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像无数冰冷的指骨敲打着陈默的头盔。雨水顺着塑料面罩往下淌,将眼前这座午夜城市扭曲成一片流淌的霓虹污迹。路灯的光晕在湿漉漉的柏油路上拉长、变形,像垂死者涣散的瞳孔。他缩了缩脖子,劣质雨衣的塑料气味混合着雨水的土腥,死死地贴在脸上。电瓶车轮胎碾过积水,发出粘腻的哗啦声,在空旷的街道上空洞地回响,每一次都像碾过他自己疲惫不堪的神经。这鬼天气,连鬼都懒得出来游荡,偏偏单子也少得可怜。兜里那几张薄薄的纸币,几乎要被渗进来的雨水泡软了。
他停在十字路口,雨水汇成浑浊的小溪,裹挟着落叶和垃圾,匆匆流过脚边。红灯刺眼地亮着,倒计时慢得令人心焦。空气又湿又冷,吸进肺里沉甸甸的,带着一种铁锈般的寒意。头盔里的水汽闷得他喘不过气。他抹了把面罩上的水,视野稍微清晰了一点,瞥见街角便利店那惨白的灯光下,电视屏幕无声地闪烁,播放着晚间新闻。画面似乎是一段扭曲变形的车祸现场,湿漉漉的柏油路面上,一辆蓝色的电瓶车残骸被撞得支离破碎,像一只被碾碎的甲虫,旁边一滩深色的污迹在雨水中缓慢洇开。陈默心头莫名地一跳,一股寒气顺着脊椎猛地窜上来,比这暴雨更刺骨。他下意识地扭开视线,不敢再看。
就在这时,腰间的手机突兀地震动起来,那嗡嗡声在雨幕的寂静里格外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催促。是接单平台的提示音。
陈默猛地回神,几乎是带着点劫后余生的庆幸,赶紧掏出手机。冰冷的雨水瞬间打湿了屏幕,他用袖子胡乱擦了两下。屏幕上跳出来的信息,却让他握着车把的手猛地一紧,指关节瞬间泛白。
目的地:市郊西山路13号殡仪馆(新馆区)
送达时间:01:30前
备注:加急。务必准时送达。报酬:8000元(现金支付)。
陈默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停跳了一拍。殡仪馆半夜一点半八千块现金这三个词组合在一起,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直直扎进他的太阳穴。一股寒意,比雨水更甚,瞬间从脚底板冲到了天灵盖。
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市郊西山路……他记得那片荒凉,白天都人迹罕至,更别说这鬼哭狼嚎的暴雨夜。那地方,光是想想就让人头皮发麻。八千块!这几乎是他在这个城市拼死拼活干三个月的血汗钱。有了这笔钱……房租,欠老家的债,母亲的药费……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一股铁锈味在嘴里弥漫开来。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手指悬在冰冷的手机屏幕上,微微颤抖着。拒绝那这个月剩下的日子怎么办去睡桥洞吗
电瓶车后视镜里,映出他模糊而苍白的脸,雨水冲刷下,眼窝深陷,像两个黑洞。那黑洞深处,是挣扎。去不去两个念头在脑子里疯狂撕扯。
最终,那沉甸甸的八千块,像一块磁铁,死死吸住了他几乎要退缩的心。他狠狠吸了一口湿冷的空气,带着浓重的水腥味,手指重重地戳在了确认接单的虚拟按钮上。
嗡——手机震动了一下,像是某种契约成立的冰冷回音。导航地图瞬间弹出,一条猩红色的路线刺眼地指向城西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如同一条通往地狱的血管。
操!他低骂一声,猛地拧动车把。电瓶车发出一声沉闷的嘶鸣,车轮碾过积水,溅起浑浊的水花,一头扎进了前方无边无际的雨幕和黑暗之中。
城市的灯火被迅速甩在身后,如同退潮般消失。越往西山路方向开,路灯越是稀疏昏黄,间隔越来越远,最后干脆完全消失了。黑暗如同实质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汹涌地挤压过来,浓得令人窒息。只有电瓶车那束孤独的车灯,像一把虚弱的光剑,徒劳地劈开眼前厚重的雨帘和黑暗,照亮前方几米湿漉漉的路面,以及疯狂舞动的雨丝。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除了车轮碾过积水单调的哗啦声,雨点砸在头盔和雨衣上的噼啪声,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连风声都消失了。这寂静沉重得压得人喘不过气,耳朵里反而开始出现嗡嗡的幻听,像是无数细小的虫子在脑子里爬。陈默感觉自己像一颗被遗弃在宇宙深空的尘埃,被无边的黑暗和寂静吞噬。
