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穿进小说时,系统正在尖叫:三分钟后被暴君一剑穿心!
原著里我是暴君早逝白月光的替身,因模仿不到位将被处死。
我盯着龙椅上阴鸷的帝王,突然笑出声:陛下装得不累吗
满朝文武吓得跪地发抖,暴君却瞳孔骤缩。
当晚他潜入我寝宫,匕首抵着我喉咙低吼:你怎知朕害怕与人说话
后来金銮殿上,他总在衣袖下偷偷勾我手指:爱卿,再帮朕挡回早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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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冰冷的触感最先刺穿我的意识,坚硬的、带着某种奇异纹理的石头紧贴着我的脸颊和手臂,寒气丝丝缕缕地渗入骨髓。紧接着,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霸道地钻入鼻腔,还混杂着铁锈、灰尘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恐惧的腐朽气息。我猛地吸了一口气,这污浊的空气呛得我喉头发紧,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滴答…滴答…
清晰的水滴声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敲打着某种紧绷的神经。
——宿主!宿主!醒醒!快醒醒!!!
一个尖锐到几乎能刺破耳膜的电子音在我脑子里疯狂炸响,像一万根针同时扎进太阳穴,伴随着滋滋啦啦的电流杂音,混乱又绝望。
我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光线昏暗,只有高处几盏幽暗的壁灯摇曳着,投下幢幢鬼影。视线模糊了好一阵才勉强聚焦。映入眼帘的,是沾满暗红污渍的冰冷石阶,一级一级向上延伸。我顺着那石阶艰难地抬起头,视线越过一片匍匐在地、瑟瑟发抖的模糊人影,最终定格在那最高处。
一张巨大的、由整块乌沉沉黑玉雕琢而成的龙椅,冰冷,威严,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压迫感。一个男人端坐其上。
他身着玄黑龙袍,袍上用极细的金线绣着狰狞的盘龙,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闪烁着危险的微芒。他一只手随意地搭在龙椅扶手上,另一只手,却握着一柄长剑。剑尖斜斜点地,粘稠的、尚未完全凝固的暗红色液体正顺着那锋利的剑刃,一滴,一滴,沉重地砸落在同样暗色的石阶上,汇入早已蜿蜒干涸的暗红溪流中。
滴答…滴答…
那声音,和我意识里尖锐的警报诡异地重合。
警告!警告!宿主沈知微!距离死亡事件触发仅剩——系统冰冷急促的电子音再次撕裂我的脑海,——三分钟零五秒!重复!三分钟零五秒后,目标人物萧执将用你面前那把‘惊鸿’剑,精准刺穿你的心脏!原因:模仿白月光苏晚晚失败,存在严重偏差!判定:替身价值归零!立刻销毁!
剧痛和眩晕感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几乎将我再次拍回黑暗。沈知微…萧执…惊鸿剑…苏晚晚…替身…销毁…
混乱的、不属于我的记忆碎片疯狂涌入脑海,带着绝望和深入骨髓的恐惧,瞬间将我淹没。我,沈知微,一个被强行塞进这本名为《暴君的白月光》书里的倒霉蛋。书里,我是暴君萧执心上那抹早逝明月光——苏晚晚的拙劣模仿品,一个用来暂时慰藉他疯狂思念的工具。苏晚晚,那个温婉如水的女子,有着最柔顺的眉眼和最悲天悯人的心肠,她的一颦一笑,她说话时轻缓的语调,她看人时那专注又带着点怯生生的眼神…都是暴君萧执偏执收藏的标本。
而此刻,我正跪在这座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也弥漫着最浓重血腥气的金銮殿上。就在刚才,我因为模仿苏晚晚安抚受惊小宫女时的神态和语气,被萧执判定为矫揉造作、东施效颦、亵渎晚晚,从而触发了最终的死亡判决。
替身价值归零,即刻销毁。那把名为惊鸿的剑,即将饮下我的血。
两分五十秒!宿主!快想办法!任何办法!求饶!展示价值!或者…或者…
系统的声音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哭腔,徒劳地嘶喊着,却给不出一条生路。
时间像被无形的手疯狂拨快。萧执搭在扶手上的那只手,食指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审视死物般冰冷节奏,轻轻敲击了一下冰冷的黑玉。
嗒。
一声轻响,在这死寂的大殿里却如同惊雷。下方匍匐的群臣中,瞬间响起一片牙齿打颤的咯咯声,恐惧如同实质的寒流,席卷了整个空间。
他动了。握着剑柄的手,指节微微用力,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清晰地绷起。那柄饮血无数的惊鸿,剑尖离开了地面,极其缓慢地抬起。剑身上粘稠的血迹在幽暗的光线下,拉出令人胆寒的暗红丝线。那剑尖所指向的,正是跪在阶下最前方、如同待宰羔羊的我。
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清晰。冰冷、粘腻,带着浓郁的铁锈腥气,沉沉地压在我的头顶和肩膀上,几乎要将我的脊椎压断。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濒死的剧痛,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在四肢百骸。求饶展示价值在萧执面前原著里那些试图用价值苟活的角色,哪一个不是死得更快更惨
系统绝望的倒数在我脑中疯狂跳动,尖锐得如同催命符:一分三十秒!宿主!动啊!说话啊!
时间,只剩下最后的沙砾。
就在那剑尖即将抬到足以刺出的角度,就在萧执那双深不见底、翻涌着暴戾与毁灭气息的黑眸锁定我的瞬间——
一股奇异的、近乎疯狂的念头,猛地冲垮了所有的恐惧和理智的堤坝。不是基于任何逻辑,更像是一种溺水者在窒息前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一种在绝对的绝望下,灵魂深处迸发出的、孤注一掷的直觉!
我猛地抬起头,不再遵循记忆中苏晚晚式的温顺怯懦,目光直直地、甚至带着一丝近乎挑衅的探究,迎向龙椅上那双即将宣判我死亡的深渊之眼。然后,就在整个大殿死寂到只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和系统尖叫的瞬间,我扯开嘴角,发出了一个极其突兀、极其不合时宜,甚至带着点荒诞意味的——
呵…
一声短促的、清晰的笑音,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瞬间打破了那凝固到极致的死寂。
整个大殿的空气仿佛被瞬间抽空。所有跪伏在地的大臣,身体僵硬得如同石雕,连那细微的颤抖都停滞了。时间在这一刻彻底冻结。
龙椅之上,萧执的动作也猛地顿住。那抬起的剑尖,悬停在半空。他眼中翻腾的暴戾和毁灭欲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沸水,骤然一滞,随即掀起更汹涌的惊涛骇浪。那是一种被冒犯、被窥探到最深禁忌的极致暴怒!他周身散发出的恐怖威压骤然暴涨,如同实质的重锤,狠狠砸向我的头顶!
大胆!
侍立在阶旁的老太监总管福海,第一个从极度的震惊中回神,发出一声尖利到变调的嘶吼,身体筛糠般抖了起来,仿佛下一秒就要厥过去,沈氏!你…你竟敢御前失仪!藐视君威!罪该万死!万死啊!
他那张布满褶皱的老脸瞬间惨白如纸,看向我的眼神如同在看一个早已碎裂的瓷人。
阶下群臣终于从石化状态惊醒,瞬间伏得更低,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的地面,发出压抑不住的、充满恐惧的呜咽。整个金銮殿,如同一个巨大的、濒临爆裂的恐惧熔炉。
而我,顶着那足以碾碎灵魂的帝王之怒,顶着系统在我脑中疯狂拉响的、几乎要烧毁回路的十秒倒计时警报,在那双翻涌着赤红风暴、几乎要将我撕碎吞噬的深渊之眼前,用尽全身力气,将那个荒谬的念头化作清晰的话语,掷地有声地抛了出去:
陛下,
我的声音不大,甚至因为紧张而微微发颤,却奇异地在死寂的大殿中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孤勇,您这样…装得不累吗
话音落下的刹那,系统尖锐的倒计时警报,戛然而止。
死寂。
比之前更彻底、更令人窒息的死寂。仿佛连时间本身都停止了流动。空气凝固成铅块,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腔上,连呼吸都成了一种奢侈的妄想。阶下群臣,包括那刚刚还在嘶吼的福海,此刻都彻底化作了一尊尊没有生命的泥塑,连呜咽声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濒临崩溃的僵硬。
龙椅之上,那足以焚毁一切的暴戾风暴,在最高点骤然凝固。萧执握着惊鸿剑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森冷的青白色,剑身发出极细微的嗡鸣。他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瞳孔在听到装字的瞬间,猛地收缩成了针尖大小!那里面翻腾的,不再是单纯的毁灭欲,而是混杂了极度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种被猝不及防戳穿最隐秘核心的、近乎惊惶的底色!
他周身散发出的恐怖威压,如同被无形的利刃从中劈开,出现了极其短暂的混乱和凝滞。那张俊美无俦却阴鸷如修罗的脸上,第一次清晰地出现了一丝裂痕——一丝名为失措的裂痕。虽然仅仅只是一瞬,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但在这死寂如墓穴的大殿里,在我那孤注一掷的注视下,却清晰得如同黑夜中的闪电!
