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香居。
夏月淑安安稳稳歇息了一整晚,精神总算恢复了些许。
她由丫鬟伺候着梳洗时,才从她们小心翼翼的闲聊和闪烁的眼神里,惊觉府中竟凭空多了一位了不得的小祖宗。
“这…府里何时又多了位主子?”夏月淑忍不住询问。
“回夫人的话。”一个圆脸丫鬟压低声音,轻声解释,“就是前几日的事,还是国公爷亲自接回来的,这位是咱们府上正经的老姑奶奶!国公爷的小姑姑!”
另一个丫鬟接口,声音更小,“可说呢,听说今儿一早,前院……哎哟,那阵仗!二夫人院子里的人,都是因为得罪了这位小主子,才折了大半的人呢!”
“是啊是啊。”圆脸丫鬟连连点头,脸上带着后怕,“都说这位小主子虽然年纪小,可厉害着呢!连国公爷在她面前都恭恭敬敬行礼问安!”
“夫人您昨儿被国公爷带来,据说也是因为小主子想见您呢!”
夏月淑听得心惊肉跳。
国公爷的小姑姑?
那得多大的辈分!
她昨日被带来,竟是因为这位素未谋面的小祖宗想见她?
她低头苦笑了一声。
她早该想到的,国公突然主动找她,还说了那些没头没尾的话,定然是有所缘由。
她自从嫁入府中,国公爷对她,向来没什么好脸色。
想到昨日云衡之那冷冽的气势,再看看丫鬟们谈及那位时噤若寒蝉的模样。
她思来想去,决定还是要去拜见这位小祖宗。
她站起身,“走,随我去见一见这位。”
一路上,遇到的仆妇丫鬟们,但凡提到小主子或者棠华院,无不压低声音。
那些“厉害”、“可怕”、“国公爷只听她的”之类的只言片语,不断飘进夏月淑耳中,让她心头那根弦越绷越紧,手心都沁出了冷汗。
她想象着即将面对的,或许是个脾气乖戾的老夫人。
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夏月淑终于走到了棠华院门口。
通报后,她被青鸢引了进去。
院内布置雅致温馨,与她想象中的森严压抑截然不同。
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目光在院中急急搜寻着。
然后,她就看见了。
庭院的花圃旁,一个小小的身影正撅着屁股,全神贯注地用一把小小的玉铲子挖着土,似乎在埋什么东西。
她穿着鹅黄色的坎肩,梳着两个圆圆的发髻,脸蛋粉嘟嘟的,因为用了力,鼻尖上还沁出了一点晶莹的汗珠。
这……
这就是那个小姑姑?
夏月淑彻底愣住了,脚步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此前所有的恐惧,在这粉雕玉琢正在努力挖坑的小奶娃娃面前,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呆呆地望着那个小小的身影。
青鸢见状,轻声提醒:“小主子,夫人来给您请安了。”
云棠闻声,抬起头,沾了点泥巴的小脸上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眼睛弯成了月牙儿。
她丢下小铲子,迈着小短腿噔噔噔跑到夏月淑面前,好奇地仰着小脑袋看她。
夏月淑这才如梦初醒,慌忙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屈膝深深一福,声音带着尚未平复的微颤,恭敬道:“侄媳夏月淑,给小姑姑请安。”
姿态摆得极低。
“月淑侄媳!”云棠脆生生地喊道,伸出还沾着点泥土的小胖手,想去拉夏月淑的衣袖。
伸到半空,似乎想起自己手脏,不好意思地缩了回来,在衣服上蹭了蹭,这才拉住夏月淑的手指,奶声奶气地说:“你终于来啦!棠棠昨天就想见你啦!”
夏月淑被她软乎乎的小手拉着,看着她纯净无邪的大眼睛,心中最后一丝紧张也烟消云散了。
这哪里有什么煞星?
分明是个可爱得让人心都要化掉的小娃娃!
“小姑姑想见月淑,是月淑的福分。”夏月淑的声音不自觉地放柔了些。
云棠小大人似的拉着夏月淑往旁边的石凳走,“青鸢,给月淑侄媳拿点心!月淑侄媳你坐!”
夏月淑缓缓坐下,略显拘谨。
她虽然明面上是国公夫人,但府中大部分事务都是二房和祝欢颜在管。
至于她,也就只剩下国公夫人这个名头了。
云棠被青鸢抱上旁边一张特制的高脚椅,小短腿还悬在半空晃悠。
她拿起一块做成小兔子模样的点心,大方地递给夏月淑,“月淑侄媳吃!可甜啦!”
