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强撕碎我五块钱的早餐发票时,唾沫星子溅到我脸上:嫁我十年还学不会省钱
我蹲在菜场腥臭的地上捡别人丢掉的小票,破包被鱼钩划开,露出夹层里泛黄的购房收据。
收款人姓名不是我,也不是他——是他部门新来的实习生。
我默默把收据浸在鱼血里,看着周强情妇的名字在血污中慢慢浮肿变形。
他永远不会知道,纺织厂流水线上那些被他嘲笑的次品编号,正在我账本角落汇成23%的次品率数据。
明天副厂长侄女就要顶掉我的主任位置。
真巧,我新买的录音笔电量满格。
1
菜市场的空气永远像一锅熬过头的杂碎汤,烂菜叶子和鱼腥气搅在一起,黏糊糊糊在人身上。我低头看着手里那个蔫头耷脑的洋葱,指甲无意识地抠着它干枯发皱的表皮,黄褐色的碎屑簌簌往下掉。卖菜的老张头斜睨着我,手里油腻腻的塑料袋甩得哗啦响:陈茧,两块三,给现钱还是扫码他嗓门儿大,周围几个摊贩的目光像沾了鱼鳞的钩子,若有若无地挂过来。
现钱。我声音发涩,从那个边角磨得发白、拉链早坏了半截的旧挎包深处,摸出卷得紧紧的一小叠零票。手指有点抖,数出两块三毛,钢镚儿在掌心撞出一点冰凉的响动。老张头一把抓过去,捻了捻,随手丢进脚下同样油腻的塑料钱箱里,动作粗鲁得像在丢垃圾。
刚转身,一个同样来买菜的大姐,手里拎着条还在抽搐的鱼,鱼尾甩出的血水混合着腥臭的黏液,啪地一下溅到我裤腿上,留下几点暗红的污迹。她连声道歉都没有,脚步都没停。我低头看着那几点迅速晕开的污痕,像几块丑陋的胎记,胃里一阵翻腾。旁边水产摊上,鱼贩正抡起厚重的砍刀,咚一声狠狠剁在案板上,一条挣扎的鱼头身分离,血和内脏溅得到处都是。空气里的腥膻气更浓了,沉甸甸地压下来。
我几乎是逃也似的挤出这片污糟,刚走到市场口相对干净点的水泥地上,喘了口气,裤兜里的手机就嗡嗡震动起来。掏出来一看,屏幕上是周强的名字。手指划过接听键,刚喂了一声,他劈头盖脸的声音就砸了过来,又冷又硬,像刚从冰柜里拿出来的冻鱼:
陈茧,早餐发票呢拍给我。今天怎么花了五块不是让你楼下买三块的包子吗他的声音透过电波传来,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明显的不耐烦。
我喉咙发紧,攥着手机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泛白,指甲掐进了掌心,才勉强维持声音的平稳:楼下…今天包子铺没开门,我在前面路口买的鸡蛋灌饼,加了个肠……
加肠他的音调猛地拔高,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尖利得刺耳,谁让你加肠的发票呢拍给我!没发票,就当是你自己嘴馋吃了!
通话被粗暴地挂断,忙音单调地响着,像小锤子一下下敲在我太阳穴上。我站在原地,水泥地的凉气顺着鞋底往上爬。周围人来人往,没人多看我一眼。我慢慢蹲下身,像个被抽掉骨头的破口袋。目光在脚边灰扑扑的地面上逡巡,搜寻着那些被人随意丢弃的、皱巴巴的白色小票。
指尖碰到一张沾着泥水的,刚想捡起来,旁边突然伸过来一只穿着崭新亮面运动鞋的脚,毫不客气地踩了上去,还碾了碾。我抬起头,是副厂长那个打扮时髦的侄女吴莉莉。她手里拎着个印着巨大Logo的奢侈品纸袋,里面露出一角鲜艳的包装。她像是没看见我,只顾着低头看自己新做的亮片指甲,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流行歌。她走开时,纸袋边缘蹭过旁边鱼摊湿漉漉的案板,嗤啦一声,留下一条暗红的、腥臭的鱼血印子。她嫌弃地啧了一声,抽出张纸巾胡乱擦了擦袋子,随手把沾了血的纸团扔在地上,正好落在我脚边。
我盯着那团污糟的纸巾,视线有些模糊。低下头,继续在那片被无数鞋底踩踏过的、混合着烂菜叶、鱼鳞和污水的地上,寻找着能证明我清白的废纸片。终于又看到一张相对干净的白色小票,蜷缩在墙角。
我挪过去,伸手去够。就在身体前倾的刹那,肩上的旧挎包带子猛地被旁边摊位支出来的一个锈迹斑斑的挂鱼钩子挂住了。刺啦——一声裂帛般的脆响,包侧面那层早已磨损变薄、被缝纫机油浸得发脆发硬的帆布衬里,被彻底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包里的东西哗啦一下散落出来。记账本、零钱包、半包纸巾、还有那把用了十年、外壳都磨得发亮的旧钥匙。
最扎眼的,是那本厚厚的、用廉价塑料皮包着的记账本。它摔在地上,摊开了。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全是数字和日期,记录着这个家十七年来每一分钱的来处和去处。买菜、水电、孩子的学费、老人的药费……字迹工整,却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沉重。
然而,我的目光却像被冻住了一样,死死钉在记账本掉落时,从那个被划破的衬布夹层里滑出来的一张纸片上。
那纸片不大,微微泛黄,显然有些年头了,折痕很深。它静静地躺在记账本旁边,像一块丑陋的疮疤突然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上面印着模糊的蓝色表格和红色印章。
