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子夹着冷风,噼里啪啦砸在杂役院低矮的石瓦房顶上。墙皮早被湿气泡得发黄剥落,糊着一层白霜,在昏沉沉的天光底下泛着脏兮兮的光。屋里唯一一个破柴禾炉子冒着奄奄一息的青烟,半点暖和气都压不住骨头缝里渗出的湿冷。空气里一股子经年不散的劣质灵谷霉味,混合着陈木头腐烂和被褥潮湿发馊的怪味。
秦夜缩在墙角那铺薄薄草席上,脊背紧靠着冰凉的土墙。右半边身子裹着条看不出原本颜色、硬邦邦的粗布,里面那条死灰色的废臂纹丝不动,像段风干的老树根,只有时不时痉挛似的抽搐一下,牵动半凝固在皮肉里的污血和脓液,带来一阵绵长钝痛。他微微佝偻着腰,尽量蜷成一团,试图用身体里那点靠冰冷泥污和经文死气硬熬出来的韧性,抵挡侵肌蚀骨的寒意。鼻间喷出的气息,在眼前凝成一小团惨淡的白雾,转瞬又被更浓的阴冷吞没。
圣子令?那种烫手的东西,现在指不定正躺在哪个长老的暖阁里被盘摸,掂量着能换来多少好处呢。从他像条死狗一样被踢进这杂役院起,所有跟圣子有关的东西——灵丹、灵材、月俸,甚至连一日三顿还算干净的饭食,都跟着那牌子一起,消失得干干净净。手里唯一的进项,只剩杂役管事每天施舍般甩过来的半块风干得能崩掉牙的下品灵谷饼,硬得像石头,咽下去都刮嗓子。
外面传来杂役们推着沉重的灵草料车、穿着破草鞋踩在冰碴子上咯吱咯吱的声响,夹着管事不耐烦的喝骂。秦夜只是闭着眼,仿佛这一切都隔着万水千山。丹田深处,破碎的元婴碎片被一层粘稠漆黑的冰流死死裹着,《万古冰狱涅槃经》那些透着死寂杀意的符文,就在那阴寒污秽的冰流缝隙里,如同不死的蛆虫,缓慢而固执地流转、啃噬着渗入骨髓的每一丝寒气、身体破败本源散逸出的每一缕微薄精气。
他在养。养这具破身体里的毒,养心头那把用绝望和冰霜煅烧出来的钝刀。
时间在这逼仄阴冷的角落里,凝固得如同坟墓里的油。
“嘎吱——”
破旧的木板门被人大力推开,一股裹着雪粒的寒风猛地卷进来,炉里的青烟被刮得乱扭,几乎熄灭。
一个管事模样的三角眼老头裹着件油腻腻的厚皮袄堵在门口,脸颊冻得通红,他先是嫌恶地扫了一圈屋内,目光落在墙角蜷缩的秦夜身上时,那份嫌恶几乎要溢出来变成唾沫。
“秦夜!”老头粗嘎的声音带着一股子颐指气使,像吆喝牲口,“别在这儿挺尸了!走一趟‘雪顶寒苑’!苏清月仙子座下的清音姑娘指名找你呢!”
“雪顶寒苑”四个字,像淬了冰的针,扎在秦夜冻结的心湖上。寒苑,那是离主峰清修福地不远的一处灵气充裕之地,种植的都是苏清月专属的名贵冰系灵植,尤其是那株……据说对稳固化神初期根基有大补益的三百年份“霜心玉蕊兰”!
指名找他?找他这个刚被剥了皮的“废人”?
一种被猎手重新盯上的冰冷预感,顺着脊椎骨往上爬。秦夜极其缓慢地抬起头,脸上还糊着昨天药园摔出来的泥污,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喉咙里滚出几个嘶哑走调的音节:“找……我?做什么?”
“哪儿那么多废话!”三角眼管事不耐烦地挥挥手,像赶苍蝇,“仙子的吩咐,是你一个杂役能问的?还不快滚起来!耽误了仙子的事,扒了你一层皮都是轻的!”他恶狠狠地瞪了一眼,转身就走,厚重的棉门帘掀起又落下,灌进来一股更刺骨的寒风。
秦夜沉默了几息,浑浊的眼底深处,那点被封死的冰核,猛地旋转、压缩!
