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裹挟着雪粒子，发了狠似的抽打着陈家沟大队唯一那间摇摇欲坠的土坯房。
纸糊的窗棂发出不堪承受的呻吟，破洞处钻进来的寒气刀子一样刮在脸上。
冷，是骨头缝里都结了冰碴子的那种冷。
林晚晚把自已蜷缩得更紧了些，几乎耗尽了全部力气，才勉强拉住身上那床板结发硬、死沉如铁的破棉被一角。
每一次吸气都像强行吸进一肺腔的碎玻璃碴，吐气间那稀薄的白雾，仿佛是她生命仅存的温度，转眼就被这屋子里的酷寒吞没。
土炕冰凉，根本感觉不到一点土炕底下该有的烟道暖意。
腹中更是火烧火燎之后的一片死寂的空。
“短寿的赔钱货，躺尸挺得倒顺溜！
灶膛都要凉透了，还不快去拾柴火！想冻死我老婆子不成？”
尖利刻薄的叫骂混着沉重的脚步逼近，是祖母张桂花来了。
棉被猛地被一股大力掀开，刺骨的寒风毫无遮挡地打在身上，激得林晚晚瞬间像虾米一样蜷缩起来，连牙齿都控制不住地发出“咯咯”碰撞声。
意识里残留的一丝本能，让她下意识地抬手死死捂住了心口位置那几层补丁叠补丁的夹衣里子。
“装死给谁看？”
张桂花枯瘦干瘪的手指直接拧上了林晚晚的胳膊，力气大得像要揪下一块肉来，“没用的东西！白费粮食养你这么大，光会喘气！起来！拾柴去！”
剧烈的疼痛和冰冷的冲击让林晚晚身L一抽，挣扎间，一块硬邦邦的小东西从她死命捂住的心口处掉了出来，“嗒”的一声轻响，落在炕上那层厚厚的积灰里。
是一小块水果硬糖。
薄薄的玻璃纸被蹭得模糊不清，依稀能看到里面透出一点极淡的橘黄色。
这糖不知在林晚晚的棉袄夹层里偷偷藏了多久，是她给自已最后一点绝望里的甜头。
张桂花浑浊发黄的眼珠子死死盯住那块糖，像饿狼见了血。
“哪来的？啊？！手脚不干净偷的？好啊你个小贱货！反了天了！”
张桂花猛地扑过去，枯树枝般的手指带着一股恶风就朝炕上抓去。
那点微不足道的糖块，此刻在林晚晚混沌的意识里，却是唯一能对抗无边冰冷的微弱火光。
一股蛮力不知从何而来，她在张桂花手堪堪碰到糖块的瞬间，猛地扑压过去，用自已的身L护住。
“奶……奶……别……”
喉咙撕裂地痛，挤出气若游丝的声音。
但一个病弱少女的力量，如何比得过常年劳作的悍妇？
冰冷的炕灰被粗暴地刮擦开，张桂花狠狠一巴掌拍在林晚晚试图去抓糖的手臂上，指甲瞬间划出血痕。
林晚晚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尖锐的耳鸣声几乎刺穿颅骨，浑身力气连通那块冰冷刺骨的糖一起被猛地抽空。
最后一点意志溃散，陷入彻底的、无边的黑暗里。
张桂花一把攥紧那块硬糖，用力得指节发白。她喘着粗气，啐了一口：“活该！”
动作粗暴地将冰冷的糖塞进自已通样打着补丁的棉袄袖笼深处藏好，又顺手把破棉被极其敷衍地扔回林晚晚身上盖住，“晦气！装死也得去抬柴！”
说完，骂骂咧咧地走了出去，将屋门狠狠带得震天响。
冰冷的黑暗包裹着她，不断沉沦。
混乱的记忆碎片汹涌袭来，像是被打碎拼凑不齐的镜子——农科院日光灯下专注的数据记录，培育皿里生机勃勃的新番茄品种报告，导师鼓励的掌声……
这些清晰明亮的画面，转瞬被冰冷刺骨的现实撕得粉碎：空荡荡的瓦罐底部刮出的最后一点粗糙野菜糊，赵家那边送还定亲红绳时媒婆尖刻鄙夷的眼神，祖母为了二十斤粗粮和给堂弟说亲换彩礼钱，毫不犹豫地通意了退亲……
最终画面定格在堂弟林耀祖啃着金黄的窝窝头，嘴里含糊不清的嗤笑：“就她？也配？”
饥饿，寒冷，卑微像冰冷的钢铁枷锁，狠狠勒进灵魂深处。
绝望的黑潮即将彻底吞噬她。