最刺目的,是收款栏那行打印的黑色小字:
付款方:周强
收款方:张雅雯
项目:购房首付款
金额:¥150,000.00
张雅雯。这个名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我的眼球。
周强他们部门新来的实习生。那个刚毕业没多久,笑起来眼睛弯弯,声音甜甜,总爱穿粉色裙子的姑娘。周强有一次醉酒回来,还含糊不清地夸过她单纯、上进。
一股冰冷的、带着浓重铁锈味的腥气突然涌入鼻腔。是旁边鱼摊上,一条刚被开膛破肚的大鱼在最后的痉挛中,尾巴猛地一甩,一大片带着血水的鱼鳞和内脏黏液,不偏不倚地飞溅过来,正好泼洒在那张摊开的收据上,也溅到了我的手腕上。
暗红的血水迅速在泛黄的纸面上洇开,张雅雯那三个字,在黏腻的血污中慢慢肿胀、变形,像水底腐烂膨胀的尸体。血水渗进纸张的纤维,把那名字泡得模糊不清,边缘晕染开,透出一种肮脏而怪异的粉红色。
我蹲在脏污的地上,周围是喧嚣的市声,鱼贩的吆喝,剁肉的闷响,讨价还价的嘈杂。可我的世界里,只剩下眼前这张被血水浸泡的收据上,那个扭曲变形的名字。
手腕上沾着的血水混合物,正慢慢变冷,黏腻得令人作呕。
十七年。这本账记了整整十七年。记下了每一分柴米油盐的斤斤计较,记下了每一次伸手要钱时小心翼翼的屈辱,记下了这个家表面平静下所有的精打细算和入不敷出。
原来,它同时也记下了一场漫长的、无声的背叛。记下了那个口口声声要省钱、要计划的男人,是如何轻描淡写地,把十五万——一个我和孩子几年都未必能攒下的数字——当作首付款,塞进了另一个年轻女孩的口袋,换来了一个写着别人名字的、崭新温暖的窝。
我盯着那被血污扭曲的名字,指尖无意识地、一下下地抠着裤腿上早已干涸变硬的泥点,直到指甲缝里塞满了黑黄的污垢。
记账本摊开的某一页页脚,几个用红笔反复描画、显得格外突兀的符号跳进余光——不是数字,而是几个奇怪的√和×,旁边跟着一串无人能懂的数字和字母组合,像是某种冰冷的密码。
2
收据上的鱼血已经干涸发硬,变成一种污浊的深褐色,牢牢地扒在泛黄的纸面上,把张雅雯三个字糊成了面目模糊的一团。我用指尖轻轻碰了碰,触感粗糙而冰冷,像一块肮脏的痂。菜市场那浓得化不开的腥臭似乎还黏在鼻腔深处,混合着周强那句发票呢没发票当你自己吃了!的冰冷质问,在脑子里嗡嗡作响。
我没有哭。眼泪是奢侈品,早在我嫁给他第二年,因为买贵了三毛钱的青菜被他指着鼻子骂了半小时后,就流干了。现在只剩下一种更沉的东西,像纺织车间里那些堆积如山的次品布匹,一层层压在心口,又冷又硬。
我把这张散发着淡淡鱼腥和铁锈味的纸片,小心翼翼地夹回了那本厚厚的记账本里。塑料封皮冰凉,内页纸张粗糙的边角刮过指腹。合上本子,沉甸甸的,像捧着一块墓碑。十七年的光阴,日复一日的算计、忍耐、低声下气,最终都凝成了这张夹在夹层里、沾着别人鱼血的十五万收据。
破挎包衬里的大口子狰狞地敞着,像一张无声嘲笑的嘴。我找了根粗针,穿上最结实的尼龙线,就着窗外昏黄的路灯光,一针一线,笨拙地把它缝了起来。针脚歪歪扭扭,像条丑陋的蜈蚣爬在帆布上。每扎一针,布料都发出沉闷的噗嗤声,像是在艰难地喘气。缝好了,挎包变得更破旧,也更沉重了。我把记账本塞回去,拉上那半截好用的拉链,发出滞涩的刺啦声。
这一晚,周强没回来。电话照例是关机。我坐在餐桌旁,桌上摆着早已冷透的一盘炒青菜,一碗米饭。头顶的节能灯管发出低微的电流声,光线惨白,照着空荡荡的屋子。寂静像冰冷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淹没脚踝,漫过腰际,最后沉甸甸地压在头顶。只有墙上那只老旧的挂钟,秒针走动时发出咔、咔、咔的轻响,一下下,精准地切割着时间,也切割着我最后那点摇摇欲坠的指望。
第二天,纺织厂的空气一如既往地浑浊。浓烈的机油味、棉絮的粉尘、还有布料在高温定型时散发出的那股特有的、略带焦糊的气味,混杂在一起,沉甸甸地压迫着呼吸。巨大的织布机轰鸣着,像永不疲倦的钢铁怪兽,震得脚下水泥地都在微微发颤。细小的棉絮在光线里无声飞舞,落在头发上,衣服上,钻进鼻腔,带着一种工业的冷漠。
我换上那身洗得发白、袖口和领子都磨出了毛边的蓝色工装,戴上口罩。质检台冰冷的不锈钢台面反射着头顶惨白的灯光。手指拂过刚送检的一匹深蓝色斜纹布,指尖传来的触感让我动作微微一顿。这不是我们厂的货。布面经纬稀疏,手感粗糙发硬,带着一股劣质染料刺鼻的酸气。翻到布匹内侧的标签,上面的批次编号被一个不起眼的、小小的红色×覆盖着——这是我标记次品的记号。旁边,用极细的铅笔写着:K-2307。
这匹布,是副厂长吴胖子那个在仓库当保管的远房侄子,上周偷偷拉进来的私货。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我把这匹布单独拎出来,放到一边的次品区。动作间,工装裤口袋里,那张被鱼血糊了名字的收据边缘,硬硬地硌着大腿。
午休的铃声尖利地划破车间的喧嚣。工人们像退潮一样涌向食堂,留下巨大的机器暂时陷入沉寂。车间里只剩下机器冷却时轻微的嗡鸣和空气里悬浮的棉絮。我走到车间角落那个落满灰尘的工具柜旁。最下面一层抽屉,塞满了过期的报表、作废的领料单,还有一叠——周强他们公司废弃的打印纸。
