晒谷场的梆子声戛然而止!
台上,陈师傅扮的包公僵如木偶,
冷汗冲花了额间象征青天的月牙油彩。
台下哄笑未起,他眼珠暴突死盯台角阴影,手中惊堂木
咔嚓!一声脆响,竟生生摔裂两半!
碎片迸溅,油灯昏光下,裂口木茬森白如骨。
死寂中,我鬼使神差拾起一片——
冰凉刺骨的寒意瞬间钻透掌心!
第一章:惊堂木裂
油灯昏黄的光晕在晒谷场上浮动着,空气里飘着劣质油彩、汗酸味儿还有干稻草的气息。
台上锣鼓铙钹震得人心头发颤,陈师傅扮的包公刚吼出一句
开——铡——!,
那惊堂木本该重重拍下,却悬在了半空。
陈师傅整个人,突然像被抽了筋骨的泥胎木偶,直挺挺定在了戏台中央。
台下原本嗡嗡的议论声登时安静了,几百双眼睛全粘在他身上。
他额头上那弯象征青天的月牙油彩,正被一股股汹涌冒出的冷汗冲得融化、变形,晕染开一片污浊的灰黑,仿佛一条垂死的蚯蚓在油彩里扭动。
汗珠子顺着他僵硬的脖颈,滚进那身褪了色的蟒袍里。
哄笑声刚在人群里冒了个头,就硬生生卡住了。
因为所有人都看到了陈师傅的眼睛——
眼珠子几乎要从眼眶里暴凸出来,死死地、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惊骇,钉死在戏台右前方那片被幕布褶皱遮蔽的浓稠黑暗里。
仿佛那里正盘踞着什么,吸走了他的魂魄,只留下一具空壳在油灯下曝晒。
咔嚓!
一声刺耳的木料碎裂声炸响。
陈师傅手里那块磨得油光锃亮的惊堂木,竟生生从他僵直的手中滑脱,砸在脚下的台板上,摔成了两半!
碎木碴子迸溅开,像僵死的虫子散落在灰尘里。
死寂,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紧接着,台上台下瞬间炸开了锅!
锣鼓班子全停了手,茫然失措地互相瞪视。
几个跑龙套的年轻人冲上去,七手八脚想搀住他。
可那身体沉得像灌满了铅,又硬得像块石头,几个人合力才勉强架住。
陈师傅的腿脚完全不听使唤,被半拖半拽着往台侧挪动,那双厚底官靴擦过台板,发出拖沓的摩擦声。
就在他即将被拖入后台阴影的一瞬,我清晰地看到,他蟒袍的下摆裤脚处,正缓慢地、沉重地,滴下几滴深色的水渍,
嗒…嗒…嗒…落在干燥的台板上,裂开一小片令人心悸的湿痕。
散了!都散了!看什么看!
村长的破锣嗓子猛地吼起来,带着一股强行压下的惊惶,
滚回去!锁好门!
他粗暴地挥手驱赶人群,脸色在摇晃的油灯光下铁青。
人群像被沸水浇到的蚂蚁窝,嗡地一声,恐惧的议论声浪般涌起,又杂着推搡和急促的脚步声。
人们挤挤挨挨地朝晒谷场外涌去,不时有人惊恐地回头张望那空荡荡的戏台。
我没动。
像是被那两片躺在地上的碎木施了咒,小小的身体从条凳上滑下来,避开涌动的人腿,蹲在了台板边缘。
油灯的光在这里已经变得极其微弱。
我伸出小手,指尖带着孩子特有的温热和好奇,小心翼翼地触向其中一块稍大的惊堂木碎片。
就在指尖碰上的刹那——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气猛地刺了上来!那不是寻常冬日的冷,更像是隆冬腊月,赤手攥住刚从深井里捞上来的、挂满寒霜的铁块,那股子阴气森森的钻骨之寒!
冻得我小小的手指猛地一缩,针扎似的锐痛瞬间传遍了整条手臂,直冲脑门。
可眼睛却像被黏住了,死死盯着那裂口——
断茬处木纹扭曲虬结,颜色是一种死气沉沉的暗沉,仿佛吸饱了不见天日的深井水。
戏台深处,远远传来陈师傅被拖走的方向,一声变了调的、极度惊恐的嘶哑呜咽,像破风箱在绝望抽气:
……不……不是人……
声音断续,很快被后台杂乱的脚步和低吼淹没。
晒谷场上的人几乎散尽了,夜风卷着地上的草屑打着旋儿。
空旷的场地上,只剩下我一个小小的人影,孤零零地蹲在巨大的、死寂的戏台阴影里。
台上那点残存的油灯光,仿佛也畏惧着什么,微弱地摇曳着,随时会熄灭。
冰寒刺骨的碎木片还躺在地上,而我攥紧的拳头里,那点残留的阴冷像活物,正顺着掌心的纹路,丝丝缕缕地往骨头缝里钻。
第二章:土坯房鬼语
晒谷场那晚的寒气,像是钻进了我的骨头缝里,几天都暖不回来。
那块裂开的惊堂木碎片,我用旧布包了又包,塞在枕头底下,可夜里总觉着有股子阴冷从那儿丝丝缕缕地往外渗,冻得人睡不安稳。
村里人嘴上不说,可眼神都变了。
戏班子被临时安顿在村东头废弃的几间土坯房里。
村长下了严令,谁也不准去打听,更不许瞎传。
可那晚几百双眼睛都看见了陈师傅的裤子是怎么湿的,那惊堂木又是怎么碎的,风言风语像田埂上的野草,怎么也掐不灭。
这天擦黑,娘把个粗瓷大碗塞我手里,里面是刚烧滚的开水,水汽氤氲。
给陈师傅送去,
她压低声音,眼神瞟着窗外,生怕被人听见,
放门口就成,别进去,听见没
她语气里透着不容置疑,还有一丝极力掩饰的紧张。
我端着那碗烫手的热水,沉甸甸的,像端着块烧红的炭。
土坯房离我家不远,孤零零杵在村边,背靠着黑黢黢的老林子。
晚风吹过林子,呜呜咽咽,像是有人在哭。
房门虚掩着,里面透出一点昏黄的光,是煤油灯。
一股子浓重的草药味混合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潮湿的闷气从门缝里钻出来,直冲鼻子。
我犹豫了一下,娘的话在耳边响。
可那晚陈师傅暴凸的眼珠,还有裤脚滴下的水痕,总在我眼前晃。
心里像揣了只兔子,蹦得厉害。
我终究还是用胳膊肘轻轻顶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
吱呀——
一股更浓烈的、混杂着汗馊、药苦和一种难以形容的、类似水草腐烂的腥腐气味扑面而来,呛得我差点闭过气去。
屋里很暗,只有炕桌上一盏小小的煤油灯,火苗被不知哪里钻进来的风吹得摇摇欲坠,在剥落的土墙上投下巨大而扭曲的影子。
戏班的人都在,却死寂一片。班主蹲在墙角吧嗒着旱烟,眉头拧成了疙瘩。
几个跑龙套的年轻人挤在一条破长凳上,脸色发白,眼神飘忽。
那个扮秦香莲的小旦姐姐,正用一块湿布巾,哆哆嗦嗦地擦拭着炕边地上的一小滩水渍,动作僵硬得像个木偶。
而陈师傅,就蜷缩在土炕最里面的角落。
他身上胡乱裹着条脏兮兮的薄被,只露出一个乱蓬蓬的头。
几天不见,他整个人像被抽干了水分的枯树,眼窝深陷下去,颧骨高高凸起,脸颊上的油彩都没洗干净,留下几道污浊的印子。
他身体筛糠似的抖着,牙齿咯咯作响,眼神涣散,直勾勾地盯着对面的墙壁,仿佛那土墙上正上演着什么只有他能看见的、极其恐怖的景象。
水…水放这儿……
我小声说着,想把碗搁在炕沿上,声音干涩得厉害。
就在这时,陈师傅猛地一哆嗦,像是被无形的针狠狠扎了一下。
他布满血丝的眼珠骤然转向门口我的方向,却又像是穿透了我,死死钉在我身后的虚空里。
他干裂的嘴唇剧烈地翕动着,喉咙里发出
嗬嗬的、拉风箱似的怪响,猛地爆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吼:
她!她跪在台角啊——!
这声嘶吼像把生锈的钝刀子,猛地划破了屋里的死寂。
所有人都吓得一激灵。
她说…她说她叫桂兰——!桂兰——!!
陈师傅的声音尖利刺耳,带着一种濒死的绝望,身体猛地向上弹起,又重重砸回炕上,手指痉挛地抠着身下的草席,
找来了…她找来了!水里…水里泡着…冷啊……!
桂兰
班主猛地抬起头,旱烟杆差点掉地上,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陈师傅…你…你胡吣啥!
桂兰
那个小旦姐姐也失声叫了出来,手里的湿布巾啪嗒掉在地上,她惊恐地看向班主,
班主…是…是咱村头老坟圈子里的那个…那个桂兰
没人回答她。一股更加阴冷的风,不知从哪个墙缝里猛地灌了进来。
噗!
炕桌上那盏唯一的煤油灯,火苗剧烈地挣扎了一下,毫无征兆地,彻底熄灭了!
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如同冰冷的墨汁,瞬间吞噬了整个土坯房。
啊——!
小旦姐姐的尖叫声几乎刺破我的耳膜。黑暗中,我感觉一只冰凉、汗湿、带着剧烈颤抖的手猛地抓住了我的胳膊,长长的指甲几乎要抠进我的皮肉里!
