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拍卖厅顶灯的光束,冰冷精准地切割着空气,落在那幅悬挂在深红丝绒背景墙上的《雪竹图》上。竹节虬劲,墨色淋漓,薄雪覆盖的叶片仿佛在灯下微微颤动,带着某种呼之欲出的生命力。沈砚知坐在后排阴影里,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杆沉默的标枪。昂贵的丝绒椅套触感冰凉,隔着薄薄的衣料渗入皮肤。她的目光越过前排攒动的人头,死死锁住那幅画,那是沈家曾经辉煌的收藏中,最后流落在外、也是她父亲生前最钟爱的一幅。
空气里浮动着金钱特有的味道,混合着昂贵香水、雪茄余烬和陈年纸张的气息。竞价牌无声地起落,数字在电子屏上节节攀升,每一次跳动都像一把小锤,敲在沈砚知紧绷的神经上。
八百万。一个声音懒洋洋地响起,来自前排中央。谢凛随意靠在椅背上,侧脸的线条在光影里显得冷硬而疏离。他并未看画,目光似乎落在远处,又似乎只是放空。他身旁,依偎着一个穿着藕粉色长裙的年轻女子,海藻般的长发披散下来,更衬得那张精心修饰的脸庞楚楚动人。那是林薇,艺术圈新晋的宠儿,也是谢凛近来公开场合出现时身边固定的风景。
沈砚知的手指在座椅扶手上无意识地收紧,指甲陷进柔软的丝绒里。心底那点微弱的火星,被八百万这个数字猛地泼上了一勺滚油,灼烧得她指尖发麻。谢凛的声音,像冰棱坠地,清脆又刺骨。她甚至能想象出他此刻的神态——漫不经心,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漠然,仿佛八百万买幅画,和随手买杯咖啡并无区别。
八百五十万。另一个角落传来竞价。
谢凛眼皮都没抬,旁边的林薇却轻轻拽了拽他的袖口,声音娇柔得能滴出水来:阿凛,你看那竹子的风骨,多像你书房里挂的那幅宋画的气韵呀。她的指尖若有似无地划过谢凛的手臂。
谢凛的视线终于从虚无中收回,落在那幅《雪竹图》上,停留了短暂的一瞬。他几不可察地颔首,再次举牌,声音平稳无波:一千万。
场内响起低低的抽气声。这个价格,对于这幅出自清代名家但并非顶尖之作的《雪竹图》来说,已经远远超出了市场预期。
沈砚知深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压下了翻腾的灼痛。她不能再等。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她终于举起了手中的号牌,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穿透了拍卖厅略显嘈杂的空气:
一千一百万。
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带着探究、惊讶、看好戏的意味。沈砚知清晰地感受到那些视线,像细密的针,扎在她裸露的脖颈和手臂上。她强迫自己忽略,目光只定定地锁在拍卖师脸上。
前排的谢凛,终于缓缓转过头。他的目光越过几排座位,精准地落在沈砚知脸上。那眼神,深得像古井寒潭,没有丝毫温度,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他薄唇似乎勾了一下,极淡,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林薇也循着他的目光看过来,漂亮的杏眼里先是惊讶,随即浮起一层毫不掩饰的轻蔑和敌意,红唇无声地动了动,看口型像是她也配。
拍卖师的声音带着职业性的亢奋:一千一百万!后排这位女士!还有更高的吗
谢凛的目光在沈砚知脸上停留了足有四五秒,那目光沉甸甸的,像无形的巨石压过来。沈砚知几乎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才维持住脸上的平静。然后,他转回了头,姿态依旧慵懒,没有再次举牌。
一千一百万一次!一千一百万两次!成交!恭喜这位女士!拍卖槌落下,发出沉闷而干脆的声响,尘埃落定。
