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屿拔我呼吸管时,指关节白得像裹了层霜。
病房里静得可怕。
只有监护仪尖锐的报警声,像根淬了毒的针,一下下扎进我濒死的神经里。
滴——滴——滴——
氧气面罩被他粗暴地扯开,扔在地上。
塑料磕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空洞的轻响。
冰冷的空气瞬间呛进我火烧火燎的喉咙里。
我像条被抛上岸的鱼,徒劳地张着嘴。
肺部撕裂般剧痛。
视野迅速模糊、发黑。
最后看到的,是他俯下来的脸。
离得很近。
曾经让我神魂颠倒的眉眼,此刻像淬了冰的刀锋。
里面没有一丝温度。
只有一种,我看不懂的,近乎疯狂的决绝。
温晚,他的声音压得很低,砸在我耳朵里,又沉又冷,想活命,就自己喘气。
别指望这些机器。
没人能永远替你呼吸。
说完这句,他竟然真的松开了手。
不再碰那根维系着我最后一点生机的软管。
只是站在那里。
居高临下地。
看着我挣扎。
看着监护仪上的线条越来越平,越来越缓。
我的意识像沉入深海的石头。
冰冷。
窒息。
无边无际的绝望。
江屿……
你要杀了我吗
就因为……我挡了你和苏莹的路
就因为……我成了你们这对真爱的绊脚石
巨大的怨恨和不甘,像垂死野兽的最后嘶吼,在我胸腔里猛烈冲撞。
凭什么!
凭什么是我躺在这里,像块被丢弃的破抹布
凭什么你们可以踩着我的血肉,去享受阳光和爱情!
江屿……
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意识彻底沉入黑暗前。
我死死记住了他此刻的眼神。
冰冷的。
残酷的。
烙印一样刻进了我最后残存的神智里。
……
再次有知觉,是沉甸甸的黑暗。
无边无际。
身体像是被拆散了,又勉强拼凑起来。
每一块骨头都在叫嚣着疼痛。
喉咙里火烧火燎,干得冒烟。
眼皮重得像压了座山。
我用了全身力气,才勉强掀开一条缝。
刺眼的白光猛地扎进来。
我下意识地想闭眼。
小晚小晚!你醒了!医生!医生她醒了!
一个带着哭腔的、熟悉到骨子里的声音在耳边炸开。
像一道劈开混沌的光。
是许眠。
我的闺蜜。
唯一一个,在我被江屿和苏莹联手逼到绝路,像丧家之犬一样被赶出原来的城市时,还肯收留我、照顾我的人。
视线花了很久才勉强聚焦。
许眠那张总是神采飞扬的脸,此刻憔悴得脱了形,眼窝深陷,布满了红血丝。她死死抓着我的手,力气大得像是要把我的骨头捏碎。
眠……眠……我艰难地蠕动嘴唇,喉咙里发出破风箱一样嘶哑难听的声音。
别说话!别说话小晚!医生马上来!许眠的眼泪大颗大颗砸在我手背上,滚烫,你吓死我了……你知不知道你昏迷了多久快一个月了!我都以为……以为……
她说不下去,只是哭。
一个月
原来……我没死成
江屿拔了我的管子,我居然……没死成
这个认知像一块冰冷的巨石,狠狠砸进我刚刚复苏的意识里。
沉甸甸的。
带着一种荒谬的讽刺。
很快,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涌了进来。各种检查仪器轮番上阵。冰凉的听诊器贴在胸口,刺目的手电光照进瞳孔。
温小姐,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特别不舒服医生温和地问。
我张了张嘴,喉咙剧痛,发不出清晰的声音。
许眠赶紧替我回答:她刚醒,还说不清楚话!医生,她现在情况怎么样是不是脱离危险了
医生翻看着手里的记录本,眉头微锁:生命体征暂时稳定下来了,但这次肺部感染引发的呼吸衰竭非常凶险,能醒过来是万幸。不过,后遗症会很严重。她的肺功能损伤很大,以后……恐怕离不开氧气支持了,日常活动也会受到很大限制,需要非常精心的护理和长期的康复治疗。
离不开氧气……
我下意识地转动眼珠,看向床边。
果然,立着一个崭新的、冰冷的氧气瓶。一根透明的软管连接着,末端是塞在我鼻孔里的氧气管。
熟悉的束缚感。
熟悉的,被机器锁住喉咙的感觉。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
江屿……
那个男人,亲手把我推进了这种生不如死的境地。
他成功了。
我确实离不开这该死的机器了。
还有,医生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谨慎的询问,温小姐,你昏迷期间,我们一直在联系你的紧急联系人,也就是你丈夫江屿先生,但……一直联系不上。你看,后续的治疗和护理费用,还有康复安排……
丈夫
江屿
这个名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灵魂都在抽搐。
许眠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她猛地打断医生,声音尖锐又愤怒:他不是她丈夫了!那个畜生早就不是了!他就是个杀人犯!费用不用找他!我付!我来付!后续所有事情都找我!
医生和护士被她突然爆发的怒火吓了一跳,面面相觑,没再追问。
病房里只剩下仪器规律的滴滴声,和我粗重艰难的呼吸声。
许眠红着眼睛,小心翼翼地用棉签蘸了水,润湿我干裂的嘴唇。
小晚……她声音哽咽,别怕,都过去了。你活下来了,这就够了。以后,有我呢。我砸锅卖铁,也把你养好。
她顿了顿,咬牙切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至于江屿那个王八蛋,还有苏莹那个贱人……他们欠你的,我记着呢。总有一天,要让他们连本带利还回来!
我看着她愤怒又心疼的脸,感受着嘴唇上那一点点温润的水意。
心底那片被恨意冻僵的荒原,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有温热的东西涌上来。
是眼泪。
很烫。
顺着眼角,无声地滑进鬓发里。
是啊。
我活下来了。
从江屿亲手制造的地狱里,爬出来了。
怎么能……就这么算了
氧气面罩下,我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吸了一口气。
冰冷的气流带着药水味涌入灼痛的肺里。
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却也带来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
江屿。
苏莹。
你们等着。
我温晚,回来了。
带着这根你们赐予的氧气管。
回来……索命了。
康复的过程,漫长而痛苦。
像一场没有尽头的酷刑。
每一次试图自主呼吸,都像有无数根针在肺叶上疯狂地扎。
咳嗽起来,五脏六腑都跟着翻搅,咳得眼前发黑,浑身脱力。
稍微动一下,哪怕只是从床上坐起来,都像跑了一场马拉松,心跳快得要炸开,眼前金星乱冒,必须立刻大口大口地吸氧。
镜子里的自己,瘦脱了形。曾经还算莹润的脸颊深深凹陷下去,颧骨高高凸起。皮肤是一种不见天日的、病态的苍白。眼窝深陷,只有那双眼睛,黑沉沉的,里面燃烧着两簇幽冷的火焰。
那是支撑着我活下去的唯一动力。
恨。
许眠辞了工作,寸步不离地守着我。
她卖掉了父母留给她的一套小公寓,支付着天价的医疗费和进口特效药。白天陪我做枯燥痛苦的复健,忍受着我因为疼痛和挫败而爆发的坏脾气。晚上就蜷缩在病房那张窄小的陪护椅上,守着我,怕我睡梦中一口气喘不上来。
眠眠……有一次,我咳得撕心裂肺,好不容易平息下来,靠在床头,虚弱地看着她熟练地给我拍背、顺气,眼眶发热,钱……我会还你的……房子……
闭嘴!她凶巴巴地瞪我一眼,手上的动作却无比轻柔,再说这种屁话,我就把氧气管给你拔了信不信
她故意板着脸,可眼圈却先红了。
温晚,你给我听好了。你这条命,是我许眠从阎王手里硬抢回来的!没我的允许,你敢死一个试试钱房子算个屁!老娘后半辈子就指着你这祸害给我养老送终呢!赶紧给我好起来!