是她!
她死死拽着我,力气大得惊人,整个人筛糠似的抖,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而扭曲变形,语无伦次地指向门口的方向:
那…那儿!蓝布衫!穿蓝布衫的!在…在滴水!滴答…滴答…滴答…!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动。
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头顶,又在下一瞬冻成了冰坨子。
顺着她指甲几乎要陷进我皮肉的方向,我僵硬地扭过头,看向那扇被顶开的、黑洞洞的房门。
惨淡的月光,不知何时已经从门缝里斜斜地照了进来,在地面上投下一小片朦胧的光斑。
就在那光斑的边缘,紧靠着门槛内侧的土墙根下——
一片不规则的、深色的湿痕,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无声地、诡异地向外蔓延,洇湿了干燥的泥土。
那湿痕的形状,在冰冷的月光勾勒下,竟隐隐约约地,像是一个…蜷缩着的、跪伏着的…女人的轮廓!
滴答…滴答…
细微、清晰、粘稠的水滴声,就在那片湿痕的中心响起,一下,又一下,敲打在死寂的黑暗里,也敲打在我紧绷到极致的神经上。
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腥腐气味,如同实质般猛地爆发开来!
像是积年的淤泥被翻搅,又像是水底深处腐烂的鱼虾,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阴冷的土腥气,疯狂地灌满了我的鼻腔,直冲脑髓!
呃…呃…
炕角传来陈师傅喉咙被扼住般的嗬嗬声,随即是身体重重砸在炕上的闷响,再无声息。
陈师傅!
班主惊恐的喊声。
鬼!是桂兰的鬼啊!
不知哪个龙套带着哭腔喊。
屋里彻底炸了锅!
黑暗中一片混乱的惊叫、哭喊、碰撞声!
有人撞到了桌子,碗碟哗啦摔碎的声音刺耳无比。
抓着我的那只冰凉的手猛地松开了,小旦姐姐似乎软倒在地,发出压抑的呜咽。
我被那浓烈的腥腐气和极致的恐惧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眼睛死死盯着那片月光下缓慢扩大的、跪伏状的水渍轮廓。
那轮廓的
头部位置,似乎…
似乎正对着炕上昏厥过去的陈师傅!
跑!
快跑!
这个念头像烧红的烙铁烫进了脑子。
我几乎是凭着本能,猛地转身就想往门口扑。脚下却被什么东西一绊!
噗嗤——
一种湿滑、粘腻、令人毛骨悚然的触感,瞬间从我的赤脚脚底板传来!那东西不大,半埋在门槛内侧松软的泥土里,被我慌乱中一脚踩了个正着。
软塌塌的,带着淤泥的滑腻和一种泡胀了的腐败感。
什么东西!
我头皮彻底炸开,触电般猛地缩回脚,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就在这时,旁边传来班主带着哭腔的嘶喊:
火!谁有火!快点点灯!
有人摸索着掏出火柴。
嗤啦——
第一根,划亮了。微弱的光芒刚驱散一小片黑暗,映出班主惨白扭曲的脸和地上散乱的杂物。
可那火苗只跳动了一下,就诡异地、毫无道理地熄灭了。
妈的!
一声咒骂。
嗤啦——第二根火柴划亮。
这次火光更微弱,摇曳不定,仅仅照亮了周围一小圈。
我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刚才踩到那湿滑异物的左脚脚底板。
借着这短暂而昏暗的光线,我看清了。
一小滩粘稠的、带着黑褐色泥浆的污水中,浸泡着半截…纸糊的东西。
黄表纸被水浸透、泡烂,颜色变得污浊不堪,边缘像腐烂的海藻一样破烂卷曲。
但还能勉强辨认出,那是一个被撕扯开的、皱巴巴的纸元宝!
那被踩扁的、扭曲的元宝形状,那糊在上面的、散发着腥臭的污黑泥浆,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了我的眼底!
火光,再次毫无征兆地熄灭了。
无边无际的黑暗重新合拢,比之前更加沉重,更加粘稠。
浓烈的腥腐气味像无数冰冷的触手,缠绕上来,扼住喉咙。
耳边只剩下粗重混乱的喘息,压抑的啜泣,还有那不知来自何方的、仿佛永不停歇的…
滴答…
滴答…
滴答…
我僵立在原地,左脚脚底板那湿滑粘腻的触感如同附骨之疽,那半截泡烂纸元宝的形状深深烙在视网膜上,与门外月光下那不断蔓延的、跪伏着的女人水影轮廓重叠在一起,在无边的黑暗和刺鼻的腥腐中,织成了一张巨大而冰冷的恐怖之网,将我死死缠住,动弹不得。
第三章:斜月镇魂
土坯房里那股子浸透骨髓的阴冷和令人作呕的腥腐气,像条冰冷的毒蛇,盘踞在我身上几天都散不去。
左脚底板踩过那泡烂纸元宝的湿滑粘腻感,成了夜里挥之不去的噩梦。村里彻底炸了锅,民兵队扛着老套筒日夜巡逻,晒谷场空荡荡的,再也没人提唱戏的事。
陈师傅被单独挪到了村尾一间更偏僻的土坯房里,说是
静养,门口日夜守着两个民兵,眼神警惕得像看管随时会炸的雷管。
夜,死沉。
月亮被厚厚的云层捂得严严实实,透不出一丝光。
风刮过村外的玉米地,叶子摩擦的声音如同无数细碎的鬼爪在挠。
我蜷缩在自家炕上,裹紧被子,耳朵却支棱着,捕捉着屋外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响动。
土坯房那晚的黑暗、水渍、滴答声、还有陈师傅那声撕裂的
桂兰——!,
在脑子里搅成一锅冰冷的浆糊。
呜…呜哇——!
一声凄厉到极点的孩童哭嚎,像把烧红的锥子,猛地刺破了死寂的夜幕!
这哭声不是平常的耍赖撒泼,而是被掐住脖子、濒临窒息般的绝望嘶喊,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纯粹的恐惧!
我一个激灵从炕上弹坐起来,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紧接着,是更多杂乱的脚步声、男人粗嘎的呵斥、还有狗狂躁的吠叫,全都朝着村尾——
陈师傅那间土坯房的方向涌去!
出事了!
恐惧像冰水浇头,但一股更强烈的、带着寒气的冲动推着我。
我连鞋都顾不上穿好,趿拉着就冲出了家门。
夜风冰冷刺骨,刮在脸上生疼。远远地,看到陈师傅那间孤零零的土坯房窗户里,透出一点极其微弱、疯狂摇曳的油灯光,仿佛下一秒就要被黑暗彻底吞噬。
门口守着的一个民兵不见了,只剩下一个年轻的后生,端着枪的手抖得像筛糠,脸色惨白如纸,正对着赶来的民兵队长和几个村民语无伦次地比划:
…疯…疯了!拿镜子…拿油彩…往脸上抹!跟鬼画符似的!拦…拦不住!
话音未落,土坯房里猛地传出一阵癫狂的、非人的尖笑,混杂着某种金属刮擦的刺耳噪音!
是陈师傅!
但那声音,扭曲得完全不像人!
民兵队长是个黑脸膛的壮汉,叫王铁柱,他啐了一口唾沫,眼神一狠:撞开!
两个壮实的民兵立刻用肩膀狠狠撞向那扇本就破旧的木门!
哐!哐!哐!
门板在撞击下痛苦呻吟,灰尘簌簌落下。
就在第三下撞门声响起的同时——
砰!
门轴断裂,木门猛地向内弹开!
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油彩气味混合着汗酸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阴冷霉味,如同决堤的洪水般冲了出来!
屋里景象,让冲在最前面的王铁柱都骇然倒吸一口冷气,硬生生刹住了脚步。
昏黄摇曳的油灯光下,陈师傅背对着门口,跪在土炕前。
他身上只胡乱套着一件肮脏的白色汗褂,露出嶙峋的脊背和肩膀,上面布满了指甲抓挠的血痕。他面前摆着一面缺了角的破镜子。
他手里死死攥着一支沾满粘稠油彩的笔,正对着镜子,疯狂地在自己脸上涂抹!
不是唱戏的勾脸,而是毫无章法的、癫狂的涂抹!
靛蓝、惨白、漆黑的油彩混杂着他额头上滚滚而下的冷汗,糊了满脸,像融化的蜡油,顺着脸颊往下淌,滴落在汗褂上,晕开一片片污秽不堪的色彩。
整张脸已经看不出人形,如同庙里剥落了金漆的狰狞鬼面。
最刺眼的是他额头上方!
他用枯瘦如柴、沾满暗红朱砂的手指,狠狠地在原本应该画着象征青天明月的月牙的位置,画上了一道斜斜的、粗粝无比的血红印记!那印记歪歪扭扭,从左边眉骨上方斜插到右边太阳穴附近,像一道刚刚被撕裂、正汩汩冒血的巨大伤疤!
油灯的火苗疯狂跳跃,光影明灭不定地打在这道斜月牙上,那暗红的朱砂仿佛真的在流动、在燃烧!
嗬…嗬嗬…
他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喘,布满血丝的眼珠透过镜面反射,死死地盯着门口闯进来的人,眼神空洞又疯狂,嘴里含混不清地嘶吼:
…认不得…这样…她就认不得我了!画斜…画斜了!认不得!认不得!
那声音嘶哑扭曲,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得意和绝望交织的意味。
陈师傅!你醒醒!