悬着的那口气骤然松懈,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虚脱感,还有胃部因紧张过度而泛起的阵阵抽搐。沈砚知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片疲惫的平静。她站起身,无视周围那些含义不明的目光,挺直脊背,快步走向后场的结算处。
流程走得很快。刷掉那张承载着画廊最后希望的卡时,指尖的冰凉蔓延到了心脏。工作人员将装着《雪竹图》的精致长盒递过来,沈砚知伸手接过。盒子沉甸甸的,压在她臂弯,是失而复得的重量,也是压在心头的巨石。
抱着画盒走出灯火辉煌的拍卖行大门,初秋的夜风带着凉意扑面而来,让她打了个寒噤。辉煌的灯火和衣香鬓影被隔绝在身后,城市的喧嚣重新涌入耳中。她走向街角,霓虹灯招牌闪烁着恒昌典当行几个大字。
推开沉重的玻璃门,一股陈旧纸张、金属和灰尘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高高的柜台后面,坐着一个戴着老花镜的掌柜,镜片后的眼睛锐利地扫过她。
沈砚知没有犹豫。她将画盒小心翼翼地放在柜台一旁,确保它安稳。然后,从随身的丝绒手袋深处,摸出一个同样质地的丝绒小盒。打开盒盖,一枚极简的铂金素圈戒指静静地躺在黑色丝绒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只在灯下泛着温润内敛的光泽。
她甚至没有再多看一眼,径直将小盒推过柜台。死当。声音干涩,像砂纸磨过木头。
老掌柜拿起戒指,对着头顶的白炽灯仔细端详,又拿出放大镜看了看戒圈内侧。他放下放大镜,浑浊的眼睛看向沈砚知,带着点商人的精明和不易察觉的惋惜:小姐,铂金素圈,工艺是顶好,就是太素净了,值不了太多。一口价,十二万。
沈砚知的心像是被那冰冷的柜台硌了一下。十二万。离画廊下个月的租金和那批急需支付的修复材料费,还差一大截。她垂下眼睫,遮住眼底翻涌的情绪,再抬眼时,只剩一片沉寂的湖泊。好。一个字,干脆利落。
签协议,按手印,接过那薄薄一沓带着油墨味的现金。整个过程,她安静得像一尊没有情绪的雕像。将现金放进手袋,重新抱起那个沉重的画盒,她转身离开典当行,没有一丝留恋。玻璃门在她身后合上,将那枚承载着冰冷契约和隐秘过往的戒指,彻底留在了过去。
2
知艺画廊的灯还亮着,在深夜里像一座孤独的灯塔。推开门,熟悉的松节油、颜料和古老纸张的气息包裹上来,让沈砚知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这是她的战场,也是她的堡垒。
砚知姐!助理小唐从里间探出头,圆圆的脸上一片焦急,你可算回来了!画拿到了吗
嗯。沈砚知将沉重的画盒放在宽大的工作台上,动作轻柔得像对待初生的婴儿。她解开系带,打开盒盖。灯光下,《雪竹图》静静地展现着它历经沧桑的美。小唐凑过来,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叹。
太好了!修复方案我下午又细化了一遍,难点就在左下角这片虫蛀和霉变交织的地方,还有边缘的折痕……小唐指着画面,语速飞快,眼睛里闪着专业的光芒。
沈砚知点点头,脱掉外套,利落地挽起衬衫袖子,露出一截纤细却线条流畅的手臂。开工。先把画固定好,准备揭裱纸的工具。
工作间瞬间被一种专注而高效的氛围填满。高倍放大镜的冷光灯亮起,照在泛黄的绢本上,将那些细微的损伤暴露无遗。沈砚知拿起特制的竹刀,屏住呼吸,刀刃沿着画心边缘极其缓慢、稳定地移动。她的世界只剩下眼前的绢丝脉络、霉斑的形状、虫蛀的孔洞。时间在这种极致的专注里失去了意义。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腰背传来僵硬的酸痛,她才直起身,轻轻活动了一下脖颈。小唐已经趴在旁边的桌子上睡着了,发出均匀细微的鼾声。
沈砚知走到角落的洗手池,拧开水龙头。冰凉的水冲刷着手指上沾染的细微颜料和浆糊痕迹。她掬起一捧水,泼在脸上,试图驱散熬夜的疲惫。水流顺着下颌线滑落,浸湿了衬衫领口。她不经意地抬头,看向墙上那面蒙着些许灰尘的镜子。