我看着她强忍泪水的样子,喉咙堵得厉害。
用力吸了一口氧气,冰凉的空气冲进肺里,压下那股翻腾的酸涩。
好。我听见自己嘶哑的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劲,我会好起来。
为了许眠。
更为了……让某些人,付出代价。
时间在消毒水味和氧气流的嘶嘶声中,缓慢又坚定地流逝。
一年。
两年。
三年。
我像一个蹒跚学步的婴儿,重新学习如何呼吸,如何走路,如何活得像个人。
从完全依赖氧气瓶,到可以短暂地摘下面罩。
从只能在床上躺着,到能扶着墙走几步。
从说几个字就喘不上气,到能勉强说完整的句子。
每一次微小的进步,都伴随着巨大的痛苦和汗水。
支撑我的,是许眠日夜不休的陪伴,是床头柜上那个不起眼的旧手机。
里面,保存着几张照片。
一张是财经杂志的电子封面。江屿穿着剪裁完美的深灰色西装,站在明亮的落地窗前,侧脸线条冷峻,眼神锐利如鹰。标题是《新锐科技巨擘江屿:颠覆者,亦是掌舵人》。
他成功了。在我死后,他踩着我的尸骨,把他和苏莹共同创立的屿光科技推上了巅峰。风光无限。
另一张,是某个慈善晚宴的新闻配图。江屿身边,依偎着一个穿着香槟色长裙的女人。苏莹。她笑得温婉动人,小鸟依人地挽着江屿的手臂,无名指上那颗硕大的钻戒,在闪光灯下折射出刺眼的光芒。
郎才女貌,璧人一对。
呵。
多讽刺。
每次看到这些照片,肺部的钝痛就会加剧,喉咙里涌起一股浓烈的血腥味。
但我死死忍着。
把那股翻腾的恨意,连同血腥气,一起咽下去。
还不够。
还远远不够。
我需要力量。
需要足够碾压他们的力量。
第四年,我的身体终于恢复到一个相对稳定的状态。虽然离不开便携式氧气装置,走路久了会喘,但基本的自理和脑力工作已经没问题。
眠眠,我把那台旧手机推到她面前,屏幕上是江屿和苏莹并肩而立的照片,声音平静无波,帮我。
许眠只看了一眼,眼神瞬间冷了下来。她没问我要做什么,只是干脆利落地点头:好。怎么做
查清楚‘屿光科技’现在所有的核心项目,尤其是江屿亲自抓的。还有他们的资金链、股东结构、所有能查到的软肋。我的手指轻轻敲着氧气瓶冰冷的金属外壳,发出轻微的叩击声,另外,帮我联系一个人。
谁
顾行舟。
许眠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顾氏的那个‘冷面阎王’他可是出了名的难搞,而且顾氏跟江屿的领域……
我知道。我打断她,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江屿最近在抢顾氏志在必得的一块‘智慧城市’大单,手段不太干净。顾行舟,正缺一把趁手的刀。
而我,就是那把淬了剧毒、且最了解江屿要害的刀。
许眠盯着我看了几秒,眼神复杂。有担忧,有心疼,最终都化为了坚定。
明白了。我去安排。
顾行舟比我想象的更难接近。
许眠动用了她家族在商界最后一点残存的人脉,辗转多次,才为我争取到一个极其短暂的机会——在顾行舟参加一场顶级闭门经济论坛的茶歇间隙,五分钟。
那天,我穿上许眠咬牙给我置办的、最得体也最显气场的米白色套装,化了精致的淡妆,努力遮掩病容。长发挽起,露出纤细脆弱的脖颈。随身带着小巧的便携氧气装置,藏在手包里,细长的透明吸氧管巧妙地沿着耳后垂下,掩在黑发里。
镜子里的女人,苍白,瘦削,但眼神沉静锐利,像寒潭深处的冰。
走进那间安保森严的贵宾休息室时,我能感觉到周围投来的或好奇或审视的目光。尤其是当我的视线锁定那个独自站在巨大落地窗前、气场冷硬如山的男人时。
顾行舟。
他本人比照片上更具压迫感。身姿挺拔,穿着剪裁一丝不苟的深黑色西装,侧脸线条冷峻如刀削。手里端着一杯水,连喝水都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疏离。
我深吸一口气,鼻腔里充满了便携氧气装置释放出的、带着特殊气味的微凉气流。压下肺部习惯性的不适,迈步朝他走去。高跟鞋踩在厚厚的地毯上,悄无声息。
顾总。
他闻声转过头,眼神淡漠地扫过来。那目光像冰冷的探针,瞬间将我穿透。当他的视线掠过我耳后那根几乎看不见的透明细管时,几不可察地停顿了零点一秒。
你是声音低沉,没什么情绪。
温晚。我递上准备好的名片,上面只有一个名字和一个加密的联系方式,或许,您对‘屿光科技’即将在‘智慧城市’竞标中抛出的那个所谓‘颠覆性’AI交通调度核心算法,会感兴趣。
顾行舟没有接名片,只是看着我,眼神深不见底:说下去。
那个算法的底层逻辑,存在一个致命的逻辑陷阱。在特定高峰流量并发冲击下,有73.8%的概率会引发核心调度紊乱,导致区域性交通瘫痪。我语速平稳,吐字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子弹,而江屿,知道这个缺陷。他打算用一份做过手脚的测试报告瞒天过海。
休息室里很安静,只有远处隐约的交谈声。
顾行舟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波动,锐利如鹰隼:证据
证据,在我这里。我迎着他审视的目光,毫不退缩,给我一个机会,顾总。我能帮您拿下这个单子,也能让江屿……付出他该付的代价。
我顿了顿,补充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以我这条,他曾经想亲手掐断的命,担保。
顾行舟的视线,再次落在我耳后那根细管上。停留的时间,长了一秒。
他沉默着。
那五分钟,仿佛被无限拉长。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微弱的呼吸声,和氧气装置极其轻微的嘶嘶声。
就在我以为他会直接叫保安把我轰出去的时候,他终于动了。
他伸出手,接过了我递出的那张薄薄的名片。
指尖冰凉。
温晚他低沉的嗓音念出我的名字,像在确认什么。
是我。
明天下午三点,到我办公室。他收起名片,目光重新投向窗外,语气恢复了之前的淡漠,你只有二十分钟。
谢谢顾总。我微微颔首,压下心口的翻涌,转身离开。
走出休息室,厚重的门在身后合上。
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才发觉后背已被冷汗浸湿。肺部传来熟悉的憋闷感,我立刻低头,快速而隐蔽地吸了几口纯氧。
冰冷的氧气涌入,缓解了窒息感,却让心口那股名为恨意的火焰,燃烧得更加炽烈。
江屿,苏莹。
游戏……开始了。
顾行舟是个极其高效且冷酷的商人。
他不需要知道我和江屿之间的血海深仇,他只需要确认我能提供的价值是否足够诱人,以及风险是否可控。
我给了他想要的东西——那份足以击垮江屿核心竞标项目的致命证据,以及后续一系列精准打击屿光科技要害的商业情报。
作为交换,顾行舟给了我一个全新的身份,一份丰厚的报酬,以及一把无形的、锋利无比的刀。
我成了顾氏集团一个神秘项目组的特别顾问。深居简出,但每一次出手,都精准地打在屿光科技的七寸上。
顾行舟没有问过我的过去,没有探究过我的氧气管。他只在意结果。这种纯粹的利益关系,反而让我感到安全。
许眠成了我的左膀右臂,负责执行和联络。她用那笔卖房的钱和我从顾行舟那里赚来的报酬,注册了一家小小的投资公司,低调地为我打理着后方。
复仇的齿轮,在暗处开始精密地运转。
我像一个幽灵,蛰伏在阴影里,耐心地编织着一张网。
看着屿光科技一个又一个重要项目受阻、核心团队被挖角、股价在顾氏精准狙击下阴跌不止。
看着财经新闻里,江屿出席活动的照片。他依然英俊,气场强大,但眉宇间那份曾经掌控一切的从容,已经悄然被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鸷和焦躁取代。
看着他身边的苏莹,笑容依旧温婉,但眼角眉梢,也染上了挥之不去的忧虑。
还不够。
这点动荡,离伤筋动骨还远。
离让他们体会到我当年万分之一的无助和绝望,更差十万八千里。
我需要一个更大的舞台。
一个能让他们身败名裂、彻底崩溃的舞台。
机会,在我死后的第五年,终于来了。
江屿和苏莹,要结婚了。
一场耗资巨大、万众瞩目的世纪婚礼。地点就定在当年我出事的那家顶级私人医院所属的、江家控股的五星级度假酒店——云栖山庄。
邀请函做得极其奢华精致,烫金的字体,浮雕的暗纹。
新郎:江屿。
新娘:苏莹。
日期,刺眼地印在那里。
许眠把这张邀请函甩在我面前时,气得浑身发抖:这对狗男女!他们怎么敢!在那个地方办婚礼!他们是不是故意的想把你彻底钉死在棺材里!
我拿起那张薄薄的卡片。
指尖冰凉。
云栖山庄。
那家医院……就在山庄的深处。
五年前,我就是在那间病房里,被江屿亲手拔掉了呼吸管。
五年后,他们要在同一个地方,踩着我的尸骨,欢天喜地地步入婚姻殿堂
呵。
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
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牵扯着脆弱的肺部,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我立刻低头,狠狠吸了几口纯氧。
冰冷的氧气涌入,却像汽油,浇在了心头的怒火上。
我抬起头,看向许眠,嘴角慢慢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
眠眠,帮我准备一份‘厚礼’。
我要……亲自去给他们道喜。
许眠眼睛瞬间亮了:你想怎么做
还记得,我昏迷前最后那几分钟……发生了什么吗我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许眠愣了一下,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猛地倒抽一口冷气,眼睛瞪得溜圆:你……你录音了!