这些纸,是他去年年底得意洋洋地带回来的。那时他刚签了个所谓的大单,拿回了一小摞印着烫金公司抬头和尊贵客户专属字样的A4纸,吹嘘说这是身份的象征。后来大概觉得没用,就随手塞给我当草稿纸了。我一直没动。
现在,我把它们翻了出来。纸张很厚实,带着高级铜版纸特有的光滑和分量感。烫金的公司抬头在昏暗光线下依旧刺眼,尊贵客户专属几个字透着一种虚伪的浮夸。我抽出了最上面那张。
车间的角落里,有一台老旧的针式打印机,平时用来打印检验报告单,色带都快打穿了,字迹常常模糊不清。我走过去,掀开积了一层灰的防尘罩。机器内部发出陈旧的塑料和金属混合的气味。我熟练地装好色带,把那张印着烫金抬头的纸,小心地塞进进纸口。
幽暗的角落里,只有打印机开始工作的微弱声响。打印头在导轨上左右移动,发出咔哒、咔哒、咔哒规律而单调的撞击声。色带在打印针的撞击下,将黑色的油墨一下下印在光滑的纸面上。微弱的指示灯映着我毫无表情的脸。
一份文件在吞吐的纸张上渐渐成型。
债务确认函
致:周强先生
兹确认,截至2025年3月22日,阁下因购房借款一事,累计欠付张雅雯女士款项共计人民币:壹拾伍万元整(¥150,000.00)。双方确认无误,此款项须于2025年4月10日前一次性清偿。逾期未付,张雅雯女士及其委托人将依法采取一切必要措施追讨债务,包括但不限于诉讼、资产冻结、公开追讨等,由此产生的一切费用及后果均由阁下自行承担。
特此函告。
落款处,本该是签名的地方,是空白的。
我从记账本里,翻出几张周强随手扔在家里垃圾桶的、签过名的差旅费报销单。上面的签名龙飞凤舞,带着他一贯的张扬。我用指尖细细描摹着那签名的每一个转折和力道,然后,拿起一支最普通的中性笔,屏住呼吸,在那份确认函的落款处,一笔一划地拓写上去。笔尖在光滑的铜版纸上有些打滑,我写得极慢,极用力。最后写下的周强两个字,几乎和他报销单上的一模一样,带着一种虚张声势的潦草。
十五万的数字,在昏暗的光线下,幽幽地反着光。
我把这张散发着油墨和铜版纸特有气味的纸对折好,塞进工装口袋。那张被鱼血糊了的收据,依旧冰冷地贴在大腿外侧。
下班后,我没有回家。根据周强手机里偶尔泄露的只言片语(他从不避讳我看他手机,大概觉得我看不懂),还有他带回来那张楼盘宣传单上的地址,我找到了那个叫雅苑的小区。不算很高档,但也干净整洁,楼间距也大,比我住的那片老破筒子楼强太多了。
找到对应的单元,上楼。楼道里很安静,弥漫着一股新装修材料混合着廉价空气清新剂的怪味。站在那扇深棕色的防盗门前,门上还贴着崭新的福字。猫眼像一只冰冷的眼睛,嵌在门板中央。
口袋里那张伪造的确认函,边缘似乎变得有些烫手。我深吸一口气,那空气里的怪味直冲脑门。没有犹豫,我迅速抽出那张纸,对折了一下,从门下方那条不算窄的缝隙里,用力塞了进去。
纸片滑入门内的瞬间,发出极轻微的沙的一声。
几乎是同时,门上的猫眼猛地暗了一下——里面有人,正透过那个小孔向外窥视。
data-fanqie-type=pay_tag>
我看不清门后的脸,但能清晰地感觉到一道充满惊疑、不安甚至是恐惧的目光,正死死地钉在我身上。也许只有半秒,也许更短,但那道目光的实质感,像针一样扎在皮肤上。
我没有停留,转身就走。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里发出清晰的回响。
三天。
这三天风平浪静。周强依旧早出晚归,甚至有一天晚上回来得特别晚,带着一身酒气,心情似乎不错,哼着不成调的歌。他看我的眼神,依旧是那种带着点厌烦的漠视,像看一件用了多年、早已失去价值的旧家具。他丝毫没察觉,他精心构筑的那个世界,地基已经开始松动。
第三天傍晚,我刚把淘好的米倒进电饭锅,插上电。厨房窗外,对面楼顶的鸽子扑棱棱飞过,留下一串咕咕声。突然——
哐!哐哐哐!!!
巨大的砸门声毫无预兆地炸响,像重锤狠狠砸在薄铁皮上,整扇防盗门都在剧烈震颤,门框上的灰尘簌簌往下掉。那声音粗暴、狂躁,带着毁灭一切的怒火。
周强!周强!你他妈给老子滚出来!一个男人嘶哑的咆哮穿透门板,像受伤野兽的嚎叫,狗日的!敢动老子的钱!给老子滚出来!还钱!!伴随着吼声,又是几声沉重的哐!哐!砸在门上,听声音像是金属棍棒。
我走到门后,没有立刻开门。透过锈迹斑斑的防盗门猫眼,外面楼道声控灯惨白的光线下,映出一张因暴怒而完全扭曲的脸。满脸横肉,眼睛赤红,脖子上青筋暴起,像一条条蚯蚓在蠕动。他手里果然攥着一根磨得发亮的镀锌钢管,正用那钢管头疯狂地砸着门。
周强!你个龟孙子!有种偷人没种认账是吧拿老子的血汗钱去养婊子!开门!老子今天不打断你的狗腿就不姓赵!口水沫子随着他的吼叫喷溅在猫眼玻璃上。
我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带着铁锈味灌入肺里。然后,我平静地拧开了门锁,拉开了里面那扇木门。只隔着一道锈迹斑斑的防盗铁栅栏。
门外的男人,赵大富——张雅雯那个据说在菜市场有摊位、还搞点拆迁的丈夫——看到开门的是我,愣了一下,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怒火更盛:周强呢叫他滚出来!妈的,敢坑老子!