镜中的女人脸色苍白,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但那双眼睛,在疲惫之下,却像淬了火的寒星,异常明亮沉静。水珠沿着她的锁骨滑下,没入衣领。就在锁骨下方寸许的位置,一小块皮肤的颜色与周围略有不同——一个圆形、微微凸起的旧疤,边缘带着一点不规则的浅褐色,像一枚被岁月侵蚀的烙印。
沈砚知的指尖无意识地抚过那个小小的疤痕。冰凉的触感唤醒了深埋的记忆碎片——浓重的汽油味、呛人的劣质烟味、男人粗嘎的狞笑、还有灼烧皮肉的剧痛和弥漫开的焦糊味……混乱中,一个少年压抑的、痛苦的闷哼……
她猛地闭上眼,用力甩了甩头,仿佛要把那些令人窒息的画面从脑海里驱逐出去。关掉水龙头,抽过纸巾用力擦干脸和手,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粗暴。再睁眼时,镜中的眼神已恢复成一片无波的深潭。她拉高了湿掉的衣领,盖住了那个小小的印记。
回到工作台边,沈砚知重新拿起工具,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到画上那片最难处理的霉变区域。就在她用小镊子夹起一片极其脆弱的霉变绢丝时,画廊外突然传来刺耳的刹车声,尖锐地撕破了夜的寂静。
小唐被惊醒,迷迷糊糊地抬起头:怎么了
沈砚知的心跳漏了一拍,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她放下工具,快步走到窗边,掀起厚重窗帘的一角。
画廊门外惨白的路灯下,一辆线条冷硬流畅的黑色劳斯莱斯幻影像一头蛰伏的巨兽般停在那里,与这充满艺术气息却略显陈旧的街道格格不入。车灯还亮着,两道雪亮的光柱穿透夜雾。车门打开,一条包裹在笔挺西裤里的长腿迈了出来,锃亮的黑色皮鞋踩在潮湿的路面上。
是谢凛。
他关上车门,没有看画廊的招牌,径直朝着大门走来。路灯的光勾勒出他高大挺拔的身影,肩宽腿长,步伐沉稳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一步步逼近。
砚知姐……小唐也看到了,声音带着睡意未消的惊恐。
沈砚知放下窗帘,深吸一口气,胸腔里那颗心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声响。她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像即将迎战的士兵。他来做什么因为那幅画还是……她不敢深想。
脚步声停在门外,短暂的停顿后,门把手被压下。玻璃门被推开,门上挂着的铜铃发出清脆却在此刻显得格外刺耳的叮铃声。
谢凛走了进来。他身上还带着夜风的凉意和淡淡的烟草味,瞬间冲淡了画室里松节油和纸张的气息。昂贵的西装剪裁完美,勾勒出宽肩窄腰的轮廓,更显得气势迫人。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在不算宽敞的画廊空间里迅速扫视了一圈,掠过墙上挂着的作品、散落的画具、趴在桌上睡眼惺忪的小唐,最后,如同被磁石吸引,牢牢地钉在了站在工作台旁、手上还沾着一点颜料痕迹的沈砚知身上。
他的眼神很沉,很冷,里面翻涌着沈砚知看不懂的复杂情绪,像暴风雨前压抑的海面。
出去。谢凛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是对着小唐说的。
小唐一个激灵,彻底醒了,求助般地看向沈砚知。
沈砚知对上谢凛深不见底的目光,那目光沉甸甸的,几乎让她喘不过气。她几不可察地朝小唐点了点头。小唐如蒙大赦,立刻抓起自己的背包,低着头,几乎是贴着墙根飞快地溜了出去,还细心地带上了门。
咔哒一声轻响,门合上了。偌大的空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空气仿佛瞬间凝固,沉滞得让人窒息。只有墙上的老式挂钟,发出单调而规律的滴答声,敲打着紧绷的神经。
