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想到这辈子还能看见江砚深跪在我面前。
他可是名满京城的玉面探花郎,是长公主捧在心尖上的驸马爷,更是三年前亲手将一纸休书甩在我脸上,骂我心思歹毒、不配为妇的男人。
现在,这个曾经恨不得我立刻消失的男人,正狼狈地跪在我新开的小破药铺门口。
一身华贵的云锦袍子沾满了泥点子,发髻散乱,那张曾经迷倒无数京城闺秀的俊脸,白得像刚刷过的墙。
青梧……他嗓子哑得厉害,像破旧的风箱,求你…救救大齐!
药铺里抓药的两个大娘,还有门口看热闹的几个街坊,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嚯!这不是前头那位驸马爷吗
跪着求沈娘子太阳打西边出来啦
沈娘子就咱这‘回春堂’的女大夫她能救国
我捏着手里正在称的一把晒干的紫苏叶,指尖有点凉。
没抬头。
这位客官,抓药还是问诊我声音平平,像在问一个陌生人,看病排队,后面还有三位。
江砚深猛地抬起头,那双曾经盛满倨傲和厌恶的桃花眼里,此刻全是血丝和一种近乎绝望的乞求。
青梧!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要打要杀,剐了我都行!他膝行两步,雨水混着泥浆浸透了他的膝盖,可眼下只有你能救大齐了!北边‘赤炎商帮’的毒盐倾销,南边‘云泽会’的劣粮遍野,百姓…百姓快活不下去了!圣上…圣上也…焦头烂额!
他声音哽咽,带着哭腔。
长公主…长公主她…她病倒了!御医束手无策!青梧,我知道你恨我,可你…你救救百姓,救救大齐吧!只有你的‘百草方’能解那毒盐之害,只有你的‘清粮法’能辨那些奸商的劣粮!我…我给你磕头!
说着,他真的砰砰砰地磕起头来。
额角重重砸在青石板上,很快见了红。
那沉闷的响声,一下下敲在人心上。
看热闹的街坊们安静了,面面相觑,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
谁能想到,当年被休弃、几乎走投无路的沈家娘子,如今竟成了驸马爷跪地磕头要求着救国的能人
我放下紫苏叶,拿起旁边的布巾擦了擦手。
动作很慢。
脑子里却像开了闸。
三年前那场瓢泼大雨,比今天这场还大。
长公主府那间暖阁里,熏香暖得让人发腻。
江砚深扶着娇弱无力的长公主谢明棠,看向我的眼神,冷得像淬了毒的刀子。
沈青梧,你好狠的心肠!明棠待你如姐妹,你竟敢在她安胎药里下红花!若非我发现及时……
谢明棠靠在他怀里,小脸煞白,泪珠儿断了线似的掉,捂着平坦的小腹瑟瑟发抖。
砚深哥哥…不怪青梧姐姐…是我…是我自己身子不争气……
那副柔弱无辜的样子,演得真好。
我百口莫辩。
那碗安胎药,是我亲手熬的,但中间被谢明棠的心腹丫鬟端走过片刻。
可江砚深不信。
他只信他怀里那个楚楚可怜的人儿。
他当着满屋子仆役和闻讯赶来的几位宗室夫人的面,指着我的鼻子,字字诛心。
毒妇!心如蛇蝎!我江砚深此生最后悔之事,便是娶了你!
你不配为我江家妇,更不配与明棠同处一室!
他当场挥毫,墨汁淋漓,写下那封休书。
啪一声,甩在我脸上。
纸张冰冷的边缘刮过脸颊,有点疼。
拿着你的东西,滚出公主府!永远别出现在我面前!
那场大雨里,我被两个粗壮的婆子请出了府门。
除了身上一套半旧的衣裙和几件不值钱的首饰,我一无所有。
娘家我爹只是个不得志的六品小官,听闻我毒害长公主被休,生怕牵连,连夜派人送来一纸断绝书。
逆女所为,与沈家无干!
天地之大,竟无我沈青梧立锥之地。
雨水冰冷,浇透全身,冷到骨头缝里。
我抱着那个小小的包袱,站在长公主府气派的朱门外,看着里面透出的温暖灯火。
听着里面隐约传来的、谢明棠娇弱的啜泣和江砚深温声的安抚。
那一刻,心死了。
不是为失去江砚深。
是为这世道,为这人心。
……
沈娘子沈娘子旁边王大娘小心翼翼地推了我一下。
我回过神。
江砚深还在磕头,额前一片血肉模糊,混着泥水,狼狈不堪。
曾经那么骄傲矜贵的人啊。
江驸马,我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足够让门口所有人都听清,您认错人了。
江砚深猛地停住动作,抬头看我,血水顺着额角流下,眼神里是巨大的茫然和恐慌。
青梧…你…
民妇姓沈,名青梧,只是个在这城南开药铺糊口的大夫。我看着他,眼神平静无波,像看一个陌生人,您说的什么‘百草方’、‘清粮法’,民妇闻所未闻。救国救民那是朝廷衮衮诸公和您这样的大人物该操心的事。
至于长公主殿下凤体违和,我顿了顿,嘴角扯出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自有太医院圣手如云,民妇这点微末伎俩,怎敢班门弄斧当年民妇‘心思歹毒’的名声,您可是亲口定下的。万一…再把长公主殿下治出个好歹,民妇这颗脑袋,可不够砍的。
这话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江砚深心里。
他脸色瞬间惨白如金纸,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周围一片死寂。
街坊们看我的眼神都变了,带着敬畏,又有些复杂。
当年我被休弃出府,狼狈如丧家之犬,是城南这些穷苦的街坊们,你一把米,我一捆柴,帮我在这最便宜的巷尾盘下这个小铺面。
他们知道我是个弃妇,但不知道我竟是毒害过长公主的罪妇。
如今听我亲口提起,还带着这样的讽刺……冲击力可想而知。
江驸马,请回吧。我转身,继续去称量我的紫苏叶,民妇还要做生意,养家糊口。您这样贵人在此跪着,实在折煞小店,也惊扰了邻里。
青梧!江砚深发出一声受伤野兽般的嘶吼,猛地扑过来,双手死死抓住药铺低矮的门槛,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我知道!我知道那件事…可能…可能是我错了!是我糊涂!是我对不起你!
