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像老天爷在泼洗脚水,把我浇了个透心凉。
我站在顾淮舟那栋冰冷的别墅门口,像个傻逼。
手机屏幕的光在雨夜里刺眼,上面是他发来的消息,言简意赅,带着他一贯施舍般的口吻:
晚晚,苏棠生日,走不开。你先睡。
后面跟着一张照片。
照片里,灯光璀璨,音乐流淌。巨大的水晶吊灯下,穿着银灰色高定西装的男人微微倾身,侧脸线条完美得无可挑剔。他嘴角噙着一抹我从未见过的、近乎温柔的浅笑,修长的手指正小心翼翼地切下一块蛋糕。
蛋糕顶端插着25的数字蜡烛。
烛光跳跃,映着他对面女人娇艳如花的脸——苏棠。
他白月光的心头肉。
而我,黎晚,他法律上的妻子,此刻正像个落汤鸡,浑身滚烫,骨头缝里都在叫嚣着疼,孤零零地站在属于我们的家门外,像个被世界遗弃的笑话。
胃里翻江倒海,喉咙像被砂纸磨过。
高烧三天了。
电话打过去永远是忙音,信息石沉大海。
今天实在撑不住,被好心的邻居大姐硬拖去了社区医院。医生皱着眉,一边开药一边说:你这烧得厉害,还怀着孕,怎么能这么不当心得好好休息,注意营养,千万别再着凉了!
怀…孕
这两个字像惊雷一样劈中了我。
我捏着那张薄薄的、宣告一个新生命存在的化验单,指尖都在抖。巨大的、不真实的狂喜瞬间冲垮了连日高烧带来的虚弱和委屈。
顾淮舟,我们有孩子了!
这个念头像一簇微弱的火苗,支撑着我从医院出来,顶着瓢泼大雨,打车冲回这个冰冷的家。我想亲口告诉他,想看他知道这个消息时的表情。也许…也许这个孩子,能让我们之间那冻僵的关系,有那么一丝丝回暖的可能
我甚至幻想过,他会不会有那么一点点,哪怕只有指甲盖那么大的心疼
现实是冰冷的雨水,和他发来的这张照片。
照片里,他为另一个女人切蛋糕的专注神情,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精准地捅进我的心窝,把那份刚刚升腾起的、卑微的希冀,搅得稀碎。
顾淮舟……
我哆嗦着嘴唇,雨水混着滚烫的眼泪往下淌,咸涩无比。我用力拍打着厚重的雕花铁门,掌心拍得通红生疼,声音嘶哑地喊:开门!顾淮舟!你开门!
回应我的,只有哗啦啦的雨声,和别墅里隐约传来的、模糊的谈笑声。
那笑声像针,密密麻麻扎在耳朵里。
不知道拍了多久,喊了多久。
力气像被抽干的水,一点点流失。高烧带来的眩晕感越来越强,整个世界都在旋转。小腹处传来一阵陌生的、隐隐的坠痛。
我靠着湿冷的铁门,身体控制不住地往下滑。
就在意识快要模糊的瞬间,刺眼的车灯划破雨幕,由远及近。
一辆黑色的宾利慕尚,嚣张地停在别墅门前。车门打开,先下来的是一双踩着银色细高跟的脚,精致,一尘不染。
苏棠。
她身上裹着顾淮舟那件昂贵的羊绒大衣,头发丝都没乱一根。看到门口泥泞里狼狈不堪的我,她漂亮的杏眼里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惊讶,随即是浓浓的、居高临下的怜悯和嘲讽。
哟,这不是黎晚吗怎么淋成这样
她声音娇滴滴的,带着点看戏的意味,淮舟也真是的,怎么让你在外面等快进来吧,外面雨大,别冻坏了身子。
她说着,却丝毫没有让开的意思,反而像女主人一样,微微侧身,看向身后。
顾淮舟下了车。
司机为他撑着伞。他身姿挺拔,昂贵的西装连一丝褶皱都没有,仿佛刚从某个重要的商业晚宴归来,而不是一场他白月光的生日派对。
他看到我,眉头习惯性地蹙起,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没有一丝波澜,只有被打扰后的不耐和冰冷。像看一件碍眼的垃圾。
黎晚
他开口,声音比这秋雨还凉,你发什么疯
我张了张嘴,喉咙像被堵住,一个字也发不出来。巨大的绝望和身体的剧痛瞬间攫住了我。那阵小腹的坠痛骤然加剧,变成一股凶猛的、撕裂般的绞痛。
我猛地弓起身子,发出一声短促的、不似人声的痛呼。
有什么温热的、粘稠的东西,正不受控制地从身体里涌出,迅速浸透了我单薄的裤腿,混着冰冷的雨水,在脚下蜿蜒开一片刺目的红。
世界瞬间安静了。
雨声,苏棠假惺惺的惊呼,司机错愕的眼神,都离我远去。
只剩下那片不断扩大的、猩红的颜色,占据了我全部的视野。
剧痛让我眼前阵阵发黑。
我死死捂住小腹,身体蜷缩着,像一只被踩进泥里的虾米,无法抑制地颤抖。冰冷的雨水浇在身上,却远不及心底那片荒原的万分之一寒冷。
那片刺目的红,是我刚刚得知、尚未捂热的希望,正在我眼前无情地流逝。
孩子……
我听见自己破碎的声音,像砂砾摩擦,顾淮舟…我们的……孩子……
声音低得几乎被雨声吞没。
顾淮舟站在几步之外,伞檐隔开了冰冷的雨水,也隔开了他所有的表情。他那张过分英俊的脸上,最初的错愕一闪而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随即凝固成一种更深的、近乎冷酷的漠然。
他甚至没有上前一步。
苏棠捂着嘴,发出一声夸张的惊呼,眼底却飞快地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恶毒的快意。她立刻往顾淮舟身边靠了靠,像是寻求庇护,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慌:天啊!淮舟!她流血了!快…快叫救护车啊!