王铁柱强压着惊骇,吼了一声,试探着往前一步。
陈师傅猛地从镜子里看到了王铁柱靠近的身影,他像是受到了巨大的刺激,身体剧烈一颤,布满油彩的脸上骤然爆发出更深的恐惧!
他猛地转过身,那双被油彩和汗水糊住的眼睛,竟然瞬间锁定了挤在人群边缘、个子最矮的我!
他的眼神,不再是空洞,而是像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的疯狂祈求!
带着一种非人的、穿透骨髓的寒意!
娃!娃啊!
他尖声叫着,沾满油彩和朱砂的枯爪猛地朝我抓来!
那速度快得不似常人!
我吓得魂飞魄散,下意识想后退,却被他身上那股阴寒疯狂的气息慑住,动作慢了半拍!
滚开!
王铁柱反应极快,一个箭步上前想拦。
但陈师傅的力气大得惊人!
他枯瘦的手臂如同冰冷的铁钳,猛地拨开王铁柱阻拦的手,带着一股腥风,直直抓向我的肩膀!
啊!
我被他枯爪上那冰冷的、粘腻的触感碰到,一股寒气瞬间从肩膀窜遍全身!
惊骇之下,我本能地拼命挣扎向后躲闪。
陈师傅抓了个空,身体被我的挣扎带得一个趔趄向前扑倒。但他那双枯爪,却在倒下的瞬间,狠狠地、用尽全身力气推在我的胸口!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力道传来,我整个人像断了线的风筝,不受控制地朝后倒飞出去,重重摔在门外冰冷的泥地上!
胸口一阵窒息的闷痛,五脏六腑都像移了位。
噗——
油灯的火苗在这一推带起的阴风中,猛地剧烈一晃,颜色骤然由昏黄变得惨绿!
整个屋子里的光线瞬间扭曲、黯淡,墙上那些斑驳的影子疯狂地拉长、舞动,如同群魔乱舞!
就在这光线骤变、群影乱舞的诡异瞬间,陈师傅扑倒在地,他却猛地抬起头,那张被斜月血疤撕裂的鬼脸上,爆发出一种极致扭曲的狂喜!他枯爪死死抠进地上的泥土,沾满油彩和汗水的脸扭曲地对着那惨绿摇曳的灯火,嘶嘶力竭地狂笑:
画斜了!哈哈…她认不得!她认不得我了!斜月镇魂!镇住她!镇……
他的狂笑戛然而止。
因为就在这时,屋外更远处,靠近村外玉米地的方向,猛地又传来一声比先前更加凄厉、更加绝望的孩童哭嚎,那哭嚎声几乎撕裂了人的耳膜,带着一种被活生生吓破胆的尖利:
井!井里!井里有…有人在拍手!啪!啪!啪!啊——!!!
这声哭嚎如同来自地狱的丧钟,瞬间冻结了土坯房内外所有混乱和喧嚣!
王铁柱脸上的肌肉狠狠一抽,猛地扭头看向玉米地的方向,眼神里第一次露出了无法掩饰的惊骇。
其他民兵和村民更是面无人色,牙齿咯咯作响。
死寂,比之前任何时刻都要沉重的死寂,笼罩了所有人。连地上狂笑的陈师傅,那扭曲的表情也凝固在了脸上,只剩下眼珠在油彩下惊恐地转动。
紧接着,一阵沉重、慌乱、带着泥泞水声的脚步由远及近,一个浑身湿透、沾满泥浆的民兵连滚带爬地冲到了门口,他脸上毫无人色,嘴唇哆嗦得不成样子,手指着玉米地的方向,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劈了叉,嘶哑地喊:
队…队长!玉米地…枯井!枯井里…浮…浮起来一只…绣花鞋!!
啥!
王铁柱的吼声都变了调。
那民兵眼神涣散,像是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景象,声音抖得不成句子:
红的…褪了色的红…缎子面…湿…湿透了…自己…自己浮上来的!就…就在水面上…飘着!
一股更加冰冷、更加浓郁、仿佛沉积了百年的水底淤泥和腐烂气息的腥风,毫无征兆地卷过村尾,吹得土坯房里那盏油灯的火苗疯狂摇曳,几近熄灭。
那暗红的斜月牙油彩,在惨绿与昏黄交织的诡异光线里,像一道永不愈合的流血伤口,死死地烙印在陈师傅那如同恶鬼般的脸上。
第四章:枯井痕
民兵队长王铁柱那句狗日的还在夜风里打着旋儿,空气却已经冻成了冰坨子。
那只浮在枯井里的褪色红绣花鞋,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在每个人脑子里。恐惧像墨汁滴进水里,无声地洇开,染透了村尾这片死寂的黑暗。
走!
王铁柱腮帮子咬得死紧,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
他一把夺过旁边民兵手里的老式马灯,昏黄的光晕在他铁青的脸上跳动,眼神凶得像要择人而噬。
带上家伙,跟我上鹰嘴崖!老子倒要看看,是哪个王八羔子装神弄鬼!
他猛地踹了一脚旁边吓得筛糠的年轻民兵,
发什么愣!去,把队里那捆新麻绳扛上!
没人敢吭声,只有粗重的喘息和枪栓拉动时金属摩擦的刺耳声响。
几个胆大的民兵咬着牙,跟着王铁柱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村外玉米地深处扎。
我缩在人群后面,胸口被陈师傅推过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那股子阴寒仿佛钻进了骨头缝。可脚却像不听使唤,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
那井…
那井里浮上来的东西…
还有陈师傅脸上那道血红的斜月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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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们像无数冰冷的钩子,钩着我往前走。
玉米地像一片无边无际的黑色海洋,一人多高的秸秆在夜风里疯狂摇摆,摩擦着,发出
沙啦——沙啦——
的声响,如同无数细瘦的鬼爪在黑暗中互相抓挠、窃窃私语。
浓重的露水浸透了裤脚,冰冷刺骨。马灯的光只能勉强撕开眼前一小片粘稠的黑暗,照亮的范围之外,是无边无际、蠢蠢欲动的墨色。
脚下的路泥泞不堪,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腐烂的淤泥里,带起一股股陈年积叶和泥土混合的腐败气息。
越往里走,那股子若有若无、却越来越清晰的腥腐味就越发浓烈,像冰冷的蛇,缠绕着脚踝往上爬,直往鼻孔里钻。
终于,鹰嘴崖那狰狞的黑色轮廓在玉米地的尽头隐隐浮现。崖壁下,一个黑洞洞的豁口张着,像大地咧开的一道冰冷伤口。
枯井到了。
井口周围一片狼藉,疯长的荒草被踩踏得东倒西歪,湿漉漉的泥地上布满了杂乱的脚印,一直延伸到井边。空气里那股子浓烈的腥腐气味几乎成了实质,浓得化不开,带着水底淤泥特有的阴冷土腥,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动物内脏腐烂的甜腻恶臭。
王铁柱提着马灯,率先走到井口边。昏黄的光柱小心翼翼地探向那深不见底的黑暗。
嘶——
旁边一个举着火把的民兵倒抽一口凉气。
井口边缘,那圈被磨得溜光的青石上,赫然散落着几截新鲜的麻绳断头!
断茬支棱着,白生生的,显然是刚被什么锋利物事狠狠割断或者…
生生磨断的!
操!
王铁柱蹲下身,用粗糙的手指捻起一截断绳,凑到马灯下仔细看,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新的!狗日的,这是要人命!
他把马灯往前又探了探,光柱顺着潮湿滑腻的井壁往下移动。
井壁上布满了厚厚的、深绿色的苔藓,滑腻得泛着幽光。
就在那苔藓覆盖之下,几道异常刺眼的痕迹猛地撞入眼帘!
那不是苔藓自然生长的纹路!
那是几道深深的、新鲜的抓痕!凌乱、疯狂、带着一种绝望的力道,深深地抠进了井壁湿滑的苔藓和泥土里!
指甲刮擦留下的痕迹清晰可见,甚至有些地方,苔藓被整个掀开,露出了下面暗褐色的、仿佛被血浸透过的泥土!
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就在其中一道最深的抓痕缝隙里,死死地嵌着一小缕东西!
一缕湿漉漉的、被井壁的泥污染得发黑的…蓝色的…棉布丝!
蓝布衫!
这三个字像冰锥一样狠狠扎进我的脑子!
土坯房里,小旦姐姐那指甲几乎抠进我肉里的尖叫瞬间在耳边炸响:蓝布衫!在滴水!
还有月光下,那墙根处不断蔓延的、跪伏着的、穿着蓝布衫的水影轮廓!
蓝…蓝布……
旁边一个民兵也看到了,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手里的火把跟着乱晃。
王铁柱猛地回头,眼神像刀子一样扫过我们每一个人,最后落在我惨白的脸上,那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
就在这时,玉米地边缘的黑暗里,突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有人踩着湿泥悄悄靠近!
谁!
王铁柱反应极快,厉喝一声,马灯和几支火把的光瞬间齐刷刷地扫了过去!
光柱刺破黑暗,猛地定格在玉米秸秆晃动的阴影处。
一个人影慢悠悠地从比人还高的玉米丛里晃了出来。肩上扛着把锄头,裤腿挽到膝盖,沾满了泥点。
是李宗平!
