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在葬仙崖上嚎叫,像丢了崽子的母狼,吹得人骨头缝里都发冷。秦夜半跪在黑黢黢的石头上,嘴角的血早就结了冰碴子。一身绣着云纹的天璇圣子袍,前襟硬邦邦的,全是干涸发黑的血块。他喘气的声音听着吓人,跟破风箱似的呼哧带喘,每一下都扯得心口那烂疮一样的伤火烧火燎地疼。
丹田里像有把钝刀子来回搅。那是为了替苏清月扛下九道要命的天雷,他亲手把自己修炼三百年、快成神仙的元婴给捏碎了换来的下场。身子彻底掏空了,手指头都是软的,拼着最后一点力气才没让自己一头栽进旁边那万丈深不见底的悬崖里。
“咳……咳咳……”又一口血沫子呛出来,混着冰碴子溅在脚边。秦夜抖着手抹了把脸,眼皮子重得像挂了秤砣,眼前的东西都起了毛边,开始发黑发暗。只有悬崖边上站着的那个人影,亮得像黑夜里的星星,清清楚楚扎在他眼里。
苏清月。
她背对着他,站在那块叫“断心石”的尖角上。乌黑的长发只用一根素银簪子松松挽着,让崖风吹得跟墨缎子似的飘。月光底下,那身云一样白的纱裙飘飘荡荡,衬得她真像个要飞走的仙女,脚不沾尘。可就是这么个仙女,右手里却捏着把邪性的匕首——三寸长,黑得跟最深的夜一样,就刀尖上缠着一道头发丝细的银线,闪着毒蛇似的冷光。靠刀把那儿,还刻着个指甲盖大的弯月缺口的印记,正是他当初亲手给她寻来的陨星铁打的“蚀心匕”。
“九窍玲珑玉……”秦夜的手指头,冷得像冰块,死死攥着自己腰带上挂的那块羊脂白玉佩。玉中间有九个天然孔窍,温润的光时隐时现。这是他秦家祖传万年的宝贝!昨天,就是昨天!眼看第九道比水缸还粗的紫黑色天雷就要劈到闭目冲关的苏清月头上,他连牙都没咬一下,就把自己修炼了几百年、眼看就要化神的元婴祭了出去!
轰——!
震得他耳朵嗡嗡响的巨响过后,是他的元婴像个琉璃碗炸得粉碎,是他苦修的三百年功力被天雷劈得烟消云散,是他自己扑上去用身子挡了最后乱窜的电蛇!后背现在摸上去,就是一块焦糊烂肉!
值得吗?痛得他眼前一阵阵发黑的时候,他看到苏清月的气息节节攀升,眉心凝聚出一道虚虚实实的七彩神纹——那是化神功成的象征!秦夜那被血糊住的嘴角,居然硬生生往上扯了一下。
值!只要你登上了那高处!
他喘着粗气想往前爬,想再闻一闻她衣袖间那股子清冽的寒梅冷香。可一股子冻到骨髓里的寒气,猛地锁死了他的心窝子,把他死死摁在地上,动都动不了一根手指头!
苏清月,转过身来了。
那张仙女儿似的脸,干干净净,比刚开的梨花还白。眼波像寒潭水,清凌凌,冷冰冰。她看着地上烂泥一样的秦夜,那眼神儿,跟看路边一块石头没两样。只有当目光扫到他腰带上那块沾了血还努力发光的玲珑玉佩时,眼底深处才飞快地掠过一丝光亮——像饿了三天的狼,看到了最肥美的肉。
“秦夜。”
她的声音跟人一样冷,像敲冰块似的响在风里。那熟悉的调子,叫了整整一百年,此刻听来,只让人骨头缝里往外冒寒气。
“拿你三百年的道行,换我一步登天化神……”她往前走了一步,月白的裙角轻轻拂过粗糙的石面,停在他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这笔账,结清了。”
说着,一只冰冷的手伸了过来,指尖滑过秦夜因失血而冰凉的额头。那指尖滑腻得像蛇,触到皮肤时秦夜猛地一个激灵!