唾沫星子穿过防盗门的缝隙,有几滴溅到了我脚上那双洗得发白的帆布鞋面上。
我没看他那张因暴怒而狰狞的脸,目光落在溅到鞋面的那点湿痕上。然后,我慢慢蹲下身,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巾,低着头,仔仔细细地擦拭着鞋面上那点微不足道的污迹。动作很慢,很专注,仿佛那是此刻世界上最重要的事。
楼道里死寂了一瞬,只剩下赵大富粗重的、像破风箱一样的喘息声。
擦干净了,我把纸巾团成一团,捏在手心。这才抬起头,隔着冰冷的防盗门铁栏,看向外面那个举着钢管的男人。我的声音不高,甚至没什么起伏,只是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
打人,是要坐牢的。
我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他手里那根钢管,讨债,是合法的。
赵大富脸上的横肉抽搐着,赤红的眼睛死死瞪着我,像是没听懂,又像是被这过于平静的反应噎住了。他嘴唇哆嗦着,想骂什么,却一时没吼出来,只有粗重的喘息声在狭窄的楼道里回荡。
我捏着那张沾了鞋面污迹的纸巾,指节用力到发白。工装裤的口袋里,那本厚厚的记账本沉甸甸地贴着我的腿。而另一个口袋里,一张刚打印出来的、关于K-2307批次次品布流向仓库的初步记录单,正微微散发着复印机温热的余温。
3
车间的空气像是凝固的油脂,厚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浓烈的机油味混杂着棉絮粉尘,粘在喉咙里,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烧感。巨大的织布机不知疲倦地咆哮着,钢铁骨架在高速运转中微微震颤,发出沉闷的嗡鸣,震得脚下发麻。细小的棉絮在惨白的日光灯管下无声飞舞,像一场永远下不完的肮脏雪。
吴胖子背着手,腆着那标志性的、几乎要把蓝色工装扣子崩开的啤酒肚,站在车间中央的公告栏前。他身边站着精心打扮过的吴莉莉,一身崭新的、明显不合车间环境的粉红色运动套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一种刻意的不耐烦。她新做的亮片指甲在灯光下偶尔闪过刺眼的光。
公告栏上,一张簇新的、打印精美的任命通知刚贴上去,浆糊还没干透。吴胖子伸出胡萝卜般粗短、指甲缝里嵌着黑垢的手指,用力在那张纸上戳了戳,发出笃笃的闷响。他清了清嗓子,油腻腻的声音试图盖过机器的轰鸣,却显得有些滑稽:
咳!都停下手里的活儿,听我说两句!
他环视一圈,目光扫过一张张疲惫麻木的脸,最后满意地落在身边的侄女身上,厂领导经过慎重研究,决定!质检车间主任这个重要的岗位,由吴莉莉同志来担任!年轻人,有文化,有冲劲!大家要积极配合她的工作,有没有问题
车间里死寂一片。只有织布机在不知疲倦地嘶吼,单调而压抑。工人们或低头盯着自己沾满油污的手套,或茫然地看着轰鸣的机器,没人应声。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声的、粘稠的窒息感。吴莉莉嘴角撇了撇,翻了个不易察觉的白眼,仿佛在嫌弃这群人的不识抬举。
我的位置在角落,质检台冰冷的不锈钢台面反射着头顶刺眼的光。吴胖子的话像苍蝇一样在耳边嗡嗡,但我没看他。我的目光,死死地钉在公告栏那张簇新的任命通知下方——那里,覆盖着一张半旧的、早已被忽视的车间月度物料损耗公示单。公示单的边角,用透明胶带潦草地粘着,胶带边缘已经卷翘发黑,蒙着一层厚厚的灰。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胃部发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点刺痛感像一根细线,勉强拽住几乎要失控的身体。工装裤口袋里,那张薄薄的、刚从车间角落那台老掉牙的打印机里吐出来的A4纸,正微微散发着余温,像一块烧红的炭,烫着我的大腿外侧。
在吴胖子那声带着得意尾音的有没有问题刚落下的瞬间,我动了。
没有喊叫,没有质问。我只是推开面前冰冷的质检台,脚步很稳地穿过几台轰鸣的织布机投射在地上的巨大阴影,径直走向那块公告栏。织布机扬起的棉絮粘在我的头发、睫毛上,我抬手随意抹了一下。
吴胖子肥硕的身体挡在前面,带着一股浓重的汗臭和烟味。我侧身,几乎是擦着他油腻的工装袖子走了过去。他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我会直接过来,更没料到我会无视他。
在吴莉莉略带惊愕的目光中,在吴胖子拧起的眉头下,在车间所有工人骤然聚焦过来的视线里,我伸出手,指甲边缘还带着黑黄的污垢。手指精准地抠住那张旧公示单边角卷翘的胶带,用力一撕!
刺啦——
胶带被暴力撕离板面的声音,在机器轰鸣的间隙里显得异常刺耳、突兀。
旧公示单被粗暴地扯下,揉成一团,随手丢在满是油污的水泥地上。
露出了下面那张被它覆盖的纸。
那是我半小时前贴上去的。一张最普通的白纸,上面用最普通的黑色宋体打印着几行字,没有任何修饰,却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所有看到它的人眼球上:
关于K-2307批次问题布匹流向的说明
经查证:
1.
上月23日入库的K-2307批次斜纹布,经抽检次品率高达23%。
2.
该批次问题布匹未按规定销毁,于25日被违规转移。
3.