导航的电子女声在头盔里突兀地响起,带着一种毫无感情的冰冷:前方五百米,右转进入无名路。
无名路陈默心里咯噔一下。他放缓车速,眯起眼,竭力想穿透那被车灯照亮的一小片区域。前面,雨幕似乎变得有些不同。不再是纯粹的雨水,而是翻滚、涌动的……灰白色。像一堵巨大的、不断蠕动的灰墙,横亘在前方。
是雾。
浓雾。白得瘆人,浓得如同凝固的牛奶,翻腾着,无声无息地吞噬了前方的道路、树木、以及一切可能存在的参照物。车灯的光束射进去,仅仅照亮几米,就被那浓稠的灰白彻底吸收、溶解,仿佛投入了深不见底的海渊。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瞬间攫住了陈默的心脏。这雾……太邪门了。它翻滚着,涌动得毫无规律,像有生命一般。导航屏幕上的猩红路线箭头,固执地指向雾的深处。
没有退路了。他咬紧牙关,后槽牙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八千块……八千块……他像念咒一样在心里重复着,猛地一拧车把,电瓶车发出一声呜咽般的低鸣,毫不犹豫地冲进了那片浓稠得化不开的灰白雾墙。
浓雾瞬间包裹上来,冰冷、潮湿、带着一种陈年灰尘和腐败植物混合的怪异气味。能见度瞬间降到了极限,车灯的光束像是被浓雾紧紧攥住,只能勉强照亮车轮前不到一米的地面。周围一片混沌的灰白,方向感完全丧失。他感觉自己像是漂浮在一个巨大的、没有边际的灰色蛋壳里,唯一的依靠就是头盔里那个冰冷的女声。
直行两百米……左转……前方一百米,即将到达目的地。
目的地陈默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死死盯着前方翻滚的浓雾,双手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
突然,车灯的光束似乎撞到了什么东西,猛地被反射回来一片微弱的光晕。一个模糊的轮廓在雾中显现出来,越来越清晰。
那是一座建筑。低矮,陈旧。孤零零地矗立在浓雾之中。
陈默猛地捏住刹车,电瓶车轮胎在湿滑的地面上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停了下来。他抬起头,雨水混合着冷汗顺着额角往下淌。他使劲眨了眨眼,又用手抹去面罩上的水珠,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没有高大的厅堂,没有肃穆的告别厅,没有闪烁的电子屏。眼前,只有一座孤零零的、低矮破败的平房。房檐下,歪歪斜斜地挂着一块饱经风霜的木匾,上面用褪色的红漆写着三个大字:
纸扎店。
旁边还有一行小字,字迹几乎被风雨侵蚀殆尽,只能勉强辨认出西山和13号几个字。
陈默的大脑一片空白。殡仪馆呢新馆区呢导航冰冷的女声还在头盔里清晰地回荡:您已到达目的地:市郊西山路13号殡仪馆(新馆区)。
目的地眼前这破败阴森的纸扎店
一股冰冷的麻痹感瞬间从脚底板蔓延至全身,几乎让他握不住车把。恐惧像无数冰冷的针,密密麻麻地扎进他的头皮。他猛地抬头看向门牌——西山路13号。没错。可这里……怎么会是纸扎店导航错了还是……他不敢再想下去。八千块的诱惑像沉甸甸的铅块,拽着他,也压着他。
他深吸一口气,那空气里混杂着劣质纸张、浆糊和一种难以形容的、类似陈旧坟土的腐朽气味,呛得他肺管子生疼。推开车撑,双脚踩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冰冷的水瞬间浸透了鞋袜。他走到那扇斑驳脱漆的木门前,犹豫着。门框上贴着一张褪了色的黄符纸,上面的朱砂符文模糊不清,在风雨中瑟瑟抖动。他伸出手,指关节在冰冷的木门上敲了敲。
笃,笃,笃。
声音在死寂的雨夜和浓雾中显得格外空洞、刺耳,如同敲在朽木棺材板上。
里面没有任何回应。只有雨声和浓雾翻滚的细微声响。
陈默的心悬到了嗓子眼。他加大了力道,又敲了三下。
笃!笃!笃!