他终于说出了错字。
虽然带着可能,带着糊涂。
迟了三年。
求你!看在大齐千万黎民百姓的份上!看在…看在我们曾经夫妻一场的份上!帮帮我!帮帮大齐!
他仰着脸,血水和泪水混在一起,顺着下巴滴落,再无半分昔日探花郎的意气风发。
只有穷途末路的哀求和卑微。
我低头,看着他抓住门槛的、曾经只会执笔写锦绣文章的手,如今沾满了污泥和血渍。
夫妻一场我轻轻重复这四个字,像是在品味什么极其苦涩的东西。
然后,我弯腰,一点一点,掰开他死死抠住门槛的手指。
他的手指冰凉,带着绝望的颤抖。
江驸马,我看着他瞬间空洞下去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我们之间,只有休书一张,恩断义绝。
再无其他。
掰开他最后一根手指,我直起身,对着旁边呆若木鸡的药铺小伙计阿生说:
阿生,送客。
再有人堵门影响生意,直接报官,就说有人寻衅滋事。
说完,我撩开隔断的布帘,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后面的小诊室。
帘子落下,隔绝了外面所有的视线。
也隔绝了江砚深那一声破碎的、痛极的呜咽。
诊室里很安静,只有药柜散发出的、熟悉的苦涩清香。
我靠着冰冷的药柜,缓缓滑坐到地上。
手心里,全是冷汗。
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留下几个月牙形的血印。
不疼。
比起三年前那场雨,这点疼算什么。
……
江砚深没有走。
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失魂落魄地瘫坐在我铺子门外的泥水里。
像一尊被雨水冲刷得面目全非的泥塑。
雨渐渐小了,但寒意更甚。
街坊们窃窃私语着,指指点点,却没人敢上前。
王大娘端了碗热水,犹豫了一下,放在他旁边不远的地上,叹了口气,摇着头走了。
他就那么坐着,眼神空洞地望着我药铺紧闭的门板。
仿佛成了一座雕像。
直到傍晚,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匆匆驶来,几个穿着体面、显然是高门大户家仆模样的人跳下车,连拉带拽,几乎是把他架上了马车。
马车离开时,车帘被风掀起一角。
我看到一张苍白憔悴却依旧美丽的脸。
长公主谢明棠。
她看着瘫软在车厢里、毫无生气的江砚深,眼神里充满了心疼、焦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毒。
那怨毒,隔着雨幕,精准地投向我的小药铺。
我站在窗后,冷冷地看着马车消失在巷口。
谢明棠。
三年了。
你和你那位好驸马,日子过得可还舒心
百草方和清粮法……
呵。
江砚深说得没错。
能解赤炎商帮那混合了特殊矿物、毒性剧烈又隐蔽的赤盐的方子,是我当年翻阅无数古籍,结合游历南疆时学到的偏方,一点点琢磨出来的,取名百草清毒散。
而那能快速甄别云泽会用霉烂陈粮甚至混入沙土充好粮的清粮法,也是我幼时随外祖家在江南管理粮仓时,从经验丰富的老仓管那里学来,又加以改良的法子。
这些东西,当年我嫁给江砚深后,曾兴致勃勃地跟他提起过。
那时他刚入翰林,意气风发,也曾揽着我的腰,夸我心思灵巧,不输男儿。
可后来呢
后来他成了长公主的驸马,成了天子近臣。
我的话,就成了妇人之见,是不切实际的空想。
他更愿意听谢明棠那些风花雪月的诗词,看她在宴会上跳惊鸿舞。
而我那些实用的方子、法子,被束之高阁,甚至被他当成取悦谢明棠的谈资,换来美人一笑。
如今,大难临头了。
他们倒是想起我这个心思歹毒的前妻了。
真是天大的讽刺。
……
我以为这事就算完了。
江砚深被我当众羞辱,颜面扫地,又被长公主接了回去。
他们总该要点脸皮,不会再来了。
但我低估了他们的无耻,也低估了这场商战危机的严重性。
几天后,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找上了门。
来的是个穿着靛蓝棉布袍子的中年汉子,皮肤黝黑粗糙,手指关节粗大,带着常年劳作的痕迹。他牵着一个约莫七八岁、面黄肌瘦的小男孩。
小男孩嘴唇发紫,呼吸急促,眼神都有些涣散。
沈…沈娘子汉子声音粗嘎,带着浓重的北地口音,脸上满是焦急和一种走投无路的绝望,求求您!救救俺家栓子吧!他…他快不行了!
他噗通一声就跪在了我的药铺里。
俺们是从北边逃难来的!娃他娘…娃他娘就是吃了那便宜的‘赤盐’,浑身发黑…没…没熬过去啊!汉子哽咽着,粗糙的大手死死抓着孩子的胳膊,仿佛那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
娃也吃了些…开始还好好的,这两天就不对了!俺带他看了好几个郎中,灌了药,都没用!钱都花光了…听说您…您这里便宜,医术还好…求求您了!救救他吧!俺给您当牛做马!
他咚咚地磕着头。
小男孩虚弱地靠在他爹怀里,气若游丝,小小的身体微微抽搐。
我心头猛地一沉。
赤盐的毒性!而且已经到了比较严重的阶段!
