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二少显然是在刻意误读法令,钻营漏洞。
钟心沉着回道:“法令原义可并非如你所说。
律文所指按缘故定责,指纵马驾车疾行时,不论公私,按事轻重缓急量刑定罪,并非事出有因则无罪。
”她又道:“昔日魏武帝率军经过麦田,下令严禁士兵践踏庄稼,违令者斩首。
然而他不慎惊马踩踏麦田,自责不已,欲拔剑自刎。
部下以他身为主帅为由劝阻,然魏武帝却为严明军纪,割发代首。
“位高权重如魏武帝,尚能于行军时严于律己,不伤民生计;纵使违反军令,也未因特权免罚。
而今诸位同样以谋公为由,却险些伤人害命,事后甚至歪曲法令推脱罪责。
言行不一,谋公之举实在令人怀疑。
”黄二少神情凝重,这女人瞧着不像高门大户出来的,竟然对律法这样熟悉,还能引经据典加以反驳,看来不能小觑了她去。
钟心一番慷慨陈词令群情更激愤,人群仗着有理纷纷附和起钟心,声讨他们。
顾烈落了下风,又急又恼,一脚踹上黄二少屁股。
黄二少一个踉跄,捂着屁股,脑瓜子拼命转动,总算给他想出了反驳的说辞。
“你莫非就无罪吗?你打着救人旗号,却伤了我们顾少爷,和我们一样,伤人都是为了救人,我们若有罪,那你也有罪。
”钟心隐隐觉着有哪里不对,却一时不知如何反驳。
见她哑然,黄二少得意起来,顾烈也露出得逞的笑。
守继看不下去他们胡搅诡辩,愤愤道:“我们姑娘可不像你们,我们姑娘虽为了不让人被踏伤拦了马,可她也派人用东西接住了顾少爷,顾少爷只受了些皮外伤,并不打紧,看顾少爷生龙活虎,便知属实。
”这个黄毛丫头,竟还敢拿他只受轻伤说事,顾烈咬牙切齿。
他就算没受伤,但这群贱民敢顶撞违逆他,也该狠狠罚一罚!黄二少瞧了眼将欲发作的顾烈,忙按住他胳膊,附上前耳语几句。
顾烈眼珠子转了转,待黄二少退往一旁,他忽地捂住自己的左臂,朝着钟心,大喊道:“哎哟,疼死了,爷的手要断了,都是你害的,你赔爷的手!”黄二少唉声叹气,一脸心疼,旋即故作愤怒,“看到了没?顾少爷被你们伤成这样了,你们居然还说他受的伤不打紧!是不是不想对我们少爷负责?!”“爷这只手,便是卖了十个你也赔不起,”顾烈指着钟心嚷嚷,“你今日必须对爷负责!”守继气得直跺脚,这帮人竟不要脸至斯,还装伤讹上她家姑娘。
一老者自人群中走出,背上背着药篓。
他从头到尾旁观了这场争执,实在看不过眼顾烈如此蛮横无理,不忍钟心见义勇为还反遭讹赖,决定揭穿他谎话。
“顾少爷,老朽行医多年,擅长诊疗跌打损伤,您伤势若太重,可不能拖着,让老朽为您瞧一瞧吧。
”他走近顾烈左侧,正要伸手探看,顾烈当即慌了神,挥臂推开,“滚!爷的身子也是你这贱民能碰的!?”老者后仰倒退几步,堪堪站稳。
虽未探明伤情,可也引得顾烈暴露了他装伤骗人。
只是人群见钟心依然哑声,疑心她见顾烈暴烈秉性心生畏惧,也就不敢擅自开口支援,免得成为众矢之的。
顾烈志得意满望向仍沉默的钟心,满眼不屑。
还她以为多厉害,结果还不是怕了他!“你还不滚过来,要爷去请你吗?”他不耐烦催促。
“你凭什么说我有罪?”钟心迎上他不可置信的眼神,记起了前两日在徐鸿雁房中读的律例,不急不缓道,“《大燕律例》新订《捕亡》条例,言明若遇不法,民众亦可如差役捕罪人;若不慎造成杀伤,视罪人拒捍强弱及被杀伤程度,或无责,或依律递减罪责。
”“你纵马行凶,当属凶徒,且遇捕拒捕;我依律捕罪人,虽有不慎,却并无明显伤亡,当属无罪。
”“这位姑娘所言的确不假,”一书生说道,“前些时日朝廷才颁的法例,告示还在榜上贴着呢。
”“啊对,我也看见了。
”“是啊,上面就是这么写的。