这一次,声音刚落,门内忽然响起一阵极其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动静。像是有人在极其缓慢地拖动脚步,又像是纸张被轻轻翻动。紧接着,是门栓被一点点拉开的、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木门,无声地向内打开了一条缝。
门内一片漆黑,深不见底,仿佛一张怪兽张开的巨口。一股更浓烈、更刺鼻的纸灰和香烛焚烧后的焦糊气味,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阴冷湿气,扑面而来。
陈默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脊背撞在冰冷的电瓶车上,激得他浑身一颤。他睁大眼睛,努力想看清门后的景象。
黑暗的门缝里,缓缓地,浮现出一张脸。
那是一张属于老妇人的脸。皮肤松弛得如同揉皱又展开的劣质黄纸,层层叠叠的皱纹深深刻在脸上,像干涸龟裂的大地。她的嘴唇薄得像两片刀锋,紧紧抿着,毫无血色。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她的眼睛,浑浊、空洞,眼白占据了大半,瞳孔缩得极小,仿佛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直勾勾地、没有任何焦点地看着门外的陈默。
她身上,穿着一件宽大、样式古怪的深蓝色棉袄,上面用暗色的丝线绣着模糊不清的团花图案。那款式……陈默只在老辈人下葬时穿着的寿衣上见过!
一股寒气瞬间从陈默的尾椎骨直冲头顶,头皮炸开,每一根汗毛都倒竖起来。他想跑,双腿却像灌满了铅,死死钉在原地。
老妇人那双空洞的眼睛似乎穿透了陈默,落在他身后的电瓶车上。她极其缓慢地抬起一只枯瘦如柴、皮肤布满深褐色老年斑的手,指了指陈默,又指了指电瓶车后备箱的方向。动作僵硬,如同提线木偶。
东西……一个干涩、嘶哑,如同砂纸摩擦朽木的声音从她喉咙里挤出来,带着浓重的、陈默从未听过的古怪口音,……拿来。
陈默的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膛。他喉咙发紧,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八千块……那沉甸甸的数字压住了他几乎崩溃的理智。他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转过身,僵硬地打开电瓶车的后备箱,拿出那个用厚实保温袋包裹着的方形外卖盒。盒子入手沉重、冰凉,隔着保温层,似乎也透着一股寒气。
他捧着盒子,如同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一步步挪到门前,递向门缝里那张毫无生气的脸。
老妇人那只枯槁的手伸了出来,指甲又长又黄,弯曲着,像某种鸟类的爪子。她没有接外卖盒,而是用一种近乎粗暴的动作,一把抓向保温袋的拉链。
嗤啦——
拉链被猛地拉开!
陈默下意识地低头看去,只一眼,他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保温袋里,根本没有想象中的餐盒。里面躺着的,赫然是一个长方形的、深棕色的……骨灰盒!盒子表面粗糙,似乎是用某种廉价的木头制成,盖子紧闭着,透着一股死气沉沉的阴冷。
啊——!
