动。
即使是瘸了的左前蹄让它的步伐不太稳,但速度依旧不比别的战马慢多少。
前方三百步,隘口。斥候说突厥人必经于此。
王勉压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叶清欢点点头,勒紧缰绳让黑星放慢速度。
漆黑中隐约传来马蹄声,还有金属碰撞的轻响。她细细数去,至少有二十骑。
准备。
王勉做了个手势,十几名弓箭手悄无声息地散开。
当第一支火箭划破夜空时,叶清欢已经冲了出去。
黑星脚下生风般冲向敌阵。
叶清欢左手持盾,右手握刀,借着冲力一刀劈翻最前面的骑兵。温热的血溅在脸上,腥得让人作呕。
小心右翼!
王勉的吼声在混战中传来。
叶清欢猛地侧身,一柄弯刀擦着她的铠甲划过。她反手一刀,敌人惨叫落马。
混乱中,黑星突然人立而起,前蹄重重踏在一个偷袭者的胸膛上。
叶清欢这才发现竟是有个突厥兵不知何时摸到了马腹下。
好样的!
她拍拍黑星的脖子,突然听见一声尖锐的破空声。
箭矢来得太快。叶清欢只来得及侧身,那支箭本该穿透她喉咙,最终钉在了右肩上。剧痛让她眼前一黑,差点栽下马背。
黑星突然发狂似的冲向箭矢飞来的方向。叶清欢模糊的视线里,看见一个突厥弓箭手惊慌失措地后退。
老马高高跃起,将那人撞飞数丈,自己也重重摔在地上。
只听黑星发出一声凄厉的嘶鸣看见一支长矛贯穿了老马的腹部。鲜血汩汩流出,在黄土上汇成一片暗色的湖。
不……她颤抖着抱住黑星的头,老马温热的呼吸喷在她手上,越来越弱。它的眼中渐渐失去了神采。
王勉赶到时,战斗已经结束。
他看见叶清欢跪在马尸旁,肩膀插着箭,却浑然不觉似的抚摸着马头。火光下,她脸上的泪痕亮晶晶的。
叶迁……王勉蹲下身,突然顿住了。箭矢撕裂的衣领下,露出一小片细腻的肌肤,那绝不是男子会有的皮肤。
王勉的手按在了刀柄上。
……
州府的清晨还是一如既往的喧闹。
姜锋揉着酸痛的手腕走出贡院,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五天的科考终于结束,他现在只想回驿馆好好睡一觉。
姜兄!姜兄留步!听说放榜前礼部侍郎要设宴款待考生,你我虽出身寒门,但若能得侍郎青眼……
赵明德追上来,满脸兴奋。
姜锋敷衍地应着,心思早已飞回青石堡,他得赶紧给叶清欢写信,告诉她这次策论答得极好,说不定真能金榜题名。
还要问问征兵的事,虽然叶师傅年纪大了,但万一……
赵明德推了他一把:
姜兄姜兄!你发什么呆呢
抱歉,科考用力过度,有些乏了。我先回驿馆了。
姜锋勉强笑笑,辞别同窗独自往驿馆走去。
路过一家绸缎庄时,他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
柜台上摆着匹桃红色的绸子,在阳光下泛着细腻的光泽,他不自觉地便想到了叶清欢害羞时的脸。
客官好眼力,这是新到的吴绫,做嫁衣最合适不过。
掌柜热情地迎上来。
姜锋摸了摸料子,想象着叶清欢穿上嫁衣的模样,耳根有些发热:
给我裁……裁六尺吧。
姜锋抱着包好的绸缎回到驿馆,终于忍不住打开了那个上锁的抽屉。
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几十封信,全是写给叶清欢却从未寄出的。最上面那封墨迹尚新,是考前夜写的:
清欢如晤:
今夕州府月明如洗,忽忆去岁此时,与卿共坐铁匠铺后院分食西瓜。卿言瓜籽粘颊不适,吾为卿一一拂去……
姜锋提笔蘸墨,在新铺开的信纸上继续写道:
科考已毕,不日将归。卿所赠铁牌伴我全程,今购吴绫六尺,欲为……
正在沉吟之际笔尖突然一顿,一滴墨汁在纸上晕染开。
来他摇摇头,继续写道:
欲为来日聘礼之备。卿素不喜女红,然嫁衣一事……
三百里外的军营医帐里,叶清欢从昏迷中醒来,右肩的伤口火辣辣地疼。
她下意识想喊黑星,却只发出嘶哑的气音。
醒了王勉的声音从床边传来,低沉而复杂。
叶清欢猛地睁大眼睛,看见王勉手里拿着她从暗袋掉出的信,那封姜锋写来的家书。
此时的
信纸已经皱得不成样子,但卿卿务必保重几个字依然清晰可见。
叶迁,王勉慢慢展开信纸,或者说,叶姑娘
帐外传来士兵的脚步声和笑闹声,而帐内静得能听见火把燃烧的噼啪声。
叶清欢闭上眼睛,等待着军法处置的宣判。
她想起离家那晚灶王爷像下的家书,想起黑星最后的眼神,想起姜锋信中说的待我归来
……
一滴泪水滑过脸颊,落在粗糙的麻布枕上。
4.
军医帐内,叶清欢盯着跳动的火苗,喉咙干得像是塞了一把沙。
王勉坐在矮凳上,粗壮的手指小心地展开那封皱巴巴的信,仿佛在对待什么易碎的珍宝。
所以,王勉的声音出乎意料地温和,这个叫你‘卿卿’的姜锋,是你的……
邻居。叶清欢下意识摸了摸右肩的绷带,伤口火辣辣地疼,从小一起长大的邻居。
帐外传来士兵们操练的呼喝声,与帐内的寂静形成鲜明对比。
王勉将信纸放在床边,突然从怀中掏出个小陶瓶:
金疮药,突厥人那里缴的,比军医的土方子好使。
叶清欢愣住了。
并没有她预想的军法处置,反而是一瓶伤药。
今日之事我没看到。但有些事情隐藏的要好一些。
王勉站起身,盔甲发出沉闷的碰撞声,他指了指叶清欢松开的衣领。
耳洞可以用泥巴堵上,缠胸的布条不能洗了晾在营帐外,月事期间避开重体力操练……
叶清欢耳根烧了起来,手指无意识地揪紧了被角。
她没想到这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竟能如此细致地指出她的破绽。
为什么为什么不揭发我她终于问出口。
王勉走到帐门口,掀帘子的动作顿了顿,一道细长的光影从帘子缝隙漏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细长的金色:
我妹妹若活着,大概也像你这般倔。如果有时间,我想听听你们的故事。
帘子落下,脚步声渐远。
叶清欢缓缓吐出一口气,小心地拿起那封被王勉放回的信。
信纸已经泛黄卷边,姜锋工整的字迹却依然清晰,她摩挲着卿卿务必保重几个字。
思绪飘回三年前的那个雨天。
那是姜锋第一次参加乡试,青石堡连着下了七日雨,叶清欢蹲在铁匠铺屋檐下,望着泥泞的官道发呆。
姜锋走了整整一个月,按说今天该回来了。
清欢!熟悉的声音突然从雨幕中传来。
叶清欢腾地站起身,看见姜锋撑着把破油纸伞,,青布长衫下摆沾满泥浆,但眼睛亮得出奇。
考中了
叶清欢冲进雨里,顾不上雨水瞬间打湿了衣衫。
姜锋的笑容僵在脸上。他摇摇头,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给你带了州府的芝麻糖……
叶清欢一把抓过糖扔在地上,芝麻糖在泥水里滚了几圈,沾满污渍,她声音发颤:
谁稀罕你的糖!不是说一定能考中吗不是说……
清欢!姜锋抓住她的手腕,三年,再给我三年。
雨水顺着两人的脸颊流下,分不清是雨是泪。
叶清欢甩开他的手,转身冲进铁匠铺,砰地关上门。
她背靠着门板慢慢滑坐在地上,听见门外姜锋轻轻的脚步声徘徊了许久,最终渐渐远去。
那天夜里,叶清欢翻来覆去睡不着。
子时过半,她鬼使神差地摸到后院,发现墙根下放着个油纸包——是那包沾了泥的芝麻糖,此时已被人小心地擦干净了,外面还裹了层新油纸。
糖已经化了,甜腻地粘在纸上。叶清欢蹲在月光下,一点一点把糖刮下来吃掉,咸涩的泪水混进甜腻的糖里,滋味古怪却让人莫名安心。
……
军营的号角声将叶清欢拉回现实。
骗子。她轻声说,并小心地把信折好塞回暗袋。
5.
营帐外传来脚步声,王勉端着个粗陶碗进来,热气腾腾的肉香顿时充满了狭小的空间。
趁热吃。王勉把碗放在床边的小木箱上,羊肉汤,补血的。
叶清欢迟疑地接过碗。
自从代父从军,她已经三个月没喝过热汤了。
军营里的伙食粗糙寡淡,能果腹已是万幸。
谢谢。她小声说,捧起碗啜了一口。滚烫的汤汁顺着喉咙滑下,胃里顿时暖了起来。
王勉拖过矮凳喝了口酒:
现在能说说了
叶清欢盯着碗里漂浮的油花,思绪又飘回三年前的夏天。
那是姜锋第二次落第归来,比第一次更加狼狈。
他背着破旧的书箱走进铁匠铺时,叶清欢正抡着大锤打一把镰刀。
又没中
她头也不抬地问,铁锤砸在通红的铁块上,火花四溅。
姜锋没说话,只是默默放下书箱,挽起袖子帮她拉风箱。
他的手掌已经磨出了茧子,但比起叶清欢布满老茧的手,依然显得修长白皙。
两人沉默地干到日落。最后一件农具淬完火,叶清欢才开口:
饿不饿
姜锋抬起头,眼睛里布满血丝:
清欢,我……
灶上煨着羊肉汤。阿爹去邻村送铁器了,明天才回来。叶清欢打断他,随手抓起块破布擦汗。
那晚他们坐在后院的老树下喝汤。
时值盛夏,梅树结满了青涩的果子,在月光下像一颗颗翡翠。姜锋捧着碗,突然说:
我想放弃了。
叶清欢的手一抖,汤汁洒在衣襟上:
你说什么
姜锋的声音哽住了:
三年又三年,我……我已经二十二了,同窗的孩子都能打酱油了。也许我该像阿爹一样,做个账房先生……
叶清欢啪地把碗摔在地上,陶碗碎成几瓣。
姜锋!当年是谁说读好了书就能变出馒头的是谁说要当大官让我过好日子的
姜锋苦笑着摇头:
可我已经……
叶清欢一把揪住他的前襟:
才两次!你知道我打废过多少铁器才学会锻刀吗阿爹说打铁如做人,百炼才能成钢!她松开手,声音低了下来,你要是现在放弃,我,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月光穿过树的枝叶,在两人身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姜锋突然抓住叶清欢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她吃痛:
下次,下次我一定考中。到时候……
叶清欢挣了一下没挣脱,心跳突然加速。
到时候怎样
姜锋的喉结上下滚动,最终却松开了手:
到时候请你喝州府最好的羊肉汤。
回忆到这里,叶清欢不自觉地摸了摸手腕。
后来呢王勉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他考中了
叶清欢摇摇头:
第三次,他连考场都没能进。
那是去年春天。
姜锋启程前夜突发高热,烧得人事不省。叶清欢守在他床前三天三夜,用冷水一遍遍给他擦身。第四天凌晨,姜锋终于退烧,却错过了考期。
我背时。也许老天爷在告诉我,不是这块料。醒来的姜锋苦笑着对叶清欢说。
叶清欢正在拧帕子,闻言直接将湿帕子甩在他脸上:
放屁!隔壁张婶家难产的母猫都比你命硬!
