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黔蜀古道的瘴雨蛮烟
万历十三年冬月,铅灰色的云层像浸透了墨汁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黔蜀交界的横断山脉上空。连续七日的霏霏冷雨将蜿蜒的川黔古道泡得发胀,青黑色的石板路覆盖着滑腻的苔藓,骡马踏上去便会打出溜滑,铁掌刮擦石面时迸出星点火星。秦葵勒住缰绳,看着前方雾气蒸腾的峡谷,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这处被当地人称作"鬼愁涧"的隘口,两侧危崖如削,中间栈道仅容单骑通行,正是兵家必伏之地。
"爹,你看那棵歪脖子松树上的苔藓。"秦良玉的声音从队伍后方传来,她骑在一匹白鼻骡子上,油布雨披下露出半幅素色劲装。少女伸出戴着鹿皮手套的手指,指向左侧崖壁上一株横生的马尾松,"苔藓朝西的一面颜色深绿,说明近三日西风加急,这鬼愁涧里怕是要起瘴雾。"
秦葵心中一凛。这丫头自从在苗寨习得辨识草木虫兽的本事,对山林气候的判断竟比多年走镖的老江湖还准。他翻身下马,拔出腰间环首刀插进石缝,撬下一块苔藓凑到鼻尖——果然带着一股腐朽草木混着硫磺的浊气,正是深山瘴疠将起的征兆。
"全体注意!"秦葵扬声喝道,"民屏带民夫将粮车首尾相连,用绊马索固定车轮;邦屏、邦翰各带五名家丁,持弩箭上两侧崖壁警戒!"
三十名民夫闻言立刻行动起来,他们多是忠州附近的猎户,虽无战阵经验,却都懂得山野求生之道。秦良玉翻身下骡,解下背上的白蜡木枪——这杆枪在石柱司已换上精铁枪头,枪缨用染血的白鹇尾羽制成,此刻被雨丝打湿,沉甸甸地垂在枪尖。
"爹,让我带十人探路吧。"少女的声音透过雨幕传来,发间的白玉簪在灰暗中闪了一下。
秦葵刚要开口,忽听前方密林深处传来"咔嚓"一声枯枝断裂响。他猛地按住刀柄,却见秦良玉已如灵猫般窜到栈道拐角,白杆枪在雨中划出半道银虹,枪尖挑起一团黑乎乎的东西——竟是张三尺见方的兽皮套索,套索末端系着根涂满树胶的麻绳,正缓缓往崖壁缩回。
"有埋伏!"秦良玉拧身旋枪,白杆枪如毒蛇出洞,枪尖精准挑断麻绳。就在此时,两侧崖壁上突然腾起数十道黑影,他们身着斑斓兽皮,头插鸡尾羽,手中钩镰枪上的铜铃在雨中发出细碎的声响。
二、白杆破阵血初溅
"黑煞帮!"秦葵瞳孔骤缩。这伙盘踞川黔边境的悍匪以残忍著称,传说其首领黑煞曾生食猛虎心肝,麾下喽啰皆擅使带钩的短枪,能在悬崖间如猿猴般飞跃。
话音未落,前排民夫已发出惨叫。三名山匪从左侧崖壁荡着藤索扑下,钩镰枪勾住为首粮车的辕木,用力一扯便将整辆粮车掀翻。黄豆混着泥水在栈道上滚动,民夫们惊呼着抱头鼠窜,却被另一伙从右侧密林冲出的山匪截住。
"民屏!用滚木!"秦良玉扬声下令,同时将白杆枪插入石缝固定,纵身跃上翻倒的粮车。她从车上抓起一袋炒黄豆,奋力掷向左侧崖壁——豆粒在湿滑的石板上滚动,顿时让数名山匪脚下打滑。
"小贱人找死!"一声暴喝从雨幕中传来,手持开山大斧的黑煞从密林中冲出。他身高近九尺,头戴熊首面具,斧刃上还挂着半片人肉,显然刚饱餐过。
秦良玉深吸一口气,握紧白杆枪。这是她首次面对真正的亡命之徒,手臂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她想起父亲教的"静心诀",目光锁定黑煞持斧的右手——那只手虎口处有老茧,说明惯用右手劈砍。