一声短促凄厉的尖叫不受控制地从陈默喉咙里迸发出来,他双手猛地一抖,那个装着骨灰盒的保温袋脱手而出,直直往下坠去!
就在盒子即将砸到湿漉漉的地面时,那只枯瘦的手却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和角度,闪电般向下一抄!
啪。
骨灰盒被稳稳地托在了那只布满老年斑的掌心。老妇人的动作快得只剩下残影。
她缓缓地抬起头,那双空洞浑浊的眼睛再次盯住陈默。干裂的嘴唇似乎向上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极其诡异、僵硬的笑容弧度。那嘶哑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送去后巷……
她托着骨灰盒的手,极其缓慢而僵硬地抬起,指向房屋侧面那片被浓雾和更深沉的黑暗吞没的区域。
……给穿红鞋的女人。
穿红鞋的女人这几个字,如同冰锥,狠狠凿进陈默的耳膜,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和深入骨髓的恐惧。他浑身的汗毛瞬间炸起,每一个毛孔都在疯狂尖叫着快逃!本能压倒了八千块的诱惑,压倒了所有理智的权衡。
跑!
他甚至连电瓶车都顾不上了,脑子里只剩下这一个字在疯狂闪烁。身体比思维更快,猛地一个转身,双脚在湿滑的地面狠狠一蹬,爆发出全身的力气,朝着老妇人手指的相反方向——那纸扎店侧面、被浓雾和黑暗笼罩的后巷口,没命地狂奔而去!
冰冷的雨水劈头盖脸地砸下来,糊住了他的眼睛。湿透的雨衣沉重地贴在身上,像一层冰冷的裹尸布,每一步都异常艰难。脚下是湿滑泥泞的地面,不知是泥土还是腐烂的纸屑,好几次他差点摔倒,全靠一股求生的蛮力硬生生稳住。
冲进后巷的瞬间,浓雾似乎更重了。冰冷的湿气带着浓烈的纸灰和腐败气味,争先恐后地钻进他的口鼻。巷子异常狭窄,两边是斑驳脱落的土墙或废弃建筑的侧壁,高耸着,在浓雾中如同两堵没有尽头的黑色悬崖,挤压得人喘不过气。只有头顶一条狭窄的缝隙,透出一点微弱、扭曲的天光,被浓雾过滤得如同鬼火。脚下是坑洼不平的碎石和泥泞,踩上去发出令人心悸的噗叽声。
陈默什么也顾不上了,只凭着一股本能埋头向前疯跑。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疼痛,喉咙里灌满了冰冷的空气和雨水,火辣辣地疼。那骨灰盒冰冷的触感似乎还残留在手上,老妇人枯爪般的双手和空洞的眼神在脑海中不断闪现,每一次都让他跑得更快,更慌。
巷子似乎长得没有尽头。奔跑中,他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巷子两侧堆叠着一些模糊的、惨白色的东西,像是被随意丢弃的垃圾。是废弃的纸人还是别的什么他不敢细看,也不敢停下。
不知跑了多久,前方浓雾似乎稀薄了一些,隐约能看到巷子的出口了!那是一块稍微开阔点的、被雨淋湿的空地,外面似乎就是马路!
希望像一针强心剂注入陈默濒临崩溃的身体。他咬紧牙关,榨干肺里最后一丝空气,奋力向那出口冲去!快了,就快出去了!
就在他即将冲出巷口的刹那,眼角的余光,不受控制地扫向了巷子的最深处。
那里,浓雾如同舞台的帷幕,被一只无形的手缓缓拉开。
一个身影静静地矗立在巷尾的阴影里。
一个女人。
她穿着一身极其刺眼、极其不合时宜的……大红色嫁衣!那种旧式的,绣着繁复金线龙凤的嫁衣,在昏暗的光线下,红得像凝固的血。嫁衣宽大,下摆拖曳在泥泞的地面上,却诡异地没有沾染上一丝污秽。
陈默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住,不受控制地向下移动。
一双鞋。
一双同样鲜红欲滴、绣着并蒂莲花的……绣花鞋。
小巧,精致,崭新得刺眼。穿在一双同样小巧、白皙的脚上。
穿红鞋的女人!