”尽管人群中并无多少识字之人,却自发跟着声援的人统一口径。
“闭嘴!”顾烈怒喝,眼中要喷出火来。
这小蹄子居然给脸不要脸,还拿着律法要挟他,他堂堂郑国公府少爷,怎能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女子踩在头上。
他今天非要让她看看,律法在他这样的权贵面前不过一张废纸!“你说有新律就有吗?谁知道是不是你编的,反正爷不管,你伤了爷,就得给爷赔罪,”顾烈吩咐左右,“把她带走!”钟心瞠目结舌,她已然陈明对方之过,顾烈居然还大胆到要强抢民女,简直无法无天!她胸口剧烈起伏,挥开顾烈随侍伸向她的手,厉声,“我是待选秀女,你胆敢私自掳人,置陛下天威于何地?”“什么?!”这女人是秀女?!她一身朴素衣装,又出现在闺秀甚少踏足的商街,怎么会是秀女……顾烈仍存怀疑,“你少骗爷!”钟心心知若不取出凭证,他必然还要死缠烂打下去,左右此事已然闹大,她不露身份,凭顾烈的人脉迟早能打听出来,无奈取出徐家令牌,高举示人。
“这是礼部尚书徐大人府上家令,我借居府上,你若不信,一问便知。
顾少爷若还要纠缠,你我现下便去京衙,请京兆尹辩一辩理!”顾烈虽不认得徐家家令,可他身边的人却跟徐家有过来往,自是知道东西不假。
“顾少爷,这确实是徐家的令牌……”顾烈脸色难看至极,他再有胆,也不敢跟皇帝抢女人;况且京兆尹柳若忠与他一向不对付,他意图强抢秀女的事要从京衙捅到了皇帝那里,非得吃不了兜着走。
钟心料定他不敢以下犯上,而柳家虽与徐家不合,但柳顾两家更是水火不容,他也不敢拉着她去京衙自找麻烦。
果不其然,顾烈只狠狠瞪了她几眼,挽尊般说了一句,“爷宽宏大量,不与你这小女子计较!”接着他没事人般上了马,带着一众跟班扬长而去。
只是这回,他们皆骑得规规矩矩。
钟心自然没再拦截,她本就不欲多管闲事,只是一时冲动出手,不想居然碰上顾烈这等狂徒,又被他轻蔑羞辱,心有不忿才据理力争。
“多谢姑娘救下我们,要不是姑娘出头,咱们今天又有好些人要被伤着了。
”“二位姑娘可真是当世英雌,连顾少爷这样横行霸道的人都不怕!”“是啊是啊,大家伙平日被他欺负惯了,可顾家家大业大,没人敢和他对上,今儿终于有人压一压他的气焰了!”围观群众你一言我一语的,争先向钟心等人道谢。
见钟心守继因拽草绳受伤的手,有的去给她们拿药,有的递上干净帕子,为她们包扎好伤口。
守继红脸应着众人关心,她以往也见过自家姑娘被众星拱月的场面,可这还是她头一次也和自家姑娘一样,被这么多人簇拥着称赞。
杏眼不由泛起亮光,看向钟心时,比从前任何一次受人赞美时,更感到与有荣焉。
看着人群包括守继,都露出仰慕到近乎痴迷的神色,钟心内心升起一种奇异的感觉,眼睛分明还在身上,可却好像有什么东西托着她的神思升上天际,耳畔声音忽远又忽近。
钟心谦虚回应众人,给被她损坏货物的摊贩补了钱后,便告辞人群。
她担心顾烈因今日之事对她心怀怨恨,会伺机报复,不敢在外多停留;更担心得罪顾烈,会连累徐家众人,催着车夫回府,将此事转告秦贤琅,以作准备。
两盏茶过后,钟心回到徐府,问了人得知徐胜寒与秦贤琅皆在正厅,便领着守继和一干下人急急前去。
徐胜寒今日并不当值,于是早早回了府,此刻他与秦贤琅正于厅中闲话,有说有笑。
见钟心慌慌张张带人进来,一进来,一群人便跟着她跪在厅中,二人俱诧异不已。
“姑母,姑父,侄儿有错,特来请罪。
”“好好的,这是怎么了?”秦贤琅纳闷不已,走下座位,欲扶起她。
钟心不敢搭上她手,更不敢起身,她咬了咬牙,一五一十将事情相告。
说罢,垂首等候两人责问。