顾淮舟的视线终于从地上那滩刺目的红移开,落在我因剧痛而扭曲的脸上。他的眼神复杂地闪了闪,嘴唇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几秒钟的沉默,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然后,他拿出手机,拨号,语气是公事公办的平稳,听不出丝毫情绪:
喂,中心医院急诊吗我这里是云顶别墅区7栋。有人流产,大出血。请尽快派救护车过来。
流产。大出血。
这两个冰冷的、不带感情的字眼,像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心脏。
他甚至不愿意说一句我太太。
巨大的悲痛和身体撕裂般的痛苦排山倒海般袭来,我眼前彻底一黑,失去了所有知觉。
再次恢复意识,是消毒水刺鼻的味道。
惨白的天花板,冰冷的点滴管,还有小腹深处残留的、空荡荡的钝痛。
我躺在病床上,身上盖着白色的被子。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监测仪器单调的滴答声。
一个穿着白大褂、面容严肃的中年女医生站在床边,手里拿着病历夹。她看着我醒来,眼神里带着一丝职业性的怜悯。
黎晚女士她确认了一下我的名字。
我喉咙干得冒烟,发不出声音,只能微微眨了眨眼。
你流产了。医生语气平静,却字字如刀,送来的时候情况很危急,失血过多。已经做了清宫手术,暂时脱离危险了。
流产……
这两个字,终于结结实实地砸了下来。砸碎了我最后一丝自欺欺人的幻想。
泪水无声地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
医生顿了顿,语气更严肃了几分:你身体底子本来就比较虚,这次流产对你的损伤不小。高烧,淋雨,情绪剧烈波动,加上营养不良……这些都是诱因。以后要孩子,可能会比较困难了。
以后……比较困难……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打在我麻木的心上。
我闭上眼,任由泪水肆虐。喉咙里发出压抑的、野兽般的呜咽。
医生叹了口气,递过来一张纸巾:好好休息,情绪别太激动。身体是自己的。她看了一眼门口的方向,意有所指,需要通知你家属吗送你来的人……只交了基础押金,后续治疗费和营养费……
家属
顾淮舟吗
那个在我流产、生死一线时,冷静地打电话叫救护车,然后……然后呢
我猛地睁开眼,看向病房门口。
空无一人。
没有担忧,没有守候,甚至没有一丝愧疚。
只有冰冷的、赤裸裸的抛弃。
一股比身体疼痛更甚百倍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瞬间冻结了我所有的眼泪和软弱。
我死死攥紧了身下的床单,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不用。
我的声音嘶哑得可怕,像破旧的风箱,却带着一种我自己都陌生的冰冷和决绝,我没有家属。
医生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我会这么回答。她看着我的眼神,怜悯更深了,最终只是点点头:那……你好好休息。有事按铃。
医生离开了。
病房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和仪器规律的滴答声。
死一般的寂静。
我躺在那里,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眼睛空洞地望着惨白的天花板,脑子里却像走马灯一样,闪过和顾淮舟有关的点点滴滴。
三年前,我大学毕业,怀揣着对爱情和未来的憧憬,嫁给了这个光芒万丈的男人。他是顾氏集团的年轻掌舵人,英俊多金,是无数女人梦寐以求的对象。而我,黎晚,只是一个普通家庭出身的女孩,唯一的优势,可能就是那张还算清秀的脸,和……和他醉酒后,错把我当成苏棠的那个疯狂夜晚。
一场阴差阳错的露水情缘,因为一张意外到来的验孕单,被他用婚姻负责地锁住。
我以为,只要我足够努力,足够温顺,足够爱他,总能焐热他那颗被苏棠占据的心。
婚后的日子,我活得像个影子。收起所有的棱角和喜好,努力扮演他需要的顾太太。他喜欢安静,我就尽量不发出声音;他口味清淡,我就再也没碰过喜欢的麻辣火锅;他厌恶烟火气,我就辞掉了自己热爱的设计工作,把自己困在这座冰冷的金丝笼里。
他从不带我出席正式场合。他的朋友,他的圈子,我永远像个局外人。
他的温柔,他的耐心,甚至他偶尔流露的一丝笑意,都吝啬于给我分毫。只有在深夜的酒醉后,他才会带着一身陌生的香水味回来,有时会粗暴地占有我,嘴里含糊不清地喊着棠棠。
每一次,我都像吞下玻璃渣,却还要在第二天清晨,为他准备好解酒汤和熨烫妥帖的衬衫。
我卑微地爱着,以为这就是婚姻该有的样子,以为只要我足够忍耐,总能等到他回头看我一眼。
直到苏棠回国。
那个他放在心尖尖上、因为家族压力被迫分开的白月光。
她的回归,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炸弹,瞬间将我小心翼翼维持的假象炸得粉碎。
顾淮舟的目光,像黏在了苏棠身上。他带她出入各种场合,为她一掷千金,为她破例做所有他曾经不屑于做的事情。
而我这个顾太太,彻底成了摆设。一个碍眼的,阻隔在他和真爱之间的绊脚石。
他不提离婚,或许是为了顾氏的颜面,或许……只是想留着我这个顾太太的名分,让苏棠永远带着点求而不得的委屈,让他能名正言顺地补偿她、宠爱她
多么讽刺。
我像个傻瓜,倾尽所有去捂一块永远不会热的石头。
而现在,这块石头,终于把我砸得粉身碎骨。连带着那个无辜的、刚刚萌芽的小生命。
小腹空荡荡的痛楚清晰地传来,提醒着我刚刚失去的是什么。
那不是一块肉。
那是我在这段绝望婚姻里,唯一的、卑微的念想和希望。是我以为可以维系我们之间那脆弱纽带的唯一可能。
现在,没了。
被他的冷漠,被他的忽视,被他为了另一个女人的生日派对,亲手扼杀在冰冷的暴雨夜里。
心口的位置,传来一阵剧烈的、几乎让人窒息的绞痛。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被生生撕裂,又被冰冷的恨意迅速填充、冻结。
眼泪流干了。
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冰冷。
我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头,目光落在床头柜上。
那里,安静地躺着一个透明的密封袋。
袋子里,是我被送进手术室前,护士从我被雨水和血水浸透的口袋里取出的东西——那张被我攥得死紧、几乎揉烂的化验单。
早孕,6周+。
薄薄的一张纸,此刻却重如千钧,上面还沾着点点暗红的血渍,像无声的控诉和嘲弄。
我死死地盯着它。
恨意,像黑色的藤蔓,疯狂地从心脏深处滋生、蔓延,瞬间缠裹住四肢百骸,勒得我喘不过气。
恨顾淮舟的薄情寡义。
恨苏棠的虚伪恶毒。
更恨我自己!
恨我这三年来的愚蠢、懦弱、自欺欺人!恨我把自己的尊严和人生,像垃圾一样丢在顾淮舟脚边任他践踏!
黎晚,你活该!
一个尖锐的声音在脑海里疯狂叫嚣。
剧烈的情绪波动扯动了手术的伤口,小腹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让我浑身一颤,冷汗瞬间浸湿了额发。
但这痛楚,反而让我混乱的大脑有了一丝清明。
剧痛像一盆冰水,浇灭了我脑海里疯狂燃烧的恨意火焰,只留下冰冷的灰烬和一种近乎死寂的清醒。
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为了一个永远不会爱我的男人,为了一个视我为无物的家庭,我失去了工作,失去了自我,现在,连我唯一的孩子也失去了。
再这样下去,我会死。
不是身体上的死亡,是灵魂被彻底碾碎、磨灭,连渣都不剩的那种死。
不行。
绝对不行!
黎晚,你得活着。
你得……离开这里。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野草遇到了春风,疯狂地滋长蔓延。
离开顾淮舟。
离开这座用黄金和冷漠打造的牢笼。
离开这个吞噬了我三年青春、毁掉我孩子、也几乎毁掉我的地方!
去哪里怎么活
巨大的茫然和恐惧瞬间攫住了我。离开顾淮舟,我身无分文。这三年来,他给我的家用卡,我从未动过一分,像一个可笑的、维持自尊的倔强证明。我所有的开销,都靠婚前那点微薄的积蓄和偶尔接点零散的设计私活支撑,早已所剩无几。
我连出院后住哪里的钱都没有。
身体深处传来一阵阵虚弱和眩晕,提醒着我此刻的脆弱。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钱。
第一步,我需要钱。
目光,缓缓移向左手无名指。
那里,戴着一枚硕大的钻戒。是结婚时,顾淮舟随手丢给我的。他说:顾太太该有的体面。
冰冷的钻石,璀璨夺目,却从未带来过一丝温暖。
我一直戴着,像个可悲的标签。
现在,它成了我唯一的、看得见的财产。
我吃力地抬起手,看着那枚在病房惨白灯光下依旧闪耀的戒指。冰凉的触感贴着皮肤,像顾淮舟的眼神。
没有丝毫犹豫,我用尽全身力气,颤抖着,一点点将它从无名指上褪了下来。
戒圈很紧,摩擦着指关节,带来一阵细微的刺痛。当它终于脱离手指的那一刻,心里某个地方,似乎也咔哒一声,松开了。
我紧紧攥着这枚冰冷的石头,像攥着逃离地狱的门票。
下一步,出院。离开这座城市。
去哪里不知道。只要远离这里,哪里都好。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推开了。
不是医生,也不是护士。
一个穿着朴素、面容慈和、大约五十多岁的阿姨探头进来,手里还提着一个保温桶。看到我醒了,她眼睛一亮,脸上露出真切的担忧和欣喜。
哎呀,姑娘你醒啦!谢天谢地!
我认得她。是别墅区隔壁栋的钟点工,赵阿姨。我偶尔在小区里遇到,会帮她提提重物,聊上几句。她人很好,知道我身体弱,有时做了家乡的滋补汤,还会偷偷给我留一小碗。在这个冰冷的富人区里,她是唯一给过我一点点温暖的人。
赵阿姨
我有些意外,声音依旧嘶哑。
是我,是我!
赵阿姨快步走进来,把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看着我的眼神充满了心疼,作孽哦!淋成那样!还……唉!