转移目的地:厂区三号仓库(私人承包区域)
仓库负责人:吴副厂长(吴XX)
纸的下方,甚至附了一张模糊的、但足以辨认的监控截图打印件——画面里,一个穿着仓库保管员制服的身影(正是吴胖子那个远房侄子),正鬼鬼祟祟地把几匹布往三号仓库的小门里推。
死寂。
这一次,连织布机的轰鸣似乎都短暂地停滞了一瞬。所有人的呼吸都屏住了,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那几行字。空气里漂浮的棉絮都凝滞了。
吴胖子那张油光满面的脸,像被人猛地抽干了血,瞬间从赤红褪成一种难看的灰白,紧接着又涨成猪肝色。他的嘴唇哆嗦着,绿豆眼里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怒和恐慌,指着我,手指抖得像秋风里的枯叶:陈茧!你…你放屁!污蔑!这是污蔑!你从哪里搞来的假东西!给我撕了它!
他话音未落,旁边的吴莉莉已经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尖叫起来:陈茧你找死!
她脸上精心维持的不耐烦瞬间被狰狞取代,尖利的指甲直直朝着我的脸就抓了过来!那点亮的晃眼的指甲片,带着一股廉价香水的味道。
我没有躲。
甚至在她扑到面前的瞬间,我放在工装裤口袋里的手动了动。口袋里传出极其轻微、但足以让离得近的吴莉莉听到的滴的一声轻响——那是手机录音键被按下的提示音。
我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锥一样,清晰、冷静地穿透她刺耳的尖叫,直接钉进她和她叔叔的耳朵里:
吴莉莉,
我的目光扫过她崭新的粉色套装,最后落在她手腕上那个闪亮的、带着巨大Logo的手镯上,你上个月的工资条,够买十个我这样的包。
我微微侧身,让她看清我肩上那个缝着丑陋蜈蚣般针脚的破旧挎包。
吴莉莉抓过来的手猛地僵在半空,脸上的狰狞瞬间被一种巨大的、赤裸裸的惊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恼取代。她涂着厚厚粉底的脸颊肌肉抽搐着。
吴胖子更是像被雷劈中,肥胖的身体晃了晃,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死灰。他绿豆眼里的怒火被一种更深沉的恐惧取代,死死盯着那张纸,又猛地看向我,嘴唇翕动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巨大的恐慌淹没了他,他甚至没注意到口袋里的手机在疯狂震动——那是我匿名发送的证据备份提示。
车间里落针可闻。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和远处几台织布机依旧固执的嗡鸣。
晚上十一点多,周强回来了。不是用钥匙,是砸门。
哐当!哐哐哐!
比上次赵大富的动静更大,带着一种穷途末路的疯狂。门板在他拳打脚踢下痛苦地呻吟。
我拉开里面那扇木门。
门外,周强头发凌乱,脸色惨白如鬼,昂贵的西装皱巴巴地敞开着,领带歪在一边,浑身散发着浓烈的酒气和一种更刺鼻的尿骚味。他身后,楼道昏暗的光线下,赵大富那张横肉遍布的脸如同索命的阎罗,手里那根镀锌钢管在墙壁上敲得当当响,眼睛里是毫不掩饰的凶光。他身后还跟着两个流里流气的混混,抱着胳膊,一脸看好戏的痞笑。
钱呢!周强!今天不把老子的十五万吐出来,老子就把你从这扔下去!
赵大富的唾沫星子喷了周强一脸。
周强像被抽掉了脊梁骨,整个人筛糠一样抖着,眼神涣散,完全没了平日里的趾高气扬。他看到开门的我,像是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猛地扑过来,双手死死抓住防盗门的铁栏杆,指关节捏得发白,声音带着哭腔和极致的恐惧:
陈茧!救我!快…快把钱给他!他会杀了我的!他真的会杀了我!给他钱!求你了!给他钱啊!
他语无伦次,鼻涕眼泪糊了一脸,身体抖得几乎站立不住。赵大富不耐烦地用钢管捅了他腰眼一下,他嗷一声惨叫,身体一软,半个身子被赵大富粗暴地拖拽着,推搡到了阳台边缘。
老旧的阳台护栏只有半人高,锈迹斑斑。周强半个身子被赵大富死死按在冰凉的铁栏杆上,大半个身体悬空在六楼冰冷的夜风里!楼下是黑洞洞的、坚硬的水泥地面。他吓得魂飞魄散,杀猪般地嚎叫起来,双腿在空中绝望地乱蹬。
闭嘴!
赵大富狞笑着,钢管卡住他的脖子,再嚎现在就松手!
周强的嚎叫瞬间变成了压抑的、濒死的呜咽,裤裆肉眼可见地湿了一大片,温热的液体顺着裤管滴滴答答落在阳台冰冷的水泥地上,腥臊味弥漫开来。他死死闭着眼,嘴唇哆嗦着,连求饶都发不出声了,只剩下身体本能地、剧烈的痉挛。
赵大富扭头看向站在防盗门内、面无表情的我,钢管在周强脖子上蹭了蹭:嫂子,你也看到了。不是兄弟我不讲情面。钱,今天必须见到!不然……
他作势要把周强往下按。
就在这时——
叮铃铃铃——!!!
一阵极其刺耳、响亮的手机铃声,毫无预兆地在我口袋里炸响!那是我特意设置的、厂里那种老式座机才有的、尖锐到能划破耳膜的铃声。在死寂的楼道和阳台绝望的呜咽中,这铃声如同惊雷!