姜锋被骂得一愣,随即笑出声来,又变成一阵咳嗽。
叶清欢赶忙上前拍他的背,却被他突然抓住手腕。
清欢,若我下次再……姜锋的眼睛因为高热依然发红,却亮得惊人。
没有下次。今年秋天就是大比之年,你必须中,听见没有叶清欢斩钉截铁地说,却掩饰不住声音里的颤抖,你要是再敢落第,我,我就嫁给西街卖猪肉的王麻子!
姜锋笑得更大声了,笑着笑着突然正色道:
清欢,若我真能金榜题名,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你可愿意……
愿意什么叶清欢的心跳如擂鼓。
愿意给我打块铁牌姜锋狡黠地眨眨眼,就像戏文里说的,状元及第的金牌。
叶清欢气得抄起枕头砸他,却掩饰不住嘴角的笑意:
想得美!
......
所以你就真给他打了铁牌
王勉的声音里带着笑意。
叶清欢点点头:
熬了三夜。
帐外突然传来急促的号角声,王勉猛地站起身:
敌袭!
他快步走到帐门口,又回头看了叶清欢一眼,你的伤……
叶清欢已经掀开被子站了起来,尽管动作牵动了肩伤让她脸色发白:
我能战。
王勉深深看了她一眼,突然解下自己的佩刀扔给她:
用这个,比你那把强。
叶清欢握紧佩刀,跟着冲了出去。
三百里外的州府贡院里,姜锋或许正在伏案疾书;而她要在战场上守住他们的约定。
6.
突厥人的这次突袭来得又快又猛。
叶清欢跟着王勉冲上寨墙时,夕阳已经沉到了山脊线下,余晖将整个军营染成血色。
远处尘烟滚滚,看起来至少有两百轻骑兵朝营寨冲来。
王勉的吼道:
弓箭手准备!
叶清欢握紧佩刀,右肩的伤口随着每次呼吸传来尖锐的疼痛。
她眯起眼睛,看见敌阵中飘扬的狼头大纛——那是是突厥可汗的亲卫队。
第一波箭雨到来时,叶清欢本能地举盾格挡。
箭矢钉在木盾上的震动顺着胳膊传遍全身,让她肩伤处渗出一股温热。
身旁一个士兵惨叫一声,被箭矢贯穿了大腿。
稳住!
王勉一箭射穿了冲在最前面的敌骑喉咙。
叶清欢深吸一口气,从箭囊抽出一支箭搭在弓上。
拉弦的动作牵动肩伤,疼得她眼前发黑。她咬紧牙关,瞄准那个举着狼头旗的旗手。
箭离弦的瞬间,一阵剧痛从右肩炸开。
箭矢偏了方向,却阴差阳错地射中了旗手身旁的副将。
那人栽下马背,引起一阵混乱。
好箭法!王勉赞道,随即脸色一变,低头!
叶清欢猛地蹲下,一柄飞斧擦着她的头皮掠过,深深嵌入身后的木柱。
她惊出一身冷汗,却见王勉已经翻下寨墙,带着一队精锐冲了出去。
掩护教头!叶清欢大喊着站起身,再次拉弓。
这次她瞄准了那个掷斧的壮汉,箭矢破空而去,正中那人咽喉。
战斗持续到月上中天,突厥人最终丢下几十具尸体撤退了,但营寨也伤亡惨重。
叶清欢拖着疲惫的身子帮忙搬运伤员,右肩的绷带早已被血浸透。
叶迁!过来。王勉在医帐外叫住她。
月光下,王勉的脸色异常凝重。他领着叶清欢走到营地边缘,从怀中掏出个油布包:
给你的。
叶清欢疑惑地打开布包,里面是一套男子的中衣和绑带,还有个写有金疮药的小瓷瓶。
教头,我……
别废话。从今天起,你搬到我旁边的营帐。就说我收你当亲兵。王勉打断她,顿了顿,那帐子就你一人住,方便你处理私事。
叶清欢眼眶一热,赶忙低下头。
谢谢。
她轻声说,手指紧紧攥着油布包。
王勉摆摆手,转身要走,又停下脚步:
那个书生,他知道你来从军吗
叶清欢摇摇头,月光照在她沾着血污的脸上:
他此刻应该正在考最后一场。她突然笑了,露出那个若隐若现的小酒窝,这次他一定能中。
......
7.
三百里外的州府贡院里,姜锋正在撰写最后一道策论。
他揉了揉酸痛的手腕,莫名想起离家前夜,他在后院树下找到叶清欢的情景。
那晚的月亮又大又圆,叶清欢坐在老树最高的枝丫上,晃着两条腿哼着小曲。
月光透过枝叶,在她身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下来,危险。姜锋站在树下仰头喊她。
叶清欢冲他做了个鬼脸,反而往更高的枝头爬去:
有本事你上来啊,书呆子!
姜锋叹了口气,笨手笨脚地开始爬树。
等他气喘吁吁地爬到叶清欢身边时,少女笑得前仰后合:
姜大才子爬树的姿势,活像只瘸腿的鸭子!
还不是为了……姜锋话没说完,脚下的树枝突然咔嚓一声。他手忙脚乱地抓住主干,却见叶清欢已经利落地跳到了下方的粗枝上,向他伸出手。
抓住我!
姜锋握住那只布满老茧的手,被她一把拉到安全处。
两人的脸近在咫尺,呼吸交错。
叶清欢的眼睛在月光下亮得出奇。
清欢,我……
姜锋的喉咙突然发紧。

叶清欢歪着头看他,一缕碎发垂在颊边。
姜锋鼓起勇气,轻轻将那缕碎发别到她耳后:若我这次高中……
若你这次高中,叶清欢突然打断他,就给我买匹真正的战马,不要‘黑星’那样的瘸腿老马。
姜锋愣住了,随即失笑,郑重地点头:
好,一定。
……
在贡院的更鼓声下,姜锋终于回过神来,继续誊抄策论。
而心里却想着:
不知清欢收到他托驿使送去的信没有信里他没敢提自己有多想她,只说了州府的见闻和考试的情况。
但随信寄去的那支梅花木簪,应该能传达他无法言说的心意吧
姜锋不知道的是,那支木簪此刻正躺在青石堡叶家铁匠铺的灶台缝隙里,和叶清欢留给父亲的家书放在一起。
而他想念的那个人,此刻正站在边关军营的树下,望着同一轮月亮。
如水般月光,静静地流淌在三百里相隔的两人之间。
军营里,叶清欢看着那封姜锋寄来的信;贡院里的姜锋摸了摸怀中已经捂热的铜钥匙。
两人不约而同地想着:
等再见时,一定要把没能说出口的话,好好说出来。
8.
州府贡院外的杏榜下,人声鼎沸,挤满了翘首以盼的考生和看客。
姜锋站在人群边缘,心跳如擂鼓。
连续几日的失眠让他的眼下泛着青黑,唯有紧握在袖中的铁牌传来一丝冰凉,勉强维系着他的镇定。
中了!姜兄,你中了!二甲头名!探花郎啊!
赵明德从人堆里挤出来,激动得满脸通红。
喧闹声仿佛瞬间远去,姜锋只听见自己血液奔涌的声音。
二甲头名,探花郎。他做到了!
那个在铁匠铺后院对着老树许下的誓言,那个被嘲笑过无数次的痴梦,终于成了真!
他几乎能想象出叶清欢得知消息时的模样,杏眼圆睁,然后会故意板起脸说:
哼,算你还有点本事!
琼林宴设在皇家御苑。
新科进士们身着簇新的绯色罗袍,意气风发。
姜锋坐在探花的位置上,面前是珍馐美馔,耳中是丝竹管弦,却味同嚼蜡。
他摩挲着袖中铁牌背面的梅花刻痕,只觉满园春色不及青石堡后院那株老树。
一个清冷的女声自身侧响起。
姜探花似乎心事重重
姜锋抬头,对视上一双清澈灵动的眸子。
少女身着鹅黄宫装,云鬓堆翠,肌肤胜雪,通身气度高贵非凡。
她身后跟着几名宫人。
参见公主殿下。
同桌的进士们慌忙起身行礼。
姜锋这才认出,这位便是当朝圣上最宠爱的小女儿——永宁公主杨梦溪。
不必多礼。杨梦溪摆摆手,目光却落在姜锋身上,带着几分好奇和探究,
听闻姜探花策论《论边关防务与民生之衡》见解独到,连父皇都赞不绝口。本宫好奇,你一个南方书生,何以对边事如此熟稔
姜锋起身,恭敬作答:
回殿下,学生虽生于南地,然自幼听闻边关将士保家卫国之事,心向往之。加之邻里间有长辈曾戍边,常听其讲述边塞风物与战事艰难,故略知一二。
他隐去了叶清欢的名字,清欢,你现在何处可知我已得偿所愿
杨梦溪眼中闪过一丝赞赏,随即又浮起一丝狡黠的笑意:
姜探花可曾婚配
此言一出,满座皆静。
姜锋下意识地握紧了袖中铁牌,他深吸一口气,撩袍跪地:
启禀殿下,小生已有婚约在身。贫贱之知不可忘,糟糠之妻不可弃。学生虽微末出身,然不敢负心背诺。
四周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
拒绝公主已是胆大包天,更何况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直言已有婚约!