她显然知道了流产的事,不忍心说下去,只是连连叹气。
您怎么来了
我问。
嗨,昨晚吓死人了!救护车呜哇呜哇地来,动静那么大!我正好做完那家出来,就看到你浑身是血地被抬上车……
赵阿姨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顾先生和他那个朋友(她撇撇嘴,显然对苏棠印象不佳)就站在旁边看着……唉!后来救护车走了,他们也没跟着去!我越想越不放心,早上做完活就赶紧去社区医院问,才知道转到这里来了。
她说着,麻利地拧开保温桶盖子,一股浓郁的、带着药材清香的鸡汤味弥漫开来。
来,快趁热喝点。阿姨一早炖的老母鸡,加了黄芪当归,补气血的!你现在身子虚,可不能大意!
她盛出一小碗金黄的汤,小心翼翼地递到我嘴边。
鸡汤的温热气息扑面而来。
那久违的、属于人间的烟火气和温暖,让我的鼻子猛地一酸,强忍的泪水差点再次决堤。
在这个冰冷的、被全世界抛弃的时刻,只有这个非亲非故的钟点工阿姨,给了我一丝真切的关怀。
谢谢您,赵阿姨。
我哽咽着,接过碗,小口小口地喝着。温热的汤汁滑过干涩的喉咙,流入冰冷的胃里,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
谢啥!
赵阿姨摆摆手,坐在床边的小凳子上,看着我苍白的脸,压低声音,语气带着点愤愤不平,姑娘,不是阿姨多嘴,你……你这过的叫什么日子啊那顾先生,看着人模人样的,心怎么这么狠自己老婆孩子都不顾,跑去给别的女人过生日!呸!
她的话,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也让我逃离的决心更加坚定。
阿姨,
我放下碗,深吸一口气,看向她,眼神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和恳求,我……我想离开这里。
赵阿姨一愣:离开去哪
不知道。先离开这座城市再说。
我攥紧了被子下的那枚钻戒,我想请您……帮我个忙。
你说!只要阿姨能帮上的!
赵阿姨毫不犹豫。
这枚戒指,
我把钻戒从被子下拿出来,递到她面前,我想请您帮我找个地方卖掉。越快越好,价钱低一点也没关系。我需要钱……离开的钱。
赵阿姨看着那枚在灯光下熠熠生辉的大钻戒,倒抽一口冷气。她显然认得这东西的价值,也瞬间明白了我的处境和决心。
她沉默了几秒,没有问我为什么,也没有劝我再想想,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伸手接过了戒指,用一块干净的手帕小心包好,揣进贴身的衣兜里。
行!姑娘,这事包在阿姨身上!阿姨认识一个老姐妹的儿子,在典当行做事,人实在,不会坑你!我这就去办!
她站起身,雷厉风行,你好好躺着,别乱想!等阿姨消息!
看着她风风火火离开的背影,我靠在床头,闭上了眼睛。
心口依旧空荡冰冷,但那股灭顶的绝望里,终于挣扎着透进了一丝微弱的光亮。
赵阿姨的动作比我想象的还要快。
当天下午,她就回来了,脸上带着一丝轻松,又夹杂着些许愤慨。
姑娘,办妥了!
她关好病房门,走到我床边,从怀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塞到我手里,那杀千刀的典当行!看阿姨急着出手,压价压得厉害!那么大一颗钻,还有那牌子……唉,只给了二十八万!真是黑了心了!
二十八万。
握着那个沉甸甸的信封,听着赵阿姨的抱怨,我心里却没有多少被压价的愤怒,反而有一种尘埃落定的踏实感。
这枚冰冷的石头,终于变成了能让我活下去的资本。
足够了,阿姨。
我真心实意地感谢,真的,谢谢您。
够啥够!那戒指买的时候少说上百万!
赵阿姨还是气不过,但看我平静的样子,叹了口气,唉,算了,能换到现钱就好。你接下来有啥打算
我想尽快出院,离开这里。
我看着赵阿姨,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阿姨,您……能再帮我一个忙吗
你说!
我出院后,需要找个地方暂时落脚,安静点的,最好……没人认识我的地方。
我声音很低,等我身体好一点,能走动了,我就离开。
赵阿姨看着我苍白的脸和眼中的恳求,沉默了片刻,然后一拍大腿:有!我乡下老家!就在邻市下面的一个小镇上,依山傍水,清净得很!我弟弟一家在城里打工,老房子空着,就我老娘一个人住,老太太耳背,人特别好!你要是不嫌弃,就去那儿住段日子!绝对没人认识你!
乡下……小镇……
那听起来像另一个世界。
远离顾淮舟的势力范围,远离这座城市的冰冷回忆。
不嫌弃!谢谢阿姨!
我几乎是立刻就答应了,心头涌上一阵酸涩的感激。
谢啥!出门在外,谁没个难处!
赵阿姨爽快道,那你安心养着,我去跟医生说说,看看能不能早点出院。出院手续什么的,我帮你跑!
有赵阿姨的全力帮忙,一切顺利得超乎想象。
医生评估了我的情况,虽然虚弱,但清宫手术顺利,只要静养,回家休养也可以。加上赵阿姨跑前跑后,替我垫付了所有费用(用的是卖戒指的钱),又帮我开好了药。
三天后,我穿着赵阿姨从地摊上帮我买来的、最普通廉价的棉布衣裤,坐上了她侄儿开往乡下小镇的面包车。
车子启动,缓缓驶离医院。
我靠在有些破旧的车窗边,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城市景象。高楼大厦,车水马龙,霓虹闪烁……这座承载了我三年婚姻、埋葬了我孩子、也几乎磨灭了我的城市,渐渐缩小,最终消失在视野尽头。
没有告别,没有留恋。
只有一片死寂的荒芜,和心底深处,那一点点破土而出的、名为自由的微光。
车子颠簸着驶向未知的远方。
赵阿姨的老家在邻省一个偏僻的江南水乡小镇,叫青梧镇。
名字听着挺文艺,地方也确实安静得像被世界遗忘。
白墙黛瓦的老房子沿着一条清澈的小河错落排开,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光滑。空气里弥漫着水汽、青草和淡淡炊烟的味道。
赵阿姨的老娘,我叫她赵阿婆。七十多岁,头发花白,背有点驼,但精神矍铄。耳朵是真背,说话得凑近了大声喊。她看到我,浑浊的眼睛里只有淳朴的笑意,拉着我的手,一个劲儿地说:好,好,来了就好!安心住着!
对我苍白虚弱的模样和明显的心事,一句都没多问。
赵阿婆的老屋在镇子最西头,背靠着一片小竹林,前面就是潺潺的河水。房子有些年头了,砖木结构,不大,但收拾得干干净净。我被安排在楼上靠河的一个小房间,推开木格窗,就能看到河对岸的田野和远处起伏的青山。
环境是好得没话说,与世隔绝般的宁静。
但身体和心里的创伤,却没那么容易愈合。
小腹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身体虚得像一团棉花,走几步路就喘。更折磨人的是心里的空洞和时不时的绞痛。夜深人静时,流产那晚冰冷的雨、刺目的红、顾淮舟漠然的脸……就会像鬼魅一样钻进脑海,啃噬着神经。
我常常整夜整夜地睁着眼睛,看着窗外清冷的月光,听着风吹过竹林的沙沙声,直到天亮。
赵阿婆不懂什么大道理,只是默默地照顾我。
早上,一碗熬得浓稠粘嘴的白粥,配上她自己腌的脆萝卜。
中午,有时是河鲜小炒,有时是地里刚摘的青菜,油水不多,但清爽可口。
晚上,常常是一碗热腾腾的鸡蛋面。
她话不多,总是把吃的端到我面前,用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拍拍我的肩,然后就去忙自己的活计:喂鸡,劈柴,侍弄屋后一小片菜地。
小镇的生活简单到近乎单调。
没有网络,没有娱乐,时间仿佛都流淌得慢了下来。
最初的几天,我像一具行尸走肉,除了吃饭吃药,大部分时间都蜷缩在房间里那张硬板床上,望着斑驳的天花板发呆。巨大的悲伤和虚无感包裹着我,让我喘不过气。
直到那天下午,赵阿婆颤巍巍地爬上楼,手里抱着一个老旧的木箱子。
丫头,
她声音很大,怕我听不见,总躺着不好!找点事做!手上有事,心里就不慌!