顾不上其他,我立刻让阿生帮忙把孩子抱到后面诊室的矮榻上。
阿生,快!去后院把我那个褐色陶罐里泡的药酒拿来!再拿干净的布巾和温水!
仔细检查了孩子的瞳孔、舌苔,又搭了脉。
脉象微弱紊乱,典型的赤盐毒素侵入脏腑之象。
不能再拖了。
我迅速取出银针,刺入他几个关键的穴位,暂时护住心脉。
阿生拿来了药酒。这是我用几种特殊的解毒草药泡制的,药性猛烈,平时很少用,但此刻是救命的唯一希望。
我撬开孩子的牙关,小心地灌入一小勺药酒。
汉子紧张地在一旁看着,大气不敢出,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儿子的脸。
时间一点点过去。
诊室里弥漫着浓烈的药酒味和压抑的沉默。
终于,孩子急促的呼吸似乎平缓了一点点,虽然依旧微弱,但嘴唇的紫绀褪去了一点。
暂时…稳住了。我松了口气,后背也惊出了一层冷汗。
汉子一听,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又想给我磕头。
别跪了!我拦住他,孩子还没脱险,需要连续用药。这药酒毒性也大,我得再开个温和的方子慢慢调理。
汉子抹着泪,连连点头:谢谢!谢谢沈娘子!您是大菩萨!药钱…药钱俺…俺以后一定做牛做马还您!
钱的事以后再说。我提笔写着方子,你们是从北边哪里来的那边情况很糟吗
汉子脸上顿时布满愁苦和愤怒:糟!太糟了!俺们是并州那边一个叫靠山屯的小村子。那‘赤炎商帮’的盐,比官盐便宜一大半!开始大家贪便宜都买,吃着也没啥怪味。可慢慢的…不对劲了!
先是家里的牲口吃了拌盐的草料,成片成片地死!后来…人也开始出毛病!浑身没劲,皮肤发黑,喘不上气…像俺家这样家破人亡的,不是一个两个啊!
官府呢不管吗我皱眉。
管汉子苦笑,带着深深的怨恨,官老爷们说,那盐是正经商人卖的,手续齐全!还说…还说俺们是得了怪病,跟盐没关系!可俺们亲眼看见那些拉盐的车,是从北狄那边过来的!那盐的颜色就不对劲,红乎乎的!
俺们村几个汉子气不过,去州府告状,结果…结果被当街打断了腿!说俺们是刁民,诬告良商!
汉子越说越激动,眼睛赤红。
俺们活不下去了!只能逃!可路上…俺那苦命的婆娘…呜呜……他又忍不住哭起来,看着榻上昏睡的儿子,眼神是刻骨的痛。
我默默听着,心一点点往下沉。
情况比我想象的更严重。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商战,是毒盐在戕害百姓性命!而某些官员,恐怕早就被那些豺狼商人喂饱了!
沈娘子,汉子突然压低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期盼,俺…俺逃难路上,听一些跑商的爷们偷偷议论,说京城有位女神医,能解这毒盐的害!好像…好像姓沈…俺…俺就一路打听,才找到您这儿……
他看着我,眼神里有光。
您…您是不是就是他们说的那位…能救命的活菩萨
我握着笔的手顿住了。
活菩萨
我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我只是个被休弃的、差点饿死街头的女人。
能救眼前这一个孩子,已是尽力。
至于救国救民……那是江砚深和谢明棠该去头疼的事。
与我何干
我开好药方,又包了几包配好的药材,连同那罐药酒,一起递给汉子,只象征性地收了几个铜板的成本钱。
汉子千恩万谢,抱着儿子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看着他们消失在巷口,我心头却像压了块巨石。
赤盐之毒,蔓延的速度和烈度,远超我的预估。
而江砚深他们,显然束手无策。
否则,以他那高傲的性子,怎么会在被我那般羞辱后,还让谢明棠亲自来接他
他们是真的走投无路了。
……
接下来的日子,我的小药铺突然热闹起来。
陆陆续续,又来了好几拨从北边或南边逃难来的百姓。
有的是像那汉子一样,家人中了毒盐,奄奄一息。
有的是吃了劣粮,上吐下泻,浑身浮肿。
无一例外,都是走投无路,听了一些零星的传言,才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找到我这偏僻的小药铺。
我的百草清毒散和调理身体的药方,成了他们唯一的救命稻草。
药铺里整天弥漫着苦涩的药味和病人压抑的呻吟。
阿生忙得脚不沾地。
我更是心力交瘁。
药材消耗得极快,很多珍稀的解毒药材价格飞涨,我这些年辛苦攒下的那点积蓄,像流水一样花出去。
街坊们看我的眼神,从最初的复杂敬畏,渐渐变成了真心的敬佩和担忧。
王大娘偷偷给我塞过一篮子鸡蛋。
隔壁卖炊饼的张老伯,每天收摊都会给我留两个热乎的饼子。
沈娘子,您…您这是积大德啊!王大娘看着我熬红的眼睛,心疼地说,可您也得顾着点自己身子,还有这铺子…这么下去,怕是要被掏空了啊!