赵明德在桌下拼命扯姜锋的衣角,急得满头大汗。
杨梦溪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定定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姜锋。
他身姿挺拔如松,眉宇间是读书人的清傲,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执拗。
良久,杨梦溪轻哼一声,听不出喜怒:
好一个‘贫贱之知不可忘,糟糠之妻不可弃’。姜探花,你很好。
说罢,也不再看他,转身带着宫人翩然离去。
琼林宴后半程,姜锋如坐针毡。
同僚们或同情或疏远的目光,让他倍感煎熬。
他不在乎得罪权贵,只担心清欢的安危。
宴席一散,他立刻辞别众人,快马加鞭踏上归途。
怀中的铁牌被他的体温捂得温热,仿佛承载着千斤重的承诺。
清欢,等我!我回来了!
9.
青石堡的轮廓出现时,姜锋的心跳格外快。
他想象着叶清欢看到他一身红袍时的表情。
是惊讶是欢喜还是又故意板起小脸,说他人模狗样
姜锋翻身下马,脚步轻快地走向叶家铁匠铺。
然而,越是靠近,越是莫名的不安。
铁匠铺的门开着,里面却没了往日的打铁声,炉火也熄着,冷冷清清。
叶国盛独自一人坐在门槛上,佝偻着背,望着远处的山出神。
他比之前更显苍老,花白的头发稀疏了许多,脸上的皱纹深得如同刀刻。
叶叔!姜锋几步上前,声音带着一丝激动,我回来了!
叶国盛缓缓转过头,浑浊的眼睛看向姜锋,那眼神复杂得让姜锋心头一沉。
没有预想中的惊喜和欣慰,只有悲伤和闪躲。
锋儿,回来了啊。叶国盛的声音沙哑干涩,考中了好啊。
叶叔,清欢呢她,她还好吗他迫不及待地问,目光急切地扫向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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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国盛低下头,避开了姜锋的视线。
沉默了许久才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
清欢……她……嫁人了。
姜锋如遭雷击,踉跄着后退一步,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
什么!嫁人嫁给谁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
叶国盛痛苦地闭上眼:
就在你走后不久。征兵令下来了堡里张屠户的儿子,张虎他家出了,出了双倍的聘礼。你也知道,我们穷苦人家,清欢她,她也是为了这个家…
声音句句哽咽,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充满了艰难和愧疚。
姜锋只觉得天旋地转。嫁人张虎那个满身油腻、大字不识一个的屠户儿子清欢怎么会嫁给他为了双倍聘礼这怎么可能!
那个在老树下对他说百炼才能成钢的叶清欢,那个与他约定金榜题名的叶清欢,怎么会
不!不可能!姜锋猛地抓住叶国盛的手臂,力道大得让老人吃痛,叶叔,你骗我!清欢她答应过等我!她不会……
他语无伦次,声音嘶哑。
叶国盛老泪纵横,却只是摇头,重复着:嫁了……嫁去邻县了……锋儿……忘了她吧……是清欢……没福气……
噗——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姜锋眼前一黑,身体晃了晃,一口鲜血毫无征兆地喷在了铁匠铺冰冷的门槛上。
那刺目的红,溅落在积年的煤灰上,触目惊心。
他再也支撑不住,直挺挺地向后倒去,失去意识前,耳边似乎还回荡着叶清欢的笑语:
姜锋,你要是考不上,我就嫁给西街卖猪肉的王麻子!
原来,那不是玩笑话……
10.
姜锋这一病,高烧不退,呓语不断,药石难医。
郎中诊了脉,只摇头叹气:
心气郁结,五内俱焚,此乃心病,需得病人自己看开啊。
姜家小小的院落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姜母以泪洗面,日夜守在儿子榻前。
姜锋时而昏睡,时而惊醒。昏睡时,梦里全是叶清欢:
她在铁匠铺里挥汗如雨,她在老梅树上笑得前仰后合,她凶巴巴地骂他书呆子
惊醒时,眼前只有冰冷的帐幔和母亲红肿的双眼,以及心口那撕裂般的钝痛。
清欢……为什么……他反复呢喃着,意识模糊不清。
那块刻着梅花的铁牌被他紧紧攥在手心,即使在昏迷中也未曾松开,棱角甚至在他掌心烙下了深深的印痕。
金榜题名、琼林赐宴、探花郎的荣耀……都成了最刺眼的讽刺。
他拼尽全力攀上的高峰,只为能给她一个风光无限的未来,可当他终于站在山顶,却发现那个他想要并肩看风景的人,早已转身离去。
巨大的失落和背叛感如同毒蛇,日夜啃噬着他的心。
他开始怀疑一切,怀疑自己的坚持,怀疑叶清欢的感情,甚至怀疑……那所谓的婚约是否真的存在过
或许从头到尾,都是他的一厢情愿
痴儿啊……叶国盛悄悄来过几次,站在窗外看着病榻上形容枯槁的姜锋,老泪纵横,却只能死死捂住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欺君之罪,满门抄斩!这个秘密像一块巨石压在他心上,比眼睁睁看着女儿替自己上战场还要沉重百倍。
正在这时,一辆华贵却风尘仆仆的马车停在了青石堡这个穷乡僻壤的巷口。
车帘掀开,永宁公主杨梦溪在宫人的搀扶下走了下来。她依旧穿着精致的宫装,但眉宇间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和忧虑。
公主,您,您怎么来了姜母闻讯赶来,惊得手足无措。
杨梦溪的目光越过姜母,直接投向那间弥漫着药味的小屋,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姜探花,他怎么样了。
得知姜锋病重昏迷的消息后,杨梦溪不顾宫规礼法,执意离京南下。
这一路快马加鞭,车驾颠簸,她从未吃过这样的苦,却咬牙坚持了下来。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执着,或许是琼林宴上他跪地直言已有婚约时那倔强的背影,又或许是她内心深处,不愿看到一个才华横溢、重情重义之人就此陨落。
她走进昏暗的屋子,浓重的药味让她微微蹙眉。
当看到病榻上那个瘦脱了形、脸色灰败的姜锋时,她的心猛地揪紧了。
那个在琼林宴上清朗如玉、不卑不亢的探花郎,竟被折磨成了这般模样!
姜母在一旁垂泪诉说:
……都是为了叶家那丫头……锋儿他……他放不下啊……
杨梦溪走到榻边,静静地看着昏迷中的姜锋。
他紧锁的眉头,干裂的嘴唇,还有即使在昏睡中也紧握成拳的手,无不昭示着他内心的巨大痛苦。
她的目光落在他攥紧的右手上,隐约能看到指缝间露出的金属一角。
放不下杨梦溪低声重复着。
她眼神复杂难辨,有同情,有不解,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悸动和怜惜。
她轻轻坐在榻边的矮凳上,对姜母道:
夫人,您去歇歇吧,本宫,我在这里守一会儿。
姜母惶恐又感激地退下了。屋内只剩下杨梦溪和昏迷的姜锋。
她拿起旁边温着的湿帕子,动作生疏却轻柔地为他擦拭额头的虚汗。指尖不经意触碰到他滚烫的皮肤,她的心也跟着轻轻一颤。
她低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姜锋,你这般痴情,可曾想过……或许你的痴情,反而会害了她
杨梦溪的到来,如同投入死水的一颗石子,在青石堡这个闭塞的小地方掀起了轩然大波。
金枝玉叶的公主殿下,竟为了一个病重的探花郎,屈尊降贵亲临寒舍!这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堡内外。
然而对姜家来说,公主的到来却带来了转机。
宫中的御医被快马召来,珍贵的药材流水般送入姜家小院。在御医的精心诊治下,姜锋的高烧终于渐渐退去,神智也时而清醒。
只是他清醒时,眼神空洞得吓人,仿佛灵魂被抽离,只剩下一具躯壳。
他不言不语,只是望着窗外那棵光秃秃的树发呆,或者摩挲着手中那块冰冷的铁牌。姜母和御医的话,他像是听见了,又像是没听见。
杨梦溪并未因他的冷漠而退缩。
她放下公主的矜贵,每日亲自守在病榻旁。
起初笨手笨脚,打翻过药碗,被药罐烫红过手指。
都被杨梦溪咬着牙坚持了下来,学着煎药、喂药、擦拭。她甚至屏退宫人,亲自为姜锋更换被汗浸透的衣衫。
殿下……万万不可!
姜母吓得跪地阻拦。
无妨,病者面前,何分尊卑。
杨梦溪神色平静。
当她看到姜锋瘦骨嶙峋的胸膛和背上几处陈旧的烫伤疤痕时,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那个铁匠铺的未婚妻,在他生命中刻下的痕迹,远比她想象的更深。
叶国盛每日都会在院门外远远地张望,看到公主衣不解带地照顾姜锋,心中百味杂陈。
感激、愧疚、担忧……但最终都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或许,这样也好至少锋儿,能活下来。
一日午后,姜锋精神略好,杨梦溪端着一碗新煎的药坐在榻边。阳光透过窗棂,在她身上镀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喝药了。
她的声音很轻。
姜锋没有反应,目光依旧空洞地望着虚空。
杨梦溪舀起一勺药,轻轻吹凉,递到他唇边。姜锋机械地张开嘴,药汁苦涩的味道在口中弥漫开,他微微蹙眉。
很苦吧可再苦,有你的心苦吗
杨梦溪看着他,突然说道。
姜锋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杨梦溪放下药碗,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姜锋,我知道你怨,你痛。你金榜题名,满心欢喜地回来,想要兑现承诺,却得知心上人已嫁作他人妇。这换作是谁,都承受不住。
姜锋的手指下意识攥紧了铁牌。
杨梦溪话锋一转,语气变得锐利起来: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躺在这里,一病不起,寻死觅活,除了让你的老母亲肝肠寸断,让关心你的人忧心如焚,还有什么用
她的目光紧紧盯着姜锋:
你口口声声说‘贫贱之知不可忘,糟糠之妻不可弃’,好一个重情重义!可你这般作践自己,难道就是对她情深义重的表现若她…若她心里还有你一分,知道你为她病成这样,甚至可能一病不起,她会如何她是会庆幸自己嫁得好,还是会痛彻心扉,悔不当初
姜锋的身体猛地一震,一丝痛楚清晰地浮现出来。
杨梦溪乘胜追击,声音却低了下来:
你执着于你的誓言,你的深情,可你有没有想过,或许正是你这不顾一切的痴情,反而会害了她若你有个三长两短,世人会如何看她‘看啊,就是那个叶清欢,负心薄幸,逼死了为她苦读数年、高中探花的痴情郎!’这悠悠众口,这杀人诛心的唾沫星子,她一个嫁出去的妇人,如何承受得起你是想用你的死,把她也拖进万劫不复的深渊,让她一辈子背负着害死你的骂名活着吗
不……不是……
姜锋干裂的嘴唇终于翕动,发出嘶哑破碎的声音。一滴浑浊的泪,从他深陷的眼窝中滚落,滑过瘦削的脸颊,没入鬓角。杨梦溪的话,如同最锋利的匕首,精准地刺中了他从未想过、却最致命的要害。
杨梦溪看着他痛苦的神情,心中也泛起一丝不忍,但语气依旧坚定:
姜锋,真正的爱,不是占有,更不是以死相殉的自我感动。若你真曾爱过她,就该让她安心地过她选择的生活。而你,更应该好好地活着,活出个人样来,才不枉费你十年寒窗,不枉费她,她曾对你寄予的期望。
她拿起药碗,重新舀起一勺药,递到他唇边,声音放柔了些:
喝药吧。活着,才有希望。活着,才能知道……也许世事并非全无转圜。这最后一句,她说得极轻,带着一丝意味深长。
姜锋怔怔地看着眼前冒着热气的药勺,又抬眼看了看杨梦溪。
公主清澈的眸子里,只有一种近乎执拗的认真和一丝他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他沉默了很久,终于,他极其缓慢地,张开了嘴,咽下了那勺苦涩的药汁。
那苦涩,似乎不再仅仅停留在舌尖,而是流进了心底,冲刷着淤积的绝望和自毁的念头,留下一种尖锐而清醒的痛楚。
遥远的北方边关,一场决定性的战役刚刚结束。
残阳如血,映照着尸横遍野的战场。一个满身血污的身影拄着断裂的长枪,艰难地站立在尸山血海之中,头盔早已不知所踪,露出一张沾满血污脸,肩甲上,一道狰狞的箭伤格外醒目。周围的残兵们用敬畏的目光看着她,有人嘶哑地喊了一声:
血梅将军!