那是我在彻底陷入昏迷前,凭着最后一点残存的意识和恨意,用尽力气按下的手机录音键。
手机当时就掉在病床边的角落里。
后来被匆忙赶来的许眠捡到,一直保存着。
里面清晰地记录着——
氧气面罩被扯落的摩擦声。
监护仪疯狂的报警声。
我濒死时绝望痛苦的嗬嗬喘息。
以及……
江屿那句冰冷残酷、如同恶魔低语的话:
温晚,想活命,就自己喘气。别指望这些机器。没人能永远替你呼吸。
那是他亲口承认的罪证。
是他亲手将我推入地狱的铁证。
那份录音,我轻轻抚摸着邀请函上江屿和苏莹的名字,指甲几乎要嵌进纸里,就是给他们新婚贺礼的……开场曲。
云栖山庄,张灯结彩。
巨大的草坪被布置成梦幻的婚礼现场。纯白的鲜花拱门,精致的蕾丝纱幔,乐队演奏着悠扬的乐曲。空气里弥漫着香槟、甜点和高级香水的奢靡气息。
宾客云集,衣香鬓影。本城有头有脸的人物几乎都到了,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容,互相寒暄着,目光却不时瞟向入口处,等待着今天的主角。
我穿着一身剪裁利落的藏青色长裙,款式低调,但料子和做工都极好。长发松松挽起,露出苍白但妆容精致的脸。耳后,那根细长的透明吸氧管巧妙地隐藏在发丝里,连接着藏在手包里的微型制氧机。它安静地工作着,提供着维持我体面的氧气流。
许眠作为我的女伴,一身干练的黑色小礼服,紧紧跟在我身边,眼神警惕又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
别紧张,小晚。都安排好了。她低声在我耳边说,挽着我的手臂微微用力,传递着力量。
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安心。
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
五年了。
这里似乎没什么变化,依旧奢华得令人炫目。
只有我知道,这光鲜亮丽的表象下,曾经发生过怎样肮脏血腥的一幕。
顾总到了!门口传来一阵小小的骚动。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
顾行舟一身笔挺的黑色礼服,气场强大,独自走了进来。他的到来,立刻吸引了全场的目光。不少宾客纷纷上前打招呼。
他冷淡地颔首,目光精准地穿过人群,落在我身上,停留了一瞬。
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这是我们的暗号。
一切就绪。
我端起侍者托盘里的一杯香槟,浅浅抿了一口。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带着微涩的刺激感。
心脏在胸腔里沉稳有力地跳动着。
带着一股冰冷的、即将喷发的岩浆般的恨意。
很快,婚礼进行曲庄严而浪漫地响起。
全场宾客安静下来,目光投向鲜花拱门。
苏莹出现了。
她穿着价值连城的定制婚纱,长长的拖尾,点缀着无数细碎的钻石,在阳光下璀璨夺目。脸上妆容精致,带着新嫁娘的羞涩和幸福,挽着她父亲的手臂,一步一步,走向前方那个等待她的男人。
江屿。
他站在红毯的尽头,背对着宾客。
一身纯手工定制的黑色礼服,身姿挺拔如松。光是背影,就透着一股掌控一切的强大气场。
五年未见。
这个背影,曾是我全部的爱恋和憧憬。
如今,却只让我感到刻骨的冰冷和恨意。
苏莹的父亲将她的手,郑重地交到江屿手中。
江屿转过身。
那一刻,我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英俊依旧,轮廓深邃。岁月似乎格外优待他,只在他眉宇间添了几分沉稳和上位者的威势。他看着苏莹,嘴角噙着一抹温柔的弧度。
那抹温柔,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捅进了我的心脏。
当年,他也曾这样对我笑过。
如今,却给了另一个女人。
一个,和他联手将我逼入绝境的女人。
司仪开始煽情地念着誓词。
江屿先生,你是否愿意娶苏莹小姐为妻,无论顺境或逆境,富裕或贫穷,健康或疾病,都爱她,照顾她,尊重她,永远对她忠贞不渝,直至生命尽头
江屿握着苏莹的手,目光深情而专注,声音低沉有力:我愿意。
苏莹小姐,你是否愿意嫁给江屿先生为妻……
苏莹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红晕,眼中含着感动的泪水,声音甜美而坚定:我愿意!
现在,请新郎新娘交换戒指……
在所有人的见证下,在漫天的花瓣和祝福声中,他们即将完成这神圣的仪式。
许眠紧张地捏了捏我的手。
我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
就是现在。
当那枚象征着永恒承诺的钻戒即将套上苏莹无名指的瞬间——
我微微侧头,对着隐藏在衣领下的微型麦克风,发出了指令。
开始。
下一秒!
悠扬的婚礼进行曲和司仪温情的声音戛然而止!
整个草坪上,所有布置好的环绕立体声音响,同时爆发出刺耳尖锐的电流噪音!
滋啦——!!!
巨大的噪音瞬间撕裂了婚礼的温馨氛围!
宾客们猝不及防,纷纷惊叫着捂住耳朵,脸上露出痛苦和茫然的表情。
怎么回事!
音响坏了吗
天啊!什么声音!
台上的江屿和苏莹,笑容瞬间僵在脸上。江屿眉头紧锁,眼神锐利如刀,猛地扫向音响控制台的方向。苏莹则是一脸惊慌失措,下意识地抓紧了江屿的手臂。
混乱只持续了几秒。
噪音突然消失。
整个现场陷入一片诡异的死寂。
所有人都惊魂未定,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就在这死寂之中——
音响里,清晰地传出了一个女人痛苦到极致的、破风箱般的嗬嗬喘息声。
粗重。
艰难。
带着濒死的绝望。
紧接着,是心电监护仪那催命符一样疯狂而尖锐的报警声!
滴——滴——滴——滴——!!!
一声声,敲打在每一个人的耳膜上。
然后,是一个冰冷、残酷、毫无感情的男声,清晰地响起:
温晚,想活命,就自己喘气。
别指望这些机器。
没人能永远替你呼吸。
轰——!!!
整个婚礼现场,瞬间炸开了锅!
天啊!这是什么!
温晚!是那个五年前病死的江总前妻!
这……这是……江总的声音!他在说什么!拔……拔呼吸管!
机器……他是在说呼吸机吗!我的老天爷……
这是录音!这是谋杀吗!
快看江总和苏小姐!
所有的目光,像聚光灯一样,瞬间聚焦在台上的那对新人身上!
江屿的脸色,在录音播放出来的第一秒,就彻底变了!
那张总是沉稳如山、掌控一切的脸,瞬间褪去了所有血色,变得惨白如纸!他挺拔的身体猛地晃了一下,像是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那双深邃锐利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无法掩饰的、近乎崩塌的惊骇和……恐惧!
他死死地盯着音响的方向,仿佛想用目光将那声音的来源彻底摧毁。他握着苏莹的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苏莹被他捏得痛呼出声。
而苏莹,早已花容失色!精心修饰的妆容也掩盖不住她脸上的惊恐和慌乱。她像是见了鬼一样,眼神惊恐地四处张望,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下意识地想往江屿身后躲,却发现江屿此刻的状态比她还要骇人!
关掉!给我关掉!!江屿猛地反应过来,对着控制台的方向发出一声暴怒的嘶吼,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恐惧而扭曲变调!
然而,控制台那边一片混乱。技术人员满头大汗地操作着,音响却像中了邪一样,完全不受控制!
那段只有短短十几秒,却足以毁天灭地的录音,在死寂的现场,循环播放着。
女人的痛苦喘息。
刺耳的仪器警报。
男人冰冷的宣判。
一遍。
又一遍。
像地狱的丧钟,在所有人的耳边回荡。
不!不是的!假的!这是假的!有人陷害阿屿!!苏莹终于崩溃了,她失态地尖叫起来,试图扑向话筒解释,却被江屿猛地一把拽住胳膊。
够了!江屿低吼一声,眼神猩红,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
他不再试图去关音响,而是猛地抬起头,那双充血的眼睛,如同雷达一般,带着毁天灭地的疯狂,扫视着台下混乱的人群!
他在找!
他知道是谁!
他的目光像淬了毒的刀子,掠过一张张或惊恐、或探究、或幸灾乐祸的脸。
最终!
那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穿透层层人群,精准地、死死地钉在了我的身上!
隔着喧嚣混乱的人群,隔着五年的生死血仇。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凝固了。
他看到了我。
看到了我这个本应躺在坟墓里的死人。
看到了我苍白脸上冰冷的嘲讽。
看到了我耳后,那根在阳光下几乎看不见、却如同毒蛇般缠绕着我的透明氧气管。
那一刻,江屿脸上的表情,是我从未见过的复杂。
震惊、难以置信、滔天的愤怒、被彻底背叛的狂怒,还有……在那愤怒的深渊之下,一闪而过的、连他自己可能都未曾察觉的……某种剧烈到极致的东西。
像是……灵魂被瞬间撕裂的剧痛
他死死地盯着我,嘴唇翕动着,似乎想喊出我的名字,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高大的身躯剧烈地摇晃了一下,仿佛下一秒就要倒下。
温……晚……他终于从齿缝里挤出了两个字,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那声音里蕴含的恨意和疯狂,足以让周围的人都感到胆寒。
整个婚礼现场,彻底乱了套。尖叫声、议论声、记者疯狂的拍照声、安保人员试图维持秩序的呼喊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片末日般的混乱。
我站在原地,隔着混乱的人群,平静地迎视着江屿那双几乎要喷出火、将我焚烧殆尽的眼眸。
嘴角,缓缓勾起。
扬起一个冰冷刺骨、大仇得报的笑容。
江屿,苏莹。
这份新婚贺礼。
你们……可还满意
婚礼的闹剧,像一颗核弹在本城的上流圈层炸开。
江屿涉嫌谋杀前妻的录音片段,在网络上疯狂传播,即使江屿动用了所有力量去删帖、控评,也压不住这燎原的野火。舆论一边倒地将他钉在了道德的耻辱柱上,连带着屿光科技的股价,如同雪崩般连续跌停。
顾行舟趁势发动了早已准备好的致命一击。他联合了几家一直对屿光科技虎视眈眈的资本,抛出我提供的、关于江屿核心项目造假、资金链存在巨大漏洞等一系列重磅炸弹,并启动了恶意收购程序。
墙倒众人推。
曾经围着江屿阿谀奉承的合作方、投资人,纷纷撤资、解约。银行催贷的电话响个不停。公司内部人心惶惶,核心团队被顾行舟高薪挖走了大半。
屿光科技,这座江屿用了十年心血打造的商业帝国,在短短一个月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分崩离析,摇摇欲坠。
苏莹的日子更不好过。她的名媛形象彻底崩塌,被扒出当年如何插足我和江屿的婚姻,如何在背后煽风点火。曾经追捧她的时尚品牌纷纷解约,社交圈将她彻底除名。她躲了起来,再也没在公众面前露过面。
而我,成了这场风暴背后最神秘的人物。
那个在婚礼上给了江屿致命一击、随后又悄然消失的氧气瓶美人。
顾行舟信守承诺,给了我丰厚的报酬和一个全新的、安全的身份。许眠的投资公司,也借着这股东风,低调地发展起来。
复仇的快意,如同烈酒,初尝辛辣刺激,令人眩晕。
但随之而来的,却是更深的空洞和疲惫。
看着江屿和苏莹身败名裂,看着他们失去曾经拥有的一切,我并没有想象中那样狂喜。心口那块被恨意冻僵的地方,似乎并没有因此回暖,反而变得更加麻木。
许眠察觉到了我的不对劲。
小晚,都结束了。他们得到了报应,你该放下了。她看着我日渐苍白的脸和眼底挥之不去的倦意,担忧地劝道,我们离开这里吧去一个暖和的地方,好好休养身体。医生说了,你需要静养,不能再劳心费神了。
我靠坐在阳台的躺椅上,腿上搭着薄毯,手里握着便携氧气瓶的呼吸面罩,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城市天际线。
结束了
或许吧。
可为什么,心里空落落的,像破了一个大洞,呼呼地往里灌着冷风
五年的恨意,支撑着我从地狱爬回来,支撑着我一步一步走到今天。如今目标达成,这根绷得太紧的弦骤然松弛,随之而来的,是难以言喻的虚脱和茫然。
嗯,是该走了。我低声说,声音带着一丝沙哑的疲惫。
许眠眼睛一亮:你想去哪海边还是……
她的话没说完,门铃突然急促地响了起来。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
一声比一声急,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
我和许眠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警惕。
谁许眠走到门后,透过猫眼向外看。
只看了一眼,她的脸色瞬间变了,猛地回头看我,压低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是江屿!
