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冰冷刺激的气味,是侵入意识的第一道感知。
这气味浓得化不开,沉甸甸地压进肺里,每一次被迫的抽吸都扯着气管深处一阵烧灼般的刺痛。混合其中的,是更深的、更不容抗拒的、某种消毒剂强力清洁后残留的、带着金属余味的冷酷气息,无情地覆压着整个空间。每一次强力的中央空调出风口送风,都带起一波新的冰冷腥气,像无数细小的针扎在裸露的皮肤上。
苏冉(顾承欢)像一尊被遗弃的石像,僵直地坐在冰冷的、布满规则透气孔的硬塑料候诊椅上。她的后背被迫紧贴着同样冷硬的椅背,姿势维持着一种不自然的固定,后颈被某种冰冷的、坚硬的托架牢牢顶着,动弹不得。这是为了防止她倒下,也是为了约束。每一块脊骨都清晰地硌着冰冷的支撑物,传递着深重的僵麻感。右臂,从肩关节以下,被裹得如同厚实的白色木乃伊,连同手掌一起,固定在一个悬吊着的硬质支架里。
那包裹的厚重感压得她几乎无法感受到肢体末端的存在。但深埋其下、被强制固定于展开放置姿势的伤口,每一次心脏的跳动,都隔着厚厚的纱布和夹板,清晰地传递出沉钝的、被压抑撕裂的搏动式剧痛。那痛感不尖锐,却极其沉重和绵长,像一根生锈的铁钉被强行钉入了骨髓深处,并在每一次心跳的泵压下将细微的锈蚀碎屑压进更深层的血肉缝隙。
最要命的,是那种仿佛永无止境被拖拽清理的感觉仍在持续,像烙印一样残留在骨肉深处。不是医生冰冷器械在皮肉上刮擦的真实触觉,而是神经末梢在极度刺激和恐惧下形成的、顽固而狰狞的幻觉记忆。冰冷的刮擦感、无孔不入的消毒液刺激感、被强行扩张翻找的撕裂感……它们如同附骨之疽,缠绕在那沉重的闷痛之上,每一次细微的神经抽动都仿佛在重新经历那场永无止境的酷刑。
视线模糊,眼球如同被细砂磨过般干涩灼痛。无法聚焦,只能被动地吸收着眼前一块巨大黑色大理石墙面粗糙的纹理。那纹理如同一片凝固的、冰冷喧嚣的深潭,倒映着上方镶嵌式灯带惨白、毫无温度的光源。光带在模糊的视野里融化扩散,形成一片巨大空旷的、令人眩晕的光幕。光幕边缘是死寂,死寂深处是走廊尽头的未知阴影。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刻度,只剩下脉搏敲打着绷带边缘的沉重节拍和呼吸声里黏滞的风箱杂音。
“……创口污染评估初步完成,未检测到汞蒸气环境残留。”一个机械平板、不含任何情绪的男声在不远处响起,像收音机里播报一段与己无关的天气。“血液检材已送毒理筛检。伤口彻底清创探查已完成,深度组织内暂未发现玻璃碎片残留及肉眼可见汞沉积。主要污染伤口集中在手掌掌丘区及腕背侧浅表裂伤,污染风险等级C,密切监测隔离即可。至于急性应激反应和精神状况波动需单独设立档案持续观察……”
那声音在她左边某个位置。是那个给她上刑般的医生?还是另一个戴着口罩、面目模糊的白大褂?
苏冉没有任何反应。听觉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词语破碎地涌入,无法在混沌的意识里形成任何有意义的符号。她只是更深地、被动地将那僵硬的脊背抵在冰冷的塑料靠背上,试图从那里汲取一丝对抗幻痛的力量。
就在这时——
一个更加尖锐、熟悉的声音穿透了冰冷的空气壁垒,猛地撞进了她的耳膜!
“…………就在这里!我们有权知道真相!顾大小姐强行带走的养女生命垂危!现在又牵连出剧毒水银污染伤人事件!这必须给公众一个说法!”
嗓音带着刻意的激昂和被煽动的愤怒,是那种举着话筒、企图将声音送进千家万户的记者的典型腔调。
另一个声音紧随其后,更加急促和高亢,带着不容置疑的审判意味:“……林太太!请您节哀!但您作为唯一在场的、目睹了整个现场的家属,您是否确认顾承欢小姐当时手持破碎温度计并导致污染扩大?!她失控攻击急救人员是否是恶意传播剧毒……”
“够了!”
一个极力压抑着冰冷怒意、尾音却无可避免地泄露出一丝尖锐的女声猛地截断了记者连珠炮般的追问!
嗒、嗒、嗒。
高跟鞋敲击光洁地面的声音,清晰而急促,带着一种强硬穿透人群的压迫感,由远及近!
“……承欢……我可怜的晚星!”
秦雪的声音在强行压制下依旧透出浓重的悲痛和控诉,每个字都如同淬了毒的针,精准地刺向苏冉所在的方位。“她在里面抢救!那个……那个不知受了什么刺激、行为完全失控的人就在那里!你们不去追问她到底对我的女儿做了什么?不去查清楚那枚沾了血的、掉在她旁边地上的水银珠子从哪来的?!却在这里拦着我这个担心孩子的母亲?!”