叶清欢望着南方,那里是青石堡的方向,嘴唇无声地动了动,像是在呼唤一个刻入骨髓的名字。
她不知道,千里之外,那个她日夜思念的人,刚刚在另一个女子的当头棒喝下,咽下了一口救命的苦药,艰难地踏出了沉沦的深渊。
11.
北疆战场,大风卷着雪粒抽打在脸上,格外的疼。
叶清欢勒住新配的战马追风。她身后,是刚经历一场恶战、疲惫不堪却士气高昂的数百名士兵。
他们看着她的眼神,充满了敬畏与狂热。
副将陈武策马上前,脸上还带着未干的血迹,声音却兴奋异常。
将军,斥候来报,前方鹰嘴崖发现敌军粮队,押送兵力约三百!
叶清欢眯起眼,望向远处险峻的山崖轮廓。
她还记得。王勉战死前将白虎先锋营残部交给她时说的话犹在耳边:
叶迁……不,丫头……带着兄弟们……活下去……打出个名堂!
陈武,带五十精锐,绕后断其归路。
叶清欢的声音沉静,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那是经过无数次血与火的淬炼,那个初入军营时被守卫嘲笑的少年早已脱胎换骨。她不再是仅仅依靠勇力的叶迁,而是懂得运筹帷幄、令敌人闻风丧胆的血梅将军。
末将遵命!
陈武抱拳领命,他本是王勉旧部,眼中闪烁着对这位年轻主将的绝对信任。
起初他对空降的叶迁颇有微词,却在一次次并肩作战中,被其惊人的意志、精准的判断和对袍泽的舍命相护所折服。
叶清欢拔出腰间佩刀,高举战刀,声音穿透风雪:
其余人,随我正面冲击!夺下粮草,断敌命脉!此战,有进无退!
有进无退!有进无退!
怒吼声响彻雪原。
风雪中,叶清欢一马当先,背后的披风猎猎作响,宛如一面不倒的战旗。
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活下去,带着兄弟们活下去,然后……回家。那个有阿爹,有……他的家,青石堡

青石堡的冬日,很冷。
姜家小院里的药味淡了,多了些煎炒烹炸的烟火气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馨香。
姜锋披着厚实的棉袍,坐在窗边的书案前。窗外那株老树在寒风中瑟缩着枝桠,尚有花苞还未绽放。
他的身体在御医的调理和名贵药材的滋养下,已大有好转,面上有了些血色,只是依旧清瘦,眼神中有着一丝丝的忧郁之色。
案上摊着公文——是吏部发来的任职文书,任命他为翰林院编修,年后赴京上任。
这本是寒门学子梦寐以求的清贵之职,此刻却激不起他心中半点涟漪。
他手中依旧是紧紧攥着那块冰凉的铁牌。
又在看这铁疙瘩清越的声音带着笑意传来。
杨梦溪端着一个托盘走进来,盘里是一碗热气腾腾的汤羹:尝尝,本宫……咳,我新学的鲫鱼豆腐汤,驱驱寒。
姜锋连忙起身欲行礼,被杨梦溪抬手止住:
说了多少次了,在我面前,不必拘礼。
她自然地走到他身边,将汤碗放下,目光扫过那枚铁牌,眼神微微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移开。
谢……公主。姜锋有些局促。
这段日子,杨梦溪衣不解带的照顾,他看在眼里。
从最初的抗拒疏离,到后来病中不由自主的依赖,再到如今清醒时的复杂与感激。
她贵为公主,却为他洗手作羹汤,忍受这乡野的简陋,这份情意,沉重得让他有些喘不过气。
味道如何
杨梦溪期待地看着他。
姜锋舀了一勺送入口中。
汤很鲜,只是……盐似乎放多了些,还带着点淡淡的焦糊味。
他抬眼,看见杨梦溪手指上有一小块新鲜的红痕,显然是烫伤。
很好喝。
他点点头,将汤慢慢喝完。舌尖的咸涩,似乎压过了心头的苦涩。
叶叔方才来过,看你精神尚可,没进来打扰。他说,希望你往前看。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姜锋,人不能总活在过去的影子里。逝者已矣,生者……当自惜。
逝者……
姜锋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痛和难以置信,叶叔告诉公主清欢死了不,叶叔明明说的是嫁人了!
杨梦溪被他激烈的反应吓了一跳,随即意识到自己失言,连忙解释:
不不,我是说……是说那些已经无法挽回、如同逝去般的人和事。姜锋,我的意思是……
她有些慌乱,难得地语无伦次起来。
姜锋看着她眼中真切的关怀和懊恼,紧绷的心弦莫名松了一下。他垂下眼,看着空了的汤碗,低声道:
公主金玉良言,姜锋……明白。
但明白,又不代表能够放下。那个鲜活的身影,早已刻入骨髓。
杨梦溪看着他的状态。
轻轻叹了口气,有失落,也有怜惜。
她拿起空碗,柔声道:
明白就好。外面冷,别坐太久。
转身离去时,她裙裾间一枚温润剔透的梅花玉坠轻轻晃动。
姜锋的目光无意间掠过那枚玉坠,梅花……清欢最爱的梅花。
北疆战场枯木岭,嶙峋的怪石间,只剩下焦黑扭曲的树干残骸。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腐肉的焦糊味。
叶清欢拄着断刀,单膝跪在一片狼藉的战场上。身上的玄甲布满刀痕箭孔,左臂被一支狼牙箭贯穿,鲜血顺着冰冷的甲叶不断滴落。
她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全身的伤口,刺骨的痛。
就在两个时辰前。
突厥主力如潮水般涌来,将他们这支负责断后的孤军死死围困在枯木岭。兵力悬殊,再加上地形不利,几乎陷入绝境。
陈武满脸血污地冲到她身边,声音嘶哑绝望。
将军!弟兄们……快顶不住了!
叶清欢看着身边不断倒下的袍泽,王勉临终的嘱托如同烙铁烫在心口。
不能退!退就是全军覆没!她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厉色。
陈武!带还能动的弟兄,把所有火油集中起来!泼向东南角那片枯木林!
其他人,随我死守隘口!为陈武争取时间!
这是绝境中的豪赌,用火攻制造混乱,或许能撕开一道口子!但代价是,留下断后的人,十死无生!
陈武虎目含泪:
将军!你带人走!我来断后!
执行命令!叶清欢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她猛地站起身,不顾左臂钻心的剧痛,举起那柄沾满血污的断刀,对着仅存的百余名将士,用尽全身力气嘶吼:
白虎营!死战!不退!
剩下的士兵们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死死钉在狭窄的隘口,用血肉之躯筑起一道摇摇欲坠却坚不可摧的堤坝。
死战!不退!死战!不退!
烈火在东南角冲天而起,浓烟滚滚,果然引发了敌军的混乱。
当陈武带着残部拼死从火场边缘撕开的口子冲出去时,他最后回望了一眼。
那个单薄却如山岳般的身影依旧在挥舞着断刀,她的披风早已被血染透。
叶清欢的意识已经开始模糊,麻木,只凭着一股不屈的意志在机械地挥刀。
耳边的喊杀声渐渐远去。
恍惚间,她仿佛看到了青石堡后院那株老树,开满了粉白的花。
树下,一个青衫书生正含笑望着她,手中拿着一支新刻的木簪……
姜锋……
她嘴唇无声地动了动,一滴滚烫的泪混着血水滑落。
12.
青石堡,叶国盛坐在姜家小院的石凳上,手里捏着个旱烟袋,却久久没有点燃。
他看着屋内灯下相对而坐的姜锋和杨梦溪,昏黄的灯光柔和了公主明艳的轮廓,也模糊了姜锋眉宇间挥之不去的沉郁。
叶国盛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深深的疲惫和一种近乎哀求的意味,锋儿,公主殿下待你,恩重如山。你的命,是殿下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的。人得知恩啊。
姜锋放在膝上的手微微蜷缩。
他何尝不知杨梦溪的付出
杨梦溪对自己早已超出了公主对一个臣子的范畴。
她的聪慧、她的坚韧、她的情意,他并非毫无知觉。
只是每当夜深人静,那枚冰冷的铁牌和记忆中少女狡黠的笑容,便如同藤蔓缠绕心脏,令他窒息。
叶叔,姜锋的声音低沉,我,我忘不了清欢。
忘不了又能如何!
叶国盛猛地提高了声音,带着压抑已久的痛苦和绝望,她已经嫁人了!她……她有了自己的日子!你难道要一辈子活在过去,让九泉之下的……让活着的人也跟着你一起受苦吗!
