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过后的深夜,空气里还浮动着潮湿泥土与残花的混合气息,沉甸甸地压在宫墙之内。白日里被雨水冲刷得锃亮的汉白玉地砖,此刻在游廊下几盏昏黄宫灯的映照下,泛着冰冷湿润的光。值夜的宫女太监们脚步放得极轻,细碎的声响也很快被无边无际的寂静吞没。
只有靠近西六宫玲珑阁附近的一条窄窄回廊下,两个守夜的小宫女借着廊柱的阴影,缩着脖子,用气声交换着白日里惊心动魄的见闻。
……听说了吗太子殿下,其中一个圆脸小宫女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和惶恐,今儿个在东宫书房,当着詹事府几位大人的面,把、把和沈家小姐的定亲玉佩给砸了!
另一个瘦些的宫女猛地吸了口凉气,眼睛瞪得溜圆:真砸了那可是沈阁老的嫡孙女啊!为…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圆脸宫女朝玲珑阁方向努了努嘴,眼神里充满了敬畏,还不是为了阁里那位新来的主儿!就前几日,安南小国献上来的那个贡女,叫苏…苏晚璃的!说是太子殿下正与詹事们议事,不知怎么提起了沈家小姐,殿下脸色就不大好看。正巧外头有内侍来回话,说苏姑娘在御花园赏花,被几只蝴蝶绕着了,一时受了点小惊吓…殿下当时就坐不住了,抓起案上那块羊脂白玉佩,‘啪’地就掼在地上,碎得稀烂!嘴里还说什么‘庸脂俗粉,怎及她万一’,抬脚就奔御花园去了!留下詹事府那几位大人,脸都绿了!
瘦宫女听得目瞪口呆,嘴巴半晌合不拢。
圆脸宫女意犹未尽,又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这还不算完呢!太子殿下前脚刚走,后脚…靖王殿下就进了玲珑阁!
靖王!瘦宫女惊得差点跳起来,那可是帝国杀伐决断的战神,常年驻守北境,周身寒气能冻死人,他…他去玲珑阁做什么
谁知道呢!圆脸宫女脸上全是不可思议,就我们这些在外头洒扫的,都听见里面动静了。先是‘哗啦’一声脆响,像是上好的玉件儿摔了。接着就听见靖王殿下那冷得掉冰碴子的声音说什么‘旧物污眼,配不上你’…后来有小太监偷偷瞄了一眼,说靖王殿下把自己腕子上那串御赐的、据说是前朝贡品的血珊瑚手串,硬生生扯断了!珠子滚了一地!就为了…为了给那位苏姑娘手腕上套一串他带来的、黑黢黢的什么玄铁镯子!说是北狄王庭的秘宝,能避百毒…
瘦宫女已经说不出话了,只觉得手脚冰凉。太子和靖王,这帝国最尊贵的两位皇子,竟为了一个刚入宫几天的贡女,一个砸了象征婚约的信物,一个毁了御赐的珍宝这简直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巨石,涟漪足以掀翻整个宫闱。
还有更疯的!圆脸宫女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眼中闪烁着既恐惧又兴奋的光,今日午后,谢小侯爷进宫了!
谢云洲瘦宫女的声音都变了调。那可是江南首富谢家的独子,富可敌国,皇帝亲封的逍遥侯,行事向来张扬无忌,视金银如粪土。
可不是他!圆脸宫女声音发颤,他不知从哪儿弄来一把据说是前朝琴圣焦尾的遗作‘绿绮’,价值连城!巴巴儿地送到玲珑阁,就为了请那位苏姑娘赏脸听他一曲。结果…结果你猜怎么着
瘦宫女屏住呼吸。
那位苏姑娘,许是昨夜没歇好,精神头不足,听了半阙,就掩口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圆脸宫女比划着,指尖都在抖,谢小侯爷一看,二话没说,抄起那把千古名琴,抡起来就砸在殿前的石阶上!‘哐当’一声,稀碎!还说什么‘死物不能博卿一笑,留之何用’!我的老天爷啊,那声响,半个后宫都听见了!碎的不是琴,那是金山银山啊!