他死死地盯着我,眼神锐利得像是要将我的灵魂从躯壳里剜出来,审视每一个角落。那目光中充满了审视、怀疑,还有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冒犯后奇异的震动。
漫长的、令人心脏麻痹的数个呼吸后,悬停在半空的惊鸿剑,那冰冷的剑尖,极其缓慢地、极其不甘地,落了下去。沉重的剑尖再次点在染血的石阶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当啷。
这一声,像是一个诡异的开关。
萧执没有再看我,也没有看阶下那些抖如落叶的臣子。他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开脸,目光投向大殿之外那片被厚重帘幕遮挡的、灰暗的天光。他的下颌线条绷得死紧,薄唇抿成一条没有血色的直线。那股笼罩全场的恐怖威压,如同退潮般,极其突兀地、却又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仓皇,迅速消散了。
滚。
一个冰冷的、毫无情绪波动的字眼,从他紧抿的唇缝里挤了出来,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奇异的疲惫感。
福海像是被抽走了骨头,噗通一声软倒在地,随即又连滚带爬地挣扎起来,尖着嗓子,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退…退朝!陛下有旨!退朝!快!都退下!退下!
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驱赶着那些同样吓破了胆、恨不得立刻原地消失的朝臣。
混乱的脚步声、压抑的抽气声、衣袍摩擦地面的簌簌声…人群如同潮水般仓皇退去,只留下满地狼藉的恐惧和那挥之不去的血腥味。
偌大的、冰冷空旷的金銮殿,瞬间只剩下阶上那个孤绝的身影,和阶下如同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几乎瘫软在地的我。
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冷汗浸透了里衣,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寒意。我大口喘着气,心脏依旧在胸腔里疯狂擂动,震得耳膜嗡嗡作响。刚才那短短的几分钟,仿佛耗尽了我一生的力气和勇气。
系统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和难以置信的狂喜,在我脑中响起:宿…宿主!你…你居然…活下来了!天啊!刚才发生了什么‘装’他…他…
我瘫在冰冷的石阶上,连抬手指的力气都没有。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那个高踞于龙椅之上的身影。他依旧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侧着头,望着殿外。玄黑的龙袍包裹着他挺拔却显得异常孤寂的身影,仿佛一座隔绝于世的孤峰。刚才那瞬间的惊惶失措和此刻强装的冰冷威仪,形成了一种极其强烈的、近乎撕裂的违和感。
一个荒诞却又逐渐清晰的念头,在我疲惫不堪的脑海中成形:或许,那令人闻风丧胆的暴戾,那动辄见血的残酷,并非全然出于本性那深不见底的黑眸里翻涌的,除了毁灭,是否还有别的、更深沉、更无法言说的东西
比如…恐惧
这个念头让我自己也打了个寒噤。但除了这个解释,还有什么能让一个手握生杀予夺大权的帝王,在我那句荒谬的质问下,出现那样剧烈的反应
殿外的天光似乎又暗沉了几分,厚重的乌云堆积着,预示着一场酝酿已久的风雨。空旷大殿里残留的血腥味,似乎也带上了一丝难以捉摸的、山雨欲来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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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浓稠得如同化不开的墨,沉沉地压在禁宫之上。白日里金銮殿那场惊心动魄的余威,似乎并未散去,反而随着黑暗的降临,渗入了每一块冰冷的宫砖缝隙。承恩殿——我这个替身名义上的居所,此刻寂静得如同一座空旷的坟墓。
烛台上的火苗不安地跳跃着,在墙壁上投下我独自枯坐的巨大而摇曳的影子。白日里强行支撑的力气早已耗尽,只剩下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后怕。系统安静得像是不存在,大概也在消化那匪夷所思的逆转。
我盯着跳动的烛火,白日里萧执那瞬间收缩的瞳孔、僵硬的动作、仓皇退去的威压…每一个细节都在脑海中反复回放。那绝不是被冒犯的暴怒那么简单。那是一种…被看穿的惊骇
笃…笃笃…
极其轻微、带着某种犹豫节奏的敲击声,突兀地从紧闭的雕花木窗方向传来。
不是风。在这死寂的夜里,清晰得让人心脏骤停。
我浑身的寒毛瞬间倒竖,猛地扭头看向那扇窗户。深色的窗纸上,映不出任何影子。
谁
我的声音干涩发紧,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
窗外一片死寂。
正当我以为是自己过度紧张幻听时,那声音又响了起来。这一次,不再是敲击,而是某种金属薄片插入窗缝、极其细微的刮擦声。
喀…喀啦…
我的心跳骤然飙到了嗓子眼!是…是他!他来了!白日里那句装得不累吗的后果,终于在这深夜降临!
几乎是同时,窗户的插销发出一声轻响,被悄无声息地拨开。一道黑影,快如鬼魅,毫无声息地滑了进来,落地轻盈得如同飘落的羽毛。
玄色的夜行衣紧裹着他高大劲瘦的身躯,脸上蒙着黑巾,只露出一双眼睛。那双眼睛!即使在昏暗的烛光下,即使蒙着黑巾,我也绝不会认错!正是白日里在金銮殿上翻涌着风暴、最后凝固着惊愕的深渊——萧执的眼睛!
只是此刻,那双眼睛里燃烧着的,不再是帝王的暴怒,而是一种近乎疯狂的、被逼到绝境的困兽般的凶狠和…一丝极力压抑却依旧泄露出来的慌乱。那眼神锐利得如同淬毒的冰锥,死死地钉在我身上,带着一种要将我彻底看穿、碾碎的压迫感。
他甚至没有任何多余的废话。
黑影一晃,带着一股冰冷的风,瞬间欺近。一只带着黑色手套的手,铁钳般扼住了我的喉咙!巨大的力量将我整个人狠狠掼在冰冷的墙壁上,后背撞得生疼,肺里的空气被瞬间挤压出去。
呃!
我痛苦地闷哼一声,眼前阵阵发黑。
冰冷的金属触感紧贴着我的颈侧动脉,寒意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是他随身的那柄短匕!匕首的尖端微微陷入皮肤,带来尖锐的刺痛和死亡的预兆。
他的脸凑得极近,近得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喷在我脸上的、灼热而紊乱的呼吸。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睛,瞳孔深处是翻涌的赤红,如同濒临爆发的火山口。
说!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砂纸摩擦着粗糙的岩石,每一个字都裹挟着滔天的杀意和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缘的狂躁,今日在殿上!你究竟看到了什么!你知道了什么!
扼住喉咙的手像铁铸一般,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牵扯着颈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冰冷的匕首紧贴动脉,死亡的寒意顺着皮肤疯狂蔓延。我甚至能感觉到他身体散发出的那种近乎失控的紧绷感,如同拉满即将断裂的弓弦。
呃…咳…
喉咙被死死扼住,我只能发出破碎的音节,眼前金星乱冒,缺氧的痛苦让思维都开始迟滞。
说!
萧执的声音再次逼近,灼热的气息喷在我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崩溃边缘的疯狂,那双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我,像是要从我脸上剜出答案,你凭什么说朕在‘装’!谁告诉你的!是不是…是不是他们派你来的!
他口中的他们是谁朝堂政敌还是…某种更深、更幽暗的存在但此刻我根本无暇思考。强烈的求生欲如同电流般刺穿麻痹的神经。
我猛地抬起还能活动的那只手,不是去掰他扼住我喉咙的铁腕——那无疑是徒劳的。而是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指向他死死握在另一只手中的、那柄紧贴着我颈侧的匕首!
指尖颤抖着,几乎要触碰到那冰冷的金属。
我的目光,不再是被恐惧淹没的哀求,而是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穿透力,死死地回视着他那双被狂怒和惊惧烧红的眼睛。然后,我用被扼住喉咙后嘶哑、破碎,却异常清晰的声音,一字一顿地挤出:
手…你的手…在抖…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被彻底抽干。
扼住我喉咙的那只手,力量骤然一松!虽然依旧没有完全放开,但那足以捏碎喉骨的恐怖力道,确实消失了。
萧执整个人,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狠狠劈中,瞬间僵直!那双燃烧着赤红火焰的眼睛里,所有的狂怒、杀意、被逼问的疯狂,如同遭遇了最猛烈的寒流,骤然冻结!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彻底扒光了所有伪装、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极致纯粹的惊愕和…一丝无法掩饰的狼狈!
他下意识地、极其迅速地低头,看向自己握着匕首的那只手。
那只手,戴着黑色的手套,骨节分明,稳定得如同磐石,稳稳地控制着致命的凶器——这几乎是他维持暴君形象的本能。
然而,就在他低头审视的瞬间,在那零点几秒的绝对静止之后——
那只握匕的手,食指的指尖,不受控制地、极其细微地,抽搐了一下。
幅度极小,小到如果不是我全神贯注地盯着,如果不是在这死寂凝固的对峙中,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但就是这一下细微到极致的抽搐,像一根烧红的针,狠狠扎进了萧执的眼底!