他差点失口说出,话到嘴边硬生生咽了回去,胸口剧烈起伏。
姜锋身体一震,抬头看向叶国盛。
老人浑浊的眼中布满了血丝,那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悲恸和无力。
姜锋的心像是被狠狠揪了一下。
是啊,他沉浸在自己的痛苦里,何曾想过叶叔白发人送黑发人的钻心之痛
何曾想过母亲日夜垂泪的煎熬
又何曾想过眼前这位公主为他屈尊降贵、劳心劳力的恩情
杨梦溪安静地坐在一旁,没有插话,只是默默地将一杯热茶推到姜锋手边。
锋儿,叶国盛的声音软了下来,带着浓重的鼻音,听叔一句劝。放下吧。公主殿下是个好姑娘。她配得上你,也值得你好好对待。你高中探花,前程远大,难道真要为了一个,一个已经离开的人,辜负圣恩,辜负殿下,也辜负你自己这十年寒窗吗你,你让叔,怎么安心
看着叶叔的泪水,看着灯下杨梦溪沉静而带着一丝期盼的侧脸,再想到母亲憔悴的面容。
姜锋心中的沉重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来。
他累了,太累了。
执着于一个虚幻的承诺,困守着一段已然逝去的情缘,不仅折磨自己,更拖累了所有关心他的人。
他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是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丝认命般的妥协。
他拿起杨梦溪推过来的那杯茶,他转向杨梦溪,声音干涩而沉重,仿佛每一个字都用尽了力气:
殿下,救命之恩,照拂之情,姜锋无以为报。若殿下不弃姜锋残躯病骨,心有所缺姜锋,愿,谨遵圣意。
他没有说娶,而是用了谨遵圣意,这是他对过去最后的、无力的坚守,也是对现实的低头。
杨梦溪的心猛地一跳,眼中明亮的光彩,随即被一丝复杂的心疼和了然所覆盖。
她看到了他眼中的痛楚与挣扎,也明白这谨遵圣意四个字背后包含了很多无奈与割舍。
但她更知道,这对他而言,是走出泥沼的第一步。
好。
她轻轻应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伸出手,轻轻覆在他紧握茶杯的手背上。
她的手温暖而柔软,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
姜锋,我会陪你一起往前走。
她的目光落在他另一只手中紧握的铁牌上,那朵刻痕的梅花,在她佩戴的梅花玉坠旁,显得如此刺眼。
北疆军营
,号角声回荡在刚刚清扫过的校场上。
空气中依旧残留着淡淡的血腥味,却掩不住一种劫后余生的激昂。
叶清欢身着崭新的明光铠,肩甲处特意加厚,巧妙地遮掩了那处狰狞的旧伤。
她身姿挺拔站在点将台中央,清秀却坚毅的脸上带着大病初愈后的苍白,眼神却锐利如鹰,扫视着台下肃立的将士们。
枯木岭一战,她身负重伤,昏迷了整整七日,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并带领残部成功阻击敌军主力,为大军合围赢得了宝贵时间。
监军太监手持明黄圣旨,声音尖利而洪亮:
兹有白虎营统领叶迁,忠勇可嘉,智勇双全!于枯木岭一战,临危不惧,率部死战,歼敌逾千,力挽狂澜,功勋卓著!特擢升为定远将军,领北庭都护府副都护之职,赐金甲一副,良田千顷!钦此!
定远将军威武!血梅将军威武!
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声震耳欲聋。
士兵们狂热地注视着他们的将军,那个在枯木岭地狱之火中浴血重生、带领他们杀出生天的传奇!
陈武等旧部更是激动得热泪盈眶。
叶清欢单膝跪地,双手接过那沉重的圣旨和象征将军身份的金印。
冰冷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却点燃了她心中沉寂已久的火焰。
从青石堡铁匠铺的少女,到今日威震北疆的将军,这条用血与火铺就的路,她终于走到了一个足以让阿爹扬眉吐气、让他刮目相看的高度!
末将叶迁,谢主隆恩!誓死捍卫边疆,不负圣恩!
她的声音清越而坚定,压过了呼啸的北风。
起身时,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遥远的南方。
阿爹,您看到了吗还有,姜锋,你是否已金榜题名是否还记得青石堡后院的约定
长安城,春日已至。
朱雀大街上车水马龙,一派繁华盛景。
然而近几日,街头巷尾议论最多的,却是永宁公主杨梦溪下嫁新科探花郎姜锋的盛大婚典。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从深宫内苑飞向市井坊间。
听说了吗那位拒婚的姜探花,最终还是成了驸马爷!
啧啧,公主殿下真是情深义重,亲自去那穷乡僻壤把人从鬼门关拉回来……
听说聘礼都下了,是圣上亲赐的,那排场……
这姜探花真是好福气啊,一步登天了!
议论声中,羡慕者有之,嫉妒者有之,也不乏对其前未婚妻叶清欢的唏嘘揣测。
皇帝新赐的姜府内,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仆役们穿梭忙碌,布置着婚礼所需的一切。
大红绸缎挂满了廊檐。
姜锋站在书房的窗前,望着庭院里忙碌的景象,身上簇新的绯色锦袍衬得他气色好了许多,只是眉宇间依旧笼罩着一层淡淡的疏离和疲惫。
他手中不再是那块冰冷的铁牌,而是一份誊写工整的奏疏——关于北疆战后民生恢复的建议。
叶国盛前些日子已被他派人接到了长安,安置在府中一处清净院落。
老人看着这府邸和即将到来的盛大婚礼,神情复杂,常常独自一人对着北方发呆,沉默的时间越来越长。
杨梦溪走了进来,今日她穿着一身鹅黄色的宫装,明媚娇艳。
她看到姜锋站在窗边的身影,眼中漾开笑意,脚步轻快地走到他身边,她的声音带着新嫁娘的喜悦和一丝羞涩:
在看什么明日就是大婚了,可都准备妥当了
姜锋收回目光,看向她,灯下光下的她更添几分丽色。
他努力扯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有劳殿下费心,一切都好。
他的目光不经意扫过她发间新簪的一支赤金点翠嵌红宝石的梅花步摇,华贵非凡,却少了记忆中那支朴素木簪的温润。
你我之间,还需如此客套吗父皇母后对明日婚典极为重视,京中王公大臣皆会到场。杨梦溪嗔怪地看了他一眼,自然地挽住他的手臂,她换了亲昵的称呼,脸颊微红,锋哥,过了明日,我们便是真正的夫妻了。
姜锋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字,心中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滞涩。
他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夫妻……嗯。殿下早些歇息,明日……会很累。
送走杨梦溪,书房里恢复了寂静。
姜锋走到书案前,拉开最底层的抽屉,里面只有一个紫檀木的小盒子。
他打开盒子,里面静静躺着那枚刻着金榜题名的铁牌。
他拿起铁牌抚摸过那刻痕,仿佛还能感受到她刻下它们时的决绝。
良久,他取出一方素帕,将铁牌小心地包裹起来,然后拿起案上一个准备焚烧废弃文稿的小铜盆,将帕子轻轻放了进去。
是的,姜锋还是通过蛛丝马迹发现了叶清欢参军的事,叶国盛也承认了,还把家书给了他。
火折子亮起,火苗瞬间将帕子吞没。
铁牌在火中微微变形,然后归于沉寂的焦黑。
纸灰在铜盆中无声盘旋。姜锋静静地看着,直到最后一缕火苗熄灭,他将铜盆盖上,锁回了抽屉最深处。
明日,他将迎娶公主,成为当朝驸马。
那个名为叶清欢的少女,连同青石堡铁匠铺里所有的过往与誓言,都将被这捧灰烬,彻底埋葬。
13.
北疆前线,难得遇到休整期。
军帐内,炭火盆烧得正旺。
叶清欢卸下了沉重的甲胄,只着一身利落的军中常服,正伏案研究着北疆的舆图。、
肩伤虽愈,可是阴雨天仍会隐隐作痛,提醒着她枯木岭那场惨烈的死战。
陈武大步走了进来,脸上带着风尘仆仆的疲惫,眼中却满是兴奋:
将军!刚收到的京城捷报和一些邸报。他将一叠文书放在案上。
叶清欢揉了揉眉心,先拿起最上面的军报。
是朝廷对近期北疆一系列战事的嘉奖令,其中她的名字赫然在列。她只是匆匆扫过,便放到一边。
目光落在那些记录着朝廷动向和官员任免的邸报上。
她习惯性地寻找着那个熟悉的名字——姜锋。他中了探花,理应授官。
一行字跃入眼帘:新科探花郎姜锋,文采斐然,深得圣心,特授翰林院编修……旋尚永宁公主杨梦溪,恩宠殊异,赐驸马都尉!
尚永宁公主杨梦溪……赐驸马都尉……
这几个字如锋利的尖刀,狠狠刺进叶清欢的心脏!她猛地攥紧了邸报,纸张在她手中瞬间扭曲变形!一股腥甜直冲喉头,又被她死死咽了回去。
眼前阵阵发黑,舆图上密密麻麻的山川河流仿佛都旋转起来。
翰林院编修……驸马都尉……公主……
他成功了!金榜题名,一步登天!甚至成了天潢贵胄的驸马!
那青石堡后院的老树下,那三书六礼、八抬大轿的诺言,那熬了三夜刻着金榜题名的铁牌…瞬间变得无比可笑,像一个个尖锐的耳光,狠狠扇在她脸上!
原来她在这苦寒之地浴血拼杀,挣来这将军之位,在他锦绣前程、驸马尊荣面前,是如此的不值一提!
甚至她代父从军、冒名顶替的欺君死罪,在他攀上皇家高枝后,更成了悬在叶家头顶、随时可能落下的铡刀!
将军您怎么了
陈武察觉到她的异样。
叶清欢猛地回过神,将所有翻江倒海的剧痛、愤怒、悲凉和深入骨髓的恐惧死死压入心底最深处。
再抬眼时,那双曾含着情意的杏眸,只剩下北疆风雪般的冰冷和一片死寂的荒原。
无事。
她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将那份揉皱的邸报随手丢进炭火盆中。
火苗很快将姜锋、驸马都尉、永宁公主等字眼吞噬殆尽,化作一缕青烟。
叶清欢的声音冷硬如铁,重新将目光投向复杂的北疆舆图,手指点在一处关隘:
传令下去,三日后,拔营,移驻狼山口。那里的防务,该好好整顿了。
家回不去了。
情已成灰烬。
如今她只剩下这身铠甲,这把战刀,和这条必须用鲜血与谎言铺就的绝路。血梅将军,只能是叶迁,也只能是叶迁!