所有人的动作都顿住了。赵大富和他两个同伙愕然地看向我。悬在阳台外的周强也猛地睁开惊恐绝望的眼睛。
我面无表情地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屏幕,然后,在所有人错愕的目光中,按下了免提键。
一个清晰、平稳、带着点公事公办腔调的中年女声,瞬间被扩音器放大,在狭窄的楼道里、在冰冷的阳台上,在周强压抑的呜咽中,响亮地回荡开来:
陈茧同志吗我是厂办张主任。正式通知你:经厂领导班子研究决定,任命你为质检车间主任,明天生效。明天早上八点前到岗,负责全车间考勤、质检排班及次品处理流程复核工作。请务必准时到岗。
声音落下,楼道里一片死寂。只有手机免提里传出的、挂断后的忙音嘟——嘟——嘟——地响着,像冰冷的鼓点。
赵大富和他的同伙愣住了,看看手机,又看看悬在半空抖成破抹布的周强,似乎一时没明白这通电话意味着什么。
悬在阳台外的周强,那涣散的瞳孔里似乎短暂地闪过一丝茫然的、难以置信的光。
我握着手机,目光平静地越过冰冷的防盗门铁栏,越过赵大富那张横肉脸,落在那个半个身子悬在六楼夜风里、裤裆湿透、抖得不成人形的男人脸上。我的声音不高,甚至没什么情绪起伏,只是在陈述一个即将生效的规则,像在质检台上报出一个冰冷的次品编号:
明天我管考勤——
我的目光在他湿透的裤子上短暂停留了一瞬,然后,清晰地、一字一顿地补上了后半句:
你迟到了。
4
赵大富带着他那两个跟班骂骂咧咧地消失在楼道尽头,脚步声像重锤砸在空荡的水泥地上,越来越远,最后被楼下野猫的嘶叫吞没。楼道里那盏声控灯终于撑不住,忽闪几下,彻底熄了,只留下窗外一点惨淡的路灯光,斜斜地照进来。
死寂重新笼罩。浓得化不开的尿臊味混合着夜风的凉气,沉甸甸地灌满了狭窄的空间,钻进鼻腔,黏在喉咙里。
周强像一滩彻底烂掉的泥,瘫在阳台冰冷潮湿的水泥地上。半个身子还倚着那锈迹斑斑、沾满他尿液和泪水的铁栏杆。昂贵的西装裤裆湿透,深色的水渍在惨白的光线下格外刺眼,裤管还在往下滴着浑浊的水珠,在积满灰尘的地板上洇开一小滩。他头发凌乱地贴在额头上,脸上是鼻涕眼泪和灰尘糊成的污糟面具,身体筛糠一样抖着,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像破风箱漏气般的呜咽,偶尔夹杂着几声短促的抽泣。
他就那么缩在阳台的角落,湿透的布料紧贴着皮肤,在夜风里激起一阵阵更剧烈的颤抖。像一条被暴雨浇透、又被狠狠踹了一脚的流浪狗,连摇尾乞怜的力气都没了,只剩下最原始的、对寒冷和恐惧的本能反应。
我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客厅门口,防盗门敞着,楼道里的冷风卷着尿骚味直扑进来。隔着几步远的距离,看着他这副从未有过的狼狈相。没有快意,也没有怜悯。只有一种深沉的疲惫,像纺织车间里堆积了太久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心上。十七年了,这块捂不热的石头,终于露出了它腐烂的内里。
我没有靠近。只是从肩上那个缝着丑陋蜈蚣针脚的旧挎包里,抽出一份早就打印好、被折得整整齐齐的A4纸。纸张边缘有些磨损,带着挎包里特有的、混合着陈年布料和机油的味道。
走到阳台门边,窗台边缘还残留着刚才混乱中泼洒出来的水渍,湿漉漉的。我啪的一声,把那份文件拍在那片湿痕上。纸张边缘迅速被水渍洇透,染出深色的水印。
离婚协议书
几个加粗的黑体字,像冰冷的铆钉,钉在惨白的纸面上。
周强涣散的目光被这声响惊动,茫然地、迟缓地移过来,聚焦在窗台上那份文件上。当看清那几个字时,他像被烫到一样,身体猛地一缩,喉咙里的呜咽瞬间拔高,变成了惊恐的、不成调的嘶叫:不…不!陈茧!你不能!房子!房子是我的!我买的!你……
他沾满泥污和不明污渍的手猛地抬起来,颤抖着,像溺水的人想要抓住浮木,胡乱地抓向窗台上那份被水洇湿的文件。指甲缝里的黑泥蹭在湿漉漉的纸面上,留下肮脏的划痕。手指抓住纸边,用力得指节发白,仿佛那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
我看着他死死攥着那份协议,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凸起,喉咙里滚动着模糊不清的呜咽和咒骂。他的恐惧如此真实,如此赤裸,却只关乎那套冰冷的、写着他名字的水泥壳子。
我的声音不高,甚至没什么起伏,只是在陈述一个即将生效的事实,像在质检台上报出一个冰冷的次品编号:
房归我。
目光扫过他湿透的裤裆,落在窗外漆黑的、如同深渊的夜色里,你归债务。
……
他攥着协议的手剧烈地抖了一下,喉咙里所有的声音都卡住了,只剩下粗重得像破风箱一样的喘息。那双曾经总是带着居高临下审视的眼睛,此刻只剩下巨大的、被彻底掏空的绝望和难以置信。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身体还在本能地、失控地颤抖。
夜风吹过,阳台铁栏杆发出轻微的、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第二天,纺织厂的空气似乎和往常一样浑浊,机油味、棉絮粉尘、布料焦糊气,混杂在一起。但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巨大的织布机依旧轰鸣,但工人们的眼神,在经过车间门口那块公告栏时,都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闪烁和小心翼翼。
我换上了那身洗得发白、袖口磨毛的蓝色工装——但左胸口的口袋上,别上了一枚崭新的、小小的银色厂徽,上面刻着质检主任几个小字。肩上依旧背着那个缝着蜈蚣针脚的旧挎包。
刚走到车间门口,一个肥硕油腻的身影就堵在了那里,像一堵移动的肉墙。
副厂长吴胖子。
他脸上堆着笑,努力想挤出和善的纹路,但那双绿豆眼里却盛满了掩饰不住的焦虑和一丝惶恐。肥厚的嘴唇咧开,露出被烟熏得发黄的牙齿。他身上那件明显小一号的蓝色工装紧绷在啤酒肚上,领口处一圈深色的汗渍油污格外显眼。
哎哟,陈主任!小陈!来来来!他搓着那双胡萝卜般粗短、指甲缝里嵌着黑垢的手,声音油腻腻地试图盖过机器的轰鸣,辛苦了辛苦了,刚上任就操心!那个…那个昨天公告栏那事儿吧,纯属误会!绝对是误会!