雪顶寒苑。
名副其实。
虽在山腰向阳处,但地势极高,常年冰雪覆盖,灵雾缭绕。寒苑外设有强大的聚灵和防护法阵,寻常寒气难侵,内里温暖如春。但秦夜一步踏入结界覆盖的区域,一股极其精纯、带着凛冽寒梅清香的磅礴灵气便裹住了他,与外面杂役院的阴寒污秽对比鲜明,几乎让他身上那股难以驱散的污血死气瞬间暴露无遗!引得过路的几个洒扫低阶女弟子纷纷掩鼻侧目,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嫌恶和惊惧。
他被一个早已等候在苑门处的俏丽丫鬟领着,一路低着头。穿行在由各色散发冰晶般光泽的奇异灵植组成的回廊中,脚下是温润的青玉小径。秦夜的眼角余光掠过那些动辄价值万金的冰心草、寒玉髓花,最终定在不远处一汪由整块“玄冰寒髓”凿成的灵池边——那池水晶莹如冻结的月光,池中央几片琉璃般的巨大莲叶稳稳托着一朵含苞待放的奇异兰花。
花瓣如最纯净的蓝水晶雕琢,层层叠叠,花瓣脉络中流转着银蓝色的冰魄精华,花心一点鹅黄蕊心散发着令人精神为之一振的馨香,还未开放,那纯净无暇的冰系灵气就几乎凝成了实质的霜雾缭绕其外。
三百年霜心玉蕊兰!此花初绽之时,取其霜蕊精华,对于梳理凝实化神初期的磅礴灵元有奇效,最是契合苏清月修炼的《太上忘情诀》本源!
而此刻,花苞微微颤动,顶端裂开一丝缝隙,显然距离开放就在这一两日!只待花开三刻内精华最盛时采摘!
秦夜的心脏,在冰冷的外壳下,剧烈地、无声地搏动了一下!不是激动,是如同被毒刺蛰中的猎物的本能惊悸!
“仙子就在里面,”那叫清音的丫鬟在靠近兰池的一间精致雅阁前停下脚步,看也不看秦夜,只对着紧闭的门扉恭敬地躬了躬身,语气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疏离,“秦…秦夜到了。”
里面没有回应,唯有一缕更加精纯、更加孤高清冷的梅香灵气,隔着门扉幽幽透出,带着无形的压力。
秦夜垂着头,站在门外刺骨的寒风中,一动不动。破旧的杂役服与周围的锦绣珍植格格不入,那条深紫色死气弥漫的废臂,在精纯的寒梅灵气环绕下,更显诡异狰狞。他像一尊被遗忘在这里、沾染了污秽的冰雕。
足足过了一盏茶的时间。
吱呀——
雅阁雕花的红木门被缓缓推开。一道月白色的窈窕身影出现在门口。是苏清月。她没看他,目光越过他头顶,落在了寒池中央那株即将绽放的霜心兰上,神情专注而宁静,仿佛在欣赏一件无上珍品。
寒风卷着她几缕垂落的发丝,拂过她如玉的脸颊。
“昨夜灵气潮汐异常波动,”她终于开口,声音清润柔和,像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琐事,目光却第一次落在了秦夜身上——落在他那只散发着污秽气息、无力垂落的右臂上。“霜心兰性极敏感,这寒苑里的寻常杂役靠近,外泄的浊气都恐伤了它的冰魄灵性。思来想去……”她话语一顿,目光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勉为其难”的无奈,“你体内虽被污秽所侵,但毕竟曾是上品冰灵根的道基……”
她的视线,似乎穿透了那层污秽肮脏的粗布,“护佑这点天生冰息,尚能勉强遮蔽你身上的……浊气不泄。看守几日,待花苞初绽稳固后离去即可,也算…让你有些事做。”
话语轻飘飘,如同施舍。仿佛给他这个废物一个机会,是莫大的恩赐。
秦夜的头垂得更低了,脏污的头发遮住了整张脸,也遮住了他眼底最深处那瞬间爆开又死死压下去的锐利寒芒。
遮蔽浊气?不泄露?哈!苏清月啊苏清月!你不仅要榨取我的本源,连我这身皮囊骨髓里仅剩的最后一点“冰灵根”残余价值,都要榨得干干净净!让我像个卑微的小鬼,日夜守着你成道的关键资粮,用我最后的微光,驱散我身上污秽可能对你这“无瑕道基”造成的些许尘染?用完了,再让我像抹布一样滚回那个狗窝等死?