谢凛一步步朝她走来,皮鞋踩在木地板上,发出清晰的叩响,每一步都像踩在沈砚知的心尖上。他停在工作台前,距离她只有一步之遥。他的视线落在她身后那幅刚刚开始修复的《雪竹图》上,停留了几秒,然后又转回到沈砚知脸上,带着审视和一种冰冷的探究。
沈砚知,他叫她的全名,字正腔圆,没有一丝温度,你本事不小。
沈砚知迎着他的目光,强迫自己不要退缩,声音竭力维持着平静:谢总深夜造访,就是为了夸我一句本事不小还是为了那幅画协议里可没规定我不能竞拍自己喜欢的东西。
喜欢谢凛嗤笑一声,那笑声在寂静的空间里格外刺耳,带着浓浓的嘲讽,花一千一百万,买一幅市值最多五百万的画沈家大小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慷慨’了还是说……他微微倾身,逼近一步,强大的压迫感让沈砚知几乎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雪松尾调混着烟草的气息,你沈家,还藏着我不知道的底牌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似乎要剖开她的皮囊,看清里面隐藏的所有秘密。沈砚知的心跳得又快又重,几乎要冲破喉咙。她攥紧了垂在身侧的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来提醒自己保持清醒。
谢总多虑了。她避开他迫人的视线,微微侧过身,假装去整理工作台上散落的工具,个人爱好而已。钱,是我自己挣的,怎么花,似乎不需要向谢总报备。
自己挣的谢凛的视线随着她的动作移动,语气里的嘲讽更浓,靠这间半死不活的画廊他的目光扫过略显陈旧的装潢,落在角落里堆着的一些尚未装裱的画作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沈砚知的动作顿住了。一股屈辱混合着愤怒的火苗猛地窜上心头,烧得她脸颊发烫。她猛地转过身,直视着他:是!就是靠这间画廊!至少它干干净净,每一分钱都带着松节油的味道!不像有些人,钱多得可以随手一掷千万,只为博佳人一笑!她几乎是脱口而出,话一出口,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那尖锐的语气里,竟然泄露出了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酸楚
谢凛的瞳孔似乎微微缩了一下。他看着她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和那双燃着火焰的眼睛,脸上的冷硬线条似乎有瞬间的凝滞。但随即,那点细微的变化就被更深的寒意覆盖。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没有温度的笑意:伶牙俐齿。看来谢太太的位置,让你底气足了不少。
谢太太沈砚知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她甚至真的笑了一声,带着无尽的悲凉和自嘲,谢凛,这里没有外人,何必演戏我们之间是什么关系,你比我更清楚。这声‘谢太太’,你自己叫着不恶心吗
空气仿佛凝固了。谢凛脸上的那点讥诮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近乎实质的冰冷。他周身的气压骤然降低,眼神变得极其危险,像盯住猎物的猛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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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砚知被他看得心底发毛,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她下意识地想后退,脚下却不小心绊到了工作台旁用来垫脚的小矮凳,身体顿时失去平衡,惊呼一声向后倒去!