我笑了笑,没说话。
掏空就掏空吧。
看着那些绝望的眼神重新燃起希望,看着那些垂死的生命一点点好转,我心里某个冰冷坚硬的地方,似乎也在慢慢松动。
我救不了所有人。
但至少,在我眼前的人,我想尽力拉住他们。
这天下午,我刚送走一个情况稳定下来的中毒病人,正准备喝口水歇口气。
铺子门口的光线一暗。
一个穿着藏青色细布长衫、身形挺拔、气质温润儒雅的男人走了进来。
他约莫三十出头,面容清俊,眉宇间带着书卷气,眼神却温和而沉稳。
请问,沈青梧沈娘子在吗他开口,声音清朗悦耳。
我抬起头:我就是。您哪里不舒服
男人微微一笑,笑容如春风拂面,拱手一礼:在下谢云归,冒昧打扰沈娘子。
谢云归
这个名字有点耳熟。
我略一思索,想起来了。
京畿谢家的旁支子弟,在户部当差,官声似乎不错,听说为人清正,尤其擅长钱粮经济事务。
户部
我心里咯噔一下。
面上不动声色:原来是谢大人。大人光临小店,有何指教若是身体不适,还请稍坐。
谢云归环顾了一下我这拥挤简陋却整洁的药铺,目光扫过那些还在排队的、面有菜色的病人,眼神里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和钦佩。
沈娘子误会了。他收回目光,看向我,神色郑重,在下并非来看病。而是…受人所托,也…为公事而来。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诚恳。
是为‘赤盐’、‘劣粮’之祸,为北地南疆受苦的万千黎民而来。
在下听闻沈娘子妙手仁心,有解厄良方。恳请沈娘子,看在天下苍生的份上,赐教一二。
他深深作揖,姿态放得极低。
没有江砚深那种被逼到绝路的疯狂和卑微,只有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和真诚的恳求。
我看着他弯下的脊背。
户部的人。
谢家的人。
虽然不是谢明棠那一支,但终究姓谢。
我沉默着。
诊室里很安静,只有病人压抑的咳嗽声。
谢大人,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开口,声音有些干涩,您也看到了,我这里都是些挣扎求生的苦命人。我这点微末本事,能救眼前几个,已是勉强。救国救民我担不起。
沈娘子过谦了。谢云归直起身,目光坦荡地看着我,您救治这些难民所用的方子,效果显著,绝非‘微末’!户部和京兆府这些日子并非毫无作为,我们暗中调查过,凡经您手救治的赤盐中毒者,存活率远超其他地方!您改良的‘清粮法’,虽未大规模推行,但在京郊几个试点粮仓试用,效果惊人,那些奸商掺的沙土霉粮,无所遁形!
他语气带着一种发现宝藏的激动。
沈娘子,您的方子和法子,是救命的良药,是破局的关键!朝廷并非不想管,实在是‘赤炎’、‘云泽’背后势力盘根错节,牵涉甚广,又有北狄影子,一时难以根除!当务之急,是遏止毒害蔓延,救民于水火!您的‘百草清毒散’和‘清粮法’,就是及时雨!
他言辞恳切,句句在理。
我知道,您心中必有怨怼。他话锋一转,声音低沉下来,带着歉意,当年…长公主府之事,在下也有所耳闻。是非曲直,外人难断。但无论如何,那是私怨。
而眼下,是国难,是无数百姓在生死线上挣扎!
他再次深深一揖。
沈娘子,谢云归在此,仅以个人身份,也代表户部那些尚有良知、愿为百姓做事的同僚,恳求您!暂放私怨,以苍生为念!将‘百草方’与‘清粮法’献出,由朝廷推行天下!此乃活人无数的大功德!
至于您,他抬起头,眼神真诚,朝廷绝不会亏待有功之臣!在下可担保,为您请功,恢复您应有的名誉!甚至…当年您蒙受的不白之冤,若有证据,在下也愿助您一臂之力,讨还公道!
名誉公道
我听着这些话,心里没有太大的波澜。
三年前那场雨,早就把很多东西都冲淡了。
我看着眼前这个眼神清正、一心为公的谢云归。
他和江砚深不同。
和谢明棠更不同。
至少此刻,他眼里的急切,是为了那些正在受苦的百姓,而不是为了他们自己的权位荣辱。
我救那些难民,是出于医者本能,是不忍看生命在眼前流逝。
但个人的力量,终究有限。
如果我的方子能推广出去,能救更多的人……
谢大人,我缓缓开口,方子,我可以给。
谢云归眼中瞬间爆发出巨大的惊喜:沈娘子深明大义!云归代天下百姓……
但我有三个条件。我打断他,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
谢云归立刻正色:沈娘子请讲!
第一,方子由你谢云归全权负责推行。户部其他人,我信不过。我盯着他的眼睛。
谢云归毫不犹豫:好!此事我谢云归一力承担!若负所托,天厌之!
第二,方子推行,只收成本价。朝廷若想补贴,钱粮直接发给受害百姓,不得经层层官吏之手,以免盘剥。我继续说。难民汉子的话,言犹在耳。
谢云归重重点头:正该如此!在下定当奏明圣上,严查贪渎,专款专用!
第三,我顿了顿,声音冷了下来,此事与长公主府无关。我不需要他们任何形式的‘感谢’或‘补偿’,更不想见到他们任何人。尤其是江砚深和谢明棠。
我的方子,是给天下百姓的,不是给他们解围的。
最后这句话,我说得斩钉截铁。
谢云归明显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我的意思,神色复杂地点点头:沈娘子的意思,在下明白。此事,我会处理妥当。
他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纸笔,神情肃穆:请沈娘子赐方。
我深吸一口气,提笔蘸墨。
将改良完善的百草清毒散配方、详细的熬制使用方法,以及那套高效实用的清粮法步骤,一一写下。
字迹清晰,条理分明。
当最后一笔落下,我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谢云归双手郑重地接过那几张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纸笺,如同捧着稀世珍宝。
他再次深深一揖,这一次,带着无比的敬意。
沈娘子,大恩不言谢!云归即刻去办!待百姓稍安,必再来拜谢!