接着,又拿起一块塞进自己嘴里,鼓着腮帮子满足地嚼着。
看着眼前这个吃得脸颊鼓鼓的小奶娃,夏月淑只觉得一颗心软得一塌糊涂。
云棠咽下点心,忽然想起什么。
她小脸一板,努力做出威严的样子,但因为塞着点心显得更加可爱。
她伸出沾着糖霜的手指,指向自己,一本正经地对夏月淑道:“月淑侄媳,你记住哦,要是大侄子……他要是欺负你,凶你,让你不高兴了……”
她挺起小胸脯,拍了拍,掷地有声地说:“你就来找棠棠!棠棠给你做主!棠棠帮你教训他!”
稚嫩的童音,却说着最霸气的宣言。
每一个字都重重敲在夏月淑心上。
“噗……”夏月淑原本想笑,可嘴角刚弯起,一股汹涌的热意却猛地冲上眼眶。
那话语里的维护之意实在太过明显。
她不再是那个战战兢兢的夏月淑了。
这个连国公爷都要恭敬行礼的小长辈……
她说要给她做主!
她说她是她的靠山!
泪水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滑过夏月淑略微有些苍白的脸颊。
她连忙低下头,用袖子去擦,可那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怎么也止不住。
“小姑姑。”夏月淑的声音哽咽得厉害。
云棠看着夏月淑突然掉眼泪,小脸上的威严顿时被困惑取代。
她眨巴着大眼睛,似乎不太明白夏月淑为什么突然哭得这么伤心。
夏月淑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椅子上那个一脸懵懂又带着点关切的小人儿,用力地点了点头。
“好!侄媳记住了!”她深吸一口气,带着哭腔回应,“小姑姑莫怪,实在是先前从未有人同我说过这样的话。”
“以后……以后我夏月淑,也是有长辈真心疼,真心愿意给我撑腰的人了!”
这话,她说得情真意切。
云棠咽下最后一口点心,小手拍拍糖渣,大眼睛忽闪忽闪,满是好奇,“月淑侄媳,府里的银钱,都是谁管呀?”
“听府里的下人们说,棠棠的小兔子点心,花了好多好多银钱呢!”她努力张开小胳膊比划着。
夏月淑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帕子,声音低了下来,犹犹豫豫的道:“这……府中庶务,多是二弟妹和祝姨娘在打理,月淑对此不甚清楚。”
“哦?”云棠歪着小脑袋,目光落在夏月淑身上那件半旧不新的素色锦裙,又看了看她发间那支简单的银簪。
她眨眨眼,指了指自己鹅黄坎肩上精致的绣花,“那月淑侄媳,你这身衣裳,花了多少银钱呀?有周秋……哦,二侄媳那么多吗?”
夏月淑脸色瞬间白了不少,脑袋垂得更低了些,“小姑姑说笑了,月淑……月淑不敢奢望与二弟妹和祝姑娘相比。”
不敢奢望?
云棠的眉头倏地皱紧。
她人小,但心思透亮。
月淑侄媳是国公夫人,她的行头,怎么会比不上周秋兰和一个她连见没见过的祝姑娘?
云棠猛地从高脚椅上溜了下来,小脸绷得紧紧的。
她噔噔噔跑到夏月淑面前,仰头盯着她躲闪的眼睛,奶音带着不容置疑的质问,“月淑侄媳!他们是不是欺负你?不给你钱钱?不给你好东西?!”
夏月淑浑身一颤,嘴唇哆嗦着,下意识想否认。
可看着云棠那双清澈见底的双眼睛,那句“没有”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最终只化作一声压抑的哽咽。
“好哇!”云棠的胸脯剧烈起伏,粉嫩的脸颊气得通红。
她转身,对着青鸢,小手一指院外,声音清脆:
“青鸢,去,立刻把大侄子叫来。”
“现在!马上!就说窝生气了!让他立刻过来!”
“是!”青鸢不敢耽搁,立刻快步离去。
夏月淑被云棠这突如其来的爆发惊得魂飞魄散。
她脸上血色尽褪,满脸惶恐,“小姑姑,不要!求您……别叫国公爷,是月淑不好,月淑……”
她吓得语无伦次,身子都在微微发抖。
云棠却板着小脸,走到石桌边,用力爬回自己的高脚椅,气鼓鼓地坐着,两条小短腿悬空晃都不晃了。
“月淑侄媳,你坐好!”云棠命令道,声音奶呼呼的,但夏月淑没敢拒绝,“棠棠说了要给你做主!就要做主!”
她的小手重重拍在石桌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石桌上沾着糖霜的指印瞬间清晰可见。
“等着!”
院子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夏月淑急促压抑的呼吸声和云棠气呼呼的喘息声。
夏月淑如坐针毡,巨大的忐忑和恐惧将她淹没。
国公爷本就不待见她,若是今日……
她摇了摇头,她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国公爷到时会如何震怒。
她偷眼看向高凳上那个小小的身影,心中五味杂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