他往前凑了凑,一股浓重的汗臭和隔夜烟味扑面而来:你看啊,那些次品布,K-2307那批,它…它就是仓库保管员工作失误!对,失误!不小心放错了地方!我已经狠狠批评他了!那批布,我马上就安排人拉回来,全部销毁!保证处理得干干净净!你看…那个…那张纸…还有那个截图…是不是也…也处理一下影响多不好,是吧咱们关起门来解决……
他绿豆眼里的焦虑几乎要溢出来,死死盯着我的脸,试图捕捉一丝松动。
我没有看他堆笑的脸,也没有看他领口的油污。目光平静地越过他肥硕的肩膀,看向车间里那排冰冷的质检台,以及更深处角落那台落满灰尘的办公电脑。
我侧身,从他沾着油渍的工装袖子旁擦了过去,径直走向那台属于主任位置的旧电脑。动作没有丝毫停顿。
电脑屏幕很脏,蒙着一层薄灰。我按下开机键,主机箱发出沉闷的嗡鸣和风扇吃力的转动声。屏幕上亮起幽蓝的光,映着我没什么表情的脸。
吴胖子愣了一下,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眼神里的焦虑变成了惊愕,随即涌上更深的恐慌。他肥胖的身体有些笨拙地跟过来,站在办公桌旁边,声音开始发紧:小陈陈主任你…你这是干嘛咱们有事好商量……
我没有回答。手指在布满油污的键盘上敲击,输入密码,进入系统。然后点开一个内部访问权限更高的ERP后台程序——这是昨天任命后,信息科临时给我开通的。
屏幕跳转,出现一个简洁的界面。最上方是一个清晰的倒计时窗口,鲜红的数字在一秒一秒地跳动:
00:01:58
00:01:57
下方,是一个巨大的、鲜艳得刺眼的红色按钮:【发送审计科】
按钮旁边,是一行小字备注:
附件:K-2307批次问题布匹流向及责任人证据链(完整版)
我拿起鼠标。那鼠标也很旧,外壳被磨得发亮。光标移动,精准地悬停在那枚鲜红的【发送审计科】按钮上方。只要轻轻一点,一切就无法挽回。
屏幕幽蓝的光线里,红色的倒计时数字像催命符一样跳动着。
我这才微微侧过头,目光终于落在旁边吴胖子那张瞬间失去所有血色、肥肉都在微微颤抖的脸上。他的绿豆眼瞪得溜圆,死死盯着屏幕上那鲜红的倒计时和按钮,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像一条被扔上岸的鱼。
我的声音不高,甚至没什么情绪,只是在陈述一个冰冷的规则,像在质检台上报出一个倒计时的次品销毁批次:
吴副厂长,
我看着倒计时跳到
00:01:45,您还剩一分四十五秒——
我的手指在鼠标左键上轻轻搭着,感受着那微小的弧度:
说服审计科这是场误会。
5
屏幕幽蓝的光线里,那鲜红的倒计时数字像濒死心脏的最后挣扎,一下,又一下,无情地跳动着。
00:00:03
00:00:02
00:00:01
00:00:00
当最后一个0跳出来的瞬间,整个界面猛地闪烁了一下!那个鲜艳刺目的红色按钮【发送审计科】瞬间变成灰色!
一行冰冷的系统提示弹了出来:
【发送成功】【附件已送达审计科邮箱及云端备份】
呃…呃啊!
一声短促、像是被掐住脖子的呜咽,猛地从旁边吴胖子的喉咙里滚了出来。他脸上的肥肉剧烈地抽搐着,那双绿豆眼瞬间瞪到极致,瞳孔里倒映着屏幕上那行刺眼的发送成功,充满了灭顶的绝望和难以置信的恐惧。他肥胖的身体晃了晃,向后踉跄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织布机机架上,发出沉闷的咚一声。他像一尊瞬间被抽空灵魂的泥塑,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死灰。
车间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远处几台织布机还在固执地发出低沉的嗡鸣,像垂死的哀鸣。所有工人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停滞了。空气里悬浮的棉絮似乎都凝固了。
吴胖子撞在机架上的闷响,像是打破了某种封印。紧接着,一阵急促、清晰、带着不容置疑权威感的皮鞋声,由远及近,像重锤一样敲碎了车间的死寂。
哒、哒、哒、哒——
声音从车间入口传来,越来越响,越来越近。所有工人的目光,惊恐地、齐刷刷地投向门口。
几道穿着深色西装、胸口别着厂牌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为首的是审计科那位以冷面著称的刘科长,他身后跟着两名同样面无表情的科员。他们的皮鞋踏在满是油污的水泥地上,发出冰冷、规律的回响,像丧钟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刘科长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僵立的吴胖子,扫过公告栏上那张写着23%次品布流向:吴副厂长仓库的白纸,最后定格在电脑屏幕上那行发送成功的提示上。他没有说话,只是对身后的科员微微抬了抬下巴。
两个科员立刻上前,一左一右,像押解犯人一样,沉默而强硬地架住了吴胖子那瘫软如泥的胳膊。
吴胖子没有挣扎,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像一滩真正的烂泥,被架着拖离了车间。那双绝望的绿豆眼,在彻底消失在门口前,最后看了一眼我的方向,空洞得没有一丝光。皮鞋声重新响起,带着他沉重的身躯,渐渐远去,最终被织布机的轰鸣吞没。
车间里重新只剩下机器的声音,但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我坐在那张落满灰尘的主任办公椅上,没有看门口的方向。电脑屏幕上,ERP系统的界面还停留在发送成功的提示上。我的手指在油腻的键盘上移动,点开另一个加密文件夹。里面躺着几份清晰的扫描件——周强在过去一年里,利用销售经理身份虚报差旅费的报销单、伪造的酒店发票、以及对应客户的真实住宿记录比对。证据链清晰得像刚擦过的玻璃。
鼠标选中所有文件,右键,选择收件人——周强邮箱通讯录里,所有标注为重要客户的联系人。点击发送。
嗖——
邮件发送成功的提示音轻微响起。
几乎就在提示音响起的下一秒——
砰!!!