长安城
,上元节刚过,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烟火的气息。
而今日,整个帝都再次被喜庆的红色淹没。永宁公主大婚,天子嫁女,盛况空前。
从皇宫到新落成的驸马府,十里御道尽铺红毡,两侧悬挂着数不清的宫灯,流光溢彩。
禁军盔明甲亮,肃立护卫。王公贵胄、文武百官的车驾排成长龙,络绎不绝地驶向驸马府。
驸马府内更是极尽奢华。
庭院中珍奇花木点缀,回廊下悬挂着特制的巨大琉璃梅花灯,每一瓣都晶莹剔透,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光芒,美轮美奂,这是皇帝得知公主喜爱梅花后,特意命宫中巧匠赶制的。
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身着华服的宾客们笑语喧哗,处处彰显着皇家的无上尊荣和这场婚典的举世瞩目。
姜锋身着繁复华贵的驸马吉服,头戴七梁冠,站在正堂前迎接宾客。
他脸上挂着得体而略显疏离的微笑,向每一位前来道贺的勋贵大臣拱手致意。
叶国盛也被安排坐在了宾客席中一个不起眼的位置。
他看着这满堂的富贵,看着那个被众人簇拥、身着大红喜袍却难掩眉宇间落寞的姜锋,再看看远处被宫娥簇拥着、凤冠霞帔、明艳不可方物的永宁公主,心中一阵刺痛。
他低下头,紧紧攥着袖中的旱烟袋,粗糙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清欢,爹对不起你,更对不起锋儿……
吉时到——!
礼官高亢嘹亮的唱和声响起。
鼓乐齐鸣,响彻云霄。
在无数艳羡、祝福、探究的目光注视下,姜锋牵起了杨梦溪的手。
她的手柔软微凉,戴着象征皇室尊荣的宝石戒指。大红盖头遮住了她的容颜,但姜锋能感受到她透过盖头传来的、毫不掩饰的喜悦和激动。
他牵着她,一步一步,踏着柔软的红毡,走向那象征着无上荣耀与枷锁的婚礼正堂。
琉璃梅花灯的光芒璀璨夺目,将他们的身影拉长。宾客的喧哗,礼乐的轰鸣,都仿佛隔着一层水幕,变得模糊不清。
姜锋的目光掠过那些精美的琉璃梅花,脑中闪过的却是青石堡铁匠铺后院那株虬枝盘结的老树,是那个坐在高高枝丫上嘲笑他爬树像鸭子的狡黠少女。他仿佛又闻到了铁匠铺里煤烟和铁水的味道,听到了铁锤敲打铁砧的叮当声。
一拜天地——!
他依言躬身下拜。心中默念:天地为鉴,此身已非自由身。
二拜高堂——!
皇帝与皇后端坐其上,笑容满面。他再拜。心中默念:皇恩浩荡,枷锁已成。
夫妻对拜——!
他与凤冠霞帔的公主相对而拜。红绸盖头下,公主的呼吸似乎都带着甜蜜。
姜锋深深弯下腰,额头几乎触地。心中最后一丝属于姜锋的角落,轰然坍塌:
清欢,此拜之后,你我恩断义绝。唯愿你在他乡安好,此生再不相见!
礼成。
漫天的花瓣从廊檐洒落。姜锋直起身,脸上是属于驸马都尉的温和笑容。
他轻轻牵起公主的手,在众人簇拥下,走向那被琉璃梅花灯照亮的、金碧辉煌的新房。
身后,是埋葬了过去的灰烬,和一条无法回头的、铺满锦绣的荆棘之路。
千里之外的北疆,血梅将军叶迁立于狼山口的寒风中,眺望着关外苍茫的戈壁。
边塞的风卷起她的披风,宛如一面孤独的战旗。长安城的盛世烟花,驸马府的琉璃梅花,与她,与这满目疮痍的边关,已是两个永不相交的世界。
那年冬天,格外寒冷。
北风卷着鹅毛大雪,将整个北疆裹入一片死寂的白色。
然而,这死寂之下,一场大战早已是蓄势待发。突厥可汗阿史那咄苾亲率倾国之兵,号称二十万铁骑,如同饥饿的狼群,列阵于最后的雄关,黄沙关外。这是突厥最后的、也是最疯狂的反扑,他们意图一举撕开大隋的北大门。
黄沙关内,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来。
定远将军、北庭都护府副都护叶迁站在关隘最高处的瞭望台上,她身后,是伤痕累累却眼神坚毅的十五万大隋将士。关隘下,是望不到边际的突厥营帐,篝火连营。
副将陈武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紧张:
将军,斥候回报,敌军前锋已开始填埋护城壕!
叶清欢的目光落在远处突厥中军那杆巨大的狼头大纛上。
三年血战,无数袍泽埋骨他乡,包括如兄如父的王勉,今日,也该做个了断了。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风雪,带着钢铁般的意志:
传令!滚木礌石,火油金汁,备!弓弩手,上弦!刀斧手,列阵!。
她猛地转身,目光扫过身后一张张或年轻或沧桑、却同样写满决绝的脸庞:
身后,是家园父老!今日,黄沙关即吾等埋骨之地!人在,关在!关破,人亡!死战!不退!
死战!不退!死战!不退!震天的怒吼压过了风雪的呼啸,悲壮而决绝,点燃了每一个战士心中的血性!
当第一缕惨淡的天光撕破黑暗,在地动山摇般的号角声和战鼓声中突厥人如同黑色的潮水,疯狂地涌向黄沙关!
战斗,没有想象中的惊天动地,从一开始就便进入了最惨烈的白热化。
箭矢如同飞蝗一般遮天蔽日,滚木礌石带着死亡的气息呼啸砸落,滚烫的金汁和火油倾泻而下,关墙下瞬间化作一片火海炼狱,焦糊味和惨叫声弥漫天际。
突厥人则是悍不畏死,踩着同伴的尸体,架起云梯,疯狂攀爬。在他们眼中,关外环境恶劣,若是攻不下这城,也会死。
叶清欢身先士卒,如同定海神针般钉在最危险的关墙缺口处。
手中的长刀早已卷刃,换成了沉重的陌刀,她的每一次挥砍,都带起一片血雨腥风。
冰冷的雪片混合着滚烫的鲜血溅在她脸上、身上,她恍若未觉。肩上的旧伤在剧烈的搏杀中崩裂,鲜血染红了衣衫,她却咬紧牙关,坚守防线!
将军小心!
陈武嘶吼着扑过来,用盾牌挡开一支射向叶清欢后心的冷箭,自己却被另一支箭贯穿了小腿,踉跄倒地。
叶清欢反手一刀劈翻偷袭的敌人,将陈武拖到相对安全的垛口后。
撑住!
她只丢下两个字,又转身杀入敌群。
战斗持续了整整三天三夜!关墙几度易手,又被大隋将士用血肉之躯夺回!尸体在关墙上下层层叠叠,堆积如山,又被大雪覆盖,冻成惨不忍睹的尸山冰雕。
十五万大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锐减。饥饿、寒冷、疲惫、伤痛……每一样都足以摧毁最坚强的意志。支撑着他们的,只剩下将军那永不倒下、浴血奋战的身影,和死战不退的誓言!
第四天黄昏,夕阳将尸山血海的战场染成一片暗红。
关隘上,还能站立的将士已不足万人,人人带伤,精疲力竭。叶清欢拄着断刀,单膝跪在关墙最高处,左臂无力地垂下,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从肩胛一直延伸到肘部,鲜血顺着冰冷的铁甲不断滴落,在她脚下汇成一滩小小的血洼。
她的视线已经模糊,全凭一股不屈的意志在支撑。
突厥人的攻势也到了强弩之末。
可汗阿史那咄苾看着关墙上那个屹立不倒的身影,眼中终于露出了恐惧。他无法理解,是什么支撑着这个看似单薄的隋将,支撑着这群早已该崩溃的残兵!
可汗!侧翼!隋军援军!是……是血狼旗!
一名浑身是血的斥候连滚带爬地冲到近前,声音充满了绝望。
阿史那咄苾猛地转头,只见遥远的雪原尽头,一支如同血色洪流般的骑兵正以雷霆万钧之势冲破风雪,朝着突厥疲惫不堪的后军侧翼狠狠凿来!为首的大纛上,赫然绣着一匹狰狞咆哮的血色狼头!
那是大隋最精锐、最神秘、一直游离在主力之外执行奇袭任务的血狼骑!
他们竟在这个最关键的时刻到来!
天亡我也!阿史那咄苾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连最后的士气也彻底崩溃了。
关墙上的叶清欢,模糊的视野中看到那面猎猎飞扬的血狼大纛,紧绷到极限的心弦终于断裂。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怆和解脱感涌上心头。她眼前一黑,身体再也支撑不住,直直地向后倒去,意识消失前,耳边似乎只剩下风雪呼啸和远处震天的喊杀声,还有青石堡后院老树在风中摇曳的沙沙声。
……
一个月后。长安城。
寒冬已过,初春的气息已是在城中蔓延开。
然而今日的长安,却比任何春日都要喧嚣沸腾!朱雀大街两侧,人山人海,人头攒动!欢呼声、锣鼓声、鞭炮声震耳欲聋,几乎要将整个城池掀翻!
凯旋!凯旋了!
血梅将军!是血梅将军回来了!
天佑大隋!护国战神!
在无数狂热而敬畏的目光注视下,一支队伍缓缓行来。队伍最前方,是一辆由八匹纯黑骏马拉着的巨大战车。战车上,定远将军、新任北庭都护叶迁身披御赐的金甲,外罩猩红大氅,端坐其上。
她的脸色依旧苍白,左臂用特制的甲胄固定,悬在胸前。金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却掩不住她眉宇间挥之不去的疲惫和一种沉淀下来的、近乎冰冷的威严。
三年的边关风霜,无数次的生死搏杀,早已将那个铁匠铺少女的最后一丝柔软彻底淬炼成钢。
她目光平静地扫过两侧沸腾的人群,扫过那些激动落泪的面孔,心中却无半分波澜。
黄沙关下堆积如山的尸体,袍泽们临死前的怒吼,这些才是她凯旋的真正底色。
荣耀不过是鲜血浇灌出的假象罢了。
队伍行至皇城承天门前,缓缓停下。
宫门大开,礼乐齐鸣。皇帝杨广身着龙袍,亲自率领文武百官,迎候在宫门之外!这是无上的殊荣!
叶清欢在亲卫的搀扶下,忍着左臂的剧痛,沉稳地走下战车。她单膝跪地,声音因伤势和疲惫而沙哑,却清晰无比:
末将叶迁,幸不辱命!突厥可汗阿史那咄苾授首,残部远遁漠北!北疆已定!吾皇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万岁!
她身后,数千名同样伤痕累累却挺直脊梁的将士齐声高呼,声震九霄!这呼声里,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更带着用无数生命换来的沉重与荣光!
皇帝龙颜大悦,亲自上前,双手扶起叶清欢:
叶爱卿!朕之肱骨!国之柱石!快快请起!
他环视着这支百战余生的铁血之师,看着他们身上累累的伤痕和眼中未褪的杀气,动容道:
将士们辛苦了!此战之功,彪炳千秋!朕定当厚加封赏,以慰英灵,以酬功臣!