她把箱子放在我床边的小凳子上,打开。
里面不是什么金银财宝,而是一堆零碎的工具和破损的旧物:几把刻刀,磨石,镊子,小锤子,还有胶水、砂纸。箱底散落着一些缺了口的青花瓷碗碎片,一个断了腿的木雕小马,一个漆面剥落的木首饰盒,甚至还有几片看不出原样的绣片。
我老头子留下的,
赵阿婆指了指箱子,浑浊的眼里带着点怀念,他以前是镇上有名的‘巧手张’,啥破东西到了他手里,都能给你拾掇好咯!这些,都是他留下的家伙什,还有以前没修完的破烂儿。你……你要是闲着没事,就拿着玩玩修好修坏不打紧,就当……解个闷儿
赵阿婆说完,又拍拍我的肩,转身下楼了。
房间里只剩下我,和那一箱子散发着陈旧气息的破烂。
我盯着那些工具和碎片,长久地沉默。
手上有事,心里就不慌
死马当活马医吧。
总比沉溺在无边的痛苦里强。
我伸出手,指尖犹豫地触碰到冰凉的刻刀。那金属的触感,陌生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吸引力。
我拿起一片青花瓷碗的碎片,边缘锋利。碗底画着一条简笔的小鱼,憨态可掬。我试着拿起另一片边缘能对上茬口的碎片,笨拙地比划着,试图把它们拼凑起来。
粗糙的茬口并不吻合,需要细细地打磨。
我拿起最小号的磨石,沾了点水,小心翼翼地沿着碎片边缘打磨。手很抖,没什么力气,磨几下就酸得不行。动作更是生疏,好几次磨石打滑,差点割破手指。
笨拙,缓慢,毫无美感可言。
但奇怪的是,当我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指尖那一点点细微的摩擦、那需要屏息凝神才能对准的茬口时,脑子里那些翻腾不休的痛苦画面,似乎真的被短暂地驱散了。
时间在专注的打磨和拼凑中悄然流逝。
一个下午过去,我竟然真的把几片最大的碎片,用笨拙的手法勉强粘合在了一起。虽然歪歪扭扭,缝隙明显,胶水也涂得到处都是,但那只青花小碗,总算是有了个大概的形状,碗底那条小鱼,也重新连在了一起。
看着手里这个丑陋的作品,一种极其微弱的、久违的成就感,像一颗细小的火星,在心底死寂的荒原上,轻轻闪了一下。
虽然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但那是从流产那晚至今,我第一次,没有感受到灭顶的绝望和悲伤。
从那天起,那箱破烂成了我的救命稻草。
身体稍微好一点,我就坐在窗边的小桌前,对着那些破损的旧物,一坐就是大半天。
赵阿婆偶尔会上来看看,看到我笨拙地修补那个木首饰盒,或者试图把木雕小马的断腿接上,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地给我端来一杯温热的茶水,又或者一盘洗好的野果。
小镇的生活成本极低。
卖戒指的二十八万,像一笔巨款。我给了赵阿婆一些钱,算是食宿费,她推辞不过,只象征性地收了一点。剩下的钱,我几乎没动。
我开始疯狂地想要学点东西。那种能让我真正立起来,靠自己的双手活下去的东西。
文物修复古董鉴赏
这个念头在接触那些旧物时,偶然闪过。但太遥远,太不切实际了。
我只有一部赵阿姨留给我的、只能打电话发短信的老年手机。小镇连个像样的书店都没有。
我只能把精力都投入到那箱工具和旧物上。
没有老师,没有教材,全靠自己摸索。
手上的伤就没断过。
刻刀划破手指是家常便饭,砂纸磨破掌心,胶水粘住皮肤……手指头经常缠着赵阿婆找来的止血草药和胶布,又笨又疼。
但疼痛反而让我清醒。
每修复好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缺口,每把一块碎片严丝合缝地拼回去,那种掌控感,那种创造而非毁灭的感觉,都让我麻木的心,得到一丝微弱的喘息。
我开始不满足于只修补赵阿婆箱子里的东西。
我厚着脸皮,在赵阿婆的带领下,去镇上相熟的老邻居家串门。看到谁家有破损的旧碗、缺了盖的茶壶、散了架的老藤椅……我就主动提出,能不能让我试着修修不要钱,就当练手。
小镇民风淳朴,看我一个外来的、瘦弱安静的姑娘,眼神里总带着点挥之不去的哀伤(大概是赵阿婆跟他们说过什么),又这么热心,大多都笑呵呵地答应了。
于是,我的业务范围逐渐扩大。
从修补碗碟,到粘合开裂的樟木箱,甚至尝试修复一幅被虫蛀了的旧年画。
失败是绝大多数。
胶水选不对,把好好的瓷盘粘得面目全非;木榫头没对准,用力一敲,整个椅子腿裂开;试图清洗一幅发霉的刺绣,结果把颜色洗花了……
面对主人失望的眼神和善意的没关系,我窘迫得满脸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但每一次失败,都让我更清楚地知道自己哪里错了。
我开始更加细致地观察那些老物件,观察它们的材质、纹理、破损的规律。手上的茧子越来越厚,动作也慢慢从笨拙变得稍微有那么点样子。
日子像小河里的水,平缓地流着。
身体在清淡的饮食和规律的作息中,一点点恢复。虽然依旧瘦削,但脸上渐渐有了一丝血色。
心里的伤口,依旧狰狞。想起顾淮舟,想起那个失去的孩子,痛楚依旧尖锐。但那种痛,不再是无时无刻的窒息,而是变成了一种沉甸甸的背景音。大部分时间,我的思绪被那些需要全神贯注才能对付的破损、胶水、刻刀所占据。
偶尔,在修复一些明显是婚嫁用品的旧物时——比如一个鸳鸯戏水的红漆梳妆盒,或者一对龙凤呈祥的银镯——指尖抚过那些象征百年好合的纹样,心口还是会像被针扎一样,泛起细密的疼。
婚姻爱情
多么可笑又奢侈的东西。
远不如手里这块需要打磨的木头来得实在。
转眼,冬去春来。
我在青梧镇这个安静的角落,已经窝了快半年。
身上的伤痛早已平复,心里的荒芜依旧,但至少,不再寸草不生。我学会了在剧痛袭来时,用刻刀在木头上刻下一道深深的划痕,直到手指的酸麻取代心口的绞痛。
卖戒指的钱还剩下不少,但我心里清楚,坐吃山空不是办法。我必须走出去,找一份真正能养活自己的工作。可我能做什么在这个文凭至上的社会,一个毕业就结婚、与社会脱节三年、只有一点三脚猫修补手艺的人
迷茫像春日河面的薄雾,挥之不去。
一天,赵阿婆从镇上回来,手里拿着一份皱巴巴的、过期的城市晚报,是别人包东西给她的。她大字不识几个,随手递给我:丫头,看看,有画儿没
我接过来,百无聊赖地翻着。
翻到招聘版块时,一行不算起眼的小字广告吸引了我的目光:
诚聘:器物修复助理(学徒亦可)
要求:耐心细致,有基础动手能力,热爱传统文化。有无经验均可,需吃苦耐劳。
待遇:面议(提供食宿)
工作地点:邻省江市
博古轩
博古轩
听起来像个古玩店或者修复工坊。
器物修复……学徒亦可……
我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猛跳了几下。
江市,离青梧镇不算太远,火车大概五六个小时。更重要的是,它和顾淮舟所在的城市,一个在南方,一个在北方,隔着千山万水。
一个念头,像野草一样疯长。
我要去试试。
不是因为这工作有多好,而是它像黑暗里透出的一丝缝隙,给了我一个方向,一个……逃离过去后,重新开始的支点。
我拿着那份报纸,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阿婆,
我抬起头,声音有些发紧,我……我想去江市看看。
赵阿婆正在剥豆子,闻言抬起头,眯着眼看了我一会儿。她浑浊的眼睛里没有惊讶,只有一种了然和……淡淡的欣慰。
好。
她点点头,声音依旧很大,去!年轻人,是该出去闯闯!老窝在乡下,骨头都懒了!