老妇人的话如同惊雷在陈默脑中炸响!他猛地抬头,视线沿着那身血红嫁衣向上移动,越过纤细的腰肢,越过平坦的胸口……
然后,他看到了她的脸。
一张脸。
一张涂着厚厚白色油彩的脸。惨白,如同刷了一层劣质的石灰。两团圆圆的、猩红的胭脂,突兀地贴在惨白的脸颊上。嘴唇被同样猩红的颜料涂抹成一个僵硬的、微微上扬的弧度。
没有眉毛。没有睫毛。
一双眼睛……不,那不是眼睛!
那是两个空洞洞的、用粗糙的黑色墨点画出来的圆圈!没有眼白,没有瞳孔,只有两个纯粹的、深不见底的黑色窟窿!
那空洞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看着狂奔中的陈默。
纸人!
一个穿着大红嫁衣、穿着红绣花鞋的纸人新娘!就那样诡异地、无声无息地站在巷尾的泥泞里,对着他微笑!
呃——!
一声极度惊恐、几乎不成人声的抽气从陈默喉咙里挤出,随即变成了撕心裂肺的惨叫!巨大的恐惧如同实质的巨锤,狠狠砸在他的后脑上,瞬间抽空了他所有的力气和勇气。求生的本能被这超越想象的恐怖景象彻底碾碎,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
跑!离那个东西越远越好!不管方向!不管哪里!
他爆发出最后一声非人的嘶吼,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扭转方向,像一头被火焰燎伤的野兽,朝着巷子入口的方向,也就是他刚刚跑来的方向,更加疯狂地、跌跌撞撞地反扑回去!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着肋骨,每一次跳动都带来濒死的窒息感。肺部火烧火燎,每一次呼吸都像吞下滚烫的刀子。冰冷的雨水和汗水混合着流进眼睛,模糊了视线。他不敢回头,不敢停下,甚至不敢思考,只是凭着求生的本能,在狭窄、泥泞、堆满不明惨白色物体的后巷里亡命狂奔。
两侧高耸的墙壁在浓雾中飞速倒退,扭曲成模糊的黑色剪影。他感觉自己跑了很久,很久,久到肺部快要炸开,双腿像灌满了沉重的铅水,每一次抬脚都重若千钧。前方,巷口的光亮似乎越来越清晰了!
快到了!快出去了!只要冲出这条该死的巷子!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向前一扑!
身体冲出了巷口!
惯性让他踉跄着向前冲了几步才勉强站稳。他双手撑住膝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冰冷的空气夹杂着雨水灌入喉咙,带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和呕吐感。他抬起头,雨水冲刷着脸,努力想看清自己逃到了什么地方。
视线逐渐清晰。
眼前,是两扇斑驳脱漆的木门。
门框上,一张褪色的黄符纸在风雨中瑟瑟抖动。
门楣上方,一块歪斜的木匾在昏暗中隐约可见——纸扎店。
西山路13号。
他……又回到了起点。
呃……嗬……嗬……
陈默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声音,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像一片狂风中的枯叶。冰冷的绝望如同毒蛇,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他猛地转过身,再次看向那条刚刚逃出的、如同怪兽咽喉般的后巷入口。
浓雾依旧在巷口翻滚、涌动,深不见底。
跑……跑不出去
他像一头困兽,喉咙里发出绝望的低吼,猛地一跺脚,再次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他最初开车来的那条路,发足狂奔!这一次,他沿着记忆中电瓶车驶来的方向,在浓雾和暴雨中拼命奔跑。泥水溅满了裤腿,冰冷的雨水灌进领口,他什么都顾不上了,只想逃离这个鬼地方,逃离那纸扎店,逃离那后巷里的红鞋纸人!