"铛!"黑煞的开山大斧劈在粮车挡板上,木屑飞溅中,秦良玉已从车后转出,白杆枪直刺其下盘。黑煞见状狂笑,挥斧下砸,却见少女突然旋身,枪尖划出半道圆弧,竟是苗寨老猎手传的"山藤缠树"诀。
"好个小娘们!"黑煞惊怒交加,他闯荡江湖二十年,从未见过如此灵动的枪法。秦良玉不与他硬拼,仗着身形小巧在粮车间腾挪,白杆枪时而如灵蛇出洞,时而如枯藤盘根,竟在十余名山匪的围攻下支撑了数十回合。
突然,一名山匪从侧后方掷出飞爪,铁链在空中划出寒光。秦良玉听得脑后风响,侧身避过,却觉左臂一凉——黑煞的斧头已擦着她的胳膊劈下,油皮雨披被豁开道尺长的口子,鲜血瞬间染红了素色劲装。
"良玉!"秦葵目眦欲裂,挥刀逼退两名山匪,却被黑煞的副手缠住。
少女咬紧牙关,感觉温热的血液顺着手臂流下,在雨水中散成淡红的水痕。她知道不能退,一旦粮车失守,不仅父亲和民夫性命难保,石柱司的秋粮也会落入匪手。
三、声东击西破敌胆
"大哥!二哥!跟我来!"秦良玉突然扬声喊道,同时将白杆枪掷向黑煞面门。黑煞慌忙格挡,却见少女已转身冲向右侧密林。秦邦屏、秦邦翰会意,各带三名家丁紧随其后。
"想跑?"黑煞怒吼着追入密林,却见秦良玉在一棵古柏前停步,手中多了个竹筒——那是她藏在袖中的号炮。
"砰!"号炮冲天而起,在雨幕中炸出一团青烟。黑煞脸色大变,他知道这是向石柱司求援的信号。就在此时,秦良玉突然转身,白杆枪不知何时已被她从怀中抽出另一杆备用短枪,枪尖直刺黑煞咽喉。
这一变故让黑煞措手不及,他本能地挥斧格挡,却听"咔嚓"一声,短枪竟是用精钢打造的软枪,枪尖绕过斧刃,精准点中他喉结下三寸的气海穴。
"呃......"黑煞瞪大双眼,双手捂住脖子,鲜血从指缝中汩汩流出。他至死也不明白,这看似柔弱的少女怎会有如此诡谲的枪法。
群匪见首领被杀,顿时阵脚大乱。就在此时,密林中传来急促的马蹄声,马千乘率领三百石柱司土兵赶到,他们身着藤甲,手持标枪,在雨中列成楔形阵。
"秦姑娘!"马千乘一眼看到站在黑煞尸体旁的少女,她的左臂还在流血,却依旧持枪而立,雨水混着血水从枪尖滴落,在石板上砸出朵朵血花。
秦良玉见援兵已到,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眼前一黑便要倒下。马千乘纵身下马,在她倒地前将其扶住,触手处一片温热的湿滑。
"快!传军医!"马千乘扬声下令,同时撕下自己的衣襟为秦良玉包扎伤口。他看着少女苍白却依旧紧抿的嘴唇,心中泛起异样的涟漪——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接触她,能清晰闻到她发间淡淡的草药香,混合着血腥气,竟有种惊心动魄的美。
四、血染征袍见肝胆
战斗在石柱兵的冲击下很快结束,幸存的山匪四散奔逃,只留下数十具尸体和遍地狼藉。秦葵拄着刀走到女儿身边,看着她手臂上深可见骨的伤口,胡须都在颤抖。
"爹,我没事。"秦良玉勉强挤出笑容,却因失血过多眼前发黑。
"还说没事!"秦葵声音哽咽,"若不是马公子及时赶到......"
"秦先生莫急。"马千乘将秦良玉交给军医,转身对秦葵拱手,"令爱真乃神人也!末将在二里之外便听见号炮,赶到时正见她斩杀匪首,那枪法当真是......"他顿了顿,眼中满是敬佩,"真将种也!"