她顿了顿,放下手里的豆荚,走过来,粗糙温暖的手拍了拍我的手背,丫头,心里有伤,别怕。日子长着呢!手上有了活计,脚下有了路,那伤……慢慢就淡了。
她的话朴实无华,却像一股暖流,注入我冰冷的心田。
我用力地点点头。
几天后,我告别了赵阿婆,背着简单的行囊,揣着剩下的钱和那份报纸,踏上了开往江市的绿皮火车。
火车哐当哐当,载着我驶向一个完全陌生的未来。
车窗外的风景飞速变换,从宁静的田园,到逐渐密集的城镇。
心,在忐忑和一丝微弱的希冀中,沉沉浮浮。
博古轩不在江市繁华的市中心,而是藏在一条古色古香的、游客稀少的旧巷深处。
门脸不大,黑底金字的匾额也有些年头了。推门进去,一股混合着陈旧纸张、木头、灰尘和淡淡药水(可能是某种修复溶剂)的独特气味扑面而来。
店里光线不算亮堂,但布置得很有韵味。靠墙是高大的博古架,上面错落有致地摆放着各种瓷器、铜器、木雕、玉件。中间几张宽大的实木工作台上,散落着各种工具、放大镜、台灯,还有几件正在进行修复的器物,被小心地固定在架子上。
一个穿着深蓝色棉麻对襟褂子、头发花白、戴着老花镜的老者,正伏在一张工作台前,手里捏着一根极细的毛笔,全神贯注地在一个小小的瓷瓶上点着什么。他旁边站着一个二十出头、穿着工装围裙的年轻小伙子,正屏息凝神地看着。
听到门响,老者头也没抬,只淡淡说了一句:随便看,别碰。
声音温和,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专注。
小伙子倒是抬起头,看到我,有些惊讶:您好买东西还是……
您好,
我有些紧张地开口,声音不大,我…我是看到报纸上的招聘,想来应聘器物修复助理的。
应聘
小伙子更惊讶了,上下打量了我一下。我穿着最普通的T恤牛仔裤,素面朝天,因为长途火车显得有些疲惫,实在不像有什么技艺的样子。
伏案工作的老者,这时终于停下了手中的笔,缓缓抬起头。
他面容清癯,眼神却异常清亮锐利,透过老花镜片看向我,带着审视。

他开口,语气平淡无波,懂修复
我手心微微冒汗,实话实说:不懂系统的。只是…在乡下住过一段时间,自己摸索着修过一些碗碟、旧家具什么的。

老者似乎来了点兴趣,指了指旁边一张空着的工作台,那边有个破了的青花小碟,茬口不算复杂。你去试试,把它拼起来。
这是考校。
我深吸一口气,走到那张工作台前。
台子上放着一个碎成五六片的青花小碟,旁边有镊子、放大镜、胶水、砂纸等基础工具。
我拿起碎片,仔细看了看茬口和釉面的走向。这比我在乡下修的碗碟要精细得多,茬口更薄,青花发色也更清雅。
我没有立刻动手。而是拿起放大镜,一片一片地仔细观察,在脑子里默默拼接着可能的顺序。然后,我拿起最细的砂纸,小心地打磨掉茬口边缘一些细微的毛刺——这是我在无数次失败后总结的经验,茬口干净平整,粘合才牢固。
我的动作很慢,但异常专注和稳定。手指因为长期练习,不再像最初那样笨拙颤抖。我用镊子夹起碎片,一点点对位,涂上薄薄一层胶水,再稳稳地按压。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店里很安静,只有我偶尔放下工具时轻微的磕碰声。
老者一直静静地看着,没说话。那个小伙子也好奇地凑了过来。
终于,当最后一片碎片被严丝合缝地拼接上去,一个虽布满裂纹、但形状完整、图案连贯的青花小碟出现在工作台上时,我轻轻松了口气,额头上沁出了一层薄汗。
好了
老者开口。
嗯。
我点点头,退开一步。
老者走过来,拿起那个小碟,对着光线仔细端详。他的手指抚过那些粘合的缝隙,又轻轻敲击碟身,听着声音。
小伙子也凑近了看,小声嘀咕:严师傅,这……拼得还行啊缝隙基本看不出来!
被称作严师傅的老者没理他,放下碟子,目光再次落在我脸上,锐利依旧,但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缓和。
手法很生,路子也野。
他点评道,语气依旧平淡,但难得的是耐心、细致,手稳,不毛躁。看得出,是下过功夫琢磨的。
他顿了顿,问:叫什么名字
黎晚。
我轻声回答。
黎晚……
严师傅念了一遍,点点头,行。试用期三个月。包吃住,月薪一千二。干得了脏活累活,受得了枯燥寂寞,就留下。受不了,随时可以走。
一千二!比我想象的低得多。
但包吃住和留下这几个字,对我来说,重逾千斤。
我没有任何犹豫,用力点头:我能干!谢谢严师傅!
就这样,我在博古轩留了下来。
工作远比想象中艰苦百倍。
严师傅是博古轩的老板,也是唯一的资深修复师。他师承正统,技艺精湛,但性格也如同他修复的那些古物,沉静、严谨、近乎苛刻。
那个年轻小伙子叫小周,是比我早来半年的学徒。人很活泼,话也多。
我的工作,从最基础的开始:打扫卫生(包括清理工作台、工具,甚至清洗修复用的各种溶剂瓶)、整理材料、打磨修复需要的木料、清洗送来的待修复器物(尤其是一些出土的,沾满污泥甚至不明附着物的东西,那气味……)……
脏、累、枯燥。
严师傅很少手把手教,大多时候只是丢给我一件破损程度较轻的器物,告诉我用什么胶、注意什么,然后就在一旁看着,或者去忙他自己的活计。我做得稍有差池,比如打磨木胎不够平滑,清洗瓷器用力稍大,甚至胶水涂得稍微厚了一点点,都会换来他毫不留情的批评。
心浮气躁!重来!
眼力呢这点细节都看不出来
手是借来的抖什么!
严厉的呵斥常常让我面红耳赤,无地自容。好几次,在清理一件满是腥臭淤泥的陶罐时,恶心得我跑到后院吐得天昏地暗,回来还要面对严师傅冰冷的眼神。
小周私下安慰我:晚姐,别往心里去!严师傅就这脾气!他对谁都这样!其实他心不坏,就是要求太高了!你比他之前赶走的几个学徒强多了!至少你能沉得住气!