他跑啊跑,肺像要炸开,双腿沉重得如同不属于自己。浓雾似乎没有尽头。终于,前方影影绰绰出现了一座低矮建筑的轮廓。
他喘着粗气,脚步踉跄地冲到近前,猛地抬头——
斑驳的木门。歪斜的木匾。瑟瑟发抖的黄符纸。
纸扎店。
西山路13号。
又一次。像一只撞在玻璃上的苍蝇,无论朝哪个方向飞,最终都撞回原点。
不……不可能……陈默失魂落魄地低语着,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混合着滚烫的泪水。他瘫软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身体顺着粗糙的墙面缓缓滑落,最终跌坐在泥泞冰冷的地上。冰冷的绝望彻底淹没了他,抽走了他最后一丝力气。他完了。他被困住了。像掉进蛛网的飞虫,挣扎只会让丝线缠得更紧。
就在这时,那扇斑驳脱漆的木门,再次无声无息地向内打开了。
吱呀——
那令人牙酸的声音,此刻如同丧钟。
门缝里,那张如同揉皱黄纸般的老妇人的脸,再次浮现。空洞浑浊的眼睛,依旧没有任何焦点地看着瘫坐在地的陈默。她手里,还托着那个深棕色的骨灰盒。
她干裂的嘴唇无声地开合了几下,那嘶哑如砂纸摩擦朽木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更近,更清晰,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笃定:
你……跑不掉的。
老妇人僵硬地向前挪了一步,跨出了门槛。冰冷的雨水打在她深蓝色的寿衣上,洇开深色的水渍。她托着骨灰盒的手微微抬起,再次指向那条吞噬一切的后巷入口。
东西……要送到。她的声音平板,毫无波澜,却带着一种无法抗拒的意志。
陈默瘫在冰冷的泥水里,浑身抖得像筛糠。他拼命摇头,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恐惧已经抽干了他反抗的力气。
不……不……他终于挤出一丝破碎的音节,带着哭腔。
老妇人似乎没有听到他的抗拒。她那双空洞的眼睛,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在陈默沾满泥水的雨衣和头盔上扫过。那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一寸寸地刮过他的皮肤。
然后,她的动作顿住了。
枯槁的头颅微微歪向一侧,像是在努力嗅闻着什么。几缕稀疏、灰白的头发贴在布满皱纹的额角。
……咦她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带着疑惑的气音。
接着,她那薄如刀片的嘴唇,极其缓慢地向上咧开一个更大的弧度,露出几颗稀疏发黑的牙齿。那笑容僵硬、诡异,充满了非人的恶意。
你身上……她的声音拖长了,带着一种令人血液凝固的玩味,……有股土腥味。
土腥味
陈默猛地一僵,如同被一桶冰水从头浇到脚。他下意识地抬起手,嗅了嗅自己的袖口。冰冷的雨水、劣质塑料雨衣的味道、还有……一股淡淡的、极其熟悉的、雨后泥土被翻动时散发出的那种潮湿、微腥的气息。这股味道……是什么时候沾上的
他想不起来。脑子一片混乱。
很新鲜的土腥味……老妇人那嘶哑的声音还在继续,如同毒蛇吐信,……像是刚从……土里爬出来
最后几个字,如同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陈默的耳膜上!刚从土里爬出来什么意思他猛地抬头,惊恐万状地看向老妇人那张诡异的脸。
就在这时,一阵冰冷刺骨的阴风毫无征兆地卷起!裹挟着浓雾和冰冷的雨丝,打着旋儿从巷口呼啸而来,猛地撞在纸扎店的门板上!
砰!
本就虚掩的木门被这股怪风狠狠吹开,重重撞在里面的墙壁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门内,是纸扎店幽深的内部空间。借着门外微弱的天光和里面不知何时点燃的、摇曳不定的惨白烛光,陈默的视线瞬间被吸引过去!