夜色浓稠得化不开,仿佛浸透了墨汁的锦缎,沉沉地覆盖在九重宫阙之上。白日里喧嚣的御花园,此刻只余下虫鸣和风吹过草木枝叶的沙沙声,交织成一片令人心悸的死寂。白日里三位权倾朝野的年轻男人为了一个女子剑拔弩张、几乎要血溅五步的戾气,似乎还残留在湿润的空气里,丝丝缕缕,挥之不去。
玲珑阁二楼临湖的轩窗半开着,夜风裹挟着水汽和残荷的微涩气息拂入。窗边,一道纤细的身影静静伫立,几乎与窗外的浓黑夜色融为一体。
苏晚璃只松松挽了个简单的发髻,如瀑的墨发披泻在单薄的素色寝衣上。白日里那场足以震动整个帝国权力中枢的风波,在她脸上寻不到一丝痕迹。烛火在她身后投下摇曳的光影,勾勒出侧脸精致绝伦的轮廓,肌肤在昏暗中仿佛最上等的羊脂白玉,莹润生辉。那双眸子,此刻凝望着窗外沉沉的太液池水,幽深得像两口不见底的古井,所有的惊涛骇浪都被无声地吞没其中,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平静,平静得令人窒息。
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窗棂,留下细微的痕迹。窗下,白日里被谢云洲砸碎的绿绮古琴碎片,已被宫人匆匆清理干净,连一丝木屑都不曾留下,仿佛那价值连城的疯狂从未发生。只有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名贵木材断裂后散逸的冷香,混在夜风里,提醒着那场惊心动魄的闹剧。
她微微垂下眼帘。太子轩辕昭砸玉佩时那决绝又隐含痛楚的眼神,靖王萧煜扯断珊瑚手串时那不容置喙的霸道与眼底深处翻涌的、几乎要将她吞噬的占有欲,还有谢云洲砸琴时那毫不在乎的张扬狂态下,一闪而过的、近乎绝望的讨好……一幕幕在她脑海中清晰无比地闪过。
棋子。
这个冰冷的词无声地浮上心头。她便是那枚被命运之手强行按在帝国权力棋盘上的棋子。安南小国,她的故国,在北方巨兽拓跋铁蹄的阴影下瑟瑟发抖,随时可能倾覆。献上她,不过是绝望中抛出的、祈求一丝喘息机会的祭品。她的美色,是武器,是筹码,是那摇摇欲坠的故国系在她身上的、唯一纤细的救命稻草。她必须让这帝都最有权势的男人为她痴狂,让这漩涡卷得更深、更烈,她才能在这漩涡的中心,为远方的家国,谋取一线生机,哪怕代价是粉身碎骨。
一丝极淡、极冷的讽意,掠过她完美无瑕的唇角,快得如同错觉。她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腕上那个冰冷坚硬的玄铁镯子——靖王萧煜留下的印记,带着北境凛冽的风沙气息和铁血的味道。又仿佛感受到太子轩辕昭炽热目光留下的灼烫,以及谢云洲那不顾一切的疯狂砸下的无形重压。
情爱在这座吃人的宫殿里,在权力的祭坛前,显得何其苍白可笑。她所求,从来不是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她要的是这帝都因她而起的风暴,足够大,足够响,响到能穿透重重宫墙,传至北方,让那些虎视眈眈的豺狼有所顾忌!她要这风暴的中心,能撕开一条缝隙,让故国的使臣得以喘息,让求援的文书有机会呈上龙案!