沉得住气
那是因为心里曾经经历过的绝望和痛苦,早已把我磨得比普通人更能忍耐。
博古轩的活计并不稳定。有时一连几天没生意,只能做些整理、学习的杂事。有时又突然接个大单,比如修复一整套破损严重的清代外销瓷盘,或者一尊缺胳膊断腿的木雕菩萨像,那就要没日没夜地赶工。
严师傅工作起来像个铁人,经常通宵达旦。我和小周自然也得跟着熬。
深夜的博古轩,灯火通明。只有工具细微的声响,和严师傅偶尔低沉的指点。
累是真的累到极致。
颈椎疼得抬不起头,眼睛因为长时间盯着细微处而布满血丝,手指被各种溶剂侵蚀得脱皮、开裂,沾上胶水更是火辣辣地疼。
但奇怪的是,我竟然在这种高强度、高压力的环境下,找到了一种近乎自虐般的平静和充实。
当我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指尖那一毫米的移动,在如何让断裂的茬口完美吻合,在如何调配出最接近原色的颜料时,那些纠缠不休的噩梦,真的被暂时阻隔在了门外。
而且,我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在进步。
从最初只能修补最简单的碟碗,到能独立修复一些有复杂纹饰的瓷瓶缺口;从对木器一窍不通,到能看懂一些基本的榫卯结构,尝试修复小型的木雕件。
严师傅的批评依旧尖锐,但频率似乎低了一些。有时,在我完成一件稍有难度的修复后,他会默不作声地看一会儿,然后淡淡丢下一句:嗯,有点样子了。
这简短的肯定,对我来说,珍贵无比。
时间在忙碌和专注中飞快流逝。
在博古轩的日子,像被打磨的玉石,粗糙、疼痛,却也一点点显露出内里的微光。
转眼,三年。
江市这座南方城市的四季并不分明,但时光的痕迹,早已无声地刻在了每个人身上。
严师傅的头发似乎更白了些,但眼神依旧清亮锐利。小周从一个咋咋呼呼的小伙子,变得稍微稳重了点,虽然话还是不少。而我,黎晚,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站在别墅门口淋雨的、苍白脆弱的女人。
常年伏案工作,让我的身形依旧偏瘦,但不再是那种病态的孱弱,而是透着一股韧劲。皮肤是长期不见强烈日光的小麦色,素净的脸上脂粉不施,眼神沉静,像古井深潭。常年和各种工具打交道,手指变得灵活而有力,指腹和掌心覆盖着一层薄茧。
身上的衣服永远是简单舒适的棉麻,沾着洗不掉的颜料或木屑痕迹。
三年里,我没离开过江市一步。像一只缩进壳里的蜗牛,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这份来之不易的平静。
严师傅待我,亦师亦父。他嘴上从不留情,却把压箱底的本事一点点教给了我。从瓷器、木器的基础修复,到更复杂的金属、漆器、书画的皮毛,甚至开始教我一些基础的文物断代和鉴赏知识。
博古轩的生意也慢慢有了起色,积累了一些固定的老客户。我的修复手艺,在圈内也渐渐有了点微末的名声,偶尔能接到一些同行介绍过来的、要求稍高的私活。虽然报酬不高,但足够我在这座小城活得简单而独立。
那枚戒指换来的钱,早已被我存进了一张单独的卡里,再没动过。像一道丑陋的伤疤,提醒着我从何而来。
顾淮舟……这个名字,连同那座冰冷的城市,被我刻意尘封在记忆最深的角落。不去想,不敢碰。偶尔午夜梦回,那张冷漠的脸和那片刺目的红还是会闯入梦境,惊醒后,一身冷汗。我便爬起来,打开工作台的灯,拿起刻刀,在废弃的木料上,一遍遍地刻着繁复的缠枝纹,直到手指麻木,心神耗尽。
我知道,有些伤,或许永远不会真正愈合。但至少,我可以让它结痂,让它不再流血。
这天,博古轩接了一个大单。
江市新落成的私人博物馆——承露斋,筹备开馆首展,主题是清代宫廷珍玩。他们收到了一批海外回流的瓷器,其中一件乾隆官窑的粉彩九桃天球瓶,在运输过程中不幸受损,瓶口沿处磕掉了一小块,连带旁边的粉彩桃枝也破损了一角,露出了白色的瓷胎,极为刺眼。
这件瓶子是预展的重头戏之一,价值不菲。
承露斋的馆长亲自带着瓶子,焦急地找到了博古轩。严师傅仔细检查了破损情况,眉头紧锁。瓶口沿的修复难度很大,既要保证结构稳固,又要让补上去的釉色、粉彩与原作天衣无缝,尤其那粉彩桃枝的过渡,极其微妙。
严老,您看……这能修复吗时间很紧,下个月初就要预展了!
馆长搓着手,一脸愁容。
严师傅沉吟片刻,目光落在我身上:黎晚,你来看看。
我一愣,有些意外。这种级别的修复,以往都是严师傅亲自动手,我最多打打下手。
我依言上前,戴上手套,拿起放大镜,凑近破损处仔细观察。瓷胎的质地,釉面的光泽,粉彩的层次和发色……那缺失的一角虽小,却破坏了整体的完美平衡。
师父,
我放下放大镜,斟酌着开口,胎釉结合处有细微的爆釉痕,是旧伤。这次磕碰,正好在这个脆弱点上发力……用传统的补胎、上釉、绘彩,恐怕接缝处很难做到完全隐形,而且时间上也……
馆长一听,脸更苦了。
严师傅却看着我:那你的想法
我心跳有点快,但还是说出了自己的考虑:或许……可以用‘随形补缺’结合‘微绘接笔’找一块同窑口、同时期的瓷片,最好是瓶底或内部不显眼处的素胎,打磨成完全契合缺口的形状,用特制的粘接剂粘合。因为瓷片本身带釉,在胎釉结合处过渡会更自然。然后只针对桃枝破损的那一小块区域进行精细的补绘,尽量减少绘彩面积,降低色差风险。
这个方法,是我在修复一件民窑小罐时琢磨出来的野路子,当时效果不错,但从未在如此重要的官窑重器上尝试过。
严师傅听完,没说话,又拿起瓶子仔细看了看那处破损,手指在爆釉痕上摩挲了几下。
良久,他点了点头,把瓶子小心地放回锦盒里,对馆长说:让她试试。
馆长惊愕地看向我,眼神里充满了不信任:她严老,这……这可是乾隆官窑!万一……
我盯着。
严师傅只说了三个字,语气不容置疑。
馆长看看严师傅,又看看一脸平静的我,最终咬了咬牙:行!严老,我信您!那就……拜托了!时间真的紧!
压力,像一座山,瞬间压在了我的肩头。
接下来的日子,博古轩进入了前所未有的紧张状态。
严师傅动用了所有的人脉,终于在一个老藏家那里,找到了一块同是乾隆官窑的、瓶底内部的素胎瓷片。材质、釉色、胎骨,都极为接近。
最关键的步骤开始了。
我在严师傅近乎严苛的注视下,开始了修复。
打磨那块珍贵的素胎瓷片,让它完美契合那个不规则的缺口,毫厘不能差。每一次下刀,每一次用砂纸打磨,都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如同在悬崖边行走。
调配合适的粘接剂,既要强度极高,又要流动性好,能完美填充细微缝隙。比例稍有偏差,就可能前功尽弃。
粘合的那一刻,我和严师傅都戴上了放大镜。我稳住微微颤抖的手,将打磨好的瓷片对准缺口,缓缓压下,挤出多余的粘接剂,再用最细的棉签一点一点清理干净。
接下来,是等待粘接剂固化的漫长二十四小时。我和严师傅轮流守着工作台,控制着温度和湿度,不敢有丝毫松懈。
粘接剂完全固化后,效果比预期的还要好。补上去的部分,在胎骨和釉面上几乎与原件融为一体,只有极细微的一条接缝线,需要后续处理。
最考验技术的部分来了——补绘那缺失的一小块桃枝。
粉彩的层次极其丰富,桃子的粉红由深到浅,过渡自然;桃叶的绿,也分老嫩深浅;枝干的褐色更是带着窑变的微妙变化。要调出完全一致的颜料,并画出与原作气韵相连的笔触,难如登天。
我把自己关在工作室里,对着高清放大照片,一遍遍地在试片上调试颜料,练习笔触。失败了无数次,颜料堆了一堆废片。
严师傅很少说话,只是在我调色或下笔时,偶尔提点一句:粉彩的‘粉’感,靠的是玻璃白的打底和颜料的厚薄叠加,不是颜色本身。枝干的皴擦笔法,要‘毛’而‘润’,力透纸背,又不能板滞。
连续熬了不知几个通宵。
眼睛熬得通红,颈椎疼得像是要断掉。但精神却处于一种奇异的亢奋状态。
终于,在预展开始前三天,最后一笔落下。
我放下细如发丝的毛笔,身体晃了晃,差点虚脱。
严师傅拿起放大镜,对着补绘的区域,一寸一寸,极其缓慢地移动着。他的表情严肃得像在审判。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工作室里静得可怕,只有我擂鼓般的心跳声。
许久,严师傅放下放大镜,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他转过头,看向我疲惫不堪的脸,那双总是锐利冰冷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赞许的光芒。
好。
他只说了一个字,却重如千钧。
承露斋的开馆预展,规格很高。
政商名流,收藏大家,媒体记者,济济一堂。展厅里灯光璀璨,安保森严。
我和严师傅作为修复者,也应邀出席。严师傅一身洗得发白的中山装,依旧不苟言笑。我则穿着唯一一套稍显正式的米白色亚麻套裙,安静地跟在他身后,像个不起眼的背景板。
展厅中央,聚光灯下,那件乾隆粉彩九桃天球瓶被安置在独立展柜中,流光溢彩,雍容华贵。瓶身饱满,九颗硕大的蜜桃饱满诱人,枝叶翻卷,栩栩如生。瓶口处,那曾经破损的一角,此刻完美无瑕,仿佛从未受过伤害。
周围围满了人,赞叹声不绝于耳。
啧啧,这品相,绝了!