他猛地抬起头,再次看向我。这一次,他眼中冻结的冰层碎裂了,只剩下赤裸裸的、近乎惊骇的震动。那是一种精心构筑了无数年、早已融入血肉骨髓的坚固堡垒,被人用一根轻飘飘的羽毛,从最意想不到的角落,捅出了一个窟窿的惊骇。
扼住我喉咙的手,彻底松开了。我顺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剧烈地咳嗽起来,贪婪地呼吸着劫后余生的冰冷空气。
萧执依旧僵立在原地,握着匕首的手垂在身侧,指尖那细微的颤抖似乎还在持续,又或者只是我的错觉。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蜷缩在地上的我,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惊疑不定,审视,探究,还有一种被彻底看穿的茫然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隐秘的、仿佛抓住救命稻草般的微光
你…
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迟疑,那个装字似乎还卡在他的喉咙里,灼烧着他的自尊,…到底是谁
我捂着火辣辣的喉咙,抬起头,迎上他那双卸下了暴戾面具后,反而显得有些无措的眼睛,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嘶哑:
陛下…您觉得,
我顿了顿,目光扫过他垂在身侧、指节微微蜷缩的手,一个连靠近朝臣三步之内,都会下意识握紧拳头的人…真的能享受…那种‘生杀予夺’的快感吗
这句话,如同最后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了萧执紧绷的神经上。
他瞳孔再次剧震!身体猛地向后踉跄了一小步,撞在身后的矮几上,发出哐当一声轻响。他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这个他视作蝼蚁、随时可以碾死的替身。
时间在死寂中流淌。烛火噼啪一声,爆开一个微小的灯花。
良久,久到我几乎以为他会在巨大的羞恼中再次举起匕首时,他垂在身侧的手,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不是握着匕首,而是那只戴着黑色手套的手,缓缓地、有些笨拙地,解开了蒙面的黑巾。
一张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暴露在昏黄的烛光下。白日里金銮殿上的阴鸷和暴戾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近乎透明的脆弱感和一种深重的、几乎刻入骨髓的疲惫。薄唇紧抿着,下颌线条依旧绷紧,但那紧绷中却透着一股强撑的虚弱。那双眼睛,褪去了赤红的疯狂,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幽潭,里面翻涌着的是惊魂未定、是茫然无措,是长久压抑后骤然泄露出的、无法负荷的巨大压力。
他看着我,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一个字也没能吐出。那柄曾轻易决定无数人生死的惊鸿短匕,被他随手扔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当啷一声脆响,像是卸下了某种沉重的负担。
他不再看我,猛地转过身,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狼狈的仓促。玄色的身影如同来时一样迅捷,扑向那扇敞开的窗户,眨眼间便融入了外面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消失不见。
只留下冰冷的地面上那柄孤零零的匕首,和蜷缩在墙角的我。
烛火摇曳,在空旷的殿内投下长长的、扭曲的影子。喉咙上的刺痛感依旧清晰,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他身上那股龙涎香混合着冰冷铁器的气息,以及…那最后时刻,几乎要将他压垮的巨大压力和…一丝若有似无的、属于人的脆弱。
夜,更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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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恩殿那场惊心动魄的夜访之后,日子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暴风眼中心的死寂,往往比风暴本身更让人心惊肉跳。宫中的气氛沉滞得如同凝固的油脂,宫人们走路都踮着脚尖,说话更是压得如同耳语,生怕惊扰了什么。
我成了这死水里一块格格不入的浮木。每日的请安被无声地免了,送来的份例却比之前更精细丰盛了些,像是一种沉默的补偿,又像是一种无声的监视。系统也安静如鸡,仿佛那晚的刺激让它彻底宕机。
我把自己关在殿内,对着铜镜,一遍遍地回忆苏晚晚。那个活在所有人描述和萧执偏执记忆里的白月光。她的温婉,她的怯弱,她看向受惊小动物时那种纯净得不染尘埃的悲悯…我试着模仿她微蹙的眉头,放软的眼神,甚至那细声细气的语调。
晚晚小姐见不得这些,定会心疼的…
我对着镜子里那个努力挤出温顺表情的自己,喃喃自语,声音刻意放得又轻又软,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颤音。
镜子里的影像,眉眼间刻意堆砌的温柔,却总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僵硬。这不是我。我骨子里没有那种菟丝花般的柔弱。这模仿,比应付甲方爸爸还难伺候。我烦躁地揉了揉眉心。
几日后,一道口谕毫无预兆地传来,打破了这虚假的平静。福海亲自来宣的,那张老脸依旧惨白,眼神躲闪,声音干巴巴地像是念悼词:
陛下口谕:沈氏,即刻至御书房…侍墨。
侍墨我心头猛地一跳。御书房,那是比金銮殿更私密、更核心的地方。是试探还是…某种无声的回应
踏入御书房时,一股浓重的墨香混合着陈旧书卷的气息扑面而来。巨大的紫檀木书案后,萧执端坐着,埋首于一堆高高的奏疏之后。他依旧穿着玄黑龙袍,但白日里那种刻意散发出的、生人勿近的帝王威压似乎淡了许多。阳光透过高窗,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明暗的光影,竟显出几分专注时特有的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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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案一角,已跪着一个年轻的翰林学士,捧着摊开的奏疏,正以一种清晰但明显过于紧绷的语调念着。他的额头布满了细密的汗珠,捧着奏疏的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臣…臣惶恐…叩请…叩请陛下圣裁…
那翰林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最后一个字几乎变了调。
萧执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没有抬头,但搭在朱砂笔杆上的食指,极其细微地蜷缩了一下,指节泛白。
福海示意我上前,无声地指了指书案另一侧早已备好的墨锭和砚台。
我深吸一口气,尽量放轻脚步走过去,跪坐在铺着厚厚绒毯的地上,开始磨墨。动作放得极缓,墨锭与砚台接触,发出均匀而细微的沙沙声。
那翰林学士还在继续念着,声音里的恐惧有增无减。我能清晰地感觉到,随着翰林那颤抖的声音越来越近,随着对方身上那种无法抑制的紧张气息弥漫过来,书案后那个身影的气息,也在一点点变得凝滞、紧绷。
当翰林念到激动处,身体因恐惧而不自觉地向前倾了一下,距离书案更近了一步时——
萧执握着朱笔的手猛地一紧!笔尖悬停在奏疏上方,一滴浓稠的朱砂墨滴落,在明黄的纸页上晕开一团刺目的红。他周身的气息骤然冷冽,如同寒冬提前降临。那是一种被侵犯了安全距离的本能抗拒!
整个御书房瞬间陷入了冰点。翰林学士吓得魂飞魄散,浑身僵直,连请罪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就在这时,我停下了磨墨的动作。
大人,
我的声音不高不低,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死寂,带着一种刻意的、模仿苏晚晚的轻柔,却又比苏晚晚多了几分不容置疑的镇定,您看,这墨色似乎有些浓了,恐污了圣览。可否劳烦您,移步去那边书架上,取那本《水经注疏》来我记得其中有关此处河工的记载,或可参考一二。
我的目光没有看向萧执,只是平静地注视着那个抖如筛糠的翰林,语气温和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仿佛在说一件再自然不过的小事。
那翰林学士猛地一愣,随即像是溺水者抓住了浮木,眼中爆发出强烈的感激,几乎要哭出来:是!是!微臣遵命!微臣这就去取!
他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起身,踉跄着奔向远处那排高大的书架,瞬间拉开了与御案的距离。
就在他退开的同时,书案后那几乎要凝成实质的冰冷气息,如同阳光下的薄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消融了。紧绷的脊背线条不易察觉地松弛下来,握着朱笔的手指也缓缓松开,那点刺目的朱砂红晕,似乎也不再那么碍眼。
萧执依旧没有抬头,仿佛全神贯注于眼前的奏疏。只是他握着笔的手指,极其轻微地舒展了一下。
沙沙的磨墨声再次响起,均匀而稳定,填补了翰林学士退开后留下的空白。御书房里只剩下书页翻动的轻微声响,以及我手中墨锭与砚台摩擦的韵律。
阳光静静地流淌。直到那翰林学士抱着厚厚的《水经注疏》,小心翼翼地、隔着老远恭敬地呈上,又战战兢兢地退到更远的角落候着。萧执始终没有再流露出任何异样的气息。
批阅的朱砂笔落下最后一个字,萧执终于搁下了笔。
他没有看我,也没有看角落里的翰林。只是极其随意地,对着空气,或者说,对着我这个方向,低低地丢出两个字:
留下。
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却像是一道无声的敕令,瞬间改变了什么。
福海那低垂的眼皮猛地一跳,随即躬着身子,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带着一丝微妙敬畏的语调,低声应道:老奴…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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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下两个字,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我心头漾开圈圈涟漪,却并未改变深宫固有的冰冷底色。日子依旧在一种微妙的平衡中流淌。我依旧是那个顶着苏晚晚替身名头的沈知微,只是侍墨成了我在御书房的固定差事。
萧执似乎找到了某种合理的方式利用我的存在。每当有臣子觐见,尤其是那些言辞激烈、情绪激动或靠得稍近的朝臣,福海总会不动声色地给我一个眼神。我便适时地开口,或是询问一个无关紧要的典故出处,或是发现墨色需要调整,或是提醒陛下某份需要查阅的旧档位置…理由千奇百怪,目的只有一个——不着痕迹地将那些让萧执本能感到不适的刺激源,从他身周的安全距离内支开。
每一次成功的干预后,御案后那个紧绷的身影都会悄然松弛一分。他从不言谢,甚至很少看我一眼。批阅奏疏的朱笔依旧沉稳,落下的字迹依旧带着帝王的凌厉。只是偶尔,在他需要口谕而我恰好递上笔墨时,在他需要参考而我恰好将书翻到那一页时,那细微的默契,像黑暗中无声交汇的微光。
朝堂上的风波却从未止息。
这一日的早朝,气氛格外凝重。起因是黄河下游一处重要堤坝的修缮工程。工部侍郎王大人,一个以耿直敢言著称的老臣,须发皆白,此刻正跪在阶下,激动地挥舞着手臂,声音洪亮如钟:
陛下!此次修堤,户部所拨银两不足三成!工料短缺,役夫饥馑,如何能成此乃关乎下游三州九县百万黎民生死存亡之大事!臣恳请陛下明察!严惩户部玩忽职守、中饱私囊之徒!
他情绪激愤,说到痛心处,竟情不自禁地向前膝行了两步,想要离龙椅更近,以便让帝王更清晰地感受到他的忧愤。
陛下!臣冤枉啊!