屈辱如同烧沸的毒汁,在冰冷的外壳下疯狂翻滚!身体因极致的愤怒和憋屈而微微颤抖,落在旁人眼里,却更像个惶恐不安、紧张惧怕的废人!
苏清月的目光在他身上短暂停留,眼底一丝几乎不可查的厌恶与放心一闪而逝。厌恶的是这污秽的存在污了她的寒苑。放心的是,这废物果然已半废,毫无威胁,只能瑟瑟发抖。
“守好它,花开即走。若有差池……”清冷的声音未尽,留下的是无限冰寒的余韵。她素手一翻,一枚雕刻着精致镂空梅纹、触手温润的白玉盒凭空出现在掌心,盒盖上以玄奥手法封着一个淡银色的符印。盒身上流转着一丝丝纯粹温和的精纯药气,隔着玉盒都仿佛能感受到一股滋养之力。
“此盒乃‘寒髓灵玉’所制,足以封存霜蕊半刻药性不散。花苞初绽、霜蕊精华凝聚最盛时,以此盒采摘盛放,带回给我。”
说着,那玉盒被一股柔和的力道托着,稳稳地向秦夜飞来,停在他那只唯一能动、还算干净的左手前方。
送死!还要带着装裹尸的漂亮盒子去!
秦夜猛地跪了下去!
双膝重重砸在冰冷的青玉石板上,发出清晰的闷响。腰深深弯下,额头几乎要触碰到冰冷的石面!整个身体因这一跪而剧烈颤抖起来,右肩的伤口似乎受到震动,深紫发黑的脓血再次从破烂包扎处渗了出来,滴滴答答落在光洁如镜的石板上,分外刺眼!
“仙…仙子…”
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恐慌和卑微,“弟子…弟子罪该万死!这花…如此贵重…弟子手脏…身染污秽…恐…恐污了仙盒…折了仙植灵气……求…求仙子开恩!”他用那只尚存的左手撑着冰冷的地面,额头抵着手背,身体因恐惧而筛糠般抖动。那姿态,卑微到泥土里,畏惧到骨头缝!
苏清月蹙了蹙秀眉。眼前的景象,混合着脓血的恶臭,让她心中那丝厌恶更盛。她有些后悔自己的决定了,让这样一团污秽靠近她的霜心兰?但眼下花苞震动在即,临时再寻能遮蔽污秽的冰灵根残躯不易。杂役?那些满身烟火气的凡浊之体,靠近便是亵渎!
“够了!”她声音微冷,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冰寒威压,“本仙子的话,不想说第二遍!让你守,便守!这玉盒自有禁制,你身上那点秽气染不了!”言下之意,废物连弄脏她盒子的资格都没有!
最后冷冷瞥了一眼地上那团卑微的“尘埃”,苏清月如同拂去袖角一点尘土般,身形微动,月白裙摆划出一道清冷的弧线,转身便消失在雅阁门内。
雕花木门再次合拢,将那片精纯温暖的梅香灵气尽数关回。
寒风呼啸,卷着雪粒子无情地拍打在秦夜卑微蜷缩的身体上。
他依旧保持着额头抵着手背的跪姿,仿佛一尊僵硬的石像。只有那条深紫色死气弥漫、正渗出污血的右臂,紧贴着冰冷地面,暴露在无遮无拦的寒风中,似乎因寒冷而又一次细微地抽搐了一下。
时间一点一滴流过。
不知过了多久,雪粒子似乎小了些。周围早已空无一人,连那雅阁里最后一丝灵光都黯淡了下去。
石板上那个佝偻的身影,才极其极其缓慢地……抬起了一点点头。
没有被发丝遮挡的左眼,半张脸埋在手背投下的阴影里,露出的那只眼睛,瞳孔深处,不再是卑微浑浊,也不是之前焚心蚀骨的怒焰。那里面……只剩下一片纯粹的、万古玄冰般的……冷漠!