就在她以为自己会狼狈地摔倒在地时,一只强有力的大手猛地抓住了她的手腕!那力道极大,像铁钳一般,带着灼人的温度,瞬间扼住了她下坠的趋势。
巨大的惯性让沈砚知重重地撞进了谢凛的怀里。她的脸颊蹭过他微凉的西装面料,鼻尖瞬间充斥着他身上强烈的雪松与烟草混合的气息,霸道而冷冽。她的心跳在短暂的停滞后,以疯狂的速度擂动起来,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放开我!她反应过来,又惊又怒,用力挣扎,试图挣脱他的钳制。
谢凛却没有立刻松手。她的挣扎让两人的身体贴得更近,拉扯间,沈砚知身上那件因泼水而微湿的衬衫领口被蹭开了一些。画廊顶灯明亮的光线,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正好照在她因挣扎而露出的、锁骨下方寸许的那片肌肤上。
那个小小的、圆形的、微微凸起的旧疤痕,暴露在炽白的灯光下,清晰无比。边缘那点不规则的浅褐色,像一枚被遗忘在岁月里的残酷印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
谢凛所有的动作都僵住了。他钳制着沈砚知手腕的力道,从之前的强硬,瞬间变成了一种近乎凝固的僵硬。他深不见底的目光,死死地、难以置信地盯在那个小小的疤痕上。
沈砚知也感觉到了他瞬间的变化,顺着他凝滞的目光低头一看,血色唰地从脸上褪尽,只剩下惨白一片。她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地用尽全身力气抽回自己的手,另一只手慌乱地、死死地捂住了锁骨下的那个位置,仿佛要把它重新藏回不见天日的黑暗里。
太迟了。
谢凛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他的视线从那个疤痕,一寸寸地移到沈砚知惨白如纸的脸上。他的眼神,不再是之前的冰冷和嘲讽,而是变成了一种极其复杂、极其陌生的东西——惊涛骇浪般的震惊、难以置信的困惑、还有一丝……深埋在寒冰之下、几乎难以捕捉的……痛楚
画室里只剩下两人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还有墙上挂钟那催命般的滴答声。
谢凛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像在吞咽着什么极其苦涩的东西。他死死地盯着她捂在锁骨上的手,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沙哑,带着一种几乎要撕裂声带的艰涩,一字一顿,像重锤砸在凝固的空气里:
沈砚知……告诉我……
你锁骨下面那个疤……是怎么来的
沈砚知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板瞬间窜到了头顶,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她捂着疤痕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牙齿轻微磕碰的声音。
……不小心烫的。她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像砂纸摩擦过粗糙的木板,带着明显的逃避。她避开他灼人的视线,只想立刻逃离这令人窒息的空间。
不小心谢凛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近乎凶狠的质询。他猛地向前逼近一步,强大的压迫感像实质的墙压过来,瞬间将她困在他与冰冷的工作台之间,退无可退。怎么烫的在哪里烫的什么时候烫的说!
最后那个说字,几乎是低吼出来的,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失控。
沈砚知被他逼得后背重重撞在坚硬的台沿上,痛感让她倒抽一口冷气,却也奇迹般地让她混乱的头脑清醒了一瞬。不能承认!绝对不能!那个夜晚,那个疤痕背后所代表的一切,是她最深的梦魇,也是她必须死死守住、绝不能让他知晓的秘密!一旦他知道十年前那个救他的女孩是她……她不敢想象这冰冷的契约关系会滑向怎样失控的深渊。
与你无关!她猛地抬起头,眼底的惊惶被一股豁出去的倔强所取代,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谢凛,这是我的私事!我们只是协议夫妻,你没权利过问我的过去!
没权利谢凛像是被她的回答彻底激怒,眼底翻涌起骇人的风暴。他猛地伸出手,不是去抓她,而是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力道,一把抓住了她死死捂住疤痕的那只手腕!
放开!沈砚知惊叫,用尽全身力气挣扎。男女力量的悬殊在此刻暴露无遗,她的挣扎在他铁钳般的手掌下显得徒劳而可笑。
让我再看清楚!谢凛的声音低沉而危险,带着不容抗拒的命令。他无视她的反抗,强行要将她的手从锁骨处拉开!
拉扯间,沈砚知的手腕被他紧紧攥住,另一只手徒劳地推拒着他坚硬的胸膛。她的衬衫领口在剧烈的动作中被扯得更开,那个圆形的、带着浅褐色边缘的疤痕在灯光下暴露得更加彻底,像一个无声的控诉。
就在这混乱不堪的瞬间——
砰!