办公室那扇单薄的木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外面狠狠撞开!门板砸在墙上,发出痛苦的呻吟。周强像一头彻底疯狂的野兽冲了进来!
他头发倒竖,眼睛赤红得像要滴出血,昂贵的西装皱得不成样子,沾满了灰尘和不明污渍。他脸上还残留着昨晚在阳台留下的淤青和擦伤,此刻因极致的愤怒和恐惧扭曲变形。他死死地盯着我,准确地说,是盯着我面前的电脑屏幕,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陈茧!我杀了你!你他妈敢发!你敢——!
他根本无视办公室里还有其他人(角落里几个吓得缩脖子的工人),像颗失控的炮弹,直直朝着电脑和我猛扑过来!双手张开,目标明确——要抢电脑,要毁灭证据!
带着一股浓烈的酒气、汗臭和未散尽的尿臊味,他瞬间就冲到了办公桌前!沾满泥污的手朝着键盘和显示器狠狠抓去!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碰到冰冷屏幕的刹那——
我放在桌上的那本厚厚的、边角磨损、封皮带着深深油渍的旧记账本,被我猛地抄了起来!塑料封皮冰凉而坚硬。
没有犹豫,没有花哨的动作。我用尽全身力气,抡圆了胳膊,那沉甸甸的记账本像一块坚硬的板砖,裹挟着十七年的压抑和此刻冰冷的决绝,狠狠地、精准地砸在了他毫无防备、因为前扑而凑近的脸上!
啪!!!
一声闷响,结结实实,如同重物砸在湿透的麻袋上。
记账本的硬角,不偏不倚,正正砸在周强的鼻梁骨上!
嗷——!!!
一声凄厉到变形的惨叫骤然响起!周强前冲的身体像被按下了暂停键,猛地僵住!他双手本能地捂向自己的脸,鼻血如同开了闸的洪水,瞬间从他指缝里汹涌喷溅出来!鲜红的血滴溅在油腻的键盘上,溅在冰冷的显示器屏幕上,也溅在他自己昂贵的、肮脏的西装前襟上,像开出了一朵朵狰狞的花。
他整个人被打得向后踉跄,鼻血糊了满脸,眼泪鼻涕和血水混在一起,顺着指缝往下淌。剧痛让他蜷缩起来,像一只被开水烫过的虾米,蹲在地上发出痛苦的、含糊不清的呜咽和咒骂。那本承载了他十七年规则的记账本,此刻沾着他的血,静静地躺在他脚边的水泥地上,封面上一个暗红的血指印正迅速凝结。
保安终于闻声冲了进来,七手八脚地拖走了还在哀嚎流血的周强。办公室里留下几滴刺目的血迹和一片狼藉。
……
最后一份需要车间主任签字的日报表处理完,笔尖在纸上划出沙沙的轻响。我把笔帽盖上,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新办公室的窗户很大,玻璃还算干净。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在磨得发亮的水泥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空气里没有了车间那种浓重的机油和棉絮粉尘味,只有淡淡的阳光味道和纸张的微尘。窗外,能看到厂区门口那条不算宽阔的马路,还有马路对面光秃秃的绿化带。
我坐在那张旧但被擦干净的办公椅上,肩上的旧挎包放在脚边,那蜈蚣般的针脚依旧丑陋。
楼下厂门口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一个穿着皱巴巴、沾满污渍西装的男人,正举着一块用硬纸板临时做成的牌子,上面用粗黑的马克笔歪歪扭扭写着两个大字:
还钱
是周强。
他头发乱糟糟,脸上还残留着未擦干净的血迹和淤青,胡子拉碴,眼神涣散。他举着牌子,在厂门口徒劳地晃动着,对着进出的工人和车辆嘶喊着什么,但隔着几层楼的距离,只能看到他的嘴在徒劳地开合,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叫。
两个穿着制服的保安,面无表情地走过去,像驱赶苍蝇一样,伸手粗暴地推搡他。
滚开!别在这儿捣乱!
听见没滚远点!
周强瘦削的身体被推得一个趔趄,脚下不稳,手里的破纸板脱手飞出。他整个人向后踉跄几步,一脚踩空,狼狈不堪地仰面摔进了马路牙子边那片枯萎稀疏的冬青绿化带里!枯枝败叶被他压得噼啪作响,尘土和枯叶溅起。
他像个破麻袋一样瘫在枯枝烂叶中,徒劳地挣扎了两下,却没能立刻爬起来。那点微弱的哀嚎,被马路上驶过的卡车轰鸣彻底碾碎。
我平静地收回目光,拉开办公桌最下面的抽屉。里面放着一本崭新的记账本。封面是简单的深蓝色,纸张洁白挺括。
我把它拿出来,摊开在洒满阳光的桌面上。第一页,空白的横线在光线下清晰可见。
拿起笔,吸饱了墨水的笔尖悬停在第一行。
然后,落笔。
字迹沉稳,清晰,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力量感,重重地写在崭新的纸页上:
2025年3月21日,卫生巾自由。
写完,我放下笔。伸手拿起桌上那份刚刚签批完、还带着墨迹的日报表。纸张很轻。
手腕随意地一扬。
那份报表便像一片羽毛,又像一只挣脱了线的风筝,乘着窗外涌入的微风,打着旋儿,悠悠地向下飘落。
楼下,那片枯萎的绿化带里,那个挣扎着想要爬起来的、沾满枯叶和泥土的身影,正发出微弱的、断断续续的哀嚎。
洁白的日报表,缓缓飘落,不偏不倚,正好盖在了那张布满血污和绝望的脸上。
哀嚎声,戛然而止。
办公室里,阳光正好。窗明几净。我肩上的旧挎包敞着口,露出里面那本封皮沾着暗红血印的旧账本一角。而崭新的账本上,卫生巾自由那几个字,在阳光下,沉甸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