看那桃子的粉彩,层次多丰富!官窑重器,名不虚传!
听说运输中磕了一下完全看不出来啊!修复的人真是神乎其技!
承露斋的馆长红光满面,正对着几位重要宾客侃侃而谈:……这件瓶子能完美呈现,多亏了博古轩严老的高徒,黎晚女士!真是后生可畏啊!修复手艺堪称化腐朽为神奇!大家看这瓶口,谁能看出半点修复痕迹
人群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带着好奇和探究。
闪光灯也咔嚓咔嚓地亮起。
我有些不适应这种聚焦,下意识地往严师傅身后缩了缩。
严师傅却破天荒地侧开半步,把我让到了前面一点,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介绍道:是我的徒弟,黎晚。这件瓶子,是她独立主修的。
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
黎晚小姐真是年轻有为!
师承严老,果然名师出高徒!
恭维声随之而来。
我勉强维持着镇定,微微颔首示意,手心却微微出汗。这种场合,让我本能地感到局促。
就在这时,展厅入口处似乎传来一阵小小的骚动。
我没在意,正想找个借口去安静的角落透透气。
然而,一个熟悉到刻骨铭心、却又恍如隔世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和一种令人作呕的狂喜,穿透人群的嘈杂,清晰地刺入我的耳膜:
晚晚!黎晚!真的是你!
我的身体,瞬间僵直。
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又猛地冲上头顶,带来一阵眩晕。
不用回头。
那个声音,那张脸,那个名字……早已和最深沉的噩梦融为一体。
顾淮舟。
他怎么会在这里!
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声音都离我远去,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血液冲刷耳膜的轰鸣。
我僵硬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聚光灯的光束有些晃眼。
几步之外,人群自动分开一条缝隙。
顾淮舟站在那里。
三年不见,他似乎……变了一些。依旧英俊得夺目,昂贵的深灰色西装剪裁合体,勾勒出挺拔的身形。但眉宇间那份曾经的意气风发和冷漠疏离,被一种更深的、混合着震惊、狂喜、疲惫甚至……一丝惶恐的东西取代了。
他的眼睛死死地锁在我脸上,像是要将我生吞活剥,里面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浓烈得几乎要溢出来。
他身边,没有苏棠。
他向前急走了两步,似乎想冲过来,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狂乱:晚晚!我找了你三年!你去哪儿了!你知不知道我……
这位先生。
一个冰冷的声音打断了他。
严师傅不动声色地往前一步,正好挡在了我和顾淮舟之间。他清瘦的身形此刻却像一座沉稳的山岳,隔绝了那道让我窒息的目光。
严师傅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久经沉淀的威压,清晰地回荡在突然安静下来的展厅里:请保持距离。这里是公共场合。
顾淮舟像是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脚步猛地顿住。他看向严师傅,眼神里带着被打断的恼怒和一丝忌惮。他显然认出了严师傅的身份——刚才馆长介绍过的博古轩主人,修复界泰斗级的人物。
他强行压下情绪,试图挤出一个笑容,但那笑容僵硬而扭曲,目光依旧死死地越过严师傅的肩膀,粘在我身上。
严老,您好。我是顾淮舟。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却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黎晚……黎晚是我的妻子。我们之间有些误会,我找了她很久……
妻子
严师傅眉头都没动一下,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
黎晚是我的徒弟,也是我博古轩的人。她的私事,我不过问。但现在,
他抬手指了指周围,是承露斋的重要预展,黎晚作为重要修复师受邀出席。顾先生,无论你们过去是什么关系,在这里,请遵守场合的规矩。不要打扰我的徒弟,也不要影响其他宾客观展。
严师傅的话,条理清晰,分量十足。既表明了立场——黎晚是他罩着的人,又点明了场合的严肃性。周围的宾客和记者都安静地看着,眼神各异。
顾淮舟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大概从未被人如此当众下过面子,尤其还是在他自认为重逢爱妻的激动时刻。
他放在身侧的手紧紧握成了拳,指节发白。他死死地盯着我,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哀求、还有一丝……难以置信的委屈
晚晚……
他再次开口,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我知道错了……当年的事,是我混账!是我对不起你!给我一个机会,我们谈谈,好不好就五分钟……不,一分钟!
他的姿态放得极低,甚至带着点卑微的乞求。配上他那张依旧英俊的脸,足以让不知情的人心生同情。
周围响起一些低低的议论声。
原来是夫妻啊
看这男的,挺深情的……
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那些议论像细小的针,扎在我心上。胃里一阵翻搅,恶心的感觉直冲喉咙。
妻子
多么讽刺的称呼!
我看着他此刻痛苦深情的表演,只觉得无比荒谬和……恶心。
当年在暴雨中流产、濒死时他的冷漠呢
为了苏棠生日抛下高烧的我时的不耐呢
三年不闻不问的彻底消失呢
现在,他凭什么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凭什么摆出这副受害者的姿态!
一股冰冷的怒火,混杂着积压了三年的恨意和巨大的悲哀,猛地从心底窜起,瞬间席卷了全身。
我没有像从前那样懦弱地低下头。
我抬起头,迎上顾淮舟那充满深情的目光。
我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恨,没有怨,甚至没有激动。只有一片彻底的、冰冷的平静。像结了千年寒冰的湖面。
顾先生。
我的声音响起,不大,却异常清晰、平稳,带着一种连我自己都陌生的漠然,清晰地穿透了安静的展厅。
你认错人了。
五个字。
像五把冰锥,狠狠扎进顾淮舟瞬间惨白的脸上。
他瞳孔猛地收缩,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身体晃了晃,难以置信地看着我:晚晚你说什么我是淮舟啊!顾淮舟!你的丈夫!
丈夫
我微微歪了下头,像是在思考一个极其陌生而荒谬的词汇。唇角甚至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
我的丈夫,在我高烧流产、生死一线的时候,正在为他的‘好朋友’苏棠小姐切生日蛋糕,并且冷静地打电话叫救护车,告诉我‘有人流产大出血’。
我的语速不快,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珠子,清晰地砸在地上,砸在每一个竖起耳朵的宾客心上。
我的丈夫,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从未出现过。
我顿了顿,目光扫过他震惊到扭曲的脸,补充了一句,哦,对了,他还和他的‘好朋友’一起,站在旁边看着我被抬上救护车。真是,伉俪情深。
轰——
展厅里瞬间炸开了锅!
刚才还觉得顾淮舟深情的议论声,瞬间变成了惊愕和鄙夷的低呼。
天啊!流产的时候
还跟别的女人在一起
看着自己老婆被抬走这还是人吗
闪光灯对着顾淮舟惨白的脸疯狂闪烁。记者们像嗅到血腥味的鲨鱼,兴奋地记录着这突如其来的劲爆场面。
顾淮舟像是被无形的重拳狠狠击中,踉跄着后退了一步,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痛苦和……崩塌般的绝望。
不……不是这样的……晚晚你听我解释……
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哭腔,试图上前。
顾先生!
严师傅再次挡在他面前,声音冷冽如冰,请你自重!也请你立刻离开!否则,我叫安保了!