村里出了名的懒汉加二流子,平日里游手好闲,专爱打听些东家长西家短的闲事。
他脸上挂着一种惯常的、让人看了就膈应的嬉皮笑脸,三角眼在昏黄的火光和马灯光下眯缝着,挨个扫过我们这群如临大敌、脸色煞白的民兵,最后那带着几分油滑和明显嘲弄的目光,竟直直地落在我身上。
哟!王队长这大半夜的,兴师动众的,练把式呢
李宗平拖着长腔,语气轻佻,扛着锄头又往前凑了两步,离井口不远了。
他像是完全没闻到空气里那浓得令人作呕的腥臭,目光在那散落的麻绳断头和井壁上凌乱的抓痕上溜了一圈,嘴角那抹笑意更深了,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
他三角眼一翻,故意提高了嗓门,那声音在死寂的夜里格外刺耳:
我说王队长,你们这阵仗…该不会是信了那些装神弄鬼的瞎话,真跑来这鬼地方找什么…井里的东西吧
他故意顿了顿,眼神像毒蛇的信子一样舔过我僵硬的脸,嘿嘿笑了两声,那笑声干涩又难听:
啧啧啧…连咱村的小妇联主任(村里人有时戏称我姥姥)都亲自出马了咋,你也信这井里有鬼拍手有鬼穿绣花鞋
他拖长了音调,那鬼字咬得又重又响,充满了恶意。
一股怒火混着更深的寒意猛地冲上我头顶。
这混蛋!
他分明是在拱火!
王铁柱的脸黑得像锅底,握着马灯的手青筋暴起,眼神凶狠地瞪着李宗平:
李宗平!你狗日的少在这儿放屁!大半夜不睡觉,扛个锄头钻玉米地你想干什么!

李宗平耸耸肩,一脸无辜,手里的锄头却下意识地往身后藏了藏,我自家的自留地挨着这儿,夜里听见动静,过来瞧瞧自家玉米,不行啊王队长这地界儿,还不让人走了
他嘴上说着,身体却微微侧了侧,似乎想避开王铁柱那刀子似的目光。
就在他侧身的一刹那!
我手里攥着的那支刚从民兵那儿要来的、用来壮胆的老式铁皮手电筒,不知是紧张还是无意,开关被大拇指蹭开了。
一道雪亮的光柱,猛地刺破昏暗,直直地打在李宗平那油渍麻花、沾着泥点的衣领子上!
强光之下,一切纤毫毕现。
就在他那脏得看不出本色的衣领内侧,紧贴着脖颈皮肤的地方——
一小截东西,被强光清晰地映照出来!
一小截…崭新的、鲜红色的…细绳头!
那红,红得刺眼!红得像血!红得像…像那只刚从枯井里捞出来的、褪了色的红绣花鞋的里衬!
它就那么突兀地、紧紧地勒在他肮脏的衣领边缘,在雪亮的手电光下,像一个狰狞的、无声的烙印!
我的呼吸瞬间停滞,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到了握着电筒的手上,冰凉一片。
李宗平显然也察觉到了这束要命的光线!
他脸色猛地一变,那副油滑的嬉笑瞬间僵在脸上,三角眼里飞快地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惶!
他几乎是触电般猛地抬手,狠狠一把捂住了自己的衣领,动作粗暴得扯得脖子都歪了!
同时身体猛地向后一缩,整个人像受惊的老鼠一样,迅速退入了身后玉米丛更深的阴影里,只留下一句色厉内荏、带着明显慌乱的叫嚷:
照…照什么照!瞎了你的眼!王队长管不管了!走了走了!晦气!
话音未落,他那扛着锄头的身影已经彻底消失在玉米地摇曳的黑暗深处,只有玉米杆还在剧烈地晃动,发出沙沙的声响。
李宗平!你给老子站住!
王铁柱暴怒的吼声炸响。
可人已经不见了。
井口边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马灯和火把的光在腥臭的夜风中不安地跳动,映照着每个人惊疑不定、煞白的脸。
王铁柱胸膛剧烈起伏,死死盯着李宗平消失的方向,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他猛地回头,目光如电般射向我,又扫过我手里那支还没来得及关掉的手电筒。
红绳头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像重锤砸在每个人心上。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不出声音,只能僵硬地点了点头。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一样狂跳,那截刺眼的鲜红,还有李宗平捂领子时那瞬间的惊惶,像烙铁一样烫在脑子里。
王铁柱没再说话,脸色阴沉得可怕。他猛地挥手:
下去!把井底给老子看清楚!带上绳子!拴牢靠点!
两个胆大的民兵硬着头皮上前,把新麻绳牢牢拴在旁边一棵歪脖子老榆树上,另一端系在一个精瘦民兵的腰上。
那民兵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在王铁柱严厉的目光下,咬着牙,抓着绳子,一点点往那散发着浓烈腥腐恶臭的黑暗井口里滑下去。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拉得无比漫长。
上面的人屏住呼吸,只能听到绳子摩擦井沿的沙沙声,以及井下隐约传来的、带着巨大回音的、粗重而压抑的喘息。
马灯的光只能照亮井口附近一小圈滑腻的井壁和那些狰狞的抓痕,再往下,就是深不见底、吞噬一切的浓黑。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井下终于传来那民兵带着哭腔、极度变调、充满了恐惧的嘶喊:
队…队长!底下…底下…有东西!泡…泡烂了!血…血味!呕——!
这声嘶喊如同惊雷!上面的人瞬间炸了锅!
拉!快把他拉上来!
王铁柱的吼声都变了音调。
上面的人手忙脚乱地开始拽绳子。
绳子绷得笔直,摩擦着井沿发出刺耳的呻吟。
井下传来那民兵惊恐的呜咽和干呕声。
就在这混乱紧张到了极点的当口!
噗通!!!
一声沉闷、巨大、带着强烈回响的落水声,毫无征兆地从我们身后——那口深不见底的枯井里,猛地传了出来!
这声音太响了!
太近了!
就像一块巨大的石头,被人从高处狠狠地、恶狠狠地砸进了那粘稠腥臭的井水里!
水花溅起的哗啦声在狭窄的井壁间反复冲撞、回荡,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啊——!
井底下那个正被往上拉的民兵发出一声凄厉到极点的惨叫!
下面!下面有东西砸下来了!砸…砸到水了!啊——!
他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而完全扭曲、破碎!
所有人都被这身后突如其来的巨响吓得魂飞魄散!
拽绳子的人手一松,绳子猛地往下滑了一截!
王铁柱目眦欲裂:
抓紧!
我浑身的汗毛瞬间倒竖!
一股冰冷的恶寒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不是我!
也不是王铁柱!
更不是正在拉绳子的民兵!
我们所有人都面朝着井口,背对着玉米地!
是谁
谁在我们背后往井里扔石头!
我猛地转身,手电筒的光柱像受惊的蛇一样,疯狂地扫向身后那片死寂的、黑沉沉的玉米地!
光柱所及之处,只有密密麻麻、在夜风中疯狂摇曳的玉米秸秆,如同无数晃动的鬼影。
靠近井口的一片荒草,还在剧烈地摇晃着,像是刚刚被什么东西狠狠撞开、拂过!
但那里…空空如也!
只有荒草在摇动。
只有黑暗在狞笑。
只有枯井深处,那沉闷的回音和水花溅落的余响,还在冰冷粘稠的腥臭空气中,一圈圈地、恶毒地荡漾开来。
第五章:鬼鸣台
鹰嘴崖枯井深处那声沉闷的落石巨响,连同李宗平衣领里那截刺眼的鲜红绳头,像两块冰冷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全村人的心头。
王铁柱带人把井底下那个吓瘫的民兵捞了上来,那人抖得筛糠一样,语无伦次,只说底下黑得不见五指,腥臭得能把人活活熏死,泡烂的东西没看清,只隐约摸到点滑腻腻、软塌塌的触感,像浸透了水的破布,然后就听见头顶巨大的落水声,魂都吓飞了。
井口周围除了那些抓痕和蓝布丝,再没别的线索。
李宗平那混蛋,自打那晚之后,就像被玉米地吞了似的,再没在村里露过面。
恐惧像瘟疫一样在村里蔓延。
白天都关门闭户,夜里更是死寂一片,连狗都不敢轻易吠叫。
民兵巡逻的脚步声也变得沉重而惊惶。
陈师傅被挪回了戏班原先住的那间土坯房,门口依旧有人守着,只是他不再嘶吼,终日蜷缩在炕角最深的阴影里,像个抽空了魂魄的破布口袋,只有那双深陷的眼窝,偶尔会转动一下,里面盛满了凝固的、无声的惊骇。
他额头上那道用朱砂画就的、歪斜如血疤的月牙,已经干涸发黑,却更显狰狞,像一道永不愈合的诅咒烙印。
就在这种令人窒息的死寂里,陈师傅突然开口了。
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从炕角的阴影里幽幽飘出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偏执的疯狂:
唱…唱《铡美案》…得唱…得唱完…
守门的民兵差点以为自己听岔了。
陈…陈师傅你说啥
唱!
陈师傅猛地从阴影里探出半张鬼画符般的脸,油彩和污垢混在一起,唯有那道斜月血疤在昏暗光线下透着一股邪气,他枯瘦的手指死死抠着炕沿,指甲刮擦着粗糙的泥坯,
晒谷场!就今晚!唱完…唱完就了了!唱不完…都得死…都得死!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刺耳,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绝望,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嚎出来的,震得土墙上的灰尘簌簌往下掉。
消息传到村长和王铁柱那里,两人脸都绿了。
这节骨眼上,去晒谷场唱戏
还是那出要命的《铡美案》
这不是找死吗
可陈师傅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还有那句
唱不完都得死的疯话,像冰冷的毒蛇钻进耳朵里。
谁也拿不准,不顺着这疯子,还会出什么更邪乎的事儿。
唱!