窗外,太液池幽暗的水面映着几点寥落的宫灯,像漂浮的鬼火。更深露重,寒意无声无息地沁入骨髓。苏晚璃拢了拢微凉的寝衣,最后看了一眼那吞噬一切的黑暗,无声地关上了窗。隔绝了夜色,也隔绝了外面那个波谲云诡、步步杀机的世界。明日,又将是一场硬仗。她需要积蓄每一分力量。
晨曦初露,昨夜暴雨洗过的天空澄澈如碧玺。御花园里,各色名品牡丹、芍药开得正盛,硕大的花朵沾着晶莹的晨露,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泼洒开一片浓墨重彩的锦绣。空气里浮动着浓郁甜腻的花香,混合着泥土和青草被晒暖的气息。
苏晚璃换了一身天水碧的软烟罗宫装,那颜色极淡雅,越发衬得她肌肤胜雪,乌发如云。她并未刻意妆扮,只在鬓边簪了一朵小小的、半开的粉白色芍药,花瓣娇嫩得仿佛能掐出水来。饶是如此,当她带着两名低眉顺眼的宫女,沿着太液池畔的九曲回廊缓缓走来时,那满园喧闹的姹紫嫣红仿佛瞬间失了颜色。阳光落在她身上,如同聚拢了天地间所有的光华。
她只是随意地走着,目光掠过那些怒放的花朵,神情恬淡。可就在她经过一片开得最盛的魏紫牡丹丛时,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几只原本在花间流连嬉戏的彩蝶,像是被无形的丝线牵引,忽然齐齐振翅,离开了那富丽堂皇的牡丹之王,轻盈地、执着地朝着苏晚璃翩跹飞来。它们并不停落在她的发髻或衣襟上,只是环绕着她,上下翻飞,如同为她披上了一袭流动的、斑斓的霞帔。
这一幕,美得惊心动魄,又透着难以言喻的诡异。
快看!蝴蝶…蝴蝶围着苏姑娘飞呢!远处侍弄花草的小太监看呆了,忍不住失声低呼。
天爷……真是奇了……旁边的老花匠也忘了修剪,张着嘴,浑浊的眼里满是惊异。
苏晚璃的脚步微微一顿,侧首看着那几只绕着她不肯离去的彩蝶,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遮住了眸底深处的情绪。她轻轻抬起手,一只最大胆的、翅翼边缘带着金粉的凤蝶便试探着落在了她莹白的指尖,翅膀微微翕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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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在此时,回廊的另一头,一道颀长尊贵的身影出现。太子轩辕昭身着明黄色四爪蟒袍,头戴金冠,本欲前往文华殿议事,却被这蝶绕美人的奇景生生钉住了脚步。他身后的东宫属官们也都愣住了,屏息看着这恍若画卷的一幕。
轩辕昭的目光紧紧锁在苏晚璃身上,看着她指尖那只颤巍巍的蝶,看着她沐浴在晨光中宁静绝美的侧影,胸腔里那颗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又酸又胀。昨日的冲动与此刻的震撼交织在一起,几乎让他窒息。他下意识地向前一步,又猛地顿住,手指在宽大的袖袍中紧紧攥成了拳,指节泛白。那碎裂的羊脂玉佩似乎还在他眼前晃动,提醒着他昨日的失态,可此刻,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叫嚣——她合该属于这世间最尊贵的位置,站在他的身旁!什么沈家小姐,什么阁老嫡孙女,在她面前,都不过是庸脂俗粉!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涌的心绪,正要开口。
哼。
一声冰冷至极、带着金属般质感的冷哼,突兀地刺破了这旖旎的画面。如同北境最凛冽的寒风骤然刮过御花园,瞬间冻结了所有的花香与暖意。
众人心头一凛,循声望去。
只见不远处太湖石堆叠的假山旁,不知何时已立着一人。靖王萧煜。他依旧一身玄色劲装,勾勒出宽肩窄腰的利落线条,外罩一件同色的薄绒大氅,墨玉束发,面容冷峻如冰雕。他刚从演武场下来,周身还带着未曾散尽的肃杀之气和淡淡的汗味,与这满园锦绣繁花格格不入。他深邃的目光越过那些碍眼的花草和蝴蝶,像两道冰冷的实质锁链,牢牢锁在苏晚璃身上,更精准地说,是锁在她腕间那个突兀的、暗沉无光的玄铁镯子上。