他维持着跪姿没动,只是那只沾满了泥污、唯一完好的左手,极其诡异地、极其缓慢地……动了起来!
动作轻微到无法察觉!那手借着撑地的动作,袖口极其自然地向后滑动了一寸!露出污垢覆盖、布满冻疮疤痕的手腕!手腕内侧,一个极其细微、由特殊烟煤和兽血绘制而成、早已凝固模糊的暗红色兽爪烙印(黑市交换毒梭的凭证上蹭到的残留),如同一个潜伏的疮疤,此刻在那精纯寒梅灵气尚未消散彻底的空间里,残留的最后一丝灵气微光折射下……
烙印某个扭曲的爪尖纹路深处,一点极其细微、几乎不可查的、混合了黑市禁药气息的……紫中带青的诡异粉尘,极其顽强地吸附在那里!
秦夜的左手小指,用指尖极其轻微的力度,近乎没有重量地……在那模糊烙印的、指向爪尖纹路的某处细小节点上,极其精准地……一点!
一丝比头发丝还要微小数倍的、完全无色无味的淡紫青色粉尘,仿佛被这一“点”激发了某种潜藏的微弱毒性气息,“噗”的一声细响,如同气泡破裂般,极其轻微地从那兽爪纹路深处飘散而出,混合在他身体自然散发的浊气里,迅速融入了这片满是冰系灵植的温暖空间!
做完这一切,他的指尖便若无其事地滑开,重新盖在了肮脏的袖口下,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而那点飘散出的微末粉尘,失去了那一点特定指力激发的气息后,又彻底变得无色无味,连最精密的灵力探测也无法察觉!只是它们却异常活跃,似乎嗅到了这片空间中弥漫的、最精纯的冰魄寒气的味道,如同嗅到血腥的食腐蝇虫,无声无息、极其迅捷地飘向了同一个目标——那汪玄冰寒髓灵池上空,那朵包裹着精纯冰魄精华、即将绽放的,琉璃般脆弱的霜心玉蕊兰花苞!
它们没有直接落在花瓣上,而是如同拥有灵性般,极其轻盈地附着、渗透进了花瓣外那层由精纯冰魄灵气凝聚成的天然“霜衣”之内!然后瞬间沉寂,仿佛彻底融入了花苞本身散发出的冰寒气息之中,再无异状!
秦夜这才极其缓慢、带着一种脱力般的僵硬,撑着膝盖站起身。膝盖在冷硬的石板上跪得生疼,但他脸上没有任何痛苦的表情,只有一片令人心悸的麻木。
他转过身,不再看那株价值连城的花朵,只是弯下腰,伸出那只左手,小心翼翼,带着一种卑微到极点、生怕惊扰了什么的颤抖,极其缓慢地、一点点地,将地上那只精致绝伦、封着淡银色符印的寒髓灵玉盒捡了起来,然后紧紧攥在同样肮脏的手心。指腹摩擦着那光滑冰凉的盒面,如同在抚摸着为他准备好的…骨灰盒。
他低着头,一步一步,朝着花池外、朝着结界边缘、能远远监控霜心兰位置的角落走去。那个角落,无遮无挡,寒风更烈,冷得如同冰窟。他像一个最卑微的看守,蜷缩进那片阴影里。将玉盒抱在胸前,用整个身体挡住那能撕裂破袍的寒风,也将盒子里可能残留的、最后一点精纯药气小心翼翼地掩藏好——那是苏清月的命令,这玉盒,不能沾染污秽。
风雪呜咽着,重新笼罩了这温暖的角落。
角落里蜷缩的人,一动不动。唯有那双低垂的眼眸,隔着风雪、隔着数十丈的距离、隔着满池珍贵的冰系灵植,落在那株冰魄霜心兰微微颤动、开始舒展第一片花瓣的刹那,眼底深处,终于翻腾起一丝极其隐蔽、如同毒蛇在冰川下蛰伏、准备给予冻僵猎物致命噬咬前的……
冰冷而无声的嘲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