王铁柱狠狠一拳砸在门框上,木屑纷飞,他腮帮子咬得死紧,眼神里是豁出去的凶狠,也有一丝被逼到绝境的疲惫,
老子倒要看看,是骡子是马!民兵都给我守着场子四周!家伙事儿顶上火!戏班的人,不想死的,就给我打起精神!
命令一下,整个村子更像炸了锅。
谁还敢去看
那晚的惊堂木碎裂声和滴水的蓝布衫阴影,早成了挥之不去的噩梦。太阳还没完全落山,家家户户就死死闩上了门,窗户缝都用破布堵严实了。
偌大的晒谷场,空旷得吓人。只有几盏临时挂起的、光线昏黄摇曳的汽灯,在空旷的场地上投下几个巨大而模糊的光圈,光圈之外,是浓得化不开的、死寂的黑暗。
风卷着地上的尘土和枯草,打着旋儿,发出呜呜的悲鸣。
戏台孤零零地矗立在中央,幕布垂着,像两片巨大的、裹尸的麻布。
戏班的人,加上我,稀稀拉拉地站在台下。
班主脸色惨白,抱着胳膊,身体微微发抖。几个龙套挤在一起,眼神惊恐地四处乱瞟。
那个小旦姐姐更是面无人色,死死抓着旁边人的胳膊,指甲都陷进肉里。
王铁柱带着几个端着枪的民兵,像几尊石像,沉默地杵在晒谷场最边缘的阴影里,枪口有意无意地对着戏台方向,脸色紧绷如铁。
台上,只有一个人。
陈师傅。
他没穿戏服,只套了件灰扑扑的褂子。
脸上那道斜月血疤的油彩,被他用汗水和污垢重新涂抹过,显得更加歪斜、粗粝,在昏黄的汽灯光下,像一条刚刚被撕裂、正不断渗血的丑陋伤疤。
他手里,紧紧攥着一样东西——
用厚布条粗糙地缠裹拼接起来的两半惊堂木。
他就那么直挺挺地站着,面对着空无一人的台下,面对着无边的黑暗,眼神空洞,却又燃烧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疯狂的火焰。
没有开场锣鼓。
没有一句念白。
死寂。
连风声都仿佛在这一刻屏住了呼吸。
只有汽灯灯罩里火焰燃烧发出的、极其微弱的哔哔声,更衬得这空旷死寂如同巨大的坟场。
陈师傅动了。
他缓缓地、极其僵硬地,举起了手中那裹着布条的惊堂木。
布条下,隐隐露出断裂的茬口。
他的手臂在微微颤抖,不是因为用力,而是因为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和…某种病态的决绝。
他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像是在念着无人能懂的咒语。
然后,那裹着布的惊堂木,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狠劲,猛地朝着面前的虚空——
拍了下去!
啪!
声音不大。裹着布,甚至有些沉闷。像拍在了一团浸透水的棉花上。
然而!
就在这沉闷拍击声响起的同时!
刺啦——!!!
一声尖锐到令人头皮瞬间炸裂的、仿佛无数匹厚重麻布被巨力生生撕裂的恐怖巨响,猛地从戏台上爆发出来!
悬挂在戏台两侧的巨大幕布,毫无征兆地、从顶部正中央被一股无形的、狂暴的力量狠狠撕开!
厚重的帆布如同脆弱的纸张般被撕裂出两道巨大的、狰狞的口子,一直延伸到离地面只有几尺高的地方!
撕裂的布帛边缘,像垂死挣扎的触手,在汽灯惨淡的光线下疯狂地摆动!
撕裂声未绝!
一个影子!
一个深蓝色的、湿漉漉的、如同刚从深水中捞出来的影子!
就那么突兀地、毫无缓冲地、直挺挺地跪在了戏台正中央!
就在陈师傅面前三步之遥!
不是走上来,不是飘上来,就是那么凭空出现!
仿佛它一直就在那里,只是被撕裂的幕布释放了出来!
汽灯昏黄的光线,穿透那深蓝色的、湿透的粗布衣衫。
水,大量的水,正从那身影上不断地往下淌。
不是滴落,是流淌!
水流顺着它低垂的头颅、佝偻的脊背、跪着的膝盖,哗哗地淌下,在干燥的台板上迅速洇开一大片深色的、不断扩大的水渍!
嗒!
嗒!
嗒!
水珠砸落在台板上的声音,沉重、清晰、粘稠!
一声接着一声,如同催命的鼓点,在这死寂的晒谷场上空洞地回响!每一声,都像重锤狠狠砸在台下每一个人的心脏上!
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水腥腐臭味,如同实质的浪潮,瞬间席卷了整个晒谷场!
比枯井边、比土坯房里更浓烈百倍!
那味道,是沉积了不知多少年的淤泥、腐烂的水草、泡胀的尸体混合在一起的、来自幽冥深处的恶臭!
陈师傅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
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连那道斜月血疤都仿佛失去了颜色。他眼珠暴凸,死死盯着那跪在台心、不断淌水的蓝布衫身影,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濒死的怪响,身体筛糠似的剧烈抖动,手里的惊堂木哐当一声掉在台板上,裹布散开,露出断裂的茬口。
死寂被打破。
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不是人生!
那声音像是从水底最深处传来,带着无数气泡破裂的咕哝回响,又像是无数冤魂在幽深的地缝里绝望的呜咽。
冰冷、缥缈、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裹挟着浓重的湿冷腥气,如同冰冷的毒蛇钻进所有人的耳朵:
七…月初七…鹰…嘴崖…
声音幽咽,带着无尽的怨毒,竟如同有形之物,贴着地面,打着旋儿,阴森森地、无比清晰地飘向东边——
李宗平家所在的方向!
…李…宗…平…
那三个字被念得又慢又重,每一个音节都像淬了冰的刀子!
…红绳…缠…颈…索…命…来…
呃——!
陈师傅发出一声短促而绝望的抽气,身体猛地向后一挺,如同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垮的骆驼!
他布满血丝的眼珠瞬间翻白,嘴角无法控制地涌出大股大股粘稠的白沫,身体像截被砍倒的朽木,直挺挺地、重重地向前扑倒在冰冷的戏台木板上!
脸正对着那不断蔓延的、来自跪伏蓝影脚下的水渍!
啊——!
台下,小旦姐姐的尖叫声终于撕破了喉咙,她彻底崩溃,瘫软在地。
我像被冻僵在原地,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
巨大的恐惧攥紧了我的每一根神经,胃里翻江倒海。
我的手,在极度的惊骇中,下意识地死死攥住了口袋里一直用来擦汗的那条旧汗巾,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
就在陈师傅栽倒、白沫涌出的瞬间!
我攥紧的拳头里,那条被汗水浸得微潮的旧汗巾,突然变得无比沉重!仿佛有千斤之力猛地向下拉扯!
我根本抓不住!
啪嗒。
一声轻微却无比清晰的坠地声。
那汗巾,从我僵直的手指间滑脱,掉落在脚下干燥的泥地上。
惨淡的汽灯光下,汗巾的一角散开了。
那上面,系着一个东西。
一个小小的、用褪色的红线精心编织的——同心结。
那是我去年夏天,桂兰姐坐在村头老槐树下,一边给我讲古,一边笑着编好,亲手系在我汗巾上的。
给咱小妇联主任,保平安的!
她当时的声音,带着阳光的温度。
此刻,这小小的同心结,静静地躺在冰冷的泥地上,在昏黄摇曳的光线下,那褪色的红,红得像凝固的血。
第六章:血绳现
晒谷场那夜之后,整个村子像被抽走了脊梁骨。
鬼鸣台上那跪着的、淌水的蓝布衫影子,那浸透幽冥的
红绳缠颈索命来的幽咽,还有陈师傅栽倒时口吐白沫的惨状,成了所有人挥之不去的噩梦。
同心结掉在泥地上的画面,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眼底。
桂兰姐…那个坐在老槐树下给我编结子、笑声像阳光一样暖的桂兰姐…她真的在鹰嘴崖下那口枯井里
李宗平…那个衣领藏着刺眼红绳头的二流子!
民兵队长王铁柱的眼珠子熬得通红,腮帮子咬得死紧,像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
他没再犹豫,当天就派人骑着二八大杠,玩命地蹬到了几十里外的公社派出所。
第二天晌午,日头惨白,空气闷得喘不过气。
两辆挎斗摩托卷着滚滚黄尘,咆哮着冲进了村子。车上跳下来几个穿着板正蓝制服、挎着枪的警察,领头的姓张,一脸严肃,眼神像鹰一样锐利。
王铁柱立刻迎上去,压低声音,把晒谷场鬼鸣台的事、枯井的发现、蓝布丝、浮起的绣花鞋、李宗平衣领的红绳头…所有线索一股脑倒了出来。
张警官眉头拧成了疙瘩,听着听着,脸色越来越沉,尤其听到红绳缠颈索命来那句时,他猛地一抬手:
带路!去李宗平家!抓人!
李宗平那破败的土坯院门紧闭着,像一张死气沉沉的嘴。
民兵和警察迅速散开,把院子围了个水泄不通。空气紧绷得像拉满的弓弦,只有几只苍蝇在闷热的空气里嗡嗡乱飞,发出令人烦躁的声响。
李宗平!开门!派出所的!
张警官上前一步,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重重拍在门板上。
里面死寂一片。连苍蝇的嗡嗡声都显得格外刺耳。
撞开!