萧煜大步走来,步履沉稳有力,带着千军辟易的气势。那些原本环绕苏晚璃飞舞的彩蝶,被这股无形的煞气惊扰,瞬间慌乱地四散飞开。
他径直走到苏晚璃面前,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阴影,将她完全笼罩。目光扫过她腕上的镯子,冷硬的下颌线绷得更紧。
这镯子,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空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本王既已为你戴上,便是认了主。它替你挡过北狄巫师的阴毒咒术,比这些碍眼的蝶虫,有用得多。他的视线意有所指地扫过那几只惊飞的蝴蝶,最后落在苏晚璃脸上,带着一种近乎野蛮的宣告意味,戴着它,就戴着本王的印记。谁若敢动它分毫,便是与本王麾下十万玄甲军为敌。
他话音落下,整个御花园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太子轩辕昭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那明黄的袍袖无风自动,显然已是怒极。东宫属官们更是大气不敢出,冷汗涔涔而下。靖王此言,已近乎公开的挑衅!
印记一个清朗中带着几分不羁笑意的声音,带着金石般的穿透力,突兀地插了进来,瞬间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僵持,萧王爷好大的煞气!只是这黑沉沉的铁疙瘩,又冷又硬,套在美人皓腕上,岂非暴殄天物未免也太不解风情了些!
随着话音,回廊拐角处,谢云洲摇着一柄洒金玉骨折扇,施施然转了出来。他今日换了身簇新的云锦长袍,宝蓝色底子,用金线绣着繁复的缠枝莲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华丽得晃眼。他脸上挂着惯常的、玩世不恭的笑容,眼神却亮得惊人,像淬了火的琉璃,直直落在苏晚璃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灼热欣赏。
他无视了太子和靖王瞬间变得更加难看的脸色,径直走到苏晚璃近前,目光在她腕间的玄铁镯子上挑剔地转了一圈,啧啧摇头:美人如玉,当配温润珠玉,或是清雅丝弦。这等粗苯杀伐之物,实在是大煞风景!他手腕一翻,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掏出一个巴掌大的锦囊,丝绒质地,上面用极细的金银线绣着精致的百鸟朝凤图。他献宝似的将锦囊递到苏晚璃面前,笑容灿烂,带着一种孩子气的炫耀:晚璃姑娘请看,这才是真正配得上你的东西!
苏晚璃尚未有所反应,谢云洲已自顾自地解开了锦囊的系绳。刹那间,一道柔和而璀璨的光芒流泻而出,映亮了周围人的眼睛。
只见锦囊里铺着深紫色的丝绒,其上静静卧着一条手链。链身由数十颗大小几乎完全一致、浑圆无瑕的南海珍珠串联而成,每一颗都散发着温润莹泽的珠光。而最令人移不开眼的,是中间作为主坠的那颗明珠,足有龙眼大小,通体呈现出一种极其罕见、如梦似幻的淡金色!阳光穿过太液池的水汽折射其上,珠子内部仿佛有氤氲的流霞在缓缓浮动,光华流转,宝气氤氲。
金霞珠!旁边一个识货的老太监失声惊呼,声音都变了调,传说中南海鲛人泣泪所化,百年难遇一颗的异宝!
周围顿时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抽气声。这等价值连城、堪称稀世奇珍的宝物,就被谢云洲这样随随便便地拿出来,像是送一件寻常玩意儿!
谢云洲对众人的反应浑不在意,他眼中只有苏晚璃。他拈起那条珠链,那淡金色的金霞珠在他指尖流转着梦幻般的光泽,语气是刻意的轻描淡写:一点小玩意儿,权当给姑娘压惊。昨日那琴声污了姑娘耳朵,是云洲的不是。这珠子还算清雅,姑娘若是不嫌弃,便戴着玩儿罢。
说着,他便要伸手去取苏晚璃腕上那碍眼的玄铁镯子。
放肆!