承露斋的馆长也反应过来了,脸色铁青,立刻挥手示意。几个穿着黑色制服、身材魁梧的安保人员迅速围拢过来,目光不善地盯着顾淮舟。
顾总,请吧。
馆长的语气也冷了下来。顾淮舟或许在别的地方有头有脸,但在他的地盘,搞砸他精心准备的预展,还爆出这种丑闻,馆长没直接轰人已经是客气了。
顾淮舟被几个安保半围住,进退不得。他像个困兽,猩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里面翻涌着痛苦、哀求、悔恨和一种濒临崩溃的疯狂。
晚晚!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这三年我每天都在找你!我没有一天不想你!我和苏棠早就断了!从你走的那天就断了!我爱你啊晚晚!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最后一次!
他不管不顾地嘶吼着,声音凄厉,试图冲破安保的阻拦。
周围的议论声更大了,夹杂着鄙夷和看戏的兴奋。
早干嘛去了
现在知道爱了老婆孩子都没了才后悔
啧,迟来的深情比草贱!
我站在原地,冷眼看着他歇斯底里的表演,心如磐石。

他懂什么是爱
他的爱,就是在我心口捅刀子,再在我尸体旁哭坟。
真是……恶心透了。
就在安保人员准备强行请顾淮舟出去时,一个尖锐到变调的女声,带着浓烈的愤怒和哭腔,猛地从人群后方炸响:
顾淮舟!你这个骗子!王八蛋!
所有人再次愕然回头。
只见一个穿着香奈儿新款套装、妆容精致却因愤怒而扭曲的女人,像头发疯的母狮一样冲了过来,正是苏棠!
她显然也来了预展,目睹了刚才的一切。
她冲到被安保拦住的顾淮舟面前,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扬起手,用尽全身力气——
啪!
一记极其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了顾淮舟脸上!
力道之大,打得顾淮舟头猛地一偏,白皙的脸上瞬间浮起清晰的五指印。
全场死寂。
连安保都愣住了。
苏棠浑身发抖,指着顾淮舟的鼻子,眼泪混合着黑色的眼线液流下来,歇斯底里地哭骂:
顾淮舟!你混蛋!你骗我!你口口声声说最爱的是我!说黎晚那个贱人只是你不得不娶的摆设!说等她生完孩子就离婚娶我!
结果呢!她跑了!你就跟丢了魂似的!满世界找她!公司不管了!项目黄了!欠了一屁股债!银行天天催!你那些狐朋狗友都躲着你!
现在你跟我说你爱她!那我算什么!我这三年算什么!你利用我稳住你爸那边的关系,利用我苏家的名头给你拉投资!现在你没用了,就想一脚把我踢开去找你的前妻!
我告诉你顾淮舟!你做梦!我苏棠不是你想耍就耍的!你欠我的!欠我们苏家的!一分都别想赖掉!你这辈子都完了!你等着破产吧!
苏棠的哭骂像连珠炮一样,把顾淮舟最后一块遮羞布扯得粉碎!
什么深情,什么悔悟
不过是一个公司濒临破产、众叛亲离的男人,在绝境中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那个被他亲手推开的、如今却似乎有了点价值的前妻!
多么可笑!多么讽刺!
顾淮舟捂着脸,被苏棠当众揭穿所有不堪,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脊梁骨,瞬间萎靡下去。刚才的痛苦深情荡然无存,只剩下灰败、狼狈和一种彻底崩塌的绝望。他看着苏棠的眼神,充满了怨毒,却连反驳的力气都没有。
周围的宾客和记者彻底沸腾了!
劲爆!太劲爆了!
原配现身打脸渣男!小三反水撕破脸皮!渣男公司破产,众叛亲离!这简直比八点档狗血剧还精彩!
闪光灯对着这对撕扯的男女疯狂闪烁,快门声响成一片!
保安!保安!
承露斋馆长气急败坏地大吼,把这两个闹事的!都给我请出去!立刻!马上!
几个安保人员终于不再犹豫,一拥而上,强硬地架住了还在撕扯哭骂的苏棠和失魂落魄、如同行尸走肉的顾淮舟,不顾他们的挣扎和叫嚷,在一片混乱和无数道鄙夷、嘲讽、看戏的目光中,像拖两条死狗一样,把他们拖出了展厅。
那场闹剧般的重逢,终于落下了帷幕。
展厅里恢复了秩序,但气氛却久久无法平静。宾客们低声议论着,目光时不时瞟向我,带着同情、探究和一丝好奇。
我站在原地,身体微微绷紧,指尖冰凉。
严师傅走到我身边,布满皱纹的大手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带着无声的支持和安慰。
师父,
我听到自己有些飘忽的声音,我想出去透透气。
严师傅点点头:去吧。这边有我。
我几乎是逃也似的,快步穿过人群,走向展厅侧门通往露台的通道。
推开沉重的玻璃门,晚春微凉的夜风迎面扑来,带着城市特有的喧嚣和远处植物的气息。
露台上空无一人。
我靠在冰冷的栏杆上,深深地、贪婪地呼吸着。
心脏还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像要挣脱束缚。胃里一阵阵翻搅,恶心的感觉挥之不去。顾淮舟那张痛苦扭曲的脸,苏棠歇斯底里的咒骂,还有那些闪光灯和鄙夷的目光……像混乱的碎片,在脑海里反复冲撞。
恨吗
当然恨。
恨他的薄情寡义,恨他的虚伪利用,恨他毁了我的人生,也毁了我们那个无辜的孩子。
但此刻,除了恨,还有一种更强烈的情绪——解脱。
就像亲手拔掉了一颗早已腐烂、却深埋在血肉里的毒牙。剧痛过后,是难以言喻的轻松和……自由。
他终于,彻底地,从我的世界里滚出去了。
带着他所有的虚伪、不堪和即将到来的破产,滚得远远的。
再也不会回来了。
夜风吹拂着我的脸颊,带走了最后一丝燥热。
我抬起头,望向江市璀璨的万家灯火。那些灯火,不再冰冷,而是充满了人间的温暖和……无限的可能。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我以为是严师傅不放心跟了出来,下意识地回头。
却看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承露斋那位头发花白、气质儒雅的馆长。
他走到我身边,也靠在栏杆上,没有看我,目光同样投向远处的灯火,语气温和:黎小姐,受惊了。
我摇摇头:谢谢馆长,我没事。
馆长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语气带着真诚的欣赏:刚才的事,很抱歉。是我们安保疏漏了。不过,黎小姐,
他转过头,目光温和地落在我脸上,你的修复手艺,还有你刚才的……气度,都让我印象深刻。
他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拿出一份看起来十分正式的文件,递到我面前。
承露斋正在筹建自己的专业文物修复与保护中心。我们急需像黎小姐这样,既有精湛手艺,又有沉稳心性的人才。
他的目光带着郑重,这是正式的聘书。担任修复中心的首席修复师,负责核心文物的修复工作和技术团队培养。待遇和平台,都会比你在博古轩更好。
月光下,聘书上的烫金字体清晰可见。
首席修复师。
这不仅仅是一份工作,更是一个全新的、广阔的舞台。是我靠着自己的双手和这三年在博古轩流下的每一滴汗水、熬过的每一个长夜,换来的认可和尊重。
我看着那份聘书,又抬头看向远处灯火阑珊的城市。
风穿过露台,带着一丝暖意。
我伸出手,没有立刻接过聘书,而是感受着指尖微凉的夜风,感受着掌心那层薄茧带来的、踏实的触感。
然后,我缓缓地、清晰地对馆长说:
馆长,谢谢您的看重。这份聘书,我收下了。
声音不大,却带着尘埃落定后的平静与力量。
夜风吹过,扬起我额前的碎发。
我低头,看着自己摊开的手掌。灯光下,那层薄茧清晰可见,是三年岁月和无数次失败的刻痕。
这双手,曾经只会笨拙地等待施舍,如今却能化腐朽为神奇。
这双手,终于牢牢抓住了属于自己的未来。
远处城市的霓虹倒映在眼底,璀璨一片。
真好。
修复瓷器,可比修复人心容易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