秦良玉靠在马千乘怀中,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忽然觉得无比安心。她从未被男子如此近距离拥抱,脸颊不由泛起红晕,幸好被雨水遮掩。
"马大哥......"少女轻声唤道,"我的白杆枪......"
马千乘这才注意到插在黑煞胸口的白杆枪,枪尖的白鹇羽被血浸透,竟似开了朵妖艳的花。他走过去拔出枪,用自己的披风擦去血迹,然后双手递给秦良玉:"秦姑娘,此枪从今往后,便是真正的神兵了。"
秦良玉接过枪,感受着枪杆上传来的冰冷触感,心中百感交集。这杆枪陪她从忠州到石柱,从校场到战场,如今终于染上匪血,成为真正的兵器。
"多谢马大哥。"少女的声音带着一丝羞赧,"今日若非你......"
"兄妹之间,何需言谢。"马千乘打断她,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秦姑娘,从今往后,只要你有需要,石柱司的兵马便随你调遣。"
秦葵在一旁听着,心中感慨万千。他看着女儿和马千乘,忽然觉得这或许就是天意。良玉这孩子,终究是要走一条与众不同的路。
五、瘴雾散尽见真心
雨渐渐停了,一缕阳光穿透云层,照在鬼愁涧的栈道上。秦良玉坐在一块干净的岩石上,看着石柱兵清理战场,心中思绪万千。这是她第一次真正杀人,黑煞临死前的眼神总在眼前闪现,让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想吐就吐出来吧。"马千乘递过一壶清水,"第一次杀人都是这样,我十三岁杀第一头熊时,三天吃不下饭。"
秦良玉接过水壶,喝了两口,感觉好受些了。她看着马千乘,忽然问道:"马大哥,你说......我们杀人,是对是错?"
马千乘沉默片刻,蹲下身与她平视:"秦姑娘,山匪为祸乡里,杀害无辜,我们杀他们是为了保护百姓,这便是对的。但若为了一己私欲滥杀,那便是错的。"
少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低头看着手臂上的伤口。军医已为她敷上石柱司特制的金疮药,冰凉的感觉让疼痛减轻不少。
"我爹说,兵者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秦良玉轻声道,"可我现在觉得,拿起枪容易,放下枪难。"
马千乘看着她清澈却带着迷茫的眼睛,忽然想起第一次在青弋江畔见她练枪的情景。那时的她,眼中只有对武艺的热爱,如今却多了份沉重。
"秦姑娘,"马千乘正色道,"你记住,无论何时,都要守住本心。你手中的枪,是为了保护想保护的人,不是为了杀戮。"
秦良玉抬头看他,阳光落在马千乘棱角分明的脸上,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边。她忽然觉得,这个土家少年比自己见过的任何男子都更懂她。
"嗯。"少女用力点头,眼中重新燃起光芒,"马大哥,我记住了。"
就在此时,秦葵走了过来,看着两人相视而笑的模样,心中了然。"良玉,马公子,时候不早了,我们该启程了。"
"好。"秦良玉站起身,将白杆枪插在腰间,动作已比刚才稳健许多。
马千乘见状,笑道:"秦姑娘,我已命人将粮车重新装好,还派了五十名土兵护送,确保万无一失。"
"多谢马大哥。"秦良玉真心道谢。
于是,在这场惊心动魄的伏击之后,秦良玉带着她的白杆枪,带着手臂上的伤疤,也带着与马千乘之间日益深厚的情谊,再次踏上了前往石柱司的道路。阳光穿透最后的雨雾,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白杆枪在她身后闪烁着寒光,仿佛在预示着这位少女未来的传奇人生。
山风吹过鬼愁涧,吹散了最后的瘴雾,也带来了远方的呼唤。秦良玉握紧手中的枪,感受着伤口传来的微痛,心中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坚定。她知道,这只是开始,未来还有更多的挑战在等待着她,但她不再害怕,因为她有父亲的支持,有兄妹的帮助,更有一颗永不言弃的决心。她的白杆枪,已经染上了第一滴血,而这,仅仅是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