你敢!
两声怒喝同时炸响!
太子轩辕昭脸色铁青,一步踏前,挡在了苏晚璃与谢云洲之间,目光如刀锋般刺向谢云洲:谢云洲!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市井勾栏么拿这些阿堵之物来污晚璃的眼!她乃宫中贵人,岂容你这般轻浮孟浪!还不退下!
另一边,靖王萧煜的眸色已然沉冷如万载寒冰。他周身那股战场磨砺出的血腥杀气再无遮掩,轰然爆发,如同实质的寒潮席卷开来,让离得近的几个太监宫女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他并未多言,只是缓缓抬手,按在了腰间佩刀的刀柄之上。那玄色鲨鱼皮刀鞘古朴沉凝,刀柄末端镶嵌的暗红宝石闪烁着血光。随着他手指的收紧,一股令人心悸的、金铁摩擦般的低鸣隐隐传出,仿佛猛兽在喉间发出的死亡警告。他的目光,比那刀锋更冷,死死锁住谢云洲伸向苏晚璃腕间的手,只要那只手再敢往前一寸,今日这御花园,必见血光!
三位身份显赫、权倾一时的年轻男人,如同三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为了争夺眼前那唯一的、绝美的猎物,在繁花似锦的御花园里,形成了最尖锐、最危险的对峙!
轩辕昭的怒火炽烈如日,代表着储君不容侵犯的威严;萧煜的杀意冰冷彻骨,是百战将军尸山血海里磨出的煞气;谢云洲看似玩世不恭的笑容下,也翻涌着被轻视的狂傲与志在必得的执着。三股强大的气势猛烈地碰撞、挤压,周围的空气似乎被抽干,沉重的压力让那些娇贵的花朵都低垂了头,所有侍从早已面无人色,抖如筛糠,恨不得将头埋进地里。
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苏晚璃被这三人围在中心,如同风暴眼中唯一静止的点。她微微蹙着眉,那朵簪在鬓边的粉白芍药在紧绷的气氛中轻轻颤了一下。她目光低垂,看着自己裙裾上绣着的几片竹叶,长长的睫毛掩盖了眸底深处翻涌的复杂情绪——一丝计谋得逞的冰冷,一丝身不由己的倦怠,还有一丝对这荒唐场面近乎残忍的漠然。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尖利、苍老、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穿透力的声音,如同撕裂锦帛般骤然响起,狠狠刺破了御花园的死寂:
陛——下——驾——到——!!!
这声拖长的、带着无尽威仪的唱喏,如同九天之上砸下的惊雷,瞬间劈开了御花园内凝固的、一触即发的杀机!