就在门洞大开、视线直入店堂深处的刹那,陈默的目光猛地定格在门廊侧面墙壁上挂着的一样东西上!
那是一面镜子。
一面样式古旧、边缘布满暗绿色铜锈的圆镜。镜面有些模糊,水银似乎有些剥落,映照出的景象也带着扭曲的波纹。
镜子里,映出了门口的场景:瘫坐在泥水里的自己,浑身湿透,沾满泥浆,狼狈不堪。还有……站在门口、托着骨灰盒、穿着寿衣的老妇人。
然而,就在他看清镜中景象的瞬间,一股彻骨的寒意瞬间冻结了他的血液!
那镜子里,老妇人的倒影旁边,紧挨着他瘫坐身影的后方……多了一个东西!
一抹刺眼、粘稠的血红色!
就在他倒影的肩膀后面!
那抹血红迅速在模糊的镜面中清晰、放大!
是嫁衣!是那身绣着金线龙凤的大红嫁衣!
紧接着,一双穿着鲜红绣花鞋的、小巧的脚,出现在他瘫坐倒影的腿边!
然后,是涂着厚厚白粉的脖颈……脸颊上两团猩红的胭脂……最后……是那两个空洞洞的、用墨点画出来的黑色眼睛!
那纸人新娘!就悄无声息地、紧贴在他身后!镜子里,那张惨白僵硬、带着诡异笑容的纸脸,正缓缓地、缓缓地,朝着他镜中的后颈……俯下身来!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从陈默喉咙里撕裂而出!他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他根本不敢回头!巨大的恐惧如同无形的巨手扼住了他的喉咙,也同时给了他最后一股求生的蛮力!
跑!跑!离开镜子!离开门口!离开身后那个东西!
他手脚并用地从泥水里猛地弹起,像一头被电击的野兽,爆发出前所未有的速度,不管不顾地一头撞开挡在门前的、托着骨灰盒的老妇人!
老妇人被撞得一个趔趄,枯槁的身体晃了晃,却没有倒下。她手里托着的骨灰盒甚至没有一丝晃动。
陈默什么都顾不上了,脑子里只剩下逃命!他像没头苍蝇一样,凭着本能,朝着纸扎店洞开的大门深处,那片摇曳着惨白烛光、堆满了层层叠叠惨白纸扎的黑暗空间,亡命地冲了进去!
纸扎店内部远比外面看起来要大,也更阴森。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纸灰、香烛焚烧后的焦糊味,还有一种陈年木头发霉的腐朽气息。惨白的烛光来自角落一张破旧供桌上的两支白蜡烛,火焰微弱地跳跃着,将周围堆积如山的纸人、纸马、纸房子、纸元宝映照得影影绰绰,投下无数巨大、扭曲、不断晃动的阴影。那些纸扎品惨白的脸上都带着程式化的笑容,空洞的眼睛在摇曳的光线下,仿佛都在无声地注视着他。
陈默跌跌撞撞地往里冲,撞翻了一个纸扎的童男,那纸人轻飘飘地倒在地上,惨白的脸上笑容依旧。他不敢停留,只想找一个地方藏起来,躲开那镜子里看到的恐怖景象!他慌不择路,推开一扇虚掩的、布满灰尘的木门,冲进一个更加黑暗、更加冰冷的房间。
一股寒气瞬间包裹了他,比外面的暴雨更刺骨。这里似乎是仓库或者杂物间,堆放着更多的纸扎品和一些废弃的杂物。角落里,矗立着一个巨大的、长方形的金属柜子,通体漆成冰冷的深绿色。柜门紧闭着,上面挂着一个沉重的、锈迹斑斑的挂锁。
是冷藏柜殡仪馆用来存放……遗体的那种
这个念头让陈默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刚想退出去,外面纸扎店大堂里,却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像是……纸页被极其轻柔地翻动又像是……穿着软底鞋在满是纸屑的地面上轻轻拖行
那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在死寂中如同毒蛇爬行,正朝着他所在的这个杂物间门口靠近!