我的心猛地一沉。
他怎么会找到这里顾行舟明明安排得很隐秘!
许眠立刻做出防御姿态:别怕小晚!我叫保安!他敢乱来我就报警!
门铃声停了。
取而代之的,是沉重而急促的拍门声。
砰!砰!砰!
温晚!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温晚!!门外传来江屿嘶哑到极致的吼声,像濒死野兽的哀嚎,完全失去了往日的沉稳和风度。
滚!江屿你给我滚!不然我报警了!许眠隔着门厉声呵斥。
温晚!你出来!你出来见我!江屿像是没听见,只是疯狂地拍打着门板,声音里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绝望和……哀求你听我解释!当年……当年不是你想的那样!晚晚!你开门!
晚晚
这个久违的、曾经饱含爱意的称呼,此刻从他嘴里喊出来,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狠狠割在我的心上。
带来一阵尖锐的闷痛。
不是我想的那样
录音清清楚楚!他的声音冰冷残酷,如同刽子手!
他还想怎么狡辩!
愤怒和厌恶瞬间冲垮了那一丝疲惫。我猛地站起身,肺部一阵抽痛,我立刻捂住嘴,剧烈地咳嗽起来。
小晚!许眠吓了一跳,赶紧过来扶我。
我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吸了几口氧,压下喉咙里的腥甜。我走到门后,隔着冰冷的门板,对着外面那个曾经让我爱入骨髓、也恨入骨髓的男人,一字一句,冰冷地说道:
江屿,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解释的。
滚。
别再出现在我面前。否则,我不介意把当年你做过的事,更详细地公之于众。
门外的拍打声,戛然而止。
死一般的寂静。
过了几秒,传来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然后,是沉重踉跄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我靠在门板上,身体微微发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愤怒和悲凉的疲惫。
许眠担忧地扶住我:他走了。没事了。
我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冰冷的氧气。
走吧。
走得越远越好。
从此,死生不复相见。
许眠很快安排好了离开的一切。
我们选择了南边一个温暖的海滨小城。空气湿润,气候宜人,对我的肺有好处。
临行前,我去了一趟公墓。
五年来,第一次,来看望我的父母。
他们的墓碑并排而立,照片上的笑容慈祥而温和。我把两束洁白的菊花轻轻放下,指尖拂过冰冷的石碑。
爸,妈。我低声开口,声音被海风吹得有些散,我来看你们了。
对不起,这些年……让你们担心了。
现在……一切都结束了。害我的人,得到了报应。眠眠很好,一直陪着我。我也会……努力活下去。
风穿过松柏,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像是回应。
我在墓前静静地站了很久。
将那些沉重的过往、刻骨的恨意、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疲惫和悲伤,都留在了这里。
转身离开时,脚步似乎轻松了一点点。
新的城市,新的生活。
节奏很慢。租住的房子推开窗就能看到大海。咸湿温暖的海风,似乎真的让我的呼吸顺畅了一些。
许眠把公司业务也慢慢转移过来,大部分时间都陪着我。我们像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学生时代,一起去市场买菜,研究养肺的食谱,傍晚沿着海岸线散步。
日子平静得像一湾没有波澜的湖水。
我努力适应着,学着放下,学着只关注眼前的海浪和阳光。
只是,深夜里,偶尔还是会惊醒。梦里,是江屿最后看向我的那双眼睛,里面翻涌着太多我看不懂的情绪,沉甸甸地压在心口。
还有……那根氧气管,依旧是我无法摆脱的枷锁。像一道无形的烙印,时时刻刻提醒着我曾经濒死的屈辱。
我以为,我和江屿的孽缘,到此为止了。
直到一个多月后。
一个普通的下午,我去医院做常规的肺部检查和氧气装置维护。
刚走出诊室,在人来人往的走廊里,迎面撞上了一个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在这里见到的人。
苏莹。
她穿着一件宽大的、几乎看不出身材的灰色长外套,戴着一顶遮阳帽和巨大的墨镜,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整个人瘦得脱了形,肩膀垮塌着,透着一股灰败的死气。她手里紧紧攥着一张检查单,正失魂落魄地低头走着。
擦肩而过的瞬间,她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猛地抬起头。
墨镜滑下一点点,露出了那双曾经温婉动人、此刻却布满红血丝、写满了惊惶和怨毒的眼睛。
温……温晚!她像是见了鬼,声音尖锐地拔高,充满了难以置信和刻骨的恨意,你怎么会在这里!你这个阴魂不散的贱人!
她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了毛,所有的伪装和颓丧都被这猝不及防的相遇击得粉碎,只剩下赤裸裸的怨毒。
是你!都是你!你把我和阿屿害成这样还不够吗!你还要追到这里来赶尽杀绝!你这个毒妇!她激动地挥舞着手臂,手里的检查单飘落在地,也浑然不觉。
周围的人都看了过来。
我冷冷地看着她歇斯底里的样子,像看一场无聊的闹剧。五年了,她除了变得更刻薄更怨妇,毫无长进。
苏小姐,医院是公共场所。我的声音平静无波,带着一丝疏离的冷漠,另外,请你搞清楚,是谁害了谁。你们今天的下场,不过是咎由自取。
咎由自取!苏莹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她猛地摘下墨镜,露出那张憔悴不堪、眼袋深重的脸,眼神疯狂而怨毒,温晚!你少在这里装无辜!要不是你当年像个癞皮狗一样死缠着阿屿不放,不肯痛快离婚,我们会那样对你吗!