他匆匆离去,背影挺拔而充满力量。
我靠在药柜上,看着外面阴沉的天色。
方子给了。
能救多少人,就看这位谢大人的本事了。
至于江砚深和谢明棠……
但愿他们识相点,别再来碍我的眼。
……
谢云归的动作,比我想象的更快,也更雷厉风行。
他拿到方子后,并未立刻上交户部,而是凭借谢家一部分人脉和自己的官声,联合了几位同样忧心国事的清流官员和太医署的几位正直太医。
他们以雷霆之势,直接绕过可能被渗透的层层环节,在得到某位有力王爷的暗中支持后,将百草清毒散的配制方法直接下发到北地各州受灾最严重的县乡,由当地可靠的医官和药铺负责熬制分发。
同时,那套简单易行的清粮法,也以户部新令的形式,张贴于各大小粮市、码头、关卡,并派专人指导查验。
效果是立竿见影的。
短短半月,北地因毒盐致死致残的案例开始锐减。虽然中毒者仍需时间调养,但最可怕的死亡潮被遏制住了。
南边,大批混入市场的劣质霉粮被查抄,囤积居奇、哄抬粮价的奸商被打掉了气焰,粮价开始回落,恐慌情绪逐渐平息。
我的小药铺依旧忙碌,但新来的、奄奄一息的难民明显少了。
街坊们看我的眼神,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崇拜。
沈娘子!您可是救了大命了!
听说朝廷用了您的方子!您是大功臣啊!
我就说沈娘子不是一般人!当年那驸马爷真是瞎了眼!
王大娘她们喜气洋洋,仿佛与有荣焉。
我笑笑,依旧每天看诊抓药。
名声功劳
我不需要。
我只想守着我这方小小的药铺,过点清净日子。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这天傍晚,药铺快要打烊。
我正低头整理药柜,阿生在后院收拾。
门口的光线又被挡住了。
一股熟悉的、浓烈的沉水香味,混合着一种久违的、令人窒息的脂粉气,飘了进来。
我不用抬头,也知道是谁。
沈青梧。一个娇柔却带着明显居高临下意味的女声响起。
我缓缓直起身。
门口站着的人,锦衣华服,环佩叮当,正是长公主谢明棠。
她似乎精心打扮过,试图用脂粉掩盖脸色的苍白和憔悴,但眼下的乌青和眉宇间挥之不去的疲惫焦虑,还是出卖了她。
她身后跟着两个低眉顺眼、却眼神精明的嬷嬷。
她看着我,眼神复杂,有审视,有不甘,有怨毒,还有一丝极力掩饰的……嫉妒
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谢明棠扯出一个略显僵硬的笑容,莲步轻移,走进我这在她看来恐怕简陋不堪的药铺,用手帕掩了掩鼻子,似乎嫌弃这里的药味。
谁能想到,当年被砚深哥哥休弃出门的‘毒妇’,如今摇身一变,竟成了救国救民的‘活菩萨’连圣上都亲口夸赞,说‘百草方’和‘清粮法’立了大功。
她走到诊桌前,目光扫过我身上半旧的细布衣裙,带着毫不掩饰的优越感。
本宫今日来,是替圣上,也替砚深哥哥,来‘感谢’你的。她特意加重了感谢二字,语气里充满了讽刺,你想要什么赏赐金银宅邸还是……想恢复你‘江夫人’的身份
我平静地看着她表演。
长公主殿下言重了。我声音平淡无波,民妇献方,是为百姓,不敢居功,更不敢要什么赏赐。至于身份……一张休书,早已两清,民妇如今只是沈青梧,开药铺的沈大夫。
两清谢明棠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声音陡然尖利起来,沈青梧,你装什么清高!你以为你拿出两个方子,就能抹掉你当年做的恶就能让砚深哥哥对你另眼相看
她逼近一步,美丽的眼睛里射出怨毒的光。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故意捏着方子,让砚深哥哥来求你,让他当众丢尽颜面!你恨他!你想报复他!现在又假惺惺地拿出方子,博取名声,不就是想让他后悔,让他知道你有多重要吗
她越说越激动,胸口起伏。
我告诉你!你做梦!砚深哥哥心里只有我!他当年休了你,是因为你歹毒!现在他为了国事求你,那是他深明大义!他心里最在乎的、最心疼的,始终是我!
你看看他为了国事,为了替你收拾那些烂摊子,累成什么样了!她指着我的鼻子,指尖几乎要戳到我脸上,他几天几夜没合眼!人都瘦脱了形!这都是你害的!沈青梧,你就是个祸害!以前祸害我,现在祸害砚深哥哥!
她歇斯底里,全然没了长公主的仪态。
我冷冷地看着她,像在看一个跳梁小丑。
说完了我打断她毫无逻辑的指责,说完就请回吧。民妇这里地方小,气味杂,恐污了长公主殿下凤体。
你!谢明棠被我油盐不进的态度气得浑身发抖。
哦,对了。我像是想起什么,补充道,长公主殿下凤体违和,还是早些回府静养的好。民妇这里药材粗鄙,怕是不合殿下尊贵的身份。太医院圣手如云,定能保殿下凤体安康。
我这话,几乎就是把她当年和江砚深污蔑我下药的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了她。
谢明棠的脸,瞬间由白转青,再由青转红,精彩纷呈。
好!好你个沈青梧!她咬牙切齿,眼神怨毒得能淬出毒液,本宫倒要看看,你这沽名钓誉的‘活菩萨’,能得意到几时!我们走!
她狠狠一甩袖子,带着满身怒气,转身就走。
走到门口,又猛地停住,回头,嘴角勾起一抹恶毒又得意的冷笑。
沈青梧,别以为你赢了。砚深哥哥为了推行你的方子,替你挡了多少明枪暗箭!得罪了多少权贵!‘赤炎商帮’和‘云泽会’背后的主子,不会放过他的!他若有个三长两短……我看你良心何安!