张警官眼神一厉。
两个壮实的警察立刻上前,用肩膀狠狠撞向那扇朽烂的木门!
哐当!
门栓断裂,木门应声而开,扬起一片呛人的灰尘。
门开的一瞬间!
狗日的!跟你们拼了!
一声嘶哑的、困兽般的嚎叫从昏暗的屋内炸响!
一个黑影如同疯狗般从门后猛扑出来!
正是李宗平!
他双眼赤红,布满血丝,脸上是极致的疯狂和恐惧,手里高高抡起他那把磨得锃亮的锄头,带着一股同归于尽的狠劲,不管不顾地朝着当先的张警官脑袋就劈了下来!
小心!
王铁柱目眦欲裂,猛地从旁边扑过去,狠狠撞在张警官身上!
锄头带着凄厉的风声,擦着两人的身体狠狠砸在地上,
咚一声闷响,把干硬的泥地砸出一个深坑,锄刃深深嵌了进去!
按住他!
张警官惊魂未定,厉声吼道。
旁边的警察和民兵一拥而上!
李宗平像条被激怒的毒蛇,挥舞着拳头,又踢又咬,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嗬嗬声,拼死挣扎!
狭窄的院子里顿时乱作一团,泥土翻飞,怒骂声、喘息声、身体碰撞的闷响混在一起。
混乱中,王铁柱如同下山猛虎,瞅准一个空隙,猛地从后面死死抱住了李宗平的腰!
另一个警察也扑上来死死按住他一条胳膊!李宗平被这巨大的力量带得一个趔趄,身体猛地向后仰倒!
就在他后仰挣扎,脖颈完全暴露在众人视线中的刹那——
刺啦!
一声清晰的布帛撕裂声!
他那件本就肮脏破烂的汗衫领口,在剧烈的厮扯下,终于不堪重负,猛地从肩膀处崩开了一道大口子!
污浊的、散发着汗臭和油腻的衣领被彻底撕开!
脖颈!
李宗平那青筋暴起的脖颈完全暴露出来!
而就在那脖颈上,紧贴着皮肉,深深地、死死地勒着一样东西!
不是项链!
不是汗渍!
那是一根绳子!
一根已经严重褪色、发暗发污的…红头绳!
那红绳不知勒了多久,几乎要嵌进皮肉里!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那红绳并非一根!
绳股之间,赫然死死地绞缠着几缕东西!
是头发!
三根又长又黑、明显属于女人的头发!
它们被那褪色的红绳像毒蛇般紧紧缠绕、勒紧,深深地嵌在李宗平脖颈的皮肉里!
勒痕周围一圈皮肤因为长期束缚和摩擦,呈现出一种暗紫发黑的溃烂颜色!
那红绳和头发,如同一条狰狞的、吸血的蚂蟥,死死吸附在他脖子上!
红绳!头发!
一个眼尖的警察失声叫了出来,声音都变了调!
这一声如同惊雷,炸得厮打中的所有人都为之一滞!
李宗平挣扎的动作瞬间僵住,他布满血丝的眼珠里,那疯狂的底色瞬间被一种更深、更绝望的恐惧彻底淹没!
他像被抽掉了所有力气,喉咙里发出
嗬…嗬…的、如同破风箱漏气般的绝望嘶鸣,身体筛糠似的抖了起来。
捆起来!搜!
张警官的声音冷得像冰,眼神锐利如刀,死死钉在李宗平脖颈上那条诡异的红绳上。
警察迅速将彻底瘫软、眼神涣散的李宗平捆了个结实。
张警官亲自带人,像梳篦子一样开始搜查这个散发着霉味和恶臭的破败院子。锅台、土炕、破烂的箱柜…一无所获。
地窖!
王铁柱指着院子角落一个被破木板和烂草席半掩着的、黑黢黢的洞口吼道。
一股若有若无、令人极其不适的淡淡腥腐气,正从那里幽幽飘出。
警察们立刻上前,掀开掩盖物。
一股更加浓烈的、混杂着土腥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腐败气息扑面而来。张警官掏出手电,雪亮的光柱刺破地窖口的黑暗。
光柱下,地窖底部散乱地堆着些破筐烂麻袋。
张警官示意一个警察下去。那警察咬着牙,屏住呼吸,顺着梯子爬下去,手电光在狭窄潮湿的空间里晃动。
突然,光柱定格在角落一个半埋在土里的、鼓鼓囊囊的破麻袋上。
有东西!
警察的声音在地窖里带着沉闷的回响,他强忍着恶心,用脚踢开麻袋周围的浮土,然后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拉开麻袋口。
手电光柱精准地打了进去。
里面,赫然是一件折叠得还算整齐的、洗得发白的…
蓝布衫!
正是乡下女人常穿的那种粗布褂子!
蓝布衫!
上面的王铁柱声音都在发颤!
警察将蓝布衫拎了出来。一股陈旧的、带着汗味和淡淡霉味的气息散开。
张警官接过,仔细翻看。他粗糙的手指在内侧靠近胸口的口袋位置停住。
那口袋缝得歪歪扭扭,显然是后来补上去的。
他捏了捏口袋,里面似乎有东西。
他小心翼翼地翻开袋口。
一个用粗布缝制的、同样洗得发白的小小针线包,别在口袋内衬上。针线包口敞开着,里面没有针线,却插着一把东西!
一把生锈的、带着明显豁口的…
旧剪刀!
张警官的眼神骤然缩紧!
他猛地抽出那把剪刀,凑到眼前仔细查看。剪刀刃口锈迹斑斑,但在刃尖和豁口处,却能看到几处被硬物撞击、摩擦留下的、相对新鲜的金属刮擦痕迹!
更关键的是,在剪刀柄和刃根结合处的缝隙里,赫然卡着几缕极细的、麻黄色的…纤维!
正是新麻绳的纤维!
剪刀!麻绳纤维!
张警官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和冰冷,
鹰嘴崖井口那麻绳,就是被这玩意儿绞断的!
物证确凿!
李宗平被彻底按死!
井里!井里还有东西!
王铁柱嘶吼着,眼睛赤红地盯着李宗平,
桂兰呢!桂兰在哪!
枯井边再次被围得水泄不通。
这次有了专业的工具和强光手电。
几个警察腰上拴着粗绳,带着长钩和网兜,强忍着井底冲天而起的、令人作呕的浓烈腥腐恶臭,一点点沉入那如同地狱入口般的黑暗井底。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上面的人屏息凝神。
只有沉重的呼吸和井下偶尔传来的、模糊的指令声。
终于,绳索绷紧。
拉!
张警官一声令下。
上面的人一起用力,绳索沉重地向上移动。
一个鼓鼓囊囊、裹得严严实实、沾满了湿滑黑绿色粘稠泥浆的长条形麻袋,被缓缓吊出了井口!
麻袋表面湿漉漉的,不断往下滴落着散发着浓烈恶臭的黑水。袋子底部似乎格外沉重,形状扭曲怪异。
嘭!
麻袋被小心翼翼地放在井边铺好的塑料布上。
浓烈到极致的尸臭瞬间爆发开来,像无形的重拳砸在每个人的脸上,有人忍不住当场干呕起来。
戴着口罩和手套的法医,面无表情地走上前。他手里拿着一把锋利的小刀,动作精准而冰冷,在众人屏息注视下,小心翼翼地割开了麻袋口被污泥和某种水草缠得死死的绳结。
麻袋口被掀开。
浓密的、湿漉漉的黑色长发首先散落出来,沾满了粘稠的泥浆。
紧接着,是一张被井水泡得肿胀发白、面目全非、但依稀能辨认出轮廓的脸——
正是失踪已久的桂兰!
人群发出一片压抑的惊呼和抽泣。
法医强忍着生理不适,继续检查。
他轻轻抬起尸骸一只同样肿胀变形、指甲缝里塞满黑色淤泥的手。
那是右手。
小指以一个极其不自然的角度,诡异地向外翻折着,指骨呈现明显的粉碎性骨折状态!
整根手指的姿势,僵硬地保持着一种…
用尽全力、死死攥握什么东西的形状!
法医的目光顺着这只畸形紧握的手向下移动。
尸骸的右手掌心,在淤泥和肿胀的皮肉之间,赫然死死地攥着一样东西!
法医用镊子,极其小心地、一点一点地,从那只已经僵硬变形、却仍固执紧握的掌心里,夹出了那个东西。
那东西同样沾满了黑绿色的尸泥和腐烂的苔藓,但形状却清晰地显露出来。
是半块木头。
半块断裂的、边缘还带着新鲜茬口的…惊堂木碎片!
碎片上,依稀可见雕刻的纹路,还有…几道深深的、仿佛被指甲生生抠出来的划痕!
法医将这块沾满尸泥的惊堂木碎片高高举起。
惨白的阳光照在上面,那黑绿的污秽之下,是断裂的木质本身,无声地诉说着死前最后的绝望和指证。
王铁柱死死盯着那块碎片,又猛地扭头看向瘫在地上、面如死灰、脖颈上还勒着褪色红绳和三根长发的李宗平。
这个铁打的汉子,身体剧烈地晃了晃,眼眶瞬间通红,猛地抬手,狠狠抹了一把脸,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带着血腥味:
狗日的…畜生!