脚步声猛地停在离苏冉不远的位置。苏冉僵硬冰冷的后颈皮肤甚至能感受到被巨大阴影迫近而产生的微弱气流扰动。那股混合了昂贵香水、古龙水,甚至还有一点……残留的冷焰火(似乎是某种庆典残留?)的复杂气味,强势地侵入了消毒水统治的领域。那味道如同细密的蛛网,勒住了苏冉每一次艰难的呼吸。
紧接着——
一只冰凉得如同金属器械的手!
带着一种不容置疑、近乎粗暴的力量,猛地从侧后方伸过来!五指张开!狠狠地摁在了苏冉左肩锁骨下方的肌肉上!
力量极大!位置刁钻!指关节几乎嵌进她僵硬的肩窝!冰凉的触感如同毒蛇瞬间缠住了皮肤!
“你!”
秦雪的尖叫就在她耳廓上方炸开,带着巨大的惊恐和愤怒的颤音!“你这个祸害!!你干了什么?!”
巨大的力道施加在肩窝!
那如同深埋引爆线的剧痛瞬间被点燃!
伤口内部被强制固定、被绷带压制、被反复清洗带来的沉重钝痛,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压迫而骤然撕裂!
所有被压抑的、深埋的幻痛记忆和真实存在的创口撕裂感如同火山喷发!轰然混合在一起!
“呃——!!!”
一声凄厉的、被剧痛从喉咙深处强行撕扯出来的惨叫!根本无法控制!如同濒死的动物!苏冉的身体因为痛苦和极度的刺激猛地向上弹起!后脑勺和后背狠狠撞击在固定她的冰冷支架和硬椅上!又被弹回来!那条悬吊固定着的伤臂在硬质支架里疯狂地晃动牵扯!固定带勒紧皮肉!每一次晃动都带起更深层的、几乎要搅断筋骨的可怖撕裂剧痛!
视野瞬间被一片炸裂的血红和黑暗占据!扭曲旋转!如同坠入高速旋转的深渊!冰冷的眩晕感混合着被侵犯的狂怒和被剧痛彻底碾碎的绝望!胃袋深处因剧痛而爆发的剧烈恶心感冲上喉咙!额角和颧骨附近的肌肉因为剧痛和巨大的生理反应而剧烈地痉挛抽搐起来!
“别碰她!”安迪冰冷如刀的呵斥如同惊雷般在秦雪耳边炸响!
几乎在苏冉发出惨叫的瞬间!一道强硬的阴影带着锐风猛地切入!
不是简单的阻拦!安迪的动作精准狠辣得如同格斗术擒拿!
她的目标是秦雪那只死死摁在苏冉肩窝的手臂!手臂如同鞭子般甩出!五指曲起,指关节如同坚硬的鹰爪,带着恐怖的力量感!根本不容秦雪有半分反应时间!精准无比地扣死了秦雪手腕下方寸许的动脉连接处!力量瞬间爆发!
那是瞬间阻滞血液和神经传导的精准打击!
秦雪只觉得整条手臂如同被一道高压电狠狠贯穿!从手指尖瞬间麻木,一路窜上肩膀!伴随着一种骨头被硬生生捏碎的恐怖错觉!剧痛!麻痹!失去控制!
“呃啊——!”
一声猝不及防的痛叫从秦雪口中溢出!那只如钳子般死死扣在苏冉肩窝的手如同断了线的木偶,瞬间失去所有力量!
安迪扣死的手腕没有丝毫放松!如同冰冷的铁钳!力量反而更深!她整个人如同磐石,将秦雪失控的手臂狠狠地往后下方一拽!同时身体向前压迫!硬生生将刚刚因为苏冉惨叫声而吸引了全部视线的秦雪!如同对待一袋无关紧要的沙包!猛地向后拖开了两步!强行与苏冉拉开了距离!
动作干净利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物理性的清除!
“安保!维持秩序!再有无关人员靠近急救区域一步!立即驱逐!”安迪的声音如同冰瀑砸落!冰冷而极具穿透力!那双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的眼睛,锐利如同淬火手术刀,直接刮过周围那几个刚刚被苏冉惨叫惊得目瞪口呆、一时间忘了举话筒的记者和镜头!
她那冰冷森然的目光,扫过那几个记者的脸时,如同实质的冰针!其中一个扛着专业摄像机的大汉,下意识地退了一步,脸色有些发白。
被安迪死死扣着手腕、拖离原地的秦雪,脸色煞白!被骤然捏断攻击姿态的屈辱和手臂上传来的剧痛让她身体摇晃,高跟鞋踉跄。她猛地抬起头,那双画着精致妆容的眼睛死死盯着安迪!里面汹涌的怒火几乎要将她的理智燃烧殆尽!她大口喘着气,丰满的胸脯剧烈起伏,嘴唇哆嗦着,似乎下一刻就要爆发出更歇斯底里的尖叫!