户部尚书李大人吓得魂飞魄散,立刻出列跪倒,涕泪横流地辩解,国库空虚实乃…实乃连年征战所致!工部所请数额巨大,臣…臣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他也下意识地向前挪动,想要靠近御座辩白。
两位重臣,一位忧国忧民、声如洪钟,一位惶恐喊冤、涕泗横流,情绪都激动到了顶点,不知不觉间,两人已跪到了距离龙椅御阶仅五步之遥的位置!那激烈的声浪、扑面而来的情绪压力、以及骤然缩短的空间距离,如同无形的潮水,瞬间向最高处涌去!
我侍立在御阶侧后方,清晰地看到龙椅上那个身影的脊背,在那一瞬间绷得如同拉满的硬弓!玄黑龙袍下,搭在扶手上的那只手,猛地攥紧!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令人牙酸的咯响!他周身的气息瞬间降至冰点,那是一种被强行拖入风暴中心、无处遁形的极致抗拒!
他薄唇紧抿,下颌线条绷得死紧,似乎在用尽全身力气压制着什么。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中,风暴正在急剧酝酿,翻涌着暴戾的杀意——那是一种对所有失控靠近的本能反击!
整个金銮殿的气氛骤然紧张到了极点!所有朝臣都屏住了呼吸,惊恐地看着那两位快要触碰到禁区的同僚,预感到帝王之怒即将如同雷霆般降下!
就在那暴戾气息即将冲破临界点的刹那!
陛下!
我的声音清晰而平稳地响起,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那紧绷的死寂。我微微躬身,目光恭敬地垂落在自己前方的地面,语气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模仿苏晚晚的轻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急迫,奴婢斗胆!方才整理奏疏时,见有八百里加急军报混入工部卷宗,事关北疆!恐有延误,请陛下速览!
军报二字,如同投入滚油中的冷水,瞬间炸开!
工部侍郎王大人激昂的陈词戛然而止!户部尚书李大人的哭诉也卡在了喉咙里!两人惊愕地转头看向我,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所有朝臣的目光,瞬间从两位争执的大臣身上,聚焦到了我的身上,充满了惊疑和探究。
高踞龙椅的萧执,那紧绷到极致的身体,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打断而猛地一滞!即将喷薄而出的毁灭气息,被硬生生卡住!他攥紧扶手的手,指节依旧泛白,但那股即将失控的狂躁,却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
他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过头,那双翻涌着赤红风暴的眼睛,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直直地刺向我!那目光里充满了被强行打断的暴怒,更深处,却似乎闪过一丝极其短暂、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如释重负
死寂笼罩着大殿。落针可闻。
萧执死死地盯着我,足足有数个呼吸之久。那目光如同实质的重压,几乎要将我碾碎。空气凝固得让人窒息。
终于,在所有人心脏都快要跳出胸腔的煎熬中,他紧抿的薄唇微动,挤出一个冰冷刺骨、带着浓重警告意味的字眼:
呈。
声音不大,却如同冰锥凿在每个人的心上。
福海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小跑过来,从我手中接过那份我事先准备好、用作道具的普通奏疏(内容自然与军报无关),战战兢兢地高举过头顶,呈送到御案之上。
萧执的目光终于从我身上移开,落在那份奏疏上。他伸出手,指尖似乎还带着一丝未消的颤抖,极其缓慢地翻开。
趁着他低头的间隙,我飞快地、极其轻微地,对着下方依旧跪在原地、惊魂未定的王、李两位大臣,做了一个极其明确的口型,无声地吐出两个字:
退后!
王侍郎和李尚书都是宦海沉浮多年的老臣,瞬间领会!两人脸上闪过一丝后怕和极度的复杂,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悄无声息地向后挪动,一直退回到原本该跪伏的位置,与其他朝臣齐平,深深地将头埋了下去。
御案上,萧执的目光在那份奏疏上停留了许久。久到朝堂上的空气再次变得粘稠。没有人知道他在看什么,或者只是在平复那几乎失控的心绪。
终于,他啪地一声合上了奏疏。
再抬起头时,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中,风暴已经平息,只剩下深潭般的冰冷和一种不容置疑的疲惫。
堤工之事,容后再议。
他的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威严,冰冷得不带一丝情绪,退朝。
没有雷霆之怒,没有血溅当场。只有一句冰冷的容后再议和仓促的退朝。
群臣如蒙大赦,山呼万岁的声音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颤抖,迅速而有序地退出大殿,再无人敢多看一眼。
偌大的金銮殿再次变得空旷。阳光透过高窗,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光柱,光柱里尘埃无声地飞舞。
萧执依旧端坐在龙椅上,没有立刻起身。他微微垂着眼睑,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绪。搭在扶手上的那只手,指节依旧泛着用力后的苍白,此刻却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颤抖着。
他维持着这个姿势,像一尊沉默的雕塑。阳光在他玄黑的龙袍上跳跃,却驱不散那深入骨髓的孤寂和疲惫。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我以为时间已经凝固。
他才缓缓地、极其费力地站起身。动作带着一种透支后的沉重和僵硬。
他没有看我,也没有看任何人。只是迈着略显虚浮的步子,一步一步,走下那高高的御阶。玄黑的袍角拖过冰冷的金砖地面,发出沙沙的轻响。
就在他经过我身侧,即将擦肩而过的瞬间——
一只骨节分明、带着微凉体温的手,极其突兀地、带着一种近乎慌乱的试探,飞快地从宽大的玄色龙袍袖口下探出,极其短暂地、极其迅速地勾了一下我垂在身侧的手指!
那触碰快如闪电,带着一丝冰凉的汗意和一种不容错辨的、寻求支撑般的颤抖!
如同蜻蜓点水,一触即分。
那只手立刻缩回了宽大的袖袍深处,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
萧执的脚步甚至没有丝毫停顿,依旧维持着帝王离场的威仪步伐,身影很快消失在通往内殿的侧门之后。
空旷的大殿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僵硬地站在原地。
指尖那转瞬即逝的冰凉触感和细微颤抖,如同烙印般清晰,带着滚烫的温度,灼烧着我的神经。
阳光依旧明亮,尘埃依旧飞舞。那高高在上的龙椅,在光线下反射着冰冷而遥远的光芒。
只有我垂在身侧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2:
那只玄色龙袍袖口下探出的、带着微凉汗意的手指,蜻蜓点水般勾过我指尖的瞬间,仿佛一道细微却刺目的电流,击穿了我所有刻意的模仿与冷静的伪装。
金銮殿空旷得只剩下我和他。他挺直着帝王离去时该有的脊背,步伐甚至带着一丝刻意的威重,消失在通往内殿的阴影里,快得像在逃离一场无声的审判。只有我僵立在原地,指尖那转瞬即逝的、带着细微颤抖的冰凉触感,如同烙印般清晰灼热,无声地宣告着某个隐秘世界的彻底坍塌。
那个世界,由暴戾、冷酷、生杀予夺的绝对权力构筑,却在指尖相触的刹那,露出了它脆弱不堪的内核。一个害怕人群靠近、畏惧直视、甚至连正常的君臣奏对都如临深渊的灵魂,披着暴君的坚硬外壳,在权力的悬崖上摇摇欲坠。
滴!关键剧情节点‘信任的基石’已达成!后续生存率提升至78%!
系统冰冷的电子音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雀跃,突兀地在死寂的脑海中响起。
我却只觉得浑身发冷。信任这建立在看穿对方最大弱点上的、如同踩在薄冰上的微妙平衡,真的能称之为信任吗还是…另一种更危险的共生
那之后的日子,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推入了更湍急的暗流。御书房侍墨成了常态。萧执对我的使用越发得心应手。他不再需要福海的眼神示意,有时只是一个极其细微的蹙眉,一个指尖在奏疏边缘无意识的敲击,甚至只是气息瞬间的凝滞——我便知道,又有某位大臣的靠近或过于激昂的陈词,触碰到了他那条无形的警戒线。
我会适时地打翻砚台(自然是墨快用完时),轻声惊呼着去擦拭溅开的墨汁,巧妙地隔开他与他本能抗拒的靠近;我会在他批阅到某个需要查证的细节时,恰巧想起某本典籍的出处,顺理成章地请那位让他不适的大臣去取;我会在早朝上,当某个武将声如洪钟、情绪激动地请战,几乎要踏上御阶时,不小心碰落手边一叠无关紧要的卷宗,制造短暂的混乱和距离。
每一次成功的干预,御座之上那紧绷如弦的气息便会悄然松弛一分。他依旧沉默,依旧吝于给我一个眼神。批阅奏疏的朱笔落下,凌厉依旧。只是,偶尔在递笔、接书、指尖短暂相触的瞬间,我能感觉到他指腹微凉的汗意,和一种极力压制却依旧泄露的、如释重负的轻微颤抖。
一种诡异又危险的默契,在无数次的解围中无声滋长。他是困在暴君躯壳里的囚徒,而我,成了他唯一能透口气的窗口。这认知让我脊背发凉。
宫中的风向悄然转变。那些曾对我这个失宠替身不屑一顾的宫人,眼神里多了敬畏和揣测。份例愈发精细,甚至偶尔会有几样明显是帝王才能享用的点心赏赐下来。福海那张老脸上,谄媚和畏惧交织得更加复杂,每次传话都恨不得把头埋进地里。
朝堂上的暗涌却从未平息,甚至因为帝王的反常而愈发汹涌。
这日的早朝,议题是江南盐税贪墨大案。牵扯出的名单之长、官职之高,令人咋舌。主审此案的刑部侍郎赵大人,一个面容冷峻、眼神锐利如鹰的中年官员,正手持一份厚厚的卷宗,立于阶下,声音沉肃地禀报着查获的滔天罪证。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刀,带着一股穿透人心的力量。随着他逐条念出那些触目惊心的贪墨数额、那些令人发指的构陷手段,整个大殿的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以上种种,铁证如山!臣恳请陛下,
赵侍郎猛地抬起头,那双锐利的鹰眼直视着龙椅上的萧执,带着一种刚正不阿、甚至有些咄咄逼人的气势,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立下圣裁!将此等蠹虫国贼,明正典刑!以儆效尤!还江南百姓一个朗朗乾坤!