他猛地转身,朝着那装着桂兰尸骸的麻袋,
噗通
一声,直挺挺地跪了下去,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泥地上。
整个鹰嘴崖,死寂无声。
只有那惊堂木碎片上的尸泥,在阳光下,缓缓地、沉重地,滴落。
第七章:纸花烙
李宗平被五花大绑押上摩托挎斗时,天边滚过第一声闷雷,像老天爷憋了许久的一声叹息,沉甸甸地压在整个村子上空。
村里死寂一片,没人敢出来看,只有门缝后一双双惊魂未定的眼睛。桂兰姐的尸骸被白布蒙着抬走,那块沾满井底腐泥的惊堂木碎片,成了铁证,也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在所有人心上。
陈师傅被抬回了戏班那间充满汗馊和油彩味的土坯房,他额头那道歪斜如血疤的月牙油彩,几天下来,被汗水和污垢浸染得更深更暗,干涸地扒在皮肉上,像一道丑陋的封印。
他不再嘶吼,终日蜷在炕角最深的阴影里,眼神空洞,喉咙里偶尔发出拉风箱似的嗬嗬声,整个人像一具被抽干了灵魂、仅剩一口气的破布偶。
夜,黑得如同墨染。酝酿了一整天的暴雨,终于撕开了天幕,豆大的雨点裹挟着狂风,疯狂地砸在土坯房的茅草屋顶和糊着纸的窗户上,发出噼里啪啦的爆响,像无数只冰冷的手在拼命拍打。
雨水顺着土墙的裂缝渗进来,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土腥和霉味,混合着油彩、汗酸的气息,令人窒息。
屋里只点了一盏如豆的煤油灯,火苗在穿堂而过的湿冷风里疯狂摇曳,把墙上几个人影拉扯得如同群魔乱舞。
班主和几个胆大的徒弟守在炕边,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晦暗不明。
陈师傅依旧蜷着,对屋外的狂风暴雨毫无反应。
师傅…擦…擦把脸吧
一个徒弟壮着胆子,端来一个磕碰得坑坑洼洼的黄铜盆,里面盛着刚从锅里舀出来的、还冒着丝丝热气的清水。
他拧了条湿毛巾,小心翼翼地凑近炕角那团阴影。
湿毛巾带着温热的水汽,轻轻触碰到陈师傅额头上那道干结的斜月油彩。
就在毛巾擦拭的瞬间——
呃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猛地从炕角炸开!陈师傅像被烧红的烙铁烫到,整个人触电般剧烈弹起!他枯瘦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猛地撞开端盆的徒弟,双手死死捂住自己的额头!
那声音充满了无法言喻的痛苦和惊骇,瞬间压过了屋外的狂风暴雨!
铜盆哐当一声摔在地上,水泼了一地。
师傅!
班主和徒弟们骇得魂飞魄散,想上前按住他。
陈师傅却猛地抬起头!
他布满血丝的眼珠几乎要瞪出眼眶,死死盯着围上来的人,眼神里是极致的恐惧和一种非人的疯狂!
他死死捂住的指缝间,在油灯惨淡摇曳的光线下,赫然渗出了东西!
不是汗!
不是油彩!
是血!
暗红的、粘稠的血珠,正顺着他枯瘦的手指缝,一点一点地、缓慢地渗出来,蜿蜒流下,与他额头上那道暗红干结的斜月油彩混合在一起,仿佛那道
月牙真的活了过来,正在汩汩流血!
血…血!师傅流血了!
一个徒弟吓得腿软,声音都变了调。
所有人都僵住了,一股冰冷的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就在这时,地上泼洒开的那滩清水,在煤油灯微弱的光照下,水面似乎轻轻晃动了一下。
不是被风吹的,风被门板挡着。那晃动,更像是什么东西在水底…搅动。
众人的目光下意识地被吸引过去。
只见那浑浊的水面上,一片小小的、惨白色的东西,毫无征兆地从水底浮了上来。
那是一片纸花。
用粗糙的、廉价的白纸剪成的,边缘有些毛糙。花瓣的形状歪歪扭扭,像小孩子笨拙的手工。这纸花本应轻飘飘的,此刻却像有了生命一般,稳稳地漂浮在水面中央。
它静静地浮着。
然后,毫无征兆地,开始旋转!
起初很慢,像被无形的手指轻轻拨动。
接着,旋转的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在水面上带起一个小小的、急速的漩涡!纸花惨白的边缘在昏黄摇曳的灯光下模糊成一片森冷的白影!
纸…纸花!
班主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想起了土坯房那晚地上泡烂的纸元宝,想起了枯井里浮起的绣花鞋。
这诡异的旋转只持续了几息。
那急速旋转的纸花,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猛地脱离水面,带着几点晶莹的水珠,如同活物般,直直地、精准地朝着炕上死死捂住额头的陈师傅飞去!
啪嗒。
一声轻微却无比清晰的粘附声。
那片惨白的、湿漉漉的纸花,不偏不倚,正正贴在了陈师傅捂着额头的手指缝隙间——
死死地粘在了那道正渗出暗红血珠的斜月油彩之上!
就在纸花贴上额头的瞬间!
陈师傅的身体如同被高压电流贯穿,猛地挺直!
他捂住额头的双手骤然松开,十指痉挛地张开,在空中徒劳地抓挠!
喉咙里爆发出一种非人的、混合着极致痛苦、恐惧和某种巨大秘密被戳破的绝望嘶吼!
那嘶吼声穿破了风雨的喧嚣,震得土墙上的泥灰簌簌掉落!
桂兰——!桂兰——!
他疯狂地嘶喊着,布满血丝的眼珠死死盯着虚空,仿佛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景象,
俺…俺瞒不住了啊!瞒不住了啊!鹰嘴崖…红绳…俺看见了!俺不敢说!不敢说啊!饶了俺!饶了俺吧——!!
他语无伦次,声音嘶哑破裂,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里硬生生抠出来的,带着血沫子!
师傅!
班主和徒弟们彻底吓懵了,想去拉他。
陈师傅却猛地从炕上弹了起来!
他像一头彻底疯狂的困兽,额头上粘着那片诡异的湿漉漉的白纸花,脸上混合着血污、油彩和极致的扭曲,不管不顾地朝着土坯房那根支撑房梁的粗大土柱子,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撞了过去!
咚——!!!
一声沉闷得令人心胆俱裂的巨响!
整个土坯房似乎都跟着晃了一下,屋顶的灰尘扑簌簌落下。
陈师傅的身体软软地沿着柱子滑倒在地上,额角一片血肉模糊,那片惨白的纸花被鲜血浸透,牢牢地粘在血肉和油彩之间,像一块冰冷刺骨的烙印。
煤油灯的火苗疯狂跳动了几下,骤然熄灭。
无边的黑暗和屋外狂暴的风雨声瞬间吞噬了一切。土坯房里只剩下粗重混乱的喘息和压抑不住的啜泣,还有地上那滩污水中,一圈圈渐渐平复的涟漪。
……
多年后,我已离开那个被恐惧和雨水浸透的村庄。
在一个阳光刺眼的午后,整理老屋蒙尘的旧物。
一个落满灰尘、硬纸板糊成的旧戏箱被打开,里面散落着一些褪色的头面、几截断裂的玉带,还有一本薄薄的、纸页泛黄卷边的相册。
鬼使神差地,我翻开了它。
大多是些模糊不清的黑白剧照。
翻到最后一页,手指顿住了。
那是一张在晒谷场戏台前的合影。
戏班所有人站成两排,穿着戏服,脸上带着那个年代特有的、有些拘谨的笑容。
陈师傅站在前排中央,穿着那身包公的蟒袍,额头上勾着象征青天明月的月牙油彩——
是端正的,还没画斜的样子。
照片已经模糊发黄,边缘卷曲。
我的目光,却像被磁石吸住,死死地钉在了陈师傅身后。
不是看他。
是看戏台背景那片巨大的、垂落的深色幕布。
就在陈师傅扮演的包公身影侧后方,那厚重的幕布边缘,一道因为年代久远而显得更加模糊的、不易察觉的缝隙里——
赫然露出了半张脸!
半张女人的脸!
惨白!
模糊!
像隔着一层氤氲的水汽!
只能看到一只眼睛的下半部分,和半边没有血色的嘴唇。
嘴唇微微向下抿着,形成一个冰冷怨毒的弧度。
最刺眼的,是她那被幕布缝隙阴影遮住大半的鬓角处。
别着一朵花。
一朵用粗糙白纸剪成的、边缘歪歪扭扭的、小小的——
纸花。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泛黄的相纸上。
那朵模糊的纸花,在岁月的光晕里,仿佛活了过来,与我记忆深处,暴雨之夜,那盆污水中急速旋转、最终烙在陈师傅血淋淋额角上的那朵惨白纸花,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了一起。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冻结了窗外刺目的阳光,顺着脊椎,蛇一样地爬了上来。
第八章:惊堂余响
李宗平被绑赴县城枪决的消息传回村里,像块巨石砸进了死水潭,激起的不是浪花,而是沉渣。
恐惧并未散去,只是扭曲成一种更复杂、更黏稠的东西,压在每个人心头,闷得喘不过气。
晒谷场,这个曾经锣鼓喧天、又见证过鬼影幢幢的地方,被民兵们用粗木和破帆布搭起了一座简陋的公审台。
台子搭得歪歪斜斜,在惨白无力的日头底下,像个巨大的、不祥的祭坛。村里人被勒令必须到场,黑压压一片挤在台下,却死寂无声,只有压抑的呼吸和偶尔一两声被捂住嘴的咳嗽。
空气里弥漫着尘土、汗酸,还有一丝若有若无、仿佛从地底渗出来的血腥气。
王铁柱带着几个民兵,脸色铁青地站在台侧,腰间的枪套敞着。
陈师傅也被两个徒弟半搀半架地拖来了,安置在台子最角落一条破长凳上。他缩在那里,像一截被雷劈焦的枯木,身上那件灰扑扑的褂子空荡荡地挂着。
额头上,那道用朱砂画就、又被血污浸染得如同溃烂伤口的斜月牙疤,被一顶破毡帽勉强遮住大半,只露出一点狰狞的暗红边缘。他深陷的眼窝死死盯着脚下的台板,身体微微颤抖,喉咙里发出拉风箱似的、极其轻微的嗬嗬声。
没人敢靠近他,他周围形成了一片真空。
公社来的干部,一个梳着油亮背头、穿着崭新蓝布制服的中年人,正站在台中央,对着一个铁皮喇叭,声嘶力竭地宣读着判决书。
那带着浓重口音的官腔,在死寂的晒谷场上空洞地回响,每一个
罪大恶极、死有余辜的字眼都像冰冷的石子砸在人们心上,激不起半点波澜。
法警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面无表情地站在台后阴影里,像两尊泥塑的煞神。
……验明正身,押赴刑场,执行枪决!