陈默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是那个纸人新娘还是那个老妇人他不敢出去!目光惊恐地扫视着这个狭小冰冷的杂物间,最终死死盯住了那个巨大的冷藏柜。
只有那里!只有那个冰冷的铁盒子能藏身!哪怕里面是……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恐惧。他冲到冷藏柜前,颤抖的手猛地抓住柜门边缘那冰冷的金属把手!入手一片刺骨的寒意。
锁!那锈迹斑斑的挂锁!
他用力拉扯,冰冷的金属链条纹丝不动!绝望瞬间攫住了他!外面的窸窣声越来越近,几乎已经到了门口!
呃啊!陈默发出一声困兽般的低吼,肾上腺素狂飙,他猛地抬起脚,用尽全身力气,狠狠踹向那锈蚀的挂锁!
哐当!哗啦!
一声刺耳的金属断裂声!生锈的铁链应声而断!挂锁掉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陈默一把拉开沉重的柜门!
一股更加浓郁、更加冰冷刺骨的寒气混合着浓重的消毒水和一种……难以形容的、类似冷藏肉类的微腥气味,扑面而来!柜门内壁凝结着厚厚的白霜。里面空间很大,分成上下几层。借着门口透进来的微弱烛光,他隐约看到最下面一层似乎放着一些用白色裹尸布覆盖着的长条形物体。
他头皮发麻,根本不敢细看,也顾不上了!他手忙脚乱地扒拉开上层一些散乱的杂物——一些空纸箱、几卷陈旧的麻绳。他只想把自己塞进去,躲起来!
他蜷缩起身体,忍着刺骨的寒冷,拼命往冷藏柜上层空着的隔层里钻。就在他半个身子挤进去,手在冰冷的金属隔板上摸索支撑点时,指尖突然碰到了一个硬物。
一个小小的、长方形的、带着硬质塑料触感的东西。似乎……是个牌子
什么东西他下意识地用手指捏住,把它从角落里摸索着抠了出来。冰冷的金属链子缠绕在手指上。
他蜷在冷藏柜狭小的上层空间里,借着从柜门缝隙透进来的极其微弱的光线,艰难地低下头,看向自己手中捏着的那个东西。
那是一个塑封的工牌。
蓝色的挂绳,透明的塑料卡套。
卡套里面,一张小小的证件照片。
照片上的人,穿着蓝色的外卖制服,头发有些凌乱,脸上带着点疲惫,但眼神还算明亮,正有些局促地看着镜头。
那是……他自己的脸。
嗡——
陈默的脑子像被重锤狠狠砸中,瞬间一片空白!所有的声音——外面的窸窣声、自己的心跳声、血液奔流的声音——都消失了。世界陷入一种诡异的、绝对的死寂。他死死地盯着工牌上的照片,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一股无法理解的巨大恐惧,如同冰冷的海啸,瞬间将他彻底淹没、冻结。
我的工牌怎么会在这里在这个殡仪馆的冷藏柜里
就在他灵魂出窍、思维完全停滞的瞬间,他裤兜里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
嗡——
那震动,在死寂的冷藏柜内部,在他僵死的身体上,显得如此清晰,如此突兀。
如同某种……冰冷的召唤。
陈默的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电流击中。他几乎是机械地、不受控制地伸出那只没有捏着工牌的、冰冷僵硬的手,颤抖着,摸索着伸进湿透的裤兜里,掏出了那个冰冷的、屏幕已经被雨水模糊的手机。
屏幕,在他掏出的瞬间,自动亮了起来。
惨白的光,映亮了他那张因极度恐惧而扭曲变形、毫无血色的脸。
屏幕上,清晰地显示着外卖平台的推送信息,绿色的通知栏,白色的文字,像墓碑上的刻字一样冰冷刺眼:
【叮!您的外卖订单(编号:SN130000)已成功送达!顾客评价:五星满意!感谢您的服务,期待下次光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