他的情绪并非激动失控,而是那种极度愤怒下的极致冷静。这冷静,带着一种强大的压迫感。更致命的是,他为了更清晰地呈递卷宗,在禀报过程中,已不知不觉向前迈了三步!此刻,他距离御阶,仅有七步之遥!
七步!对于极度抗拒近距离接触的萧执而言,这已是足以引爆他所有防御本能的危险距离!
赵侍郎那锐利如实质的目光,那掷地有声、带着强烈道德审判意味的铿锵话语,那无形中散发出的、属于铁面判官的强大气场,如同三股无形的巨浪,狠狠拍向高踞龙椅的萧执!
我站在御阶侧后,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我看到萧执搭在扶手上的手猛地攥紧,指节因用力而发出细微的咔声!他挺直的脊背僵硬如铁,下颌线条绷得死紧,薄唇抿成一条没有血色的直线。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深处,风暴不再是翻涌,而是如同被压缩到极致的炸药桶,即将轰然引爆!那是一种被强行拖入聚光灯下、被最锋利目光审视、被强大压力近距离逼迫的极致窒息感!暴戾的杀意在他眼底疯狂凝聚,几乎要化为实质的火焰喷薄而出!
金銮殿的空气彻底凝固了!所有朝臣都屏住了呼吸,惊恐地看着赵侍郎那挺拔却如同引雷的身影。他们预感到,下一刻,帝王那毁天灭地的怒火,将连同那滔天罪证一起,将这位刚直的侍郎彻底吞噬!
就在那毁灭的气息即将冲破临界点,萧执攥紧扶手的手青筋暴起,似乎下一秒就要拍案而起、血溅五步的瞬间——
我动了。
没有惊呼,没有不小心碰落任何东西。我只是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近乎随意的姿态,向前小半步,恰好挡在了萧执与赵侍郎那锐利视线之间。我的身影,并不高大,却微妙地切断了他被迫承受的、最直接的审视压力。
然后,我微微侧身,转向萧执,用一种刻意压低的、带着一丝恰到好处困惑和征询的语气,清晰地开口,声音不高,却足以让御阶上下都听得清楚:
陛下,奴婢愚钝。方才赵大人所言‘盐引’一项,数额巨大。奴婢依稀记得,前朝《盐政考略》中似有类似案例记载,处置之法颇为详尽,或可参考一二只是…那典籍存放之处偏远,不知赵大人是否方便,即刻前去取来
我的目光坦然地迎向萧执那双翻涌着赤红风暴的眼睛,里面没有恐惧,只有一种纯粹的、等待他示下的询问。我的身体,稳稳地隔在他与那令他窒息的刺激源之间。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萧执那双即将喷火的眸子,死死地钉在我脸上。那里面翻腾着被强行打断的狂怒,被冒犯的冰冷,更深处,是一种被猝不及防拉出风暴眼的、近乎茫然的震动。
他攥紧扶手的手,指节依旧泛白,那暴戾的气息依旧在咆哮。但,因为我这个屏障的插入,因为我提出的这个看似合理、实则将他从极度不适的近距离对峙中解救出来的要求,那即将失控的毁灭力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强行按回了深渊。
他周身的紧绷,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不易察觉的松动。
死寂的大殿里,落针可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和萧执之间这无声的对峙上。
赵侍郎也愣住了。他锐利的目光扫过我,眉头紧锁,显然对我的突然插话和这个近乎荒谬的要求感到极度不解和不满。他正欲开口质疑——
准。
一个冰冷的、带着浓重压抑气息的字眼,如同冰珠砸落玉盘,从萧执紧抿的薄唇中挤出。他依旧死死盯着我,眼神复杂到了极点,但那个准字,却像是一道赦令。
赵侍郎所有的话都被堵在了喉咙里。他看着萧执,又看看我,那张冷峻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错愕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锐利依旧,却似乎多了几分深沉的探究。然后,他对着御座方向,僵硬地一躬身:微臣…遵旨。
随即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大殿,去取那本或许根本用不上的《盐政考略》。
随着赵侍郎身影的消失,那股笼罩全场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
萧执紧攥扶手的手,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松开了。紧绷的脊背线条也悄然松弛下来。他微微垂下眼睑,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眼底所有翻腾的情绪。那几乎要焚毁一切的暴戾风暴,在最后一刻,被强行按捺了下去。
大殿里响起一片压抑的、长长的出气声。群臣们悬着的心,终于落回了一半。
萧执没有再说话。他只是疲惫地挥了挥手。
福海立刻尖着嗓子高喊:退——朝——!
这一次,群臣退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快,如同潮水般涌出金銮殿,生怕多停留一秒,那侥幸逃过的雷霆之怒又会重新降临。
大殿再次变得空旷。阳光穿过高窗,在地上投下巨大的光斑,光斑里尘埃无声地翻滚。
萧执没有立刻起身。他维持着那个垂首的姿势,如同一座沉默的山峦,承受着巨大的、无形的压力。搭在扶手上的那只手,指节处用力过度的青白尚未完全褪去,此刻正极其轻微地、难以控制地颤抖着。
良久,他才缓缓地、极其费力地站起身。动作带着一种透支后的沉重和虚浮。他走下御阶,玄黑的袍角拖过冰冷的地面。
当他再次经过我身边时,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又一次从宽大的袖袍中探出。
但这一次,不再是闪电般的触碰。
那只带着微凉汗意的手,带着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决绝和一种深藏的、无法言喻的依赖,猛地、紧紧地攥住了我垂在身侧的手!
五指收拢,力道大得几乎要将我的指骨捏碎!掌心冰冷的汗意瞬间浸透了我的皮肤,那无法抑制的、剧烈的颤抖,透过紧密相贴的肌肤,清晰地传递过来,如同他灵魂深处无声的哀鸣与求救!
他依旧没有看我,下颌绷得死紧,脚步甚至没有丝毫停顿,仿佛只是随手抓住了一根救命的浮木。但那攥紧的、传递着巨大恐惧和颤抖的手,却暴露了一切。
他就这样,紧紧地攥着我的手,拖着我,一步一步,走向内殿那片幽深的阴影。像一头伤痕累累的困兽,拽着唯一能给予它些许安全感的物件,逃回自己的巢穴。
金銮殿巨大的门扉在我们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外面明亮的光线和窥探的目光。殿内陷入一片昏暗,只有几盏长明灯散发着幽幽的光。
萧执的脚步终于停了下来,就在那片最深的阴影边缘。他依旧没有回头,背对着我,那攥着我手腕的手,力道却丝毫未减,反而收得更紧,仿佛溺水之人抓住最后的生机。他宽阔的肩背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微起伏,压抑的喘息声在死寂的殿内清晰可闻。
为什么
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像是粗粝的砂纸磨过喉咙,带着一种长久沉默后的艰涩和一种濒临崩溃边缘的紧绷。这三个字,仿佛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什么为什么
我试着抽了抽手,纹丝不动。他的手指冰冷,带着薄茧,箍在我的腕骨上,带来一种近乎禁锢的压迫感。空气里弥漫着他身上龙涎香混合着冰冷铁器的气息,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属于恐惧的微咸。
为什么是苏晚晚
他猛地转过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在幽暗的光线下死死锁住我,里面翻涌着赤红的血丝、被逼到绝境的狂躁,以及一种近乎自毁般的痛苦和迷茫。为什么偏偏是她!为什么所有人都要逼朕…去记住一个影子!去扮演一个疯子!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撕裂般的绝望,在这空旷的殿宇里激起冰冷的回音。影子和疯子两个词,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扎向他自己的心脏。
我被他眼中那赤裸裸的痛苦和混乱震住了。这不再是金銮殿上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暴君,这是一个被巨大的秘密和沉重的枷锁压垮的灵魂。
朕试过了…朕试过无数次…
他的声音又骤然低了下去,带着一种筋疲力尽的虚弱,攥着我手腕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泛白,像她那样笑…像她那样说话…像她那样…悲悯地看着那些该死的蝼蚁…
他猛地甩开我的手,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烙铁,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蟠龙柱上,发出一声闷响。
可朕做不到!朕只觉得…恶心!
他低吼着,一拳狠狠砸在身旁冰冷的柱子上!坚硬的楠木发出一声沉闷的呻吟,细碎的木屑簌簌落下。每一次靠近…每一次被那些灼热的目光盯着…每一次听到那些聒噪的声音…朕只想…只想让这一切都消失!彻底消失!
他抬起头,眼中是灭顶的痛苦和一种毁天灭地的疯狂,只有血…只有让他们恐惧…让他们不敢靠近…不敢抬头看朕…朕才能…才能喘一口气!
他剧烈地喘息着,胸膛起伏不定,像一头被逼入绝境、伤痕累累的猛兽。那砸在柱子上的手,指关节处已是一片刺目的淤红,甚至隐隐渗出血丝,他却浑然不觉。
苏晚晚…
他念着这个名字,声音里充满了刻骨的恨意和一种更深沉的悲哀,眼神空洞地望着殿顶的藻井,仿佛那里藏着无形的枷锁,她根本不是朕的白月光…她是先帝…是那个老东西…悬在朕头顶的一把刀!