盛大的凯旋仪式后,皇帝迫不及待地在太极殿召见叶迁,进行封赏。
14.
太极殿内,金碧辉煌,庄严肃穆。
文武百官分列两旁,目光聚焦在殿中央那个金甲染尘、身姿挺拔却难掩伤病的年轻将军身上。敬畏、好奇、探究……种种情绪交织。
皇帝高坐龙椅,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欣赏和喜悦:
叶爱卿,黄沙关一战,挽狂澜于既倒,定鼎北疆,功在社稷,利在千秋!朕心甚慰!特加封尔为镇国大将军,领兵部尚书衔,赐丹书铁券,世袭罔替!另赏黄金万两,良田千顷,长安府邸一座,京郊皇庄三座,商铺百间!爱卿还想要什么尽管开口,朕无有不允!
如此厚重的封赏,引得百官一阵低低的惊叹。
镇国大将军!兵部尚书衔!丹书铁券!这已是武将所能达到的巅峰!
叶清欢神色平静,再次单膝跪地:陛下隆恩,末将愧不敢当!保家卫国,乃军人本分,将士用命,非叶迁一人之功!阵亡将士,她声音微哽,随即恢复冷硬,更应厚恤!末将别无他求,唯愿北疆永固,百姓安康!
皇帝抚掌大笑:好!好一个军人本分!好一个心系将士百姓!叶爱卿高风亮节,实乃国之楷模!阵亡将士抚恤,朕已着户部兵部全力督办!爱卿之请,朕准了!不过,该你的封赏,一样也不能少!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内侍的高声通传:
永宁公主殿下、驸马都尉姜锋觐见——!
叶清欢半跪在地上的身躯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该来的,终究来了。
脚步声由远及近。
叶清欢没有抬头,她能感觉到两道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一道,属于永宁公主杨梦溪,带着纯粹的好奇,或许还有对这位传奇将军的仰慕。
而另一道那道目光如同实质的火焰,瞬间灼穿了她的铠甲,狠狠烙在她的灵魂深处!
即使不抬头,即使隔了三年血火风霜,即使她已将自己伪装成最坚硬的顽石,但她也能瞬间认出那目光的主人!
是他!姜锋!
她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
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冰冷地倒流回四肢百骸!
左臂的伤口传来一阵尖锐的剧痛,让她几乎跪不稳。
她死死咬住牙关,用尽全身力气才压制住身体的颤抖和想要抬头确认的冲动。
三年了,一千多个日夜的浴血厮杀,无数次在死亡边缘徘徊时支撑她的那个模糊身影,此刻,竟如此突兀地出现在咫尺之遥!却是以驸马都尉的身份!
儿臣(臣)参见父皇(陛下)!
杨梦溪和姜锋的声音同时响起。
免礼。梦溪,姜锋,你们来得正好。快来见过我大隋的护国柱石,镇国大将军叶迁!
叶清欢缓缓地抬起头,动作仿佛被放慢了千百倍。
她从未觉得金殿辉煌的灯火如此刺眼。她首先看到的是永宁公主杨梦溪。雍容华贵,眉目如画,气度高华,一身宫装璀璨生辉。
然后她的目光,不可避免地,撞上了站在公主身侧的那个身影——姜锋。
他穿着绯色驸马常服,身姿依旧挺拔,面容比三年前更显清俊儒雅,眉宇间沉淀着一种属于上位者的沉稳气度,只是那双曾经盛满书卷气和温柔笑意的眼眸,此刻正以一种难以置信的眼神死死地盯着他!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金殿的喧嚣,皇帝的言语,百官的注目一切的一切都消失了……
叶清欢的眼中,瞬间涌起无法抑制的湿意。
是他!真的是他!
那张无数次在午夜梦回、在浴血厮杀间隙浮现在眼前的容颜,此刻如此真实地出现在眼前!
只是,他眼中的震惊、痛苦、恍然、以及一丝让她心碎的陌生和隔阂,像一把把冰冷的匕首,狠狠刺穿了她强筑的心防。
她看到他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
不行!绝对不能让他开口!这里是金殿!是皇帝和百官面前!他若失态,或者说出任何可能暴露她身份的话,不仅她会万劫不复,整个叶家,甚至他姜家,都将面临灭顶之灾!
千钧一发之际,叶清欢猛地吸了一口气,压下喉咙的哽咽和眼中的泪意。
她用尽全身力气,强迫自己的嘴角扯出一个冷硬而疏离的弧度。她微微颔首,刻意压低了本就因伤而沙哑的嗓音,那声音冷得像北疆的寒铁:
在下青石堡叶迁,久仰驸马都尉大名。自从回朝,没少听闻驸马的文采斐然与清正风骨。如今一见,果真不凡!久仰,久仰。
每一个字,都像从冰窖里捞出来,带着刻意的距离和冰冷的感觉。
在下青石堡叶迁……这句冰冷而疏离的自我介绍,如同九天惊雷,狠狠劈在姜锋的头顶!
青石堡!叶迁!
叶迁!叶清欢!
所有的疑团在这一刻豁然贯通!
为什么叶叔会说他女儿嫁人了!为什么他眼中会有那样深沉的痛苦和绝望!为什么清欢会消失!
原来,原来她代父从军!原来这三年浴血沙场、威震北疆、立下不世功勋的镇国大将军叶迁,就是他的清欢!
那个他以为早已嫁作他人妇、甚至可能已经不在了的叶清欢!
巨大的冲击让姜锋瞬间失语,脸色惨白。
他死死地盯着眼前这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
熟悉的是那眉眼轮廓,是右颊那个若隐若现的小酒窝;陌生的是那刀削斧凿般的坚毅线条,是眉宇间沉淀的杀伐之气和冰封般的冷漠,是那道横亘在额角、为他所不知的狰狞疤痕!还有那身象征着无上荣耀却也如同沉重枷锁的金甲!
她瘦了,黑了,也彻底变了。
那双曾盛满星辰、狡黠灵动的杏眸,如今只剩下深潭般的冰冷和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
她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那句久仰久仰,更是将他推入了万丈冰窟!
痛!剜心蚀骨般的剧痛瞬间席卷全身!
那种痛,比当初听闻她嫁人时更甚百倍!
他以为他埋葬了过往,接受了现实。可当活生生的、浴血归来的她就站在眼前,以这样一种荣耀又悲壮、冰冷又疏离的姿态出现时。
他才发现,那所谓的埋葬,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沙雕,一个浪头打来,便轰然倒塌,露出底下血淋淋的、从未愈合的伤口!
将军谬赞了。
几乎是凭借着多年涵养和官场历练形成的本能,姜锋艰难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强迫自己站稳,强迫嘴角扯出一个僵硬而苦涩的弧度,声音干涩发紧,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纸上磨过:
我只是,青石堡的一个贫苦书生罢了。
他刻意加重了青石堡三个字,目光死死锁住叶清欢的眼睛,试图从那双冰封的深潭中寻找到一丝往昔的涟漪,幸得皇上与公主殿下赏识,得沐皇恩。怎及将军血战沙场、力挽狂澜、护国安邦的赫赫功绩,与对朝廷的如山贡献!
青石堡,书生!
叶清欢心中剧震,如同被重锤击中!
他听懂了!他果然认出来了!而且,他在回应!他在告诉她:他记得!记得青石堡!记得那个穷书生!更记得他们之间的一切!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委屈猛地冲上鼻尖,几乎要冲破她冰冷的外壳。她死死咬住口腔内壁,铁锈般的血腥味弥漫开来,才勉强压住那股汹涌的情绪。不能哭!绝对不能!
皇帝并未察觉这暗流汹涌的刀光剑影,只当是两位同乡才俊的惺惺相惜,抚须笑道:
哈哈,想不到叶爱卿与驸马竟是同乡!青石堡真是人杰地灵,一文一武,皆为国器!有尔等辅佐,朕之大隋,何愁不兴!何惧外敌!
陛下圣明!百官齐声附和。
叶清欢趁着这短暂的间隙,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再次对着皇帝单膝跪地,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静冷硬,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恳切:
陛下厚赏,末将感激涕零!然臣自青石堡参军以来,已有三年未归。父母年迈,乡音久违。如今北疆初定,臣,并非贪恋权位,只恳请陛下恩准,允臣卸甲归乡,探望高堂街邻,以全人子孝道,稍慰思乡之情。
皇帝略显错愕的看着她
叶清欢继续道:
至于陛下所赐封赏,臣斗胆,恳请陛下将其折算,用于青石堡及周边遭战火荼毒之地,修桥铺路,兴办学堂,抚恤孤寡。如此,方不负阵亡将士热血,亦为臣尽一份绵薄之力。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
卸甲归乡放弃刚刚到手的镇国大将军之位、兵部尚书衔、丹书铁券和无上荣宠还要将赏赐全部捐出用于故乡建设这,这是何等的心胸与淡泊!
皇帝脸上的笑容凝固了,眉头深深皱起。
他看着殿下跪着的年轻将军,金甲在身,伤痕累累,眼神疲惫却坚定。
他忽然明白了,这份滔天富贵,对她而言,或许真的不如故乡的一捧黄土,不如见老父一面。
姜锋更是如遭重击,猛地看向叶清欢!
归乡她要走在刚刚重逢、在他终于知晓一切真相的此刻她竟想再次逃离!
巨大的恐慌和一种被彻底抛弃的绝望感攫住了他!他下意识地上前半步。
父皇!
永宁公主杨梦溪的声音却比他更快一步响起。
她上前一步,对着皇帝盈盈一拜,声音清脆悦耳,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与周全:
叶将军孝心拳拳,淡泊名利,实乃我辈楷模。儿臣以为,将军为国征战,劳苦功高,如今思念故乡亲眷,情理之中。父皇不如成全将军这片孝心,允其衣锦还乡,荣归故里,既全了将军孝义,亦显我皇恩浩荡,体恤功臣。
她顿了顿,美目流转,看了一眼身旁脸色苍白的姜锋,又对叶清欢露出一个温和友善的笑容:
说起来,驸马也是青石堡人,离家日久,亦常思念故土。父皇何不恩准驸马与将军同行一来同乡路上有个照应,二来驸马也可代父皇和儿臣,好好慰劳我大隋的护国功臣
杨梦溪的话,滴水不漏,既全了皇帝的面子,又显得体恤臣下,更将姜锋巧妙地推到了叶清欢身边。
她敏锐地察觉到了姜锋在看到这位叶将军时那不同寻常的剧烈反应,心中疑窦丛生。
这位威名赫赫的将军,与她的驸马,究竟有何渊源同乡仅仅是同乡吗她必须弄清楚!让姜锋同行,是最好的试探!