画廊的玻璃大门被猛地推开,撞在墙上发出一声巨响!
门口站着的人,显然没料到会看到这样一幕——沈砚知衣衫略显凌乱,被谢凛以一种极其强势的姿态禁锢在怀里,一只手还被他紧紧攥着拉开,露出锁骨下引人遐思的肌肤和那个刺目的疤痕。两人之间的气氛剑拔弩张,充满了火药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暧昧张力。
时间,再次尴尬地凝固了。
门口站着谢凛同父异母的弟弟,谢昀。他穿着一身骚包的亮紫色丝绒西装,头发精心打理过,手里还拎着一个印着某奢侈品Logo的购物袋,脸上惯有的玩世不恭的笑容僵在嘴角,那双遗传了谢家优良基因的桃花眼瞪得溜圆,写满了震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
他身后半步,站着沈砚知的闺蜜,江临夏。江临夏今天穿着一身利落的米白色西装套裙,手里拿着车钥匙,显然是来接沈砚知的。此刻,她那张明艳大气的脸上同样布满了惊愕,目光在衣衫不整、眼眶微红、明显处于弱势的沈砚知和一脸戾气、姿态强硬的谢凛之间来回扫视,眉头紧紧蹙起,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而充满保护欲。
哥……嫂子谢昀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语气带着夸张的惊讶,打破了死寂,嚯!这……玩的哪一出啊深夜画廊……强制爱他故意拖长了调子,眼神在沈砚知裸露的锁骨疤痕处扫过,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
谢凛!你放开她!江临夏可没谢昀那份看戏的心情,她一步跨进来,声音冷得像冰,带着明显的怒意,直接上前就要去拉沈砚知。
谢凛在门被撞开的瞬间,身体已经下意识地放松了对沈砚知的钳制。看到江临夏冲过来,他眉头紧锁,眼底闪过一丝被打断的烦躁和不悦,但最终还是松开了手。
沈砚知一获得自由,立刻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后退两步,狼狈地拉拢自己被扯开的衬衫领口,手指死死地按住那个重新被遮掩起来的疤痕,仿佛那是她最后一道防线。她低着头,急促地喘息着,长发凌乱地垂下来,遮住了她惨白而屈辱的脸色。
砚知!你没事吧江临夏立刻护在沈砚知身前,像一只竖起全身尖刺的刺猬,怒视着谢凛,眼神如果能杀人,谢凛此刻恐怕早已千疮百孔。谢总,请你解释一下!你这是在干什么欺负一个女人
谢凛没有理会江临夏的质问。他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冰棱,越过江临夏的肩头,依旧死死地钉在沈砚知身上,钉在她那只紧紧捂着锁骨的手上。那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有未消的戾气,有深沉的探究,还有一种……江临夏看不懂的、近乎偏执的执着。
沈砚知,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回答我。
画廊里,气氛紧绷如拉满的弓弦。江临夏的怒视,谢昀看好戏般的玩味目光,以及谢凛那令人窒息、执着得近乎疯狂的逼问视线,都沉甸甸地压在沈砚知身上。
她紧紧捂着锁骨下方,指尖隔着薄薄的衬衫布料,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个小小的、凸起的疤痕轮廓,像一枚滚烫的烙印。屈辱、恐惧、还有被强行撕开伤口的剧痛,在胸腔里翻江倒海。她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腥甜,才勉强压下喉咙口的哽咽。
谢总,她终于抬起头,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像结了冰的湖面,冷硬而空洞地迎上谢凛深不见底的目光,我说了,那是旧伤,早已无关紧要。如果你深夜来访只是为了满足你无聊的好奇心,那么请你离开。这里不欢迎你。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拒绝,像一把锋利的冰刃,将他的逼问彻底挡了回去。