他猛地低下头,目光再次攫住我,带着一种要将一切焚烧殆尽的炽烈:他需要一个暴君!一个让所有人恐惧、让朝堂噤若寒蝉的疯子!他选中了朕…选中了朕这个…这个连站在人前都会发抖的怪物!
他自嘲地、痛苦地低笑起来,笑声嘶哑难听,苏晚晚…那个愚蠢又可怜的女人…她只是老东西用来打磨朕这把‘刀’的第一块磨刀石!她的‘温婉’,她的‘怯懦’,她的‘悲悯’…都是老东西精心挑选出来,用来反衬朕‘残暴’的工具!
她死了…死得好啊…死在朕登基前夜…
萧执的声音陡然变得冰冷刺骨,眼神却空洞得可怕,老东西用她的血,给朕的‘暴君’之名…彻底淬了火!从此以后…朕就成了他想要的那个…完美的疯子!
巨大的信息如同惊雷,在我脑中炸开!所有的线索瞬间串联起来!那刻意模仿的违和感,那对苏晚晚式柔弱的本能抗拒,那被强行扭曲的帝王之路…原来,替身从来不是我,而是他自己!他才是那个被命运强行塞进暴君躯壳里的替身!一个被先帝用恐惧和鲜血精心打造的、用来镇压朝野的工具!
这些年…朕一直在装…
萧执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浓重的疲惫和自厌,他靠着柱子缓缓滑坐在地,高大的身影蜷缩在阴影里,透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脆弱,装暴戾…装冷酷…装成一个…享受杀戮的疯子…只有这样…才能活下去…才能让那些虎视眈眈的人…不敢靠近…
他抬起头,幽暗的光线下,那双曾经翻涌着暴戾风暴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绝望的茫然,直直地看向我,声音轻得如同叹息:
你说…朕装得不累吗
这句他曾经在我口中听到的质问,此刻由他自己问出,带着千钧的重量和无尽的酸楚,沉沉地砸在这片幽暗的空间里。
我看着他蜷缩在阴影里、指节流血、眼神空洞的模样,看着这个被暴君枷锁勒得血肉模糊的灵魂,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长久以来萦绕心头的寒意和利用感,在这一刻,被一种更汹涌的、名为悲悯的情绪冲垮。
我沉默地走上前,在他面前蹲下。没有畏惧,没有刻意的模仿。从袖中取出一方干净的素帕,动作轻柔却不容拒绝地,拉过他那只砸在柱子上、血迹斑斑的手。
他身体猛地一僵,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却被我稳稳地握住。
别动。
我的声音很平静,没有刻意模仿苏晚晚的轻柔,只是陈述一个事实,伤口沾了木屑,得清理。
我用帕子一角,小心地拂去他指关节上沾染的木屑和灰尘。冰冷的指尖触碰到他滚烫的皮肤,感受到他身体瞬间的紧绷和细微的颤抖。我没有说话,只是专注地处理着那点微不足道的伤口,动作放得极轻,仿佛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
幽暗的光线下,只有我清理伤口的细微声响。他紧绷的身体,在我专注而平静的动作中,一点一点地松懈下来。那狂躁的气息如同退潮般消散,只剩下一种深重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疲惫。他不再挣扎,任由我握着他的手,目光有些失焦地望着虚空,仿佛所有的力气都在刚才的爆发中耗尽。
累。
我低着头,用素帕小心地裹住他渗血的指节,打上一个结实的结,才轻声回答了他刚才的问题,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的天气,所以,别装了。
四个字,轻飘飘的落下。
萧执的身体剧烈地震动了一下!他猛地转过头,那双空洞疲惫的眼睛死死地盯住我,里面翻涌起惊涛骇浪!震惊、难以置信、茫然、以及一种被猝不及防的暖流击中心脏的剧烈酸胀!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只能发出破碎的气音。长久以来筑起的、名为暴君的坚硬外壳,在这一刻,被这四个字敲开了一道细微却无法弥合的裂痕。有什么滚烫的东西,在那裂痕之下汹涌奔腾,几乎要冲破眼眶。
他猛地别开脸,下颌绷得死紧,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几下,将那汹涌的情绪死死压了回去。只有那只被我包扎好的手,依旧被我握着,冰冷的手指,却在不自觉地蜷缩,轻轻回握了一下我的指尖,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和一种无法言喻的依赖。
那细微的回握,像一根羽毛,轻轻搔过心尖。
陛下,
我松开他的手,站起身,目光平静地看向殿外那片被厚重帘幕遮挡的、象征着无上权力的金銮殿方向,这出戏,您一个人唱得太久了,也…太累了。
萧执缓缓抬起头,逆着幽暗的光,他的面容有些模糊,只有那双眼睛,如同沉落星子的寒潭,定定地看着我,里面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
我深吸一口气,迎着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臣女斗胆,请陛下…赐臣垂帘听政之权。
垂帘听政
萧执的声音像是被砂砾磨过,带着一丝刚压下去的沙哑和浓重的愕然。他扶着冰冷的蟠龙柱,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幽暗中投下长长的阴影,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死死锁住我,里面翻涌着惊疑、审视,还有一丝被这惊世骇俗提议冲击后的茫然。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臣女知道。
我的声音平静无波,在空旷幽暗的内殿里显得异常清晰,陛下需要一道屏障。一道能隔绝那些让您不适的目光、声音、靠近的屏障。一道能替您承接朝堂风雨、处理那些不得不面对的…人际纷扰的屏障。
我的目光坦然地迎向他,金銮殿上那道珠帘,便是最好的屏障。
我向前一步,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洞穿迷雾的冷静:陛下坐于帘后,无需直视群臣,无需强忍靠近,只需倾听,只需决断。您的意志,您的智慧,依旧主宰一切。而臣女…
我微微停顿,迎上他骤然变得锐利的目光,臣女愿立于帘前。替陛下挡去那些不必要的‘刺激’,将纷繁奏对梳理成条陈,将激昂陈词转化为清晰的案卷。陛下需要看的,只是结果;需要决断的,只是核心。至于过程…
我微微勾起唇角,那笑意里带着一丝破开迷障的了然,臣女可以代劳。
萧执没有说话。他背对着幽暗的光,面容隐在阴影里,只有那双眼睛,如同寒潭深处的星火,明灭不定,死死地凝视着我。空气凝滞得如同铅块,沉甸甸地压在心头。他在权衡,在判断,在内心那巨大的恐惧惯性与我描绘的、那诱人却充满未知的图景之间,剧烈地挣扎。
良久。久到殿内长明灯的灯芯爆开一个微小的灯花。
你…凭什么
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的嘶哑和一种深沉的疲惫,凭什么认为…你能做到又凭什么认为…朕会信你
最后三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沉重的分量。
凭陛下刚才…攥住臣女的手。
我坦然地看着他,目光落在他那只被我包扎过、此刻正无意识蜷缩着的手上,那一刻,陛下需要的是支撑,而非杀戮。凭陛下…厌恶模仿苏晚晚,却默许了臣女无数次在御前‘失仪’的解围。
我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陛下不信任何人,但您…需要一个出口。一个能让您喘口气,又不至于让您失控毁灭一切的出口。
我微微仰起头,直视着他眼中翻涌的风暴:臣女,愿做那个出口。做那道…隔绝风雨的帘。陛下只需在帘后,做您自己。做那个…不必再‘装’的萧执。
做…我自己
萧执低声重复着这几个字,如同咀嚼着某种陌生而滚烫的异物。他缓缓抬起那只包扎好的手,看着素帕上渗出的点点殷红,指尖几不可察地颤抖着。那双深潭般的眼眸中,翻涌的风暴渐渐平息,只剩下一种近乎空茫的疲惫和一种被巨大孤独长久侵蚀后的、难以言喻的脆弱。他高大的身影在幽暗中显得异常单薄,仿佛随时会被这沉重的皇座压垮。
呵…
一声极轻、极低,带着无尽苍凉的自嘲笑声从他喉间溢出。他没有再说话,只是疲惫地、极其缓慢地挥了挥手,动作带着一种透支后的沉重。
那手势,并非明确的旨意,却像是一种无声的默许,一种在绝境中抓住浮木的妥协,一种在巨大疲惫下放弃抵抗的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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勤政殿的气氛从未如此诡异。
象征着无上皇权的金銮宝座依旧高高在上,冰冷而威严。然而,在宝座前方三步之处,一道由细密金丝和浑圆饱满的东海明珠编织而成的垂帘,无声地垂落下来。珠帘流光溢彩,颗颗圆润饱满,折射着殿内明亮的光线,形成一道朦胧而庄严的屏障,将御座笼罩在一片朦胧的光晕之后。
我身着特制的、象征代行听政的绯色宫装,立于珠帘之前,金阶之下。掌心微潮,心跳在胸腔里沉稳而有力地搏动。殿内,文武百官肃立两厢,鸦雀无声。无数道目光,惊疑、探究、敬畏、不满…如同实质的丝线,交织缠绕在我身上,沉甸甸的,带着无形的压力。
新的一天,新的奏对开始。
户部员外郎出列,声音洪亮,情绪饱满地陈述着今春粮价波动之事,言辞间颇有为民请命的激昂,脚步也不自觉地向前挪动,想要更靠近御座,让自己的忧愤直达天听。
就在他即将踏入那个无形的禁区时——
大人,
我的声音清晰而平稳地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切断了员外郎激昂的陈词。我微微侧身,目光并未看向他,而是恭敬地朝向珠帘后那个朦胧的身影,关于粮价一事,奴婢记得昨日北境军粮调拨的奏报中,提及了沿途仓储情况,或与此有关联。烦请大人,将相关卷宗取来,一并参详可好