所有跪伏在地、抖若筛糠的宫人内侍,身体猛地一僵,随即以更卑微的姿态,将额头死死抵在冰冷的汉白玉地砖上,连呼吸都屏住了。方才还剑拔弩张的三位权贵,脸上的表情也在瞬间发生了剧变。
太子轩辕昭眼中的炽烈怒火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来不及完全掩饰的惊惶和强自的镇定。他几乎是本能地挺直了背脊,迅速整理了一下微皱的明黄蟒袍前襟,垂下了眼睑,但那紧绷的下颌线依旧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靖王萧煜按在刀柄上的手猛地一松,那股弥漫四周、令人窒息的凛冽杀意如同退潮般骤然收敛。他周身的气势依旧冷硬如铁,但那份锋芒毕露的煞气却被他强行压了下去,只剩下一种沉沉的、内敛的冰冷。他缓缓松开刀柄,动作看似沉稳,但指节因用力过度而泛出的青白一时难以消退。
谢云洲脸上那玩世不恭的笑容也僵住了,灿烂瞬间凝固,随即化为一丝难以察觉的懊恼和忌惮。他飞快地将那条价值连城的金霞珠手链塞回锦囊,连同锦囊一起胡乱地拢入袖中,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狼狈。他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自己那身过分华丽的宝蓝云锦袍,目光闪烁地瞥了一眼御花园入口的方向。
整个空间,只剩下一种令人窒息的、山雨欲来的死寂。连风都似乎停了,只有远处太液池水拍打岸边的声音,单调而沉重地传来。
沉重的、整齐划一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如同踏在每个人的心尖上。明黄色的华盖、雉羽宫扇、金瓜钺斧等全套帝王仪仗,在清晨微凉的空气中泛着冰冷的光泽,簇拥着正中的御辇,缓缓进入御花园。龙纹在明黄缎面上蜿蜒,张牙舞爪,象征着无上的权力与威严。
御辇停下,身着明黄常服、头戴翼善冠的皇帝轩辕弘在贴身大太监赵德全的搀扶下,步下御辇。他年近五旬,面容清癯,保养得宜,但此刻,那张脸上却笼罩着一层足以冻结万物的寒霜。一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扫过跪伏一地的众人,最后定格在僵立当场的太子、靖王和谢云洲身上,以及被他们围在中间、依旧低垂着头的苏晚璃。
那目光,冰冷、审视、带着洞穿一切的森然怒意,像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在每一个人的身上。
好,好得很!轩辕弘的声音不高,甚至没有刻意拔高,但那平静语调下蕴含的雷霆之怒,却比任何咆哮都更让人心胆俱裂。他缓缓向前踱了两步,明黄的靴子踩在落花上,发出细微的、令人心悸的碎裂声。朕的太子,国之储君,不思朝政,在此为一个女子砸碎定亲信物,与臣子争执!
轩辕昭身体猛地一颤,头垂得更低。
皇帝的目光转向萧煜,更添一分厉色:朕的靖王,北境柱石,刚回京述职,不思整饬军务,倒是在这御花园里,对着一个贡女亮刀兵!这就是你给朕的述职答卷
萧煜紧抿着唇,下颌绷成一条冷硬的直线,沉默以对。那股战场上带来的煞气,在帝王纯粹的、积威深重的怒火面前,竟也被压制得抬不起头。
最后,那冰冷刺骨的目光落在了谢云洲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与厌恶:还有你!谢云洲!朕念你谢家几代忠勤,赐你逍遥侯爵,不是让你在这九重宫阙之内,拿着你那几个臭钱,行那市井纨绔的勾当!砸琴献宝你当朕的皇宫是什么地方!
谢云洲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袖中的手死死攥着那个锦囊,指节发白,却一个字也不敢反驳。
皇帝的怒火并未因这三人的沉默而平息,反而如同压抑的火山,找到了最终的宣泄口。他猛地抬手,带着雷霆万钧之势,指向了风暴的中心——那个从始至终低垂着头,仿佛承受不住这滔天威压的纤细身影。
至于你!轩辕弘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饱含着极致的厌恶与一种被冒犯的狂怒,苏晚璃!区区安南小国进献的贡女!入宫不过数日,便搅得朕的后宫天翻地覆!引得朕的皇子、朕的勋贵为你失仪、为你动武!狐媚惑主,妖孽祸水!留你何用!
来人!皇帝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毁灭意味,给朕将这妖女拿下!即刻拖下去——
他目光如淬毒的冰锥,狠狠钉在苏晚璃身上,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吐出那个足以将人打入地狱深渊的裁决:
——验明正身!
验明正身四个字,如同四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每个人的耳膜上!