她的话像淬了毒的针。
死缠不放我眼神骤然冷了下来,逼近一步,身上那股沉静的气势让苏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需要我提醒你吗当年,是江屿跪在我面前,求我不要离开他!求我再给他一次机会!他说他只是一时糊涂,说被你迷惑!需要我把录音再放一遍给你听吗
苏莹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眼神闪烁,显然那段录音是她最深的噩梦。但她很快又强撑起来,尖声道:你胡说!阿屿他爱的人是我!一直都是我!是你!是你用卑鄙的手段威胁他!你……
够了!我厉声打断她,胸腔因为愤怒而隐隐作痛,我立刻深吸了几口氧气,冰冷的空气压下翻腾的气血,苏莹,收起你那套令人作呕的表演。你和江屿之间那点龌龊事,我没兴趣知道。你们是真心相爱也好,是狼狈为奸也罢,都跟我没关系了。
我的目光扫过她掉落在地的那张检查单,上面隐约能看到妇产科、检查结果的字样。联想到她刚才失魂落魄的样子和宽大的外套,一个念头闪过。
但我懒得去探究。
你们已经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了代价。我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带着一种彻底的漠然,从今以后,别出现在我面前。否则,我不介意让你们剩下的日子,更难过一点。
说完,我不再看她那张扭曲怨毒的脸,绕过她,径直离开。
身后,传来苏莹崩溃的、带着哭腔的尖叫:温晚!你不得好死!你这个恶毒的女人!你活该被拔管子!你活该……
恶毒的咒骂声渐渐被医院走廊的嘈杂淹没。
我面无表情地走着,手心里却一片冰凉。
江屿跪下来求我不要离婚
他说他只是一时糊涂
呵。
多么可笑。
多么……廉价。
那后来,拔掉我呼吸管时,那冰冷的眼神,又是谁的
这个男人,从头到尾,都在演戏。
他对我演深情。
对苏莹,大概也演着同样的戏码。
真是……恶心透了。
我加快脚步,只想快点离开这个充斥着消毒水味和怨毒诅咒的地方。
走到医院门口,温暖的阳光洒在身上,才驱散了一些骨子里的寒意。
许眠的车停在路边等我。
我刚拉开车门坐进去,手机就震动了一下。
是一个没有保存、但归属地显示为本城的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
只有短短一行字:
【小心苏莹。她疯了。】
发信人未知。
我的心猛地一跳。
下意识地回头看向医院大门的方向。
苏莹……她刚才那个样子,确实像是疯了。
这条短信……是谁发的
江屿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我狠狠掐灭。
不可能。
他恨我入骨,巴不得我死,怎么可能提醒我
大概是哪个看不过眼、又知道内情的好心人吧。
怎么了小晚脸色这么难看许眠发动车子,担忧地看了我一眼,检查结果不好吗
没事。我摇摇头,把那条奇怪的短信抛到脑后,遇到条疯狗,被吠了几声。
许眠皱了皱眉:苏莹
嗯。我疲惫地闭上眼,走吧。
车子汇入车流。
我没有把那条短信当回事。一个已经彻底失势、自身难保的苏莹,能翻起什么浪
然而,我低估了一个女人被逼到绝境、尤其是可能还面临着某种身体剧变(那张妇产科的检查单)时,所能爆发出的疯狂。
三天后的傍晚。
许眠公司有点急事要处理,我一个人在家。
夕阳的余晖透过落地窗,洒在温暖的地板上。我坐在窗边的摇椅里看书,手边放着便携氧气瓶,细长的吸氧管垂在颊边。屋内很安静,只有书页翻动的声音和我细微的呼吸声。
叮咚——
门铃响了。
我以为是许眠忘带钥匙,放下书,起身去开门。
走到门口,习惯性地看了一眼猫眼。
门外站着的,是一个穿着某知名生鲜平台工作服、戴着鸭舌帽和口罩的配送员,手里捧着一个包装精美的水果礼盒。
您好,生鲜配送。隔着门,传来一个略显沉闷的男声。
我有些疑惑。我和许眠最近都没在这家平台下单。
我没订东西,你是不是送错了我隔着门问。
地址是海澜路17号,碧海云天A栋1701,温晚女士,没错吧配送员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单子。
地址和名字都对。
难道是许眠订的想给我个惊喜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了里面的木门,隔着外面的防盗铁门:东西放门口吧,谢谢。
好的女士。配送员依言将礼盒放在门口的地垫上,转身就走。
我看着他快步走进电梯间的背影,总觉得那身影有点莫名的熟悉感,但一时又想不起来。
等电梯门关上,楼道里恢复了安静,我才打开防盗门,弯腰去拿那个礼盒。
很沉。
包装很漂亮,透明的塑料膜下,能看到里面码放整齐的进口车厘子,个个饱满乌黑。
就在我的手指触碰到礼盒边缘的瞬间——
异变陡生!
旁边的消防通道门猛地被撞开!
一个穿着同样配送员服装、但身材明显壮硕许多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冲了出来!动作快得惊人!目标明确——直扑向我!
是苏莹!
虽然她也戴着口罩帽子,但那怨毒到极致的眼神,我死也不会认错!
她手里,赫然握着一把寒光闪闪的……水果刀!
温晚!你去死吧!她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用尽全身力气,朝我胸口狠狠捅来!
太快了!
太近了!
我根本来不及反应!大脑一片空白!身体的本能让我下意识地向后躲闪,但肺部一阵剧痛,动作慢了半拍!
冰冷的刀锋,带着致命的寒意,已经刺破了我胸前的衣料!
完了!
这个念头刚闪过脑海!
千钧一发之际!
斜刺里猛地扑过来一个高大的身影!
速度快如闪电!
带着一股决绝的、不顾一切的气势!
砰——!
沉闷的撞击声!
紧接着是利器刺入皮肉的、令人牙酸的噗嗤声!
温热的液体,溅到了我的脸上。
浓重的血腥味瞬间弥漫开来!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苏莹保持着捅刺的姿势,僵在那里,眼睛瞪得滚圆,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
而我,被那个突然扑出来的人死死护在怀里。
他的后背,完全暴露在苏莹的刀锋之下。
那把刀,此刻正深深地扎在他的肩胛骨下方!
鲜血,正从他深色的外套里迅速洇开,刺目惊心。
他高大的身躯因为剧痛而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却依然如同磐石般,牢牢地挡在我身前,没有挪动分毫。
我僵硬地抬起头。
撞进了一双熟悉又陌生的眼眸里。
深邃,幽暗,此刻因为剧痛而布满了血丝。
但里面翻涌的情绪,却复杂得让我心惊。
是……江屿!
怎么会是他!
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替我挡了刀!
巨大的震惊和荒谬感席卷了我,让我完全失去了反应能力。
江屿死死咬着牙,额头上瞬间布满了冷汗。他猛地转过头,看向持刀的苏莹,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暴怒和冰冷,如同被触犯了逆鳞的凶兽。
苏、莹!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因为剧痛而扭曲,却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威压。
苏莹被他这眼神吓得浑身一抖,握着刀柄的手下意识地松开了。
阿……阿屿……你……你怎么……她语无伦次,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惊恐和茫然。
江屿看都没再看她一眼,仿佛她只是一团肮脏的垃圾。他强忍着剧痛,猛地回身,一把将我紧紧搂进怀里!
力道大得惊人!
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要将我揉碎,嵌入他的骨血之中!
我被他勒得几乎窒息,鼻尖充斥着浓烈的血腥味和他身上那股熟悉的、却带着绝望气息的味道。
晚晚……他埋首在我颈窝,滚烫的呼吸喷在我的皮肤上,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巨大震颤和……深入骨髓的后怕,晚晚……你没事……没事就好……对不起……对不起……
滚烫的液体,一滴,一滴,砸落在我的颈窝里。
像烧红的铁水。
烫得我灵魂都在颤抖。
他……哭了
这个曾经亲手拔掉我呼吸管、冷酷绝情的男人……此刻抱着我,像个孩子一样……哭了
还说着……对不起
巨大的荒谬感和混乱,如同海啸般将我淹没。
我僵在他怀里,像个没有知觉的木偶。
大脑一片空白。
只有肩头传来的、他身体因为剧痛而无法抑制的颤抖,和那温热的、不断洇开的鲜血的触感,无比真实。
楼道里,响起了邻居惊恐的尖叫声和杂乱的脚步声。
杀人了!
快报警!
叫救护车!
一片混乱。
苏莹像是终于从巨大的打击中回过神,看着江屿抱着我、对我流露出那种她从未得到过的、近乎虔诚的痛悔和依恋,她眼中最后一点光亮彻底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彻底的疯狂和绝望。
啊——!!!她发出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尖叫,猛地转身,跌跌撞撞地冲进了消防通道,消失在楼梯间。
很快,刺耳的警笛声由远及近。
安保人员、警察、邻居……挤满了楼道。
我被江屿死死地抱着,动弹不得。他的血浸透了他的外套,也染红了我的衣服。
混乱中,我听到警察严厉的询问声,听到医护人员匆忙赶来的脚步声。
江屿被医护人员强行从我身上拉开,进行紧急止血包扎。他脸色惨白如纸,冷汗浸湿了头发,肩头的伤口狰狞地翻卷着,鲜血还在不断渗出。但他的目光,自始至终,都死死地钉在我身上。
那眼神,复杂得让我心头发颤。
有失而复得的狂喜,有深入骨髓的后怕,有难以言喻的痛苦,还有浓得化不开的……绝望的爱意
不。
一定是失血过多,他神志不清了。
或者……又是他演的一场戏
可……那滚烫的眼泪,那不顾一切扑上来的身影,那深可见骨的伤口……也是演的吗
代价未免太大了。
我站在原地,脸色苍白,看着医护人员将他抬上担架。他挣扎着,还想说什么,却被氧气面罩盖住了口鼻。
担架经过我身边时,他艰难地抬起那只没受伤的手,似乎想抓住我。
指尖颤抖着,带着血迹。
最终,无力地垂下。
他被抬走了。
楼道里一片狼藉,地上还残留着暗红的血迹和那个滚落在一旁、沾了血的精美水果礼盒。
警察在询问目击者,在做笔录。
许眠接到消息,疯了似的赶回来,看到我满身是血(大部分是江屿的),吓得魂飞魄散,抱着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小晚!小晚你怎么样!伤到哪里了!别吓我啊!
我没事……我的声音有些飘忽,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是……是江屿……
江屿!许眠惊愕地瞪大眼睛,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脸色变得极其难看,那个王八蛋又想干什么!他是不是和苏莹串通好的苦肉计!