说完,她像只斗赢了的孔雀,昂着头,带着嬷嬷扬长而去。
留下满室令人作呕的沉水香。
我站在原地,手指无意识地收紧。
江砚深……在替我挡明枪暗箭
谢明棠的话,像毒蛇的信子,嘶嘶作响,带着恶意,却也透出几分真实。
以赤炎和云泽背后势力的猖獗,他们疯狂反扑,首当其冲的,必然是负责具体推行的谢云归。
而谢云归背后站着的,替他扛住最大压力的……
难道是江砚深
这个念头让我心里一阵烦乱。
我强迫自己不去想。
他扛不扛,与我何干
那是他的选择,是他身为驸马、身为朝廷命官的责任!
我沈青梧,早已与他恩断义绝。
……
日子似乎又恢复了平静。
谢云归推行得力,百草方和清粮法在全国范围内铺开,成效显著。毒盐和劣粮的危害被迅速控制,灾情缓解,民心渐稳。
朝廷的嘉奖令也下来了,主要是表彰户部和谢云归等人。
关于我,只有轻飘飘一句民间有能人献方有功,赏赐了些金银布帛,由谢云归亲自送来。
沈娘子,委屈您了。谢云归面带愧色,朝堂之上,势力倾轧,有些事……只能点到为止。但您的功劳,云归铭记于心,百姓也记在心里。
我看着那些黄白之物,笑了笑:谢大人言重了。东西我收下,正好补贴药铺。虚名于我无用。
谢云归看着我淡然的样子,眼中敬佩更甚。
还有一事,他犹豫了一下,低声道,江驸马他……前些日子在清查‘云泽会’一处秘密粮仓时,遭遇歹人伏击……受了重伤。
我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伤势如何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伤在胸腹,失血过多,极为凶险。太医院几位院判都去了,勉强保住性命,但……至今昏迷未醒。谢云归语气沉重,太医说,外伤虽重,但更麻烦的是……歹人用的兵器上,似乎淬了毒,毒性诡异,太医院一时也束手无策……
淬毒
重伤昏迷
我垂下眼,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
谢明棠那怨毒的诅咒,仿佛又在耳边响起。
他若有个三长两短……我看你良心何安!
良心
我沈青梧的良心,早在三年前那场大雨里,就被休书砸碎了。
知道了。我放下茶杯,声音依旧平淡,谢大人公务繁忙,民妇就不多留了。
谢云归看着我,欲言又止,最终化作一声叹息,起身告辞。
他走后,药铺里安静得可怕。
我坐在诊桌前,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眼前却不受控制地闪过一些画面。
是刚成亲时,江砚深也曾为我描过眉,笨拙又认真。
是我兴致勃勃跟他讲那些药方粮法时,他眼中曾有过短暂的欣赏。
是后来,他看向谢明棠时,那种毫不掩饰的痴迷和温柔。
最后定格在……他跪在泥水里,额头磕出血,绝望地喊着救救大齐的样子。
还有谢明棠那句恶毒的他替你挡了多少明枪暗箭!
一股莫名的烦躁涌上心头。
我猛地站起身。
阿生!关门!今天歇业!
……
长公主府。
比三年前更加富丽堂皇,守卫也更加森严。
我拿着谢云归临走前无意留下的、一枚可以通行府内部分区域的玉牌,一路畅通无阻。
府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窒息。
仆役们行色匆匆,大气不敢出。
谢明棠不在,据说是入宫去求什么稀有的解毒药材了。
我在一个面生的、但显然被谢云归打点过的管事嬷嬷带领下,来到江砚深养病的暖阁外。
浓郁的药味和沉水香混合在一起,有些刺鼻。
推开房门。
暖阁里很安静,只有炭盆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江砚深躺在宽大的锦床上,脸色灰败,嘴唇泛着不正常的青紫色,双目紧闭,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他瘦了很多,脸颊凹陷下去,曾经的风华绝代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濒死的脆弱。
床边站着两个愁眉苦脸的太医。
看到我进来,他们愣了一下。
这位是……其中一个年长的太医疑惑地问。
带路的嬷嬷低声解释了几句。
两位太医对视一眼,眼神里充满了不信任和一丝轻蔑。显然,他们听说过我这个前驸马夫人和毒妇的名声。
沈娘子年长太医语气带着疏离,驸马爷伤势沉重,中毒已深,太医院正全力施救,就不劳……
让我看看。我打断他,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意。
你……太医有些恼怒。
王太医,嬷嬷连忙上前,低声道,是谢云归谢大人请沈娘子来的。
听到谢云归的名字,两位太医脸色变了变,虽然依旧不情愿,但还是让开了位置。
我走到床边。
俯身,仔细查看江砚深的脸色、眼睑、口唇。
轻轻搭上他的腕脉。
脉象沉迟涩滞,几不可察,带着一种诡异的阴寒之气。
我解开他胸腹间包扎的细布。
一道狰狞的伤口横贯左胸下方,皮肉翻卷,虽已缝合,但边缘发黑溃烂,散发出淡淡的、带着腥甜的腐臭气。
果然淬了毒。
而且是我认识的一种极其阴狠的毒——南疆的蚀骨瘴。
此毒由几种罕见毒虫和瘴气所凝,中者不会立刻毙命,却会一点点侵蚀脏腑骨髓,令人痛苦不堪,最终在极度的衰弱和痛苦中死去。
下毒的人,是要他生不如死。
我心头微微一沉。
这毒,很麻烦。
沈娘子,可有看法那位王太医忍不住开口,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考校和轻视。
我没理他。
直接对那嬷嬷吩咐:准备烈酒、干净的布巾、银盆、匕首,要快!再去我药铺,找阿生拿我柜子最底层那个黑色小木盒!就说急用!