干部最后几个字拔得又高又尖,带着一种强行撑起的威严。
人群里终于有了一丝骚动,像风吹过麦浪,是压抑太久的恐惧和茫然找到了一个短暂的出口。
就在这判决落音、人群哗然、干部准备放下喇叭的瞬间!
角落那条破长凳上,那截枯木动了!
陈师傅的身体里像是瞬间被注入了某种狂暴的力量!
他猛地挣开搀扶着他的徒弟,动作快得不像一个病入膏肓的老人,更像一头被逼到绝境、濒死反扑的野兽!
他枯瘦的身影带着一股腥风,以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近乎疯狂的姿态,直扑台中央那个宣读判决的干部!
啊!
干部猝不及防,吓得魂飞魄散,手里的铁皮喇叭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噪音。
陈师傅的目标却不是他!
他那双枯爪般的手,带着一种非人的精准和狠戾,一把攫住了干部身后、那个法警手里紧紧攥着的一卷东西——
正是捆扎着李宗平案卷宗和待签字文件的厚厚卷宗!
你干什么!
法警又惊又怒,厉声呵斥,下意识地死死攥住卷宗。
陈师傅喉咙里爆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干瘪的身体里爆发出惊人的蛮力!他枯爪死死抠住那卷硬纸壳包裹的卷宗,猛地向后一扯!
刺啦——!
捆扎卷宗的麻绳应声绷断!
厚厚的一摞文件纸张,如同天女散花般,被他当空狠狠一抖,哗啦啦漫天飞散!
雪白的、印着红戳的公文纸,像一群受惊的白鸟,在晒谷场死寂的上空纷纷扬扬地飘落。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
干部吓得瘫坐在地,法警手忙脚乱想去抓那些飘飞的纸片。台下的村民更是像被施了定身法,张着嘴,瞪着眼,看着台上这如同鬼魅附体的一幕。
就在这漫天纸片飞舞的混乱中心!
陈师傅枯瘦的手,如同鹰爪般,精准地、死死地攥住了其中几张飘落的、颜色明显泛黄发脆的旧纸!
那不是公文纸!
那分明是几页从旧式流水账本上撕下来的纸!
纸页边缘毛糙,上面用毛笔歪歪扭扭地写着蝇头小楷!
陈师傅攥着那几张泛黄的旧账页,枯瘦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如同风中残烛。
他猛地抬起头,毡帽在挣扎中掉落,额头上那道斜月血疤完全暴露在惨白的日光下,暗红溃烂,触目惊心!
他布满血丝的眼珠死死扫过台下惊愕的人群,又猛地转向瘫坐在地、面无人色的干部,最后落在同样惊疑不定的王铁柱脸上。
他干裂的嘴唇剧烈翕动,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像是在积聚最后的力量。
终于,他用一种嘶哑到极点、仿佛砂轮摩擦铁锈、却又带着一种破罐破摔般疯狂的声音,当空吼了出来,每一个字都像带血的钉子,狠狠砸在所有人的耳膜上:
看!都看看!睁大眼看看!
他高高举起手中那几张泛黄的旧账页,手臂因用力而剧烈痉挛。
李宗平欠粮!三石二斗!白纸黑字!摁了手印!日期…日期是桂兰‘私奔’前三天!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泣血般的控诉和嘲弄:
俺!是俺!俺是经手人!是俺替他做保!是他…是他拿那笔粮…买通了俺!让俺…让俺帮他圆谎!说桂兰…说桂兰是跟野汉子跑了!
他猛地指向瘫坐在地的干部,又指向王铁柱,手指抖得像风中的枯枝:
你们!你们查啊!查那‘私奔’的假证!那路条!那‘知情’的假口供!都是俺!是俺昧着良心…是俺替他写的!盖的…盖的是俺代笔的章!
他怕!他怕桂兰告他强占!怕事情败露!鹰嘴崖…是鹰嘴崖啊!他先推她下井!又怕她没死透…又…又搬石头砸啊!俺…俺在台角…俺在台角…都看见了!那红绳…那红绳是桂兰的!是他…是他勒死她时…扯断的!他…他戴在脖子上…当护身符!当个屁!是催命符!!
陈师傅的声音已经完全撕裂,带着血沫子喷溅出来,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嚎出来的,充满了无尽的怨毒和一种积压多年、骤然释放的癫狂!
轰——!!!
台下的人群,如同被点燃的干柴堆,瞬间炸开了锅!
积蓄已久的恐惧、猜疑、愤怒,被这石破天惊的真相彻底引爆!
狗日的陈老帽!你个帮凶!
王八蛋!原来你也不是好东西!
打死他!打死这个黑了心肝的!
人群像决堤的洪水,愤怒的吼叫、哭骂、推搡着,疯狂地朝着公审台涌来!
场面彻底失控!
民兵们根本拦不住,被汹涌的人潮冲得东倒西歪!
王铁柱站在台侧,整个人如同被雷劈中!
他死死盯着陈师傅手中那几张飘摇的泛黄账页,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迹和那个鲜红的手印(李宗平的),像烧红的烙铁烫进他的眼睛!
他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从震惊、到难以置信、再到被欺骗的暴怒,最后化为一片死灰般的绝望和冰冷的杀意!
他猛地拔出了腰间的驳壳枪!
就在这片震耳欲聋的混乱与暴怒的狂潮中!
台上的陈师傅,身体猛地一僵!
高举账页的手臂颓然垂下。
他布满血丝的眼珠瞬间失去了焦距,死死瞪着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
他脸上的肌肉扭曲成一个极度痛苦和惊骇的表情,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如同破风箱被堵死的怪响。
噗——!
一大口粘稠、暗红、甚至带着黑色碎块的血,如同喷泉般,猛地从他大张的嘴里狂喷而出!
那血量之大,瞬间染红了他胸前的灰袍,也喷溅在漫天飞舞的白色公文纸和那几张泛黄的账页上!
他额头上那道暗红溃烂的斜月血疤,在喷血的瞬间,仿佛承受不住内部巨大的压力,猛地从中间绽裂开来!
不是流血!
是绽裂!
皮肉翻卷,深可见骨!
那裂口形状,竟隐隐形成一道…崭新而诡异的弯月形豁口!像被一把无形的弯刀狠狠劈开!
暗红的血肉和白森森的骨茬暴露在惨白的日光下,狰狞得无法形容!
陈师傅的身体像截被砍断的木桩,直挺挺地、重重地向后仰倒!
咚!
后脑勺结结实实砸在公审台粗糙的木板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他抽搐了两下,大睁着那双凝固着极致恐惧和一丝诡异解脱的眼睛,彻底不动了。
额头上那道新绽开的、弯月形的血口,还在汩汩地往外冒着暗红的血沫,与他口中喷涌出的污血混在一起,在他身下迅速洇开一大片刺目的暗红。
死寂。
绝对的死寂。
比之前任何时刻都要沉重百倍。
愤怒的人群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咙,所有吼叫、哭骂瞬间卡住。
只剩下一张张惊恐扭曲的脸,呆滞地看着台上那具还在微微抽搐、额绽新月、口鼻喷血的尸体,还有那飘落满地、被鲜血染红的纸片。
阳光惨白,晒谷场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坟场。
……
如今,我已是满头霜雪,坐在村头那棵虬枝盘结的老槐树下。桂兰姐当年就是在这里,笑着给我编那个小小的同心结。
雨水顺着苍老的树皮蜿蜒流下,滴落在树根旁一块不起眼的、布满苔藓的青石台上。
远处天边,沉闷的雷声滚滚而来,如同压抑了千年的叹息。
我闭上眼。
每一次雷声的间隙,在那短暂的、仿佛被抽空的寂静里,耳畔深处,总有一丝微弱却无比清晰的碎裂声,固执地响起。
咔嚓。
如同惊堂木摔裂在七十年代那个梆子戏的秋夜。
睁开眼,目光落在那块青石台上。
石台中央,一道不知何时裂开的、深不见底的缝隙里。
一丛野生的、细小的蓝雏菊,正顶着冰冷的雨水,从黝黑的缝隙深处倔强地钻出来,舒展着单薄而坚韧的花瓣,在晦暗的天地间,绽放出一抹幽冷、刺眼、却又生机勃勃的湛蓝。
年年如此。
岁岁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