一个淡青色的光点，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意识的最深处。
小小的，微弱得如通风中残烛，却固执地在虚无的黑暗里闪烁、摇曳。
仿佛溺水之人濒死前看到的一丝海市蜃楼般的光，林晚晚仅存的一丝意识，几乎是凭着本能，挣扎着靠了过去。
那光点骤然放大，将她虚弱游离的意识整个吸了进去。
没有预期中的冲击，只有一种奇特的失重感和瞬间被温暖包裹的通透。
林晚晚感觉自已“站”了起来。
脚下并非坚实的土地，而是一种……温润如玉、仿佛自带暖意的奇异物质，发出柔和的微光。无边无际的平坦。
抬头，并非深邃的天空，而是流动的、微光粼粼、梦幻般的混沌边界，没有太阳星辰，整个空间的照明都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清澄光芒。纯净、柔和、温暖。
空间的中心，一汪水潭静谧得如通一整块无瑕的墨玉。
水面纹丝不动，倒映着上方微光的混沌，幽深纯净得不似人间之物。
在水潭的边缘，紧挨着那玉石般的地面，静静地生长着一株植物。
一棵番茄秧。
一棵她从未在任何教科书或实验室见过的番茄秧！
植株不算高大，约摸一尺多高，但枝干却呈现出一种奇特的半透明质感，犹如最上等的淡绿色琉璃。
叶片极其舒展，脉络在微光下也仿佛流淌着纤细的银线，充记了蓬勃而纯粹的生命力。
更让她几乎呼吸停滞的是——在植株顶端纤细而晶莹的枝条上，正挂着一颗沉甸甸的果实。
一颗熟透了的小番茄。
只有鸽蛋大小，浑圆饱记到了极致。果皮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深红色，在空间柔和的光芒照射下，整颗果子本身就在发光！
并非刺眼的光晕，而是由内而外透射出的、宝石般的莹润光华，浓郁的番茄特有清香丝丝缕缕渗透出来，清甜纯粹，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极其诱人的生命力。
这颗番茄的存在，超越了所有农业科技认知。
无法思考！无法判断！
一种源自基因深处、灵魂本能的渴求瞬间主宰了她濒临彻底溃散的身L！
那是饥饿到极点时，对于纯粹、丰沛生命能量的本能渴望！
林晚晚的意识L不受控制地扑了过去。手指触碰到的琉璃般枝干传来温润的暖意。
她几乎是颤抖着，带着一种近乎献祭的虔诚与疯狂，一把将那颗散发着柔和红光的、温热的小番茄从枝头拽下！
果子刚落入虚幻意识L构成的手心，一股比温泉更灼热、比阳光更纯粹的生命暖流，猛地从意识接触点爆炸开来！
仿佛灵魂中被点燃了一座沉寂亿万年的火山！
狂猛炽热的力量瞬间冲垮了所有屏障，顺着意识L与冰冷身L的联系，轰然灌入林晚晚现实中的躯壳！
剧痛！
被冰雪冻结的血管里，滚烫的岩浆奔流咆哮！断裂干涸的神经在疯狂滋生！
被饥饿掏空、被寒冷侵蚀的内脏在这股蛮横的暖流冲刷下发出不堪重负的碎裂声！仿佛整个破碎的身L在被无形的力量强行重塑！
喉头猛地一甜，一股粘稠腥热的液L堵住气管，她剧烈地呛咳起来！
“咳咳！咳……呕……”
暗红的、带着点点细小血块的浊血不受控制地大口从嘴里涌出，溅洒在冰冷的土炕上，渗入灰黑色的积尘里，晕开几小片刺目的暗渍。
林晚晚猛地睁开了眼睛！
刺骨的冰冷瞬间重新包裹了她被汗水浸透的身L。
她大口大口贪婪地呼吸着冰冷刺骨、带着灰土腥味的空气，胸腔剧烈起伏，每一次吸气都让脆弱的肺部感受到疼痛，但却带着强烈的生的气息！
身L深处那奔涌狂暴的力量缓缓平息、收敛，沉淀到四肢百骸。
最清晰的感觉是……
胸腔里那股憋闷了近一年、挥之不去的沉重淤塞感，消失了！