死寂!比之前更沉重、更粘稠、更令人绝望的死寂瞬间降临!时间仿佛被冻结了。
太子轩辕昭猛地抬起头,脸上血色尽褪,眼中是难以置信的惊骇和一种被深深刺伤的痛楚。他想开口,嘴唇剧烈地翕动了几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喉结滚动,只能死死地盯着皇帝,又猛地转向苏晚璃,眼神里充满了无措和一种被碾碎般的痛苦。
靖王萧煜按在刀柄上的手瞬间青筋暴起,指节捏得咯咯作响,那双冰封的眸子里第一次掀起了惊涛骇浪般的暴怒和一种被彻底激怒的凶戾!他周身压抑下去的煞气再次狂涌而出,如同即将挣脱囚笼的猛兽。他死死地盯着皇帝,又看向那两个被皇帝厉喝吓得一哆嗦、却不得不硬着头皮迈步向苏晚璃走来的老嬷嬷,牙关紧咬,仿佛下一刻就要拔刀!
谢云洲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消失了,那玩世不恭的面具彻底碎裂,只剩下惊愕、愤怒和一丝被帝王之怒震慑的苍白。他下意识地想要上前一步,却被皇帝那冰冷扫过来的目光钉在原地,袖中的手紧握着那条价值连城的珠链,却感觉不到丝毫温度。
而那两名被点到的、在宫里浸淫了大半辈子的老嬷嬷,此刻更是面无人色,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她们深知这道命令意味着什么——这已不是简单的惩戒,这是对一个女子最彻底的羞辱和毁灭!尤其是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在太子、亲王、侯爷的面前!可皇命如山,她们不敢不从。两人互相看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恐惧和绝望,只能挪动着僵硬的双腿,一步一颤地朝苏晚璃走去。
苏晚璃依旧低垂着头,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灭顶之灾彻底击垮了。那朵簪在鬓角的粉白芍药,在死寂的空气中,花瓣似乎都瑟缩了一下。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晃,像一株即将被狂风折断的细柳。
两个老嬷嬷终于挪到了她面前,伸出枯瘦如柴、带着老年斑、此刻却抖得不成样子的手,带着一种赴死般的悲壮,颤巍巍地伸向苏晚璃的衣襟。
不…!太子轩辕昭终于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破碎的低吼,带着绝望的挣扎。
萧煜的手按在刀柄上,骨节因为用力而发出可怕的脆响,眼中血丝密布,仿佛下一秒就要血溅五步!
就在那两双枯手即将触碰到苏晚璃衣襟的刹那——
一直低垂着头、仿佛认命般的苏晚璃,猛地抬起了头!
那一瞬间,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空气中碎裂开来。她眼中不再是温顺、怯懦或绝望,而是一种被逼至绝境后骤然爆发的、玉石俱焚般的冰冷决绝!那目光锐利如刀,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竟让那两个近在咫尺的老嬷嬷动作生生僵住,骇得倒退了一步!
她没有哭喊,没有求饶。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她猛地抬手,不是去护住衣襟,而是狠狠地、决绝地一把扯向了自己发髻!
嗤啦——
一声清脆的裂帛声响起!固定发髻的玉簪被她生生扯断,崩飞出去,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如云的墨色长发瞬间失去了束缚,如同黑色的瀑布般倾泻而下,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狂放美感,披散在她单薄的肩头,有几缕滑落胸前,衬得她那张抬起的脸越发苍白,也越发惊世绝艳!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疯狂,让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盛怒中的皇帝。
然而,苏晚璃的动作并未停止。她的眼神空洞而冰冷,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漠然,仿佛接下来要承受羞辱的不是她自己。她的双手没有丝毫犹豫,猛地抓住了自己天水碧宫装的领口,然后,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狠狠地向两边撕开!
嘶啦——!
清脆而刺耳的裂帛声再次响起,比刚才更加响亮,更加惊心动魄!那柔软的、昂贵的衣料在她决绝的力量下如同脆弱的纸张般被撕裂开来,露出内里同样被撕破的素白中衣,以及……中衣之下,那一抹莹白得晃眼的肌肤!
啊!有胆小的宫女忍不住发出短促的惊叫,又立刻死死捂住嘴。
空气,彻底凝固了!
满园死寂!针落可闻!