苦肉计
用命来演苦肉计
我下意识地摇头,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
警察走过来,神情严肃:温小姐,您没事吧需要去医院检查一下吗另外,关于袭击者苏莹,我们已经发出通缉令。请您放心,我们一定会将她缉拿归案。还有江先生那边……
我不去医院。我打断他,声音疲惫不堪,我有点累,想休息。笔录……可以晚点再做吗
警察看着我苍白的脸色和身上的血迹,点了点头:可以,您先休息。我们会安排女警稍后上门为您做笔录。请务必注意安全。
许眠扶着我进了屋,反锁好门。
她手忙脚乱地给我倒热水,检查我身上有没有伤口。
我真没事,眠眠。我按住她颤抖的手,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混乱的心绪,血……都是江屿的。
许眠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脸色变幻不定:到底怎么回事苏莹那个疯子怎么会找到这里江屿又怎么会……
我不知道。我颓然地靠进沙发里,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苏莹扮成配送员……突然冲出来……然后……江屿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挡在了我前面……
我闭上眼,脑海里反复回放着那惊心动魄的几秒钟。
苏莹疯狂的刀锋。
江屿决绝扑来的背影。
刀锋刺入皮肉的声音。
他滚烫的眼泪。
还有那句嘶哑破碎的晚晚和对不起……
像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
他……他流了好多血……我喃喃道,指尖无意识地蜷缩起来,仿佛还能感受到那粘稠温热的触感。
许眠沉默了。她皱着眉,似乎在消化这过于离奇的信息。半晌,她才迟疑地开口:他……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了赎罪还是……他良心发现了
赎罪
良心发现
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谁知道呢。
或许,又是他精心算计的一环
可那伤……是真的。
那奋不顾身……也是真的。
这个曾经亲手将我推入地狱的男人,如今又像天神一样(虽然狼狈不堪)降临,替我挡下了致命的一刀。
多么讽刺。
多么……荒谬。
江屿的伤很重。
苏莹那一刀,带着极致的恨意,几乎用尽了全力,扎得很深,离肺部只有毫厘之差。医生说,再偏一点,后果不堪设想。他失血过多,手术后昏迷了很久。
苏莹在逃窜了三天后,在一个偏僻的码头被警方抓获。据说被捕时,她精神已经有些失常,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他爱的是我、温晚该死之类的话。等待她的,将是法律的严惩。
这些消息,都是许眠打听来告诉我的。
我一次也没有去医院看过江屿。
许眠劝过我:不管怎么说,他这次……确实救了你。于情于理……
眠眠,我打断她,看着窗外蔚蓝的大海,声音平静无波,我和他之间,早就两清了。他救我,是他自己的选择。不代表我欠他什么,更不代表过去的一切可以一笔勾销。
伤口可以愈合。
疤痕却永远都在。
就像我肺叶上那些永久性的损伤,和这根形影不离的氧气管。
许眠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日子似乎又恢复了平静。
海风依旧温柔。
只是心底某个角落,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石子,荡开了一圈涟漪,再也无法回到最初的死寂。
我开始失眠。
梦里,反反复复出现那惊魂的一幕。有时是苏莹狰狞的脸和冰冷的刀锋,有时是江屿扑过来时那双决绝又复杂的眼睛,有时是他肩头绽开的、刺目的血花……
惊醒时,往往一身冷汗,肺部憋闷得难受,需要大口大口地吸氧才能平复。
我知道,有些东西,终究是不一样了。
那个叫江屿的男人,用他的血,在我自以为坚不可摧的心防上,凿开了一道缝隙。
半个月后的一天傍晚。
许眠陪我在海边栈道散步。夕阳把海面染成一片绚烂的金红。
我的手机响了。
是一个本地的座机号码。
我犹豫了一下,接起。
喂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然后,传来一个极其沙哑、虚弱,却又无比熟悉的男声。
晚晚……
是江屿。
我的心猛地一跳,握着手机的手指瞬间收紧。
是我。我声音冷淡。
我……出院了。他的声音很轻,带着大病初愈的虚弱,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我……能见你一面吗就一面……有些话……我想亲口告诉你。
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说的。我下意识地拒绝,语气冰冷。
是关于……五年前。他似乎预料到我的反应,急忙说道,声音带着一丝急切和……恳求关于……我拔掉你呼吸管……的真正原因。
真正原因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呼吸骤然变得困难起来!
真正原因……不就是他厌弃了我,想给苏莹腾位置吗!
还能有什么原因!
江屿,我咬着牙,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收起你那套虚伪的把戏!当年的事,录音清清楚楚!你亲手做的,亲口说的!现在想编造什么借口来洗白你不觉得可笑吗!
不是借口!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因为激动而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好半天才喘着粗气,带着浓重的鼻音和绝望,晚晚……求你……给我十分钟……不,五分钟!就五分钟!如果……如果你听完,还是恨我……我江屿发誓,这辈子……再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我用我的命……起誓!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悲怆和……难以言喻的痛苦。
那痛苦,不像伪装。
我拿着手机,久久沉默。
海风拂过脸颊,带着咸湿的气息。
夕阳沉入海平线,只留下漫天凄艳的晚霞。
许眠担忧地看着我。
最终,一个冰冷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颤抖的声音,从我唇间逸出:
好。在哪里
见面的地点,是海边一处僻静的礁石滩。
海浪拍打着黑色的礁石,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暮色四合,远处的城市灯火次第亮起。
我让许眠在远处的车子里等我。
独自一人,走向那个伫立在礁石边的身影。
他穿着宽松的病号服外面套着一件深色的薄外套,身形比记忆里单薄了许多,脸色在暮色中显得异常苍白憔悴。右肩的位置,衣服下还能看到明显的包扎隆起。他站在那里,背对着我,望着沉沉的大海,背影透着一股浓重的、化不开的孤寂和萧索。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
看到我的瞬间,他黯淡的眼底,瞬间燃起一簇微弱的光亮。那光亮里,有欣喜,有痛楚,有千言万语,最终都化为一种近乎贪婪的凝视,仿佛要将我的模样深深镌刻进灵魂深处。
晚晚……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
五分钟。我停下脚步,离他几米远,语气冰冷,没有一丝波澜,计时开始。
海风吹起我的长发,露出了耳后那根透明的氧气管。他的目光落在上面,瞳孔猛地一缩,眼底翻涌起剧烈的心痛和自责,嘴唇颤抖着,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化为一声压抑的叹息。
好。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稳住摇摇欲坠的身体。他的目光投向翻滚的海浪,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揭开陈年伤疤的痛楚。
五年前……你躺在ICU,医生下了三次病危通知。每一次……都像是把我凌迟一遍。
他们说……你肺部感染太严重,引发了多器官衰竭,自主呼吸几乎没有了……全靠机器撑着。但机器撑得越久,对你自身功能的恢复越不利……你活下来的几率……微乎其微。除非……除非你自己有强烈的求生意志,刺激身体机能……
他顿了顿,声音哽住,肩膀因为压抑的情绪而微微颤抖。
我守在你床边……看着你毫无生气地躺在那……身上插满了管子……像……像一个破碎的娃娃……他猛地闭上眼,两行清泪无声地从眼角滑落,我恨我自己……恨我为什么没有保护好你……恨我为什么……让你走到了那一步……
后来……医生私下找我谈话。他说……温小姐的情况……可能就这两天了。继续用机器……也只是……拖延时间,徒增痛苦。而且……高昂的费用……他们建议……
建议放弃我冷冷地接话,心口一片冰凉。
江屿猛地睁开眼,看向我,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和挣扎:不!不是放弃!我怎么可能会放弃你!就算倾家荡产!就算用我的命去换!我也要你活着!
他的情绪激动起来,牵动了伤口,痛得他闷哼一声,脸色更白了几分。他捂住肩头,喘息了几下,才继续道:
医生说……还有一个……极其冒险的办法。成功率……可能不到百分之一。
他抬起头,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看着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血泪里浸泡过:
就是……在严密监控下……短暂地撤掉呼吸支持……用最强烈的刺激……激发你本能的求生欲!就像……给濒死的心脏做电击除颤!
我的大脑嗡地一声!
像是被一道惊雷劈中!
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
医生说……这方法……九死一生。成功了……或许能唤醒你的一线生机。失败了……就是……就是……他哽咽着,说不下去,巨大的痛苦让他佝偻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
海浪声,风声,他痛苦的咳嗽声……交织在一起。
我的世界,却陷入一片死寂的空白。
短暂撤掉呼吸支持
用最强烈的刺激
所以……
所以那天……
他拔掉我的呼吸管……
扯掉我的氧气面罩……
不是为了杀我……
而是……为了救我!
为了那……渺茫得几乎不存在的……百分之一的生机!
他看着我濒死的挣扎……
听着监护仪刺耳的报警……
忍受着亲手将最爱的人推入濒死绝境的煎熬……
只是为了……搏那一点点……让我自己喘气的可能!
为什么……不告诉我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像砂纸摩擦。
告诉你江屿惨然一笑,脸上泪痕交错,晚晚……那种情况下……我怎么告诉你我敢赌吗万一……万一你知道了……心里有了依赖……或者……或者干脆绝望放弃了……那唯一的生路……不就断了吗
我只能……用最极端的方式……逼你!恨我也好!怨我也罢!只要你能活下来!我宁愿你恨我一辈子!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和绝望,你知道……我看着你停止呼吸……看着那条线快平了的时候……是什么感觉吗
他猛地捶打着自己的胸口,发出沉闷的声响,泪如雨下。
像有人……活生生把我的心脏……挖出来了!碾碎了!晚晚!我宁愿那一刀……是捅在我心上!我宁愿死的是我!