然而,就在这时——
走廊尽头那两扇沉重的、紧闭的、标示着“急诊抢救
重患隔离区”的灰白色金属大门——
砰!
发出一声沉闷而急促的撞击响声!
紧接着!
金属门内侧被猛地推开!一个同样穿着深绿色手术服的护士身影出现在门缝里!她的额角带着汗珠,脸上罩着严实的N95口罩,只露出一双睁大的、带着清晰焦灼和惊恐的眼睛!声音透过口罩闷闷地传来,带着撕裂般的不祥气息,瞬间压过了现场所有噪音:
“4号危重隔离床!急性窒息恶化!快!气管压迫张力性气胸!血氧崩溃式暴跌!立刻准备深静脉双通和闭式引流!通知重症监护负压层流区!要快——!!”
如同在火药桶里投入了一个燃烧瓶!
医生那原本毫无波澜的汇报声猛地中断!随即是急促的脚步声和低沉的指令:“准备转移!担架车到位!开绿色通道!”
刚才那几个被安迪气势震慑住的记者,像是瞬间找到了突破点,话筒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群,猛地调转方向!
“林女士!您听到了吗?!是您的女儿吗?!快看!医生冲进去了!情况极度危险!”第一个记者的声音带着夸张的紧张,试图绕过安迪,把镜头对准门缝!
“天呐!窒息!气胸!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导致这么严重的后果?!”第二个记者语速快得像机关枪!
“林太太!您女儿现在命悬一线!您能否告诉我们之前的冲突细节?!是否就是顾承欢直接造成的?!”第三个记者直接指向性最强!
秦雪被安迪死扣着手腕的身体猛地一震!刚刚被安迪强行压制的愤怒和被强行拖离的屈辱尚未消散,巨大的惊恐如同冰水般瞬间浇了她一身!护士的喊声如同丧钟敲响!
她猛地转头看向那门缝里如同修罗场般闪烁的仪器灯光和快速奔跑的墨绿色身影!那张妆容精致的脸瞬间褪尽了血色!嘴唇剧烈地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到失声的尖叫!那双看向门缝的眼睛里,惊惧、茫然、被巨大恐慌攫住的空白瞬间占据了主导!身体如同风中落叶般剧烈颤抖起来!
安迪的眼睛在那护士喊话的瞬间骤然眯紧!冰冷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钩子扫向抢救室门口!扣着秦雪手腕的手不但没有松开,反而再次收紧!如同铁环!
混乱!镜头!尖叫!失控的指控!冰冷的隔离区空气仿佛凝结成了尖锐的冰棱!而走廊尽头那扇刚刚开启又即将关闭的门缝里,混乱闪烁的信号灯如同生命最后的倒计时!
苏冉如同被钉死在硬塑料椅面的石像。听觉在秦雪的尖叫和护士嘶喊的瞬间彻底被炸得粉碎,只能捕捉到巨大嗡鸣回响中尖锐的残片。视线被泪水、汗水和剧烈的生理痛苦彻底模糊成水底晃动的光影,每一次艰难地聚焦,都徒劳地涣散。
然而。
就在她最后一丝涣散的目光,如同濒死的烛焰摇曳着扫过走廊尽头那片模糊的、由人墙隔开的、通往急救室的灰色地带时——
在那片深浓的、散发着冰冷机械气味和消毒剂金属腥气的、象征着绝对隔绝的入口正前方的地面上!
靠近门槛边缘!冰冷光洁的瓷砖地面!
一捧新鲜的、极其刺目的猩红!
如同泼洒出的劣质颜料!呈不规则的放射状!浓稠地、惊心动魄地泼溅在那片属于急救区入口的冰冷地面上!颜色比苏冉掌心里任何渗出的血滴都要艳丽、新鲜、带着某种灼热滚烫的生命力!
而在那片触目惊心的猩红泼溅中央!散落着几片极其微小的、几乎难以用肉眼分辨的、带着深色边缘的……湿润的、深色的……
像是被撕扯、或是被用力挤压出来……玫瑰花瓣边缘的……细软绒毛?!
那猩红的光泽和几缕深色细绒毛的微小细节,如同烧红的针尖!瞬间刺穿了苏冉被剧痛、混乱和无边恶感层层封锁的意识屏障!强行烙下了一个极其惊悚而清晰的影像!
嗡!
脑子里的嗡鸣猛地升高频率!
下一秒!
走廊尽头那片巨大的、灰白色的隔离金属门发出沉重的摩擦声,在护士的催促下正被里面的人从内部,缓慢而坚决地从里向外——
哐!
最后彻底合拢!
将所有闪烁刺眼的警告灯、混乱的身影、刺耳的仪器噪音……连同门槛前那片泼溅的、边缘还在微微反光的刺目猩红和几缕难以辨认的深色细绒……
全部!隔绝在那冰冷厚重的门板之后!只留下一片巨大的、死寂的、反着惨白灯光的、光滑平整得如同墓碑的灰色金属表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