一股子看不见的、恶毒的吸力猛地扎进他脑子里!像千百根烧红的针往脑仁最深处狠命一搅!本就没剩下多少的魂力,像个戳破的水囊,哗啦一下顺着那冰冷的指头被抽了个干净!他连哼都没哼出声,眼前彻底一黑,身子像被抽掉了脊梁骨,噗通一声瘫软在石头上,只剩下出气多进气少地抽抽。
苏清月的脸上,连一丝波纹都没有,长长的睫毛都没颤一下。她收回手,指尖上若有似无地盘绕着一缕极淡极淡的灰气,闪了一下就不见了。
“你……”秦夜的喉咙被血块堵着,瞪着那双全是血丝、布满恐怖裂痕的眼珠子,死死地瞪着那张仙女似的脸。他不懂!他掏心掏肺一百年!连元婴都炸了!换来的就是这个?!
“痛吗?”苏清月的声调连起伏都没有,像在说今天天气挺好,“《太上忘情诀》要练满第七重,得斩断最后一根尘缘线……”她弯下腰,那张美得惊心动魄的脸贴近了秦夜灰败的脸,冰冷的气息喷在他耳廓上,激起一片寒栗,“你,就是我最后那根碍眼的线。”
她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低到只有秦夜能听见,像贴着耳根钻进心窝子里,每一个字都像把浸了毒的刀子:
“这百年深情,不过是天道铺给我登天的台阶……”
“这没用的玩意儿,这痴傻犯贱的真心,”她冰冷的指尖轻轻点在他血肉模糊的心口位置,“就给我,最后垫一垫脚吧!”
哧!
快!快得根本看不清影子!苏清月握着那柄“蚀心”的手猛地往前一送!没有风声,没有光影,只有一股子纯粹的、把生机和热气都吸干的死气,瞬间笼罩了秦夜!
那柄黑得能吞光线的匕首,像热刀子切进凝固的猪油,轻轻巧巧就破开了秦夜胸前那早已破烂不堪的袍子,冰冷锐利的感觉,毫无阻碍地穿透皮肉,深深扎了进去!
“呃——嗬——!”
秦夜整个人像条被扔进滚油里的活虾,猛地在石头上反弓起来!脖子上的青筋鼓得快要爆开!他想叫,喉咙里被什么死死堵住,只发出嗬嗬的、破风箱拉扯的怪响!一双眼睛瞪得滚圆,眼白上全是裂开的血丝,直勾勾地钉在苏清月脸上。
她离得那么近,近得秦夜能数清她细密卷翘的睫毛,能看清她眼底冰一样的专注和虔诚。那目光,不是在看一个相伴百年、为自己粉身碎骨的人,而是在看她那剔透白皙的掌心里——刚刚被她用匕首挑出来、沾满了暗红色粘稠血浆、还在极其微弱地搏动着的——他胸口里那颗热气腾腾、玲珑剔透,天生七窍的心!
她的动作一丝不乱,左手五指翻飞,带起残影,一股极寒的白气瞬间裹住那颗心,把它冻成一块冰坨。右手不知何时托起一个巴掌大的、血色符纹流动的怪异小鼎。鼎盖无声滑开,一股让人闻之欲呕的香甜腥气直冲出来。那颗冻住的、跳动着的心,被稳稳当当丢了进去。
嗡——!
小鼎发出一声闷响。苏清月双手掐诀,速度快得看不清,一道道蕴含着化神境威压的灵光打入小鼎。鼎里面立刻传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像是把活物放在火上烤的滋滋声。一股难以形容的味道飘散开——药香浓烈刺鼻,偏偏混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死血味儿!