嬷嬷见我神色凝重,不敢怠慢,立刻转身出去安排。
沈青梧!你要干什么王太医看我拿起旁边托盘里消过毒的匕首,吓了一跳。
剜掉腐肉,放出毒血。再拖下去,毒入心脉,神仙难救。我头也不抬,用烈酒仔细擦拭匕首和双手。
胡闹!王太医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了,驸马爷金尊玉贵,岂容你如此妄为!伤口位置凶险,稍有不慎……
那你们有更好的办法吗我冷冷地瞥了他一眼,目光如刀,看着他在这里等死
王太医被噎得说不出话,脸涨得通红。
另一个年轻点的太医拉了拉他的袖子,低声道:老师…不如…让她试试谢大人那边……
王太医重重哼了一声,别过脸去,算是默许。
东西很快备齐。
我深吸一口气,摒除所有杂念。
此刻,在我眼前的,不是一个辜负我、羞辱我的前夫。
只是一个中了奇毒、命悬一线的病人。
烈酒灼烧着伤口边缘,昏迷中的江砚深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身体无意识地抽搐了一下。
我稳住手。
匕首精准而快速地落下,剜去那些发黑溃烂的腐肉。
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犹豫。
黑紫色的毒血汩汩涌出,滴落在银盆里,散发出更加浓郁的腥甜腐臭。
两个太医在一旁看着,脸色发白,眼神却渐渐由轻蔑变成了凝重和惊骇。
这手法…快!准!狠!
绝非普通医者能做到!
腐肉清理干净,露出底下鲜红的血肉。
我打开阿生刚刚气喘吁吁送来的黑色小木盒。
里面是几排细如牛毛的银针,还有几个小巧的瓷瓶。
我取出银针,沾上一种淡绿色的药膏。
然后,以极快的手法,将银针一根根刺入江砚深伤口周围的几处大穴,以及心口、头顶几处要害穴位。
每一针都深得快没入针尾。
这是外祖父传下的秘法锁元定魄针,配合特制的拔毒药膏,能在短时间内强行锁住生机,延缓毒素扩散。
但这法子极其凶险,对施针者要求极高,且对病人元气损耗极大。
若非情况紧急,我绝不会用。
银针刺入,江砚深的身体猛地绷紧,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额头上瞬间布满冷汗,似乎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但他依旧没有醒来。
只是灰败的脸色,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生气
我拿出另一个瓷瓶,倒出一颗龙眼大小、通体乌黑的药丸。
这是我压箱底的宝贝之一,用数种珍稀解毒药材炼制的九转还魂丹,说是能解百毒有些夸张,但吊命拔毒有奇效。
我捏开江砚深的牙关,将药丸塞了进去。
又用温水小心地送服下去。
做完这一切,我已是一身冷汗。
每隔一个时辰,用温水擦拭他全身,尤其是关节处,帮助散热排毒。我擦着手,对那嬷嬷吩咐,桌上的药粉,用烈酒调匀,敷在他伤口上,每日换两次。
这瓶里的药丸,我指着另一个小瓷瓶,每日早晚各一粒,温水化开灌服。若他明日午时前能醒,吐出黑血,便有一线生机。若不能……
后面的话我没说。
嬷嬷连连点头,小心翼翼地接过药瓶。
王太医凑过来,看着江砚深伤口上敷着的、散发着奇异清香的药粉,又看看那些刺入要害的银针,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沈娘子…这…这是何针法这药粉……
家传秘法,不便相告。我打断他,语气冷淡,这里交给你们了。有事,去药铺找我。
说完,我不再看床上那个气息奄奄的人,转身就走。
脚步有些虚浮。
刚才那套针法,耗费了我太多心神。
走出暖阁,清冷的空气涌入肺腑。
我才发现,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透。
抬头望天,阴沉沉的,像要下雪。
江砚深。
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是生是死,看你自己的造化。
……
第二天,雪没有下。
阴沉的天,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药铺刚开门不久,一辆装饰简朴却透着不凡的马车就急匆匆停在了门口。
车上跳下来的,是昨天那个长公主府的管事嬷嬷。
她脸色煞白,眼圈红肿,像是哭过,看到我,噗通一声就跪下了。
沈娘子!求您!快去看看驸马爷吧!他…他…
我心里一沉:怎么了
驸马爷他…他吐血了!吐了好多黑血!人…人更不好了!太医…太医说怕是…怕是不行了!嬷嬷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吐黑血
我心头猛地一跳!
是九转还魂丹起效,在拔毒了!这是好事!
但太医说不行了难道……
走!我抓起药箱,毫不犹豫地上了马车。
马车一路狂奔回长公主府。
暖阁里乱成一团。
两个太医面如死灰,束手无策地站在床边。
谢明棠也在,她发髻散乱,眼睛肿得像桃子,扑在床边哭得撕心裂肺。
砚深哥哥!你醒醒!你别丢下我!太医!救他!快救他啊!
床上,江砚深脸色灰败中透着一股死气,嘴角、衣襟上全是乌黑的血渍,气息微弱得几乎断绝。
我几步冲过去,一把推开碍事的谢明棠。
你干什么!谢明棠被我推得一个趔趄,尖叫起来。
我没理她,迅速搭上江砚深的脉搏。
脉象……极其微弱混乱,但……竟然还有一丝微弱的搏动!而且那阴寒的蚀骨瘴毒气,似乎真的被那口黑血带出来不少!
是拔毒的关键时刻!
但也是最凶险的时候!他身体太虚弱了,随时可能油尽灯枯!
准备热水!参汤!要快!最上等的野山参!我厉声喝道。
沈青梧!都是你!是你害了他!谢明棠像疯了一样扑过来,尖利的指甲抓向我的脸,你给他用了什么邪术!他本来还好好的!是你来了他才吐血的!是你害死他的!