谢凛的瞳孔骤然紧缩,下颌线绷紧如刀削斧刻。他周身的气压低得可怕,那股骇人的戾气几乎要凝成实质。他死死地盯着沈砚知,仿佛要用目光在她脸上灼烧出一个洞来。几秒钟的死寂,空气仿佛都被冻结了。
就在江临夏以为这个失控的男人会做出更过激的举动,甚至准备掏出手机报警时,谢凛却猛地转身。
他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带着一身能将空气都冻裂的寒气,大步流星地走向门口。那沉重的步伐踏在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回响,每一步都敲打在人心上。经过还堵在门口、一脸看好戏表情的谢昀时,他甚至连眼角的余光都未曾施舍,只是肩膀带着一股蛮横的力道,狠狠撞开了挡路的弟弟。
哎哟!谢昀猝不及防,被撞得一个趔趄,手里的购物袋差点脱手。他揉着被撞疼的肩膀,看着谢凛决绝而冰冷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脸上的玩味终于被一丝愕然取代,小声嘀咕:火气这么大吃炸药了
门外传来劳斯莱斯引擎启动时低沉有力的咆哮,紧接着是轮胎摩擦地面发出的刺耳声响,车子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迅速消失在沉沉的夜色里。
直到引擎声彻底远去,画廊里紧绷到极致的气氛才像被戳破的气球,骤然松懈下来。
砚知!江临夏立刻转身,双手扶住沈砚知微微颤抖的肩膀,焦急地上下打量她,你怎么样那个混蛋有没有伤到你他到底发什么疯她的目光落在沈砚知紧捂领口的手上,担忧更甚,他是不是……
我没事,临夏。沈砚知打断她,声音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和沙哑。她放下捂着锁骨的手,努力想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嘴角却僵硬得怎么也弯不起来,真的没事,就是……有点吓到了。她避开了江临夏探究的目光,下意识地又将衣领往上拉了拉。
吓到我看他就是有病!江临夏怒气未消,狠狠剜了一眼门口的方向,仿佛谢凛还在那里,仗着自己有几个臭钱就为所欲为!砚知,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这什么狗屁协议婚姻,赶紧结束!他今天敢这样对你,明天指不定……
嫂子,消消气,消消气。谢昀这时才揉着肩膀慢悠悠地踱了进来,脸上又挂起了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容,打断了江临夏的义愤填膺,我哥那人吧,有时候是轴了点,脾气上来跟头倔驴似的,但他也没真动手不是对吧他笑嘻嘻地看向沈砚知,眼神却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在她脸上和脖颈间扫视,不过嫂子,你刚才说‘旧伤’什么伤啊让我哥那么失态啧啧,认识他这么多年,头一回见他那样儿,跟见了鬼似的。
他的目光像是带着钩子,直往沈砚知最想隐藏的伤口上戳。
沈砚知心头一紧,面上却维持着最后的镇定,淡淡地瞥了谢昀一眼:小孩子烫伤罢了。谢二少的好奇心未免太重了。
小孩子烫伤谢昀夸张地挑了挑眉,显然不信,还想再问。
谢昀!江临夏忍无可忍,一步挡在沈砚知身前,彻底隔断了谢昀探究的视线,冷声道,这里没你的事了。麻烦你,也离开。她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逐客令。
谢昀碰了个硬钉子,看着江临夏护犊子般的姿态和沈砚知明显不想多谈的冷淡,耸了耸肩,脸上那点笑意也淡了下去,但眼底的兴味却更浓了。他晃了晃手里的购物袋,语气带着点自讨没趣的慵懒:行行行,我走。嫂子,改天再聊啊。江大小姐,火气别这么大嘛,容易长皱纹。说完,他吹了声口哨,也转身离开了画廊。
门再次关上。这一次,是真的安静了。
砚知……江临夏转过身,看着好友强撑的平静下掩不住的脆弱和苍白,心疼得无以复加。她伸出手,轻轻握住沈砚知冰凉的手,到底怎么回事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作为沈砚知最亲近的闺蜜,她