噗通。
秦夜高高弓起的脊背终于颓然砸回冰冷的岩石,像条上了岸的死鱼。他胸前的破洞里空空荡荡,再也涌不出一滴血了。那曾经装着热腾腾真心的地方,只剩下一个被穿膛而过的血窟窿。整个人身上最后那点活气,随着那颗心被丢进鼎里,彻底被抽干了。暗红色的血浆粘稠地顺着破洞边缘往外溢,像黑色的蛛网,渐渐爬满了身下那块黑石,也彻底糊住了那块象征着他毕生荣耀与忠诚的玉佩。玉佩里的温润光芒飞快黯淡,发出一声只有濒死者才能隐约听到的、玉片碎裂般的哀鸣。
苏清月眼皮都没朝地上抬一下。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她掌心那血色小鼎上。鼎里光华乱闪,最终凝成了一滴龙眼大小、红得像岩浆般的丹液,一股玄之又玄、让灵魂都像被吸进去的清香气弥漫开来——化神固道心源丹!成了!
她素手轻抬,那滴红得妖异的丹液凌空飞起,径直落入她微张的檀口。
“唔……”一声极轻、极细微,带着无边满足的叹息从她喉咙里飘出来。她身上那股刚突破时隐隐还有些飘忽的化神仙气,瞬间变得无比凝实厚重!眉心那道七彩神纹猛地亮起,光华流转,清晰无比地烙印在上面,透出比月光还要孤高清冷的气息!那张本就绝世的脸庞,此刻仿佛沐浴在神光里,更加圣洁,也更……无情了。
地上那具尚带余温的尸身,那怒睁的、凝固了无穷震惊、痛楚、怨毒、最终彻底幻灭成一滩死灰的眼睛,在这圣洁的光华下,渺小得像路边的泥点子,碍眼得很。
做完这一切,苏清月才像丢开一件用破的废物。她优雅地直起身,连瞥一眼那肮脏尸身的兴致都欠奉。冰凉的指尖捻过“蚀心”匕首的刃口,上面那点属于秦夜心头余血的红点子,被她像弹去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般,随手弹掉。
噗嗒。
那滴微不足道的暗红血珠,划出一道细微的线,最后精准地落在了旁边一块磨盘大、光滑如镜的黑曜石上,洇开一个指甲盖大小的、深暗的印记。
风,还在崖顶尖啸。崖底下翻滚的血色浓雾,似乎更厚重粘稠了,像酝酿着什么看不见的怪物。苏清月最后冷淡地瞥了一眼那吞噬一切的葬仙渊,再无半分停顿。白纱裙摆一晃,人已化作一道璀璨炫目的长虹,冲天而起,不过眨眼功夫,就彻底融入了高天流云之外的无尽星穹深处,踪影全无。
……
葬仙崖顶,只剩下刺骨的寒风卷着血雾呜咽。
那具被遗忘在冰冷岩石上的尸体,胸前碗口大的血窟窿正对着苍天,无声地倾诉着刻骨背叛与谋杀。发黑粘稠的血和黑石冻成一片,散发着令人作呕的甜腥。秦夜的身体,僵硬得像块顽石,冰冷彻骨。只剩那双至死圆睁、布满血色裂痕的眼球,还固执地、空洞地瞪着暗沉的天穹。
不知过了多久。天边那轮残缺的暗月费力地挤开厚厚的云层,吝啬地洒下惨淡的银光。
就在这片死寂的寒冷里。秦夜胸前那个被掏空、凝结着厚厚紫黑色血痂的窟窿最深处,靠近心脉的位置,几星微弱到快要熄灭的、带着浑浊暗金碎芒的尘埃,极其不易察觉地闪了一下。
那微光,脆弱得像风里飘摇的残烛火苗。
就在这微光闪动的同时,他腰际那枚糊满了浓稠血浆的九窍玲珑玉佩,紧贴着他冰冷尸身的那一面,一个隐藏在玉心深处、连秦家历代家主都不知道其存在的上古符文印记——那由秦家老祖耗费心血刻下、尘封了不知多少万年的古老印痕——猛地、极其剧烈地挣扎跳动了一下!像是垂死的心脏被强行电击,发出一声绝望的回响!
咔……咔啦……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脆响,仿佛玄冰骤然破裂的声音,极其突兀地从那古拙的符文深处,骤然传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