厅中陷入沉默,钟心愈发紧张,心脏快要跳出胸腔,看来姑母和姑父必是无比震怒。
她颤声续道:“此事皆因侄儿冲动而起,随从们都是受我所迫,还望姑母姑父宽恕他们,要罚便只罚我一个吧。
”守继想辩解,可钟心却想到了当初父亲问责她时,守继就因替她开脱,受了父亲好一顿责打,于是死死按住她手,示意她不要开口。
“哈哈哈哈哈——”爽朗的笑声回荡厅间,徐胜寒抚髯,两颊被笑牵起,“这算什么大事,瞧你吓得,夫人,快扶这孩子起来。
”秦贤琅从震惊中回过神,半揽半扶将钟心拉起,心疼道:“你这孩子也太大胆了,那顾家少爷是出了名的泼夫,你一个文弱姑娘就这样对上他,也不怕被他伤到了。
”转头对着徐家下人嗔道:“你们怎么不回来报个信,让姑娘就这么被人欺负!”下人们连连告饶,钟心对徐胜寒与秦贤琅的反应无比震诧,但也不忘为下人说情,“姑母,他们当时忙着在旁边保护我,这才分不出身回府报信的。
”“既然姑娘这么说,可见你们还不算彻底忘了职责,这次便不作罚了。
”“多谢夫人!”几个下人感激地看了钟心一眼。
“姑母,姑父,你们……不怪我?”钟心试探地问了一句,徐家与顾家矛盾并不如跟柳家那般显著,她今日打着徐家名义,和顾家宝贝顾烈作对,算是给徐家额外招了祸。
“不但不该怪,还该夸一夸你。
”徐胜寒喜笑颜开,接道:“那顾烈平日欺压百姓无数,奈何平民势弱,无人敢上诉;便是有闹开来的,顾家也不过是赔几个钱了事。
圣上虽有不满,但既无人申诉,也不好过度追究。
“但他今日招惹的是你,算他踢上了铁板,正好我也可借此事向圣上数一数他的罪过。
你可是干了件好事!”他又笑对秦贤琅,“我看这孩子颇有夫人你的英勇风范,像极了当年你挺身救驾。
”“你夸孩子就夸孩子,说起我做什么?”秦贤琅笑嗔一句。
钟心未料徐胜寒竟作了这般打算,犹豫几许,还是对二人说出了担忧。
“原来你担心这个,”秦贤琅失笑,“不过小打小闹罢了。
你姑父从前与顾太尉政见不和,在朝堂上与他大打出手,还打赢了他,如今不也好好的吗?”“咳、咳,”徐胜寒禁不住弯了嘴角,却故作谦逊,“夫人,那些陈年旧事,还提它做什么?”钟心扑哧笑出声,没想到看似儒雅随和的姑父,竟然还有这样威风的一面。
“好了,我入宫一趟,夫人你好好安抚心儿,今日她定受惊了。
”他要找皇帝告状去。
徐胜寒迈着轻快的脚步离去。
秦贤琅留意到钟心手上渗血的帕子,连忙叫人取来纱布与伤药,亲手重新包扎。
望着秦贤琅小心翼翼的动作,钟心两眼酸涩。
原以为自己惹了祸,定要遭姑母姑父严惩,可他们非但不责备她,反而还乐于替她出头。
尽管他们坦白是为了打压异己,并非全然是为了她,可钟心却能感受到,他们对她的坚定支持。
她不由忆起从前在漳州时,父亲明明身为刺史,在当地说一不二,可每每她与外人起了冲突,父亲却总是叫她息事宁人,不要与人交恶,以免坏了家中名声。
若非祖母性烈,又偏疼她,看不得她受委屈,屡屡为她撑腰,她早晚要憋屈死。
钟心微不可察一叹,面带惆怅。
若她是姑母和姑父的孩子该多好,会不会她也能如雁姐姐和鹄姐姐那般风光开朗,不必总是如履薄冰,时刻揣摩他人心意。
秦贤琅宽慰她良久后,着人将她送回了屋中。
为免顾家报复,钟心和守继不再外出,一应对外事宜皆由秦贤琅找人代劳。
此事过后两三天,钟心从秦贤琅那里听来了顾烈的消息。
据说徐胜寒告状后,御史台亦翻出许多从前弹劾顾烈欺压百姓的折子。
皇帝一怒之下,令人打了顾烈三十大板,打得人下不来地。
就连顾太尉也被停职半月,留居家中教导儿子。
五月十五,选秀之期来临,钟心拜别徐家众人,随内侍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