皇帝沉吟片刻,看着叶清欢疲惫却坚定的眼神,又看了看女儿恳切的面容和姜锋那失魂落魄的样子,终于叹了口气:
也罢!叶爱卿忠孝之心,感天动地!朕…准了!
他看向叶清欢,郑重道:
朕赐你归乡探亲,一应仪仗用度,按王爵规制!赏赐仍归你所有,如何处置,由你心意!至于发展青石堡之事,朕会另拨专款,着地方官员督办!
皇上取出一面金光闪闪的令牌,递给身旁内侍:
赐叶卿此牌!见此牌如朕亲临!叶卿何时想回朝为国效力,持此牌入宫即可!镇国大将军之位,朕,为你留着!
叶清欢深深叩首,额头触及冰冷的地砖。
末将,叩谢陛下天恩!
尘埃落定。,她终于可以暂时逃离这个让她窒息的金殿,逃离这身沉重的金甲,逃离他那双让她心碎欲绝的眼睛。
她站起身,目光不可避免地再次与姜锋相遇。他的眼中充满了震惊、痛苦、哀求,还有一丝她看不懂的绝望。
叶清欢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不再看他。
皇帝的嘉许,百官的恭维,公主温和却带着探究的目光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
只有左臂伤口的剧痛和心口那撕裂般的空洞,无比清晰地提醒着她:
这场用血泪换来的凯旋,以及这场猝不及防的重逢,终究是以最惨烈的方式,将她心中最后一点微弱的星火,也彻底浇灭了。
15.
离开长安城,前往青石堡的官道显得格外漫长而寂静。
皇帝赐下的王爵规制仪仗虽声势浩大,却难掩队伍核心处弥漫的微妙气氛。
三辆华贵的马车在精骑护卫下缓缓前行。
叶清欢独乘一辆,厚重的车帘隔绝了外界,也隔绝了她疲惫不堪的心神。
金甲已卸,换上了御赐的常服锦袍,但左臂依旧悬在胸前,那份属于的威仪与疏离,并未因卸甲而消散。
她闭目靠在软垫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枚冰冷的皇帝令牌,心绪却随着车轮的滚动,碾过一片狼藉。
姜锋与永宁公主杨梦溪同乘一辆更宽敞的马车。
车内陈设奢华,熏着上好的苏合香,却驱不散姜锋心头的沉重。
自从金殿重逢,确认了叶清欢的身份,得知了那足以诛灭九族的惊天秘密,更明白了她三年浴血沙场的真相和她那句冰冷久仰背后的绝望与割舍,他的心就如同坠入了无底深渊。
他无数次想不顾一切地冲进前面那辆马车,抓住她问个清楚,诉尽衷肠,却又被理智和巨大的恐惧死死拽住,这里是皇家仪仗,无数双眼睛盯着!任何失态,都可能将她和叶家推向万劫不复!
他坐立不安,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车窗外叶清欢那辆马车的方向,放在膝上的手攥紧又松开。
杨梦溪将丈夫的焦灼与失魂落魄尽收眼底。
她心中的疑惑更加浓重。这位叶将军对姜锋的影响,远超她的想象。
同乡绝无可能如此简单!
那金殿上短暂交锋的眼神,姜锋此刻的坐立难安,还有叶将军身上那份难以言喻的、让她都觉得有些压抑的悲怆感,都指向一个她不愿深想却必须弄清楚的答案。
马车行至一处风景秀丽的河谷,水流潺潺,清风送爽。
停车。
杨梦溪忽然开口,声音清脆。
车队应声停下。
姜锋回过神,看向妻子:
殿下
杨梦溪对他展露一个明媚却带着一丝探究的笑容,轻轻掀开车帘:
驸马,你看外面,这马车里虽舒适,坐久了也觉气闷。本宫想出去透透气,骑马走走。
她说着,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前方叶清欢的马车,又落回姜锋脸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体贴,
驸马与叶将军既是同乡,想必有许多旧事可叙。不如,驸马去叶将军车上坐坐叙叙乡情本宫骑马护卫,正好活动筋骨。
她的话音刚落,侍立车旁的宫人已牵来一匹温顺的御马。
杨梦溪动作利落地在宫人搀扶下翻身上马,动作优雅流畅。
她坐在马上,看着姜锋,笑容依旧:
去吧,驸马。莫要辜负了这同乡之谊,和本宫的一番心意。
说罢,不等姜锋回应,轻轻一夹马腹,策马走到了队伍的前方,只留下一个背影。
姜锋僵在原地,看着公主远去的背影,又看向前方那辆静止的、帘幕低垂的马车,心脏狂跳起来。
公主这是在给他和清欢制造独处的机会!她猜到了什么或者说,她知道了多少这究竟是试探,还是成全巨大的惶恐和一丝隐秘的期待,瞬间攫住了他。
车夫和护卫们都垂首肃立,仿佛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
时间仿佛凝固了。
姜锋深吸一口气,终于下定决心。他推开车门,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向叶清欢的马车。
车帘厚重,隔绝了内外。
姜锋站在车前,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他抬起手,指尖微微颤抖,轻轻叩响了车门。
将军,姜锋求见。
他的声音干涩发紧,带着无法掩饰的紧张和…卑微的恳求。
马车内,一片死寂。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才传来一个冰冷沙哑、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声音:
驸马请进。
车帘被从内掀开一道缝隙。姜锋几乎是屏着呼吸,弯腰钻了进去。
马车内部空间不小,陈设却极其简洁,甚至有些空旷。
叶清欢依旧穿着那身锦袍,靠坐在最里侧的软榻上,左臂悬吊着,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苍白疲惫。
她没有看他,目光落在对面空着的座位上,仿佛那里有什么值得研究的东西。
车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光线和声音。
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两人压抑的呼吸声和车轮碾过路面的单调声响。
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姜锋僵硬地在她对面的位置坐下。
距离如此之近,近得他能看清她额角那道疤痕的狰狞,看清她眼睑下浓重的阴影,三年沙场风霜在她身上刻下的痕迹,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冲击力,像无数根针扎在他心上。
清欢……
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一声带着无尽痛楚和思念的低唤。
她这声呼唤,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伪装!
驸马慎言!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撕裂般的沙哑和无法抑制的颤抖,叶清欢已经死了!死在三年前离家从军的那个晚上!死在黄沙关的尸山血海里!现在活着的是叶迁!是镇国大将军叶迁!驸马都尉,请你……自重!
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滑过她冰冷的脸颊,砸落在锦袍上,洇开深色的痕迹。她倔强地仰着头,不让眼泪落得更狼狈,身体却因剧烈的情绪波动而微微颤抖,牵动了左臂的伤处,让她疼得倒吸一口冷气。
清欢!
姜锋的心被她的泪水和话语撕得粉碎!
他再也顾不得什么礼法规矩,什么恐惧后果,猛地起身半跪在她榻前,想要去触碰她悬着的手臂,却又怕弄疼她,手僵在半空,眼中是比她更深的痛楚和悔恨。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没用!是我让你一个人……受了这么多苦!是我……是我辜负了你!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你是……叶叔他……他骗我说你嫁人了……我……我万念俱灰……
所以你就娶了公主!
叶清欢打断他,声音尖锐如刀,带着浓重的嘲讽和自嘲,好一个‘贫贱之知不可忘,糟糠之妻不可弃’!姜探花,姜驸马!你的誓言,你的深情,真是……感天动地啊!
不是的!我……我当时以为你……以为你嫁人甚至……病得快死了!是公主……是她把我从鬼门关拉回来……是叶叔他……他劝我……我……
他语无伦次,愧疚和无力感几乎将他吞噬,我对不起你!清欢!我该死!可是……可是现在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一切!我……
叶清欢的声音突然平静了下来,带着一种看透一切的疲惫和冰冷的绝望:
你知道了一切又如何你能休了公主吗你能让时光倒流吗你能让黄沙关下死去的兄弟活过来吗还是……你能让‘叶迁’这个欺君之罪,变成从未存在过
她的每一个问题,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姜锋心上,让他哑口无言,脸色惨白如纸。
是啊,他能做什么休掉公主那是诛九族的大罪!放弃一切带她远走高飞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们能逃到哪里更别提那足以让叶家、姜家满门抄斩的欺君之罪!巨大的无力感和现实的冰冷枷锁,将他死死钉在原地。
车厢内只剩下叶清欢压抑的啜泣声和姜锋粗重的喘息声。窗外的天光透过车帘缝隙,在两人之间投下一道明暗交错的光带,如同无法逾越的天堑。
过了许久,叶清欢抬起未受伤的右手,用袖子狠狠抹去脸上的泪痕。她深吸一口气,再看向姜锋时,眼中那汹涌的波涛已经褪去。
姜锋,都过去了。
她叫了他的名字,不再是驸马,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
姜锋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叶清欢的目光越过他,仿佛看向虚无的远方,语气平淡得像在叙述别人的故事:
那些年少的誓言,那些后院的梅花,那些……曾经有过的期盼。就像这马车外的风,吹过了,就散了。我替父从军,是为孝,也是命。我浴血沙场,是为国,也是……为了活下去。走到今天,是无数兄弟的血铺就的路,我……没有回头的资格。
她的目光缓缓移回姜锋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释然:
你娶了公主,是圣命,是叶叔的劝解,或许……也是你病中抓住的一根救命稻草。没有谁对谁错,只是……我们都走到了这一步。
不……清欢,我……
叶清欢却轻轻摇了摇头,打断了他:
青石堡快到了。回去看看阿爹,看看街坊,然后,我会离开。陛下赐的令牌,是自由,也是枷锁。但至少,它给了我选择离开的权利。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姜锋痛苦的脸上,声音轻得像叹息:
姜锋,我们都向前看吧。公主她是个聪明人,也是个真心待你的人。莫要再辜负眼前人了。
说完这番话,叶清欢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将头靠在车壁上,不再言语。左臂的伤处依旧隐隐作痛,心口的空洞却仿佛被这彻底的绝望和释然填满,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
姜锋怔怔地看着她,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巨大的悲伤和一种深沉的无力感将他彻底淹没。
他知道,他失去了她。这一次,是彻彻底底地、永远地失去了。
不是因为她嫁人,而是因为这无法逆转的时光,这无法挣脱的枷锁,这用血与火铸就的、截然不同的人生轨迹。
马车依旧在官道上平稳地行驶着,车轮碾过路面的声音单调而永恒。
车帘外的世界,阳光正好,公主杨梦溪骑着马的身影在不远处,端庄而沉静。车帘内,只有一片死寂的沉默,和两颗破碎后渐渐沉入冰冷深潭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