巨大的信息量如同海啸,将我彻底淹没。
我站在原地,浑身冰冷,僵硬得如同礁石。
五年来,支撑我活下去的恨意,那根名为复仇的精神支柱,在这一刻,轰然倒塌。
露出底下……一片狼藉的、血淋淋的真相。
原来……
原来他拔掉我的管子,不是谋杀。
是……一场绝望的豪赌。
赌注,是他的灵魂,和我的命。
后来呢我的声音轻得像叹息。
后来……江屿的声音低了下去,充满了疲惫和……浓得化不开的悔恨,后来你挺过来了……虽然很微弱……但监护仪上的数据……开始波动了……医生冲进来抢救……把你从鬼门关……又拉回来一点……
再后来……你转去了普通病房……但一直昏迷不醒……医生说……你的求生意志……很低……可能……可能永远醒不过来……
那段时间……公司因为之前的动荡……加上我无心打理……情况很糟……苏莹……她一直在帮我……也……一直在逼我……他的语气充满了痛苦和厌恶,她拿着公司的一些把柄……威胁我……逼我和她在一起……逼我……放弃你……
我那时候……整个人都是乱的……一边是不知道能不能醒来的你……一边是摇摇欲坠的公司……还有苏莹的步步紧逼……我像个行尸走肉……
直到……许眠出现了。他看向我,眼神复杂,她不知道从哪里得到了消息……像疯了一样冲到医院……把我狠狠打了一顿……骂我是畜生……然后……她把你带走了……带得远远的……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找过你……发了疯一样地找……可是……找不到……一点消息都没有……许眠把你藏得太好了……
再后来……他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就是你知道的了。我找不到你……心如死灰……公司也半死不活……苏莹觉得时机到了……用尽手段……逼我和她结婚……想彻底绑住我……也彻底……断了你的念想……
我同意了。他的声音低下去,带着无尽的苍凉,不是因为爱她……而是……我觉得……我这样的人……不配再拥有幸福了……我弄丢了我的晚晚……我活该下地狱……
屿光科技……是我最后一点支撑……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拼命地把它做大……做上市……或许……潜意识里……是希望……希望你能看到……希望你知道……我还没有彻底烂掉……希望……你或许……或许有一天会回来……
可我没想到……你回来了……却是带着……那样的恨……他痛苦地闭上眼,婚礼上……听到录音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是你……只有你……晚晚……那一刻……我竟然……是高兴的……
你活着……你回来了……哪怕……是来要我命的……我也……甘之如饴……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化为一声长长的、沉重的叹息。仿佛卸下了背负了五年的、沉重的枷锁。
暮色深沉。
海风带着入骨的凉意。
我站在那里,浑身冰冷,血液似乎都凝固了。耳边只有海浪拍打礁石的哗哗声,和他沉重压抑的喘息。
五分钟。
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支撑了我五年、让我从地狱爬回来的恨意,原来是一场巨大的、可悲的误会
那个被我视为恶魔、恨不得啖其血肉的男人,原来一直在地狱里煎熬,用他自己的方式,笨拙地、绝望地……爱着我
多么荒谬。
多么……可笑。
说完了我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江屿抬起头,通红的眼睛里,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希冀,还有浓得化不开的绝望。
晚晚……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我伤你太深……我……他语无伦次,像个等待最终宣判的囚徒。
江屿,我打断他,目光越过他,投向远处沉入黑暗的大海,你知道,这五年,我是怎么过来的吗
他身体猛地一颤。
我每一天……都在恨你。我的声音很轻,却像冰冷的刀子,恨你薄情寡义,恨你心狠手辣,恨你毁了我的人生……这根氧气管……我抬手,轻轻碰了碰耳后那根细长的管子,它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我是怎么像个废物一样……被你像丢垃圾一样……丢在死亡线上……
江屿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嘴唇颤抖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你的解释……很动听。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没有温度的笑容,或许……是真的吧。毕竟,你这一刀,挨得挺实在的。
但是,江屿,我转过头,目光终于落在他那张写满痛悔的脸上,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伤害,就是伤害。
不会因为你的动机是‘为我好’,它就变得不痛了。
不会因为你‘用心良苦’,我受过的苦就可以一笔勾销。
我这破碎的身体……我这五年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我这根永远摆脱不了的管子……都是实实在在的。
你的一句‘对不起’,一句‘我爱你’,太轻了。
轻得……托不起我这些年受过的罪。
海风卷起我的裙摆,猎猎作响。
江屿站在那里,像一尊瞬间失去所有生气的石像。眼底最后那一点微弱的光,彻底熄灭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深沉的黑暗和绝望。
他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久到仿佛要把我的样子,刻进他轮回的骨血里。
最终,他极其缓慢地、艰难地,扯动了一下嘴角。
那是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百倍的笑容。
带着一种心死如灰的释然。
我……明白了。
他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瞬间就被海浪声吞没。
他深深地、深深地看了我最后一眼。
那一眼,包含了太多太多我无法理解、也不愿去理解的情绪。
然后,他转过身。
拖着那条受伤的胳膊,一步一步,踉跄地、却又无比坚定地,走向更深沉的暮色里。
走向……那片漆黑的大海。
背影萧索,孤寂,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弃。
我站在原地,没有动。
看着他决绝的背影,心口某个地方,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剜掉了一块。
空落落的。
冷风呼啸着灌进去。
带来一种……灭顶的钝痛。
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
滚烫的。
灼烧着脸颊。
不是为了他。
是为了……我那被彻底颠覆的、一片狼藉的五年。
为了……那场从一开始,就错得离谱的……爱情与恨意。
江屿走了。
彻底消失在我的世界里。
许眠告诉我,他处理完了屿光科技所有的后续事宜,将剩余的资产变卖,成立了一个针对肺部重症患者的专项医疗救助基金。基金的名字,叫晚风。
然后,他捐掉了名下所有的财产。
孑然一身。
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有人说他出家了。
有人说他去了某个战乱之地做无国界医生。
也有人说,他沉在了那片我们见最后一面的海里。
众说纷纭。
我没有去打听。
也没有那个必要。
那场海边的谈话,像一场大梦。
梦醒了。
生活还要继续。
我和许眠依旧生活在这个温暖的海滨小城。
日子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我努力做着康复,肺功能在湿润的空气和精心的调养下,有了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好转。虽然氧气管还是离不开,但依赖的程度减轻了一些。
许眠的公司发展得不错,她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多。
偶尔,她会小心翼翼地提起顾行舟。
顾总……前几天还问起你,问你身体怎么样了。
哦。我淡淡地应着,修剪着阳台上的盆栽。
他……好像一直挺关心你的。许眠试探着。
嗯,顾总是个不错的合作伙伴。我放下剪刀,拿起喷壶。
许眠看着我平静无波的脸,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顾行舟是个很好的人。
冷静,睿智,强大,在我最无助的时候,给了我最有力的支撑。
但我的心,像一片被战火彻底焚毁的废墟。
寸草不生。
再也承载不起任何新的东西。
又过了半年。
初冬。
一个阳光晴好的下午。
我去医院做例行的肺功能复查。
检查结果比预想中要好一点点。医生鼓励我继续坚持康复训练。
走出诊室,心情难得地轻松了一点。
医院大厅里人来人往。
我低着头,小心地避让着行人,准备离开。
温晚
一个有些迟疑、带着点熟悉感的女声在身后响起。
我停下脚步,回头。
一个穿着米白色羊绒大衣、气质温婉的女人站在不远处,手里牵着一个三四岁、粉雕玉琢的小男孩。她看着我,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眼神清澈明亮。
是……苏禾
苏莹的……堂妹
那个在我和江屿还没离婚时,为数不多对我释放过善意的苏家人。后来因为看不惯苏莹的所作所为,和家里闹翻,早早出国了。
苏禾姐我有些意外。
真的是你!苏禾惊喜地走过来,上下打量着我,眼神里带着真诚的关切,好久不见!你……看起来气色好多了!她的目光掠过我耳后的氧气管,没有任何异样,只有纯粹的关心。
嗯,好多了。你怎么在这里我挤出一个笑容。
带小宝来做儿保。苏禾温柔地摸了摸小男孩的头,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厚厚的牛皮纸文件袋。
她脸上的笑容淡去,眼神变得有些复杂,带着一丝犹豫和……歉意。
这个……是前段时间,我回国处理一些事情,在整理我……我堂姐苏莹以前的旧物时,无意中在一个很隐蔽的旧书箱夹层里找到的。她将文件袋递给我,语气有些沉重,我觉得……或许……应该交给你。
我疑惑地接过文件袋。
入手有些沉。
是什么
你自己看吧。苏禾叹了口气,眼神复杂地看了我一眼,我……先带小宝去检查了。保重身体,温晚。
说完,她牵着小男孩,匆匆离开了。
我拿着那个沉甸甸的文件袋,站在人来人往的医院大厅,心头莫名地涌起一阵不安。
走到角落的长椅坐下。
深吸了一口气,打开了文件袋的封口。
里面,是厚厚一沓装订好的文件。
纸张已经有些泛黄。
最上面一页,是五年前,那家顶级私人医院的病历复印件。
患者姓名:温晚。
我皱着眉,一页一页翻下去。
前面都是些常规的检查报告和用药记录,触目惊心,记录着我当年病情的凶险。
直到……
我翻到了最后几页。
是几份不同时间、但都集中在我病危那几天的……专家会诊记录。
上面清晰地写着:
【……患者温晚,重度肺部感染引发多器官衰竭,自主呼吸微弱,依赖呼吸机维持。经多次评估,病情持续恶化,常规治疗方案收效甚微,预后极差……】
【……鉴于患者求生意志薄弱,陷入深度昏迷状态,继续机械通气支持意义不大,且徒增患者痛苦及家属经济负担……】
【……综合多位专家意见,建议……适时终止无意义的生命支持措施,实施安宁疗护……】
【家属(签字):江屿】
【与患者关系:丈夫】
【日期:……】
我的手指,死死地捏着那几页薄薄的纸。
指尖冰凉。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瞬间窜遍全身!