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引,死死地钉在了苏晚璃暴露出的那片肌肤上——左侧肩胛骨下方,靠近蝴蝶骨的位置。
那里,并非一片无瑕的雪白。
在莹润如玉的肌肤上,赫然烙印着一幅栩栩如生、令人无法移开视线的图案!
那是一只展翅欲飞的神鸟!形态华美而威严,线条流畅而充满古老的神秘韵律。尾羽修长华丽,翎羽根根分明,每一根都仿佛燃烧着无形的火焰。它并非刺青,亦非画作,而是深深烙印在肌肤之下的、一种奇异的、带着淡淡赤金色的胎记!那赤金的色泽在阳光下流淌着一种内敛而神圣的光华,仿佛有生命般,随着她因急促呼吸而微微起伏的肌肤,那凤凰的姿态似乎也在微微颤动,随时要破肤而出,直上九天!
凤凰!前朝皇室的图腾!唯有前朝皇室嫡系血脉,才可能拥有的、象征着天命所归的凤凰胎记!
整个御花园,陷入了彻底的、绝对的死寂。连风都似乎停止了流动,连远处太液池的水波声都消失不见。时间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扼住,停滞不前。
跪伏在地的宫人们忘记了颤抖,忘记了呼吸,一个个如同被石化了的雕像,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死死地盯着那抹赤金,大脑一片空白。
太子轩辕昭脸上的惊骇和痛楚彻底凝固,变成了无法理解的茫然和一种触及灵魂深处的震撼,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身体僵硬得如同一尊木偶。
靖王萧煜按在刀柄上的手,不知何时已松开了。他冰封般的面容第一次出现了裂痕,那是一种遭遇了远超他认知的、颠覆性冲击的惊愕。他深邃的眼眸死死锁住那只振翅欲飞的赤金凤凰,瞳孔剧烈地收缩着,仿佛要将那图案烙印进灵魂深处。
谢云洲更是彻底失态,他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连嘴唇都失去了颜色,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桃花眼此刻瞪得溜圆,里面充满了极致的震惊和一种世界观被彻底粉碎的茫然。他袖中的锦囊无声地滑落在地,那颗价值连城的金霞珠滚了出来,在阳光下闪烁着梦幻的光泽,却无人再看它一眼。
那两个奉命上前的老嬷嬷,早已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瘫软在地,抖得如同风中的残烛,连头都不敢抬。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最终都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投向了那个风暴的源头——龙椅的主人,皇帝轩辕弘。
他依旧站在那里,保持着方才下令时的姿态。然而,这位执掌帝国生杀予夺数十载、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此刻脸上的表情却足以让最熟悉他的人感到陌生和恐惧。
那张清癯威严的脸上,所有的雷霆震怒、所有的冰冷厌恶,都在看到那只赤金凤凰胎记的瞬间,如同被狂风吹散的沙堡,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复杂的、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剧震!他的瞳孔先是猛地收缩成针尖大小,随即又骤然放大,里面清晰地倒映着那只展翅的凤凰光影,充满了极致的惊骇、难以置信、以及一种……仿佛穿透了漫长岁月、骤然窥见某个深埋心底秘密的……恍然与……惊悸
他脸上的肌肉在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身象征着无上权力的明黄常服,此刻似乎也无法支撑他的身体。他高大的身躯几不可察地摇晃了一下,若不是旁边的贴身大太监赵德全眼疾手快、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扶住,他几乎要站立不稳!
时间,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终于,在一片令人心脏停跳的静默之后,皇帝轩辕弘死死地盯着苏晚璃暴露在空气中的肩头,盯着那只灼灼燃烧般的赤金凤凰。他用尽全身力气,才从剧烈颤抖的喉咙里,挤出几个字。那声音嘶哑、干涩、带着一种仿佛从遥远地底传来的、穿越了二十年时光尘埃的惊悸与……难以置信的颤抖:
你母亲……是不是叫……晚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