我侧身躲开,反手一巴掌狠狠扇在她脸上!
啪!
清脆的耳光声,让整个暖阁瞬间死寂。
谢明棠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瞪着我,像是被打懵了。
不想他死,就给我滚出去!我眼神冰冷地盯着她,一字一句,带着凛冽的杀意,再敢捣乱,我让你现在就给他陪葬!
许是我眼中的寒意太盛,谢明棠被彻底震慑住,捂着脸,惊恐地看着我,竟真的不敢再上前,只是怨毒地哭着。
嬷嬷和仆役们也被我这一巴掌吓呆了,但随即反应过来,立刻按照我的吩咐去准备东西。
我再次拿出银针。
这一次,更快!更急!
针尖沾上另一种赤红色的药膏,刺入他周身几处激发潜能的要穴!
强行吊命!
同时,撬开他的牙关,将剩下的小半瓶九转还魂丹药液,尽数灌了进去!
呃啊——!
昏迷中的江砚深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吼,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乌黑的血沫不断从嘴角溢出。
按住他!我喝道。
几个有力气的仆役连忙上前,死死按住他。
我手下不停,银针如雨点般落下。
汗水顺着我的额角滑落,滴进眼睛里,又涩又疼。
但我不能停。
这是一场与阎王抢人的搏命!
时间一点点流逝。
每一息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江砚深的抽搐渐渐平缓下去。
涌出的血,颜色也由乌黑转为暗红,最后变成带着瘀块的鲜红。
他灰败的脸色,奇迹般地褪去了一些死气,虽然依旧苍白如纸,但那种灰败感消失了。
微弱却清晰的脉搏,重新在指尖下跳动起来。
我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
浑身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眼前阵阵发黑,踉跄了一步,扶住床柱才勉强站稳。
成了。
毒拔出来了。
命,暂时抢回来了。
暖阁里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奇迹般的一幕。
两个太医更是如同见了鬼,看着我的眼神充满了敬畏和不可思议。
命…保住了。我声音嘶哑,疲惫到了极点,按我昨天的法子继续用药,伤口仔细护理。参汤吊着气,等他慢慢醒来。
说完,我再也支撑不住,提着药箱,转身就走。
脚步虚浮,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沈青梧!身后传来谢明棠尖锐又复杂的喊声。
我没回头。
也没力气回头。
走出暖阁,走出那压抑奢靡的长公主府。
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自由的清新。
我抬起头。
阴沉的云层不知何时裂开了一道缝隙。
一缕金黄的阳光,穿透云层,暖暖地洒在我的脸上。
刺眼。
却带着久违的暖意。
……
江砚深醒来的消息,是几天后谢云归告诉我的。
他亲自来药铺道谢,带来不少名贵药材。
沈娘子,大恩不言谢!他郑重地对我行礼,砚深兄已无性命之忧,只是身体损耗太大,还需长时间静养。他醒来后……第一句话,便是问您。
谢云归看着我,眼神复杂:他说…对不住您。当年…是他糊涂,是他被表象蒙蔽,错怪了您。他说…他欠您一条命,更欠您一个……公道。
公道
我低头整理着药材,语气平淡:命是他自己的,谈不上欠我。至于公道……三年前,我就不要了。
迟来的道歉和公道,就像隔夜的冷饭。
食之无味,弃之也不可惜。
谢云归叹了口气:明棠公主她…被圣上申饬,禁足府中思过了。当年她身边那个参与构陷您的贴身丫鬟,前些日子‘暴病身亡’,但留下了认罪书。您父亲…沈大人那边,圣上也已下旨申斥其不慈。
他顿了顿:沈娘子,当年的事,真相虽迟,但总算是……
谢大人,我打断他,抬起头,露出一个真诚却疏离的笑容,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现在很好。
谢云归看着我清澈平静、再无波澜的眼睛,明白了我的意思。
他不再多言,只是再次郑重拱手:无论如何,沈娘子救命活人之功,云归永世不忘。日后若有差遣,万死不辞!
我笑了笑,没说话。
差遣
我只希望,这小小的回春堂,能永远清净。
日子一天天过去。
我的药铺生意越来越好,沈神医的名声在民间越来越响。
谢云归推行新政得力,官声卓著,据说很快要升迁了。
长公主府闭门谢客,安静了许多。
至于江砚深……
听说他身体恢复得很慢,几乎成了个药罐子。
听说他主动交还了驸马都尉的印信,自请削去一切官职虚衔,只保留了一个翰林院编修的闲职。
听说他搬出了长公主府,在城南一个僻静的小院独居养病。
这些,都只是听说。
与我无关。
直到一个初春的午后。
阳光很好,晒得人懒洋洋的。
我正在后院翻晒药材。
阿生跑进来,神色有些古怪:师父…外面…江…江大人求见。
我手一顿。
说我不在。
他说…他说见不到您,就一直在门口等着。阿生挠挠头。
我皱了皱眉。
放下药匾,走到前面铺子。
透过门板缝隙,看到外面站着一个人。
正是江砚深。
他穿着一身半旧的青色儒衫,身形依旧消瘦得厉害,脸色苍白,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曾经的风华绝代早已被病弱和沧桑取代,只有那双眼睛,在看向药铺门口时,似乎还残留着一点微弱的光。
他手里没有拿名帖,没有带随从。
就那么孤零零地站着,像个无家可归的游魂。
看到我出来,他黯淡的眼中骤然亮起一丝微弱的希望,随即又被浓重的愧疚和小心翼翼淹没。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
我却先一步开口,语气平淡得像在问一个普通病人:
江大人,抓药还是问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