我的语气平和,理由充分。那员外郎激昂的情绪如同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滞住。他张了张嘴,看着珠帘后纹丝不动的身影,又看看我平静无波的脸,最终只能躬身应道:…是。下官遵命。
转身退下时,脸上带着一丝被强行打断的悻悻和无可奈何。
珠帘之后,一片沉寂。但我能感觉到,那后面紧绷的气息,悄然松弛了一分。
接着是工部关于漕运疏浚的争论。两位侍郎意见相左,争执不下,声音越来越高,彼此靠近,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对方脸上,整个大殿充斥着令人烦躁的声浪。
两位大人。
我再次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力量,瞬间压下了嘈杂,漕工劳役调配,确系关键。陛下,
我转向珠帘,语气带着征询,奴婢以为,可着令两位大人各自拟出详细条陈,列明所耗、所需、所期之效,附上历年河工旧档为佐证,呈于御览之后,再行圣裁如此,陛下可一览无遗,二位大人亦可各抒己见,条理分明。
争论声戛然而止。两位侍郎面面相觑,又同时看向珠帘。帘后沉默片刻,传来一个低沉而清晰的声音,透过珠帘,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平稳:
准。
一个字,尘埃落定。两位侍郎再无话可说,只得躬身领命退下。
整个早朝,就在这样一种奇特的节奏中进行着。激昂的情绪被无形的屏障化解,激烈的靠近被合理的距离替代,纷繁的争执被转化为条理清晰的案卷。我立于帘前,如同一道过滤网,一道缓冲带,将那些足以引爆他本能恐惧的刺激源,一一梳理、转化、隔绝。珠帘之后,那个曾经在金銮殿上如同困兽般焦躁不安的身影,始终保持着一种近乎凝固的平静。没有暴怒,没有失控,只有偶尔透过珠帘缝隙传来的、沉稳而清晰的准或再议。
当最后一位大臣奏毕退下,福海尖细的退朝声响起时,整个勤政殿陷入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寂静。群臣们行礼告退,眼神复杂地再次扫过那道隔绝视线的珠帘和我这个立于帘前的女子。
厚重的殿门缓缓合拢,隔绝了外界的喧嚣。
偌大的勤政殿内,只剩下珠帘轻微的摇曳声,和帘后那几乎微不可闻的、一声悠长而深沉的吐息。那气息里,带着一种卸下千斤重担后的极致疲惫,和一种久违的、近乎贪婪的轻松。
我静静地站着,没有回头。
片刻之后,轻微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一步步靠近珠帘。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珠帘的缝隙间探出。那手,依旧带着帝王的修长,却不再有紧绷的青筋和压抑的颤抖。它径直穿过摇曳的珠串,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寻求确认般的迟疑,然后,轻轻地、却无比坚定地,握住了我垂在身侧的手。
不再是冰冷汗湿的禁锢,不再是寻求支撑的颤抖。
那是一只干燥、温暖、带着稳定力量的手。掌心相贴,传递着一种无声的、沉重的、却无比真实的温度。
珠帘在他身后轻轻摇曳,明珠流光,在他玄黑的龙袍上投下细碎跳动的光斑。他依旧站在帘后的阴影里,看不清面容。
只有那只穿过珠帘、紧紧握住我的手,和他低沉得几乎融进光影尘埃里的、带着一丝劫后余生般沙哑的声音,清晰地传来:
今日…辛苦你了。
珠帘轻晃,细碎的流光在他玄黑的龙袍上跳跃,如同洒落的星辰。那只穿过帘幕、紧握着我的手,干燥而温暖,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劫后余生的真实触感。
今日…辛苦你了。
低沉沙哑的声音,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我心底漾开圈圈涟漪。这简单的五个字,从这位曾以暴戾之名震慑天下的帝王口中说出,却比任何封赏都更显沉重。
我没有回头,只是任由他握着,感受着掌心那份奇异的暖意和力量。勤政殿空旷寂静,只有我们两人,以及珠帘摇曳的细碎声响。
职责所在,不敢言苦。
我的声音平静,目光依旧落在前方紧闭的殿门上。
身后传来一声极轻的、近乎叹息的回应。那只握着我的手,指腹无意识地在我手背上轻轻摩挲了一下,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依赖。然后,他缓缓地、似乎带着一丝不舍地,松开了手。
珠帘缝隙间的手收了回去,玄黑龙袍的身影在帘后微微晃动了一下,最终归于沉寂。脚步声响起,是他走向内殿深处那专为他辟出的、无人打扰的静室。
我依旧站在原地,指尖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垂帘听政的第一日,惊涛骇浪被无形的屏障悄然抚平,但这平静之下,是更汹涌的暗流。朝野的质疑、暗处的窥探、以及这畸形却微妙的平衡…前路依旧如履薄冰。
日子,就在这道珠帘的隔绝下,以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诡异的平稳向前流淌。
朝堂的运转并未停滞,反而因为少了帝王随时可能爆发的雷霆之怒而显得效率更高。奏疏依旧如雪片般飞来,争论依旧不休。只是所有的激烈,都在抵达那道珠帘之前,被我或梳理、或转化、或隔绝。萧执在帘后,如同一个真正的裁决者,只听取核心,只做出决断。他批阅奏疏的字迹,少了几分刻意为之的凌厉,多了几分沉稳的力道。
私下里,他依旧沉默寡言。在只有我们两人的静室,他常常只是疲惫地靠在软榻上,闭目养神,或者翻阅我整理好的、条理清晰的案卷摘要。但那份紧绷到极致的焦躁,那如同惊弓之鸟般的防备,正在一点一点地褪去。
有时,在我将批阅好的奏疏整理好,准备退出时,他会突然开口,声音低沉:…北疆的雪,停了吗
或是,…江南那批赈灾粮,到何处了
问题无关紧要,却像是他尝试着,笨拙地触碰这个他曾经只想逃离的世界。
每当这时,我会停下脚步,平静地告知他最新的驿报或核查的结果。他不再追问,只是低低地嗯一声,然后继续闭目养神。但我知道,他在听。
一种无声的、建立在巨大秘密和相互依存上的默契,在珠帘内外悄然生长。我是他的屏障,是他的耳目,是他与世界之间那道过滤风雨的帘。而他,给予了我立足的权力,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信任。
转眼便是年关。宫禁之中也染上了几分喧嚣的暖意。各宫忙着洒扫、装饰,准备着除夕的宫宴。连勤政殿肃杀的气氛,也被几盆开得正艳的岁寒红冲淡了几分。
这日午后,一份来自宗人府的加急奏疏,打破了短暂的宁静。奏疏内容触目惊心:先帝幼弟,安亲王萧承,被查实在封地内私蓄甲兵、勾结地方官员、贪墨巨额军饷,其心叵测!宗人府请旨,立下裁断!
这份奏疏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冰湖!安亲王身份敏感,是先帝仅存的幼弟,辈分极高。此案一旦坐实,牵连之广,震动之大,足以动摇朝纲!更重要的是,宗人府请旨,按例需皇帝亲临宗庙,召集宗室元老,当众明断!以示公正,震慑宵小!
亲临宗庙!当众明断!
这八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萧执的神经上!
福海颤抖着将奏疏递入珠帘之后。帘内,死一般的寂静。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那寂静如同不断收紧的绞索,勒得人喘不过气。我能清晰地感觉到,珠帘之后,那刚刚沉淀下来的平静气息,正在被一种熟悉的、令人心悸的狂躁风暴迅速取代!沉重的、压抑的喘息声,透过珠帘缝隙,清晰地传来。
终于——
砰!
一声沉闷的重响从帘后传来!像是拳头狠狠砸在桌案上!
接着,是奏疏被狠狠掼在地上的刺啦声!珠帘剧烈地晃动起来,发出凌乱的撞击声!
滚!让他们都滚!
萧执嘶哑狂暴的吼声穿透珠帘,带着一种被逼入绝境的、濒临崩溃的狂怒,什么宗庙!什么当众!都是…都是想逼死朕!想看朕发疯!是不是!是不是!
福海吓得噗通跪倒在地,浑身抖如筛糠,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整个勤政殿瞬间被一股毁灭性的低气压笼罩。
风暴的中心,是那个被当众二字彻底击溃的灵魂。那道珠帘,此刻显得如此单薄无力。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震动,示意福海和其他吓呆的内侍全部退下。沉重的殿门再次合拢,隔绝了外界。
我绕过珠帘,走到内室门口。只见萧执背对着我,站在窗边,高大的身影因剧烈的喘息而微微颤抖。地上散落着被撕碎的奏疏残片。他一只手撑在窗棂上,指关节因用力而惨白,另一只手死死地攥成拳头,垂在身侧,手臂的肌肉绷紧如铁。
陛下。
我平静地唤了一声。
他猛地转过身!那双眼睛赤红如血,充满了暴戾的杀意和一种深不见底的恐惧,像一头彻底被激怒、失去理智的困兽!他周身散发着一种毁灭一切的气息!
你也想来看朕发疯吗!
他低吼着,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血腥味,滚!都给朕滚出去!
我没有退。反而向前一步,目光平静地迎上他眼中翻腾的毁灭风暴。陛下,安亲王之事,必须了断。宗庙之行,无可回避。
你!
他像是被彻底激怒,猛地向前一步,狂暴的气息扑面而来!
但陛下无需‘当众’。
我的声音陡然拔高,清晰而坚定,如同一柄利剑,刺破他狂躁的屏障,宗庙肃穆,自有法度!陛下只需端坐于正殿之上,垂帘!
垂帘二字,如同定身咒语。
萧执狂暴前冲的动作猛地顿住!赤红的眼中,那翻腾的毁灭风暴骤然一滞,出现了一丝裂痕。
宗庙正殿,亦有垂帘旧制!