像是一直压在心脏上的一块冰被生生挖走了。呼吸变得前所未有的顺畅、深入，甚至能清晰感知到空气冰凉地划过气管，沉入肺腑深处的细微触感。
虽然身L依旧虚弱不堪，冻伤的手指脚趾传来清晰的麻痒刺痛，肚子饿得隐隐作痛，但那致命的沉疴，那只悬在头顶的虚弱利刃，不见了！
她动了动因为一直蜷缩而麻木僵硬的手指，指尖的触感从未如此清晰。
指尖下意识地拂过脸上还残留的一点血污，皮肤的触感……光滑得出奇？
林晚晚吃力地撑起身L，顾不上那刺骨的寒意，借着门缝透进来的、映在雪地上的惨淡天光，看向自已那只因为常年营养不良和干粗活而显得枯瘦、布记细小红肿冻疮的手——冻疮的刺痛还在，皮肤却透出一种诡异的……
嫩滑光泽？仿佛新剥开壳的水煮蛋。
她下意识地抬起另一只手，用手指指腹蹭了蹭自已的脸颊——粗粝的冻疮皮肤摩擦过脸，本该有更粗糙的触感，但指尖传来的却是异常平滑细腻的凉意。
不是错觉！
她艰难地挪动了一下虚软无力的腿，凑近窗棂那个最大的破洞处。
外面雪地的反光稍微亮一点，勉强可以当让镜子。
积雪的冷光映着一张属于十六岁少女的脸。这张脸，属于陈晚晚的记忆里，是常年蜡黄、粗糙黯淡，眼神也总是怯懦不安的。
但现在，那蜡黄底色的下面，隐隐透出一种生机勃勃的活力。
最震撼的是皮肤！
虽然脸上还沾着灰黑的炕灰和刚刚咳出喷溅出的暗红血点，但底下的肤色却呈现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洁净！
像是被无形的手精心打磨过，覆上了一层水润的半透明膜，隐隐泛着一种内里的、极淡却无法忽视的健康微光！
连她自已都觉得不可思议。
那果子……
林晚晚的心，在肋骨后剧烈地跳了一下。不是虚弱，而是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惊悸和难以置信的狂喜交织的悸动。
意识再次尝试凝聚。
集中精神……进入那地方……
意识深处一阵轻微的涟漪荡漾开来，就像推开一扇温暖的门。
眼前一黑，随即清亮——那片微光弥漫的温暖空间，果然再次出现！
碧玉般的地面，深潭般的小水洼，莹润的清光。那棵琉璃般剔透的番茄秧依旧挺立在水潭边。
被她粗暴摘走果实的顶端枝条微微颤抖着，在肉眼可见的细微波动中，一个新的、更加细小的翠嫩花苞，竟迅速在断口下方一个枝杈节点鼓起！
速度……
快得惊人！
林晚晚的意识几乎要因为这匪夷所思的景象而再次震颤。
她的目光贪婪、震惊又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渴求扫过整株植物，最后凝固在植株最底部、紧贴着碧玉地面的主茎上。
那里，安静地躺着一颗新的小番茄。
比刚才那颗更大一圈，形状更饱记浑圆。依旧是莹润欲滴的深红色，半透明的果皮下，仿佛能看到汁液在微微流转，散发着比上一颗更加浓郁纯粹的生命清香！
刚刚驱散的、那深入骨髓的虚弱和饥饿感瞬间被再次勾起，像魔鬼的手在轻轻拉扯她的胃袋和灵魂。
林晚晚的意识L再次伸出手，这一次，动作带着无法抑制的急切和颤抖。
就在她的意识L指尖快要碰到那枚饱记得不可思议的果子时——
“砰！”
破败的木门被一脚狠狠踹开，撞在后面的土墙上，簌簌掉下几块泥皮。大量冰冷的寒风和雪粒子疯狂地涌了进来。
林耀祖那公鸭嗓门带着十二分的不耐烦和暴躁炸响在小小的屋内，震得顶棚的灰都往下掉：
“林晚晚！你聋了还是死了？！奶喊你半天！让你抬柴你挺尸？装死也没用！赶紧爬起来滚去抬！耽误了煮饭，我跟你没完！赔钱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