建议……终止生命支持
安宁疗护
家属签字……江屿!
所以……
所以那天,他拔掉我的管子……
根本不是什么九死一生的刺激疗法!
而是……在医生已经明确建议放弃、签署了同意书之后……
执行终止生命支持措施!
他骗我!
他彻头彻尾地骗了我!
什么百分之一的生机!什么绝望的豪赌!
统统都是谎言!
他就是在执行医生的放弃治疗决定!
他亲手……结束我的生命!
那所谓的刺激求生欲……根本就是他为了减轻自己负罪感、或者是为了在婚礼闹剧后博取我同情……而编造的弥天大谎!
巨大的愤怒和被人愚弄的耻辱感,如同火山般在胸腔里爆发!
我气得浑身发抖!肺部一阵尖锐的绞痛!眼前阵阵发黑!
江屿!
你这个骗子!
你这个彻头彻尾的、冷血的畜生!
我猛地站起身!抓起那个文件袋!胸口剧烈起伏!恨不得立刻找到那个男人!把这些纸狠狠摔在他脸上!质问他!为什么还要编造那样一个可悲的谎言来欺骗我!
就在我转身的瞬间——
眼角的余光,瞥到了文件袋里滑落出来的最后一样东西。
不是病历。
是一张……皱巴巴的、边缘甚至有些焦黑痕迹的……信纸
被折叠着,夹在病历的最后。
我强压着滔天的怒火和恶心,颤抖着手,捡起那张信纸。
展开。
上面,是江屿的字迹。
龙飞凤舞,力透纸背。
却写得极其凌乱、仓促,很多地方甚至被大团大团的墨迹晕染开,像是……被水滴打湿过
【晚晚: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大概已经不在了。
别难过。这是我应得的报应。
医生今天又找我谈话了。
他们说,你醒过来的希望……很渺茫了。
他们建议……让你……安宁地走。
我签了字。
拿着笔的手,抖得不像自己的。
签下名字的那一刻,我知道,我亲手……判了你的死刑。
也判了我自己的。
晚晚,对不起。
这一句对不起,太轻了。轻得连我自己都觉得恶心。
是我混蛋。
是我眼瞎心盲,被苏莹蛊惑,伤透了你的心。
是我没有保护好你,让你受了那么大的罪,躺在那里生不如死。
现在,还要由我……来签下这张放弃你的纸。
我他妈就是个畜生!
我恨我自己!恨不能千刀万剐!
可是晚晚……
我真的……没有办法了。
我看着你躺在那里,一天比一天瘦弱,一天比一天没有生气……身上插满了管子……每一次医生抢救,都像是在你身上动刑……
我的心……也跟着被凌迟。
我宁愿躺在那儿的是我!
我宁愿替你去受所有的苦!
医生说……继续下去……也只是……无谓地延长你的痛苦……
他们说……或许……放手……才是对你最后的仁慈……
仁慈
去他妈的仁慈!
我只想要你活着!
哪怕你恨我!哪怕你一辈子不原谅我!哪怕你永远醒不过来!只要你还有一口气在!只要你还在我眼前!
可是……可是看着你那么痛苦……我……
晚晚……我该怎么办
我到底该怎么办!
签字笔被我折断了。
我像个疯子一样冲出了医生办公室。
我跑到你的病房外。
隔着玻璃看着你。
我跪下了。
对着那扇门。
我求老天爷。
求各路神佛。
求他们……把我的命拿走!把我的寿命给你!把我的健康给你!
求他们……让你醒过来!
只要你能好起来!让我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我都愿意!
可是……
没有回应。
病房里……只有冰冷的机器声。
晚晚……
我撑不住了。
我真的……撑不住了。
如果……如果注定要失去你……
那么……至少……让我亲手……送你最后一程。
我知道……这很自私……很残忍……
但我不能……把你交给冰冷的机器……交给陌生的医生……
你的最后一段路……我想陪着你。
亲手……断开那些束缚你的管子。
就像……亲手斩断我们之间……这孽缘的枷锁。
晚晚……
别怕。
黄泉路上……走慢点。
等我。
等我赎清这一身的罪孽。
下辈子……
换我干干净净地去爱你。
用命去护你。
绝不负你。
江屿绝笔】
信纸的右下角,日期赫然是——
我病危那几天。
他签字同意放弃治疗的那一天。
日期旁边,是几团模糊得几乎看不清字迹的墨痕。
像干涸的泪。
又像……滴落的血。
我拿着那张薄薄的信纸。
像拿着一块烧红的烙铁。
烫得我灵魂都在尖叫。
全身的力气瞬间被抽空。
我踉跄着后退一步,跌坐在冰冷的长椅上。
信纸从我颤抖的手中飘落。
像一片枯叶。
原来……
原来他没有骗我。
至少……在拔掉呼吸管的动机上,他没有骗我。
他签字同意放弃,是绝望之下的妥协,是看着爱人受尽折磨却无能为力的崩溃。
他拔掉我的管子,不是冷血的执行,而是……一种近乎殉葬般的、绝望的陪伴。
他宁愿背负杀人凶手的罪名,宁愿被我恨入骨髓,也要亲手送走我,结束我的痛苦。
他在那份放弃治疗同意书上签字时,就已经给自己判了死刑。
他从未想过独活。
巨大的悲恸,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瞬间将我吞没。
五年来,所有的恨意、怨怼、不解、困惑……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最终的答案。
原来。
至始至终。
那个被我恨之入骨的男人。
在用他自己的方式。
笨拙地。
绝望地。
甚至不惜背负千古骂名地……
爱着我。
而我……
却亲手把他推向了更深的深渊。
在他替我挡下那一刀之后。
在他流着泪说对不起之后。
在我知道了真相之后……
我依然用最冰冷、最残忍的话……
将他彻底推向了……那片漆黑的大海。
江屿……
我蜷缩在冰冷的长椅上,像个迷路的孩子,终于失声痛哭。
为这阴差阳错的五年。
为这满目疮痍的爱情。
为那个……被我亲手推向绝路的……傻瓜。
又是一年深秋。
海边的风带着凉意,吹拂着漫山遍野的芦花,像一片起伏的、忧伤的白色海洋。
我穿着厚实的米白色毛衣,围着柔软的围巾,坐在轮椅上。许眠推着我,沿着一条安静的小路,慢慢走着。
我的腹部,已经高高隆起。
里面孕育着一个崭新的、脆弱的小生命。
肺部承受着额外的负担,呼吸比平时更费力一些。我手里握着小型的便携制氧机,透明的细管连接着鼻孔,提供着稳定的氧气流。
许眠停下脚步,蹲下身,细心地帮我掖了掖腿上的毯子。
累了吗要不要歇会儿
我摇摇头,目光投向不远处,山坡下那片宁静的蔚蓝海湾。
就快到了。
许眠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推着我继续向前。
最终,我们停在了海湾边一处视野开阔的平台上。
这里,正对着无垠的大海。
海浪温柔地拍打着岸边的礁石,发出舒缓的哗哗声。海鸥在空中盘旋,发出清亮的鸣叫。
海风拂过脸颊,带着咸湿的气息,吹动我耳畔的发丝和那根透明的氧气管。
许眠默默地退开几步,在不远处守着。
我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个素雅的白色瓷罐。
很轻。
里面……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缕海风,几粒细沙。
这是……晚风基金的负责人辗转交给我的。说是江屿离开前,唯一留下的东西。他说,如果他回不来,就把这个……撒在他最后消失的那片海里。
我抱着瓷罐,望着眼前这片浩瀚的、包容一切的大海。
阳光洒在海面上,碎金万点。
江屿……我低声开口,声音被海风吹得有些飘忽,我来了。
带着……我们的孩子。
我低下头,轻轻抚摸着高高隆起的腹部。那里,传来一阵轻微的胎动,像是一个小小的回应。
医生说……是个男孩。我笑了笑,眼泪却无声地滑落,你说……他会长得像谁
海浪声依旧。
无人回应。
我看了你留下的信。我抱着瓷罐,像抱着稀世的珍宝,对不起……现在才懂。
你是个傻瓜。
天底下……最大的傻瓜。
海风呜咽着,卷起几片洁白的芦花,打着旋儿,飘向大海深处。
下辈子……我的声音哽咽,带着浓重的鼻音,别那么傻了。
记得……干干净净地来找我。
我……等着。
我站起身,虽然有些吃力,但动作很稳。
许眠想过来扶我,我摇摇头。
我抱着那个素白的瓷罐,一步一步,走到平台的边缘。
面朝大海。
春暖……却再无花开。
我拔掉瓷罐的盖子。
将罐口倾斜。
里面细白的沙子,混合着无形的风,被温柔的海风卷起,纷纷扬扬,飘散开去。
像一场无声的雪。
落入了那片……他最终选择的、永恒的蔚蓝里。
江屿……
晚安。
我轻声说。
海风拂过,带走了最后一丝细沙,也带走了那声低语。
只剩下海浪温柔地拍岸。
一遍。
又一遍。
像是永恒的叹息。
又像是……遥远的回应。
我站在原地,手轻轻覆在隆起的腹部,感受着里面那个小生命有力的心跳。
阳光暖暖地洒在身上。
耳畔,氧气装置发出极其轻微的、稳定的嘶嘶声。
像生命……绵长而坚韧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