我语速加快,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陛下只需垂帘端坐于后!一切陈情、举证、质询,自有宗人府宗正代为主持!所有卷宗、证物、供词,臣女会先行梳理,条陈清晰,呈于陛下案前!陛下只需静听,只需在最后,于帘后颁下圣裁!
我盯着他眼中那丝动摇的裂痕,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无人能直视圣颜!无人能靠近御阶!陛下只需…垂帘静听!无人能逼迫陛下!无人能窥探陛下!
无人…能逼迫…窥探…
萧执喃喃地重复着这几个字,眼中的赤红风暴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只剩下一种巨大的茫然和一种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的虚弱。那紧绷到极致、即将断裂的身体,也随着这几个字的重复,一点点地松懈下来,颤抖着,最终无力地靠在了冰冷的墙壁上。
他缓缓抬起那只紧攥的拳头,指缝间竟有细微的血丝渗出。他看着那点刺目的红,眼神空洞,仿佛所有的力气都在刚才的爆发中耗尽。
…好。
一个极其微弱、带着浓重疲惫的字眼,从他苍白的唇间溢出,轻得像一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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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前夜,大雪纷飞。巍峨肃穆的皇家宗庙,在雪幕中更显庄严肃杀。巨大的鎏金蟠龙柱撑起高耸的殿宇,历代先祖的牌位在长明灯幽暗的光线下沉默伫立,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香火和冰冷尘土的气息。
正殿中央,御座之前,一道比勤政殿更为厚重、由深紫色贡缎和暗金色流苏制成的巨大垂帘,无声地垂落下来,将御座完全笼罩在一片深沉的阴影之中。帘幕厚重,隔绝了所有试图窥探的目光,只在缝隙间隐隐透出后方一个端坐的、模糊的轮廓。
垂帘之前,宗人府宗正,一位须发皆白、德高望重的老亲王,身着庄重朝服,神色肃穆地立于殿中。两侧,是神情各异、心怀鬼胎的宗室元老们。安亲王萧承,一身素服,跪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脸色灰败,却依旧强撑着几分皇叔的倨傲。大殿四周,甲胄森严的御林军如同冰冷的雕塑,更添肃杀之气。
气氛凝重得如同冻结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所有人的目光,都或明或暗地投向那道深紫色的垂帘,试图穿透那厚重的屏障,窥见帘后帝王的神情。
我身着特制的绯色宫装,安静地侍立在垂帘侧后方,距离帘幕仅一步之遥。身前是一张紫檀小案,上面整齐地摆放着宗人府呈递上来的、关于安亲王案的所有关键卷宗摘要、证物名录、以及核心供词,条理清晰,重点分明。
陛下有旨——
福海尖细的声音穿透凝重的寂静,开审!
老宗正深吸一口气,苍老而沉稳的声音响彻大殿:带人证!呈物证!
冗长而充满机锋的审讯开始了。安亲王起初还试图狡辩,声音激昂,甚至带着对帘后不敢露面的皇帝的不敬。宗室中亦有与其勾结者,言辞闪烁,暗藏机锋。质询、反驳、证据的呈现…各种声音在大殿中回荡,情绪随着案情的深入而起伏,靠近御阶的冲动在几个关键人物身上数次闪现。
每一次,当某个声音过于激昂刺耳,当某个身影试图向垂帘靠近,当某种无形的压力试图穿透那道屏障时——
我便微微侧身,以只有帘后人能清晰听到的音量,平静地开口:
陛下,人证甲供词第三项,与物证乙所述有矛盾之处,请宗正大人详查。
陛下,卷宗第七页所录田亩数目,与安亲王封地实际田册出入甚大,此为关键。
陛下,方才质询时,某位宗老所言时间线,与驿报记录不符,恐有疏漏,需当场核验。
我的声音不高,语速平稳,每一次开口都精准地切中要害,将那些即将失控的情绪焦点、那些试图靠近的危险试探、那些冗长纷乱的争论,瞬间拉回到清晰的事实与逻辑轨道上。同时,也无形地、一次次地提醒着在场所有人:帘后那双眼睛,正洞若观火地注视着一切。
老宗正心领神会,立刻抓住我点出的关键,厉声追问或要求当场核验。那些试图搅混水或靠近的身影,如同被无形的鞭子抽打,瞬间收敛。
整个审讯过程,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稳稳地操控着,在惊涛骇浪的边缘保持着一种危险的平衡。深紫色的垂帘之后,一片沉寂。没有呵斥,没有暴怒,只有一种令人窒息的、无形的威压,透过那厚重的帘幕弥漫开来。那帘后的身影,始终端坐如山。
时间在香火的气息中缓缓流逝。当最后一份关键证物——安亲王与地方将领密谋的书信原件被当庭验证笔迹无误时,安亲王萧承面如死灰,最后一丝倨傲彻底崩塌,瘫软在地。
大殿内一片死寂。所有目光再次聚焦于那道深紫色的垂帘。
老宗正整理袍服,面向垂帘,深深一躬:臣启奏陛下!安亲王萧承,私蓄甲兵、勾结外官、贪墨军饷、意图不轨!证据确凿,铁案如山!请陛下…圣裁!
沉重的寂静再次降临。落针可闻。连殿外呼啸的风雪声似乎都停滞了。
珠帘之后,依旧毫无声息。只有那厚重的紫色帘幕,在长明灯幽暗的光线下,微微地、不易察觉地…晃动了一下。
一只骨节分明、修长而稳定的手,从帘幕的缝隙间缓缓探出。那只手,不再冰冷颤抖,带着一种沉淀后的力量感。手中,拿着一份早已准备好的、明黄色的圣旨卷轴。
他将卷轴递出帘幕,递向我所在的方向。动作平稳,没有丝毫犹豫。
我上前一步,恭敬地双手接过那沉甸甸的卷轴。
然后,我捧着圣旨,走到垂帘之前,立于宗正身侧,面对着下方所有屏息凝神、等待着最终审判的宗室朝臣。深吸一口气,展开卷轴,朗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安亲王萧承,身为宗室,世受国恩,不思报效,反怀悖逆,私蓄甲兵,勾结外官,贪墨军饷,其罪滔天,罄竹难书!证据确凿,不容置辩!着,削去亲王爵位,废为庶人!赐白绫!其党羽,着宗人府、刑部严查,按律严惩,决不姑息!钦此——
清朗的声音在肃穆的宗庙大殿中回荡,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意志和冰冷的杀伐之气!
陛下圣明!万岁!万岁!万万岁!
老宗正率先跪伏在地,声音带着激动和敬畏。紧接着,殿内所有宗室、朝臣、侍卫,如同被风吹倒的麦浪,齐刷刷地跪倒一片,山呼万岁之声震得殿宇梁柱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深紫色的垂帘之后,一片沉寂。只有那帘幕,在众人跪拜带起的微风中,无声地、轻微地摇曳着。
我宣读完圣旨,合拢卷轴,目光平静地扫过下方跪伏的人群,最终落回到那道厚重的垂帘之上。
隔着深紫色的帘幕,隔着殿内弥漫的香火尘埃与山呼万岁之声,仿佛有一道目光,穿越了所有屏障,与我的视线在虚空中无声交汇。
那目光里,不再有惊惶,不再有暴戾。
只有一片深海般的平静,和一种卸下枷锁后的、无声的疲惫。
雪,还在下。洁白的雪花无声地覆盖着朱红的宫墙和冰冷的琉璃瓦。除夕的宫宴笙歌隐隐传来,却被厚重的宫门隔绝在外,显得遥远而模糊。
勤政殿内,烛火通明,却异常安静。珠帘依旧垂着,在烛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案几上堆积如山的奏疏已被清理一空,只剩下几份无关紧要的节庆贺表。
我立于珠帘之外,将最后一本批阅好的节略轻轻放在帘前的小案上。
陛下,都处理完了。
我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
珠帘之后,一片沉寂。过了许久,才传来一声极低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回应:…嗯。
他似乎在帘后睡着了。经历了宗庙那场惊心动魄的审判,紧绷的弦骤然松弛,巨大的疲惫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我没有离开,也没有再出声。只是静静地站着,看着珠帘上跳跃的烛光倒影。
殿外传来更鼓的声音,悠长而寂寥。子时已过,新的一年悄然降临。
就在这时,一只修长的手,带着一丝睡意朦胧的暖意,再次从珠帘摇曳的缝隙间探出。
这一次,那只手没有去抓奏疏,也没有寻求支撑般的紧握。
它只是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小心翼翼的试探,轻轻地、轻轻地,勾住了我垂在身侧的一根手指。
指尖相触,温暖而干燥。
那只手微微蜷缩了一下,仿佛确认了什么,然后便不再移动,只是那样轻轻地、依赖地勾着。
珠帘之后,传来他均匀而深沉的呼吸声,绵长安稳,再无往日的惊悸与紧绷。
我垂下眼睑,看着那根被轻轻勾住的手指,指尖传来他沉睡中无意识的、细微而温暖的脉搏跳动。
殿内烛火噼啪,珠帘轻晃,光影流转。
一道帘,隔开了风雨飘摇的天下。
一道帘,隔开了惊涛骇浪的过往。
一道帘,隔开了所有窥探的目光。
帘外,是世事纷扰,是必须直面的山河。
帘内,是他终于得以安眠的方寸之地。
而我的指尖,被他无意识地、轻轻地勾着。
像系住风筝的线,像泊船靠岸的缆。
在这新旧交替的寂静雪夜里,无声地诉说着一种惊世骇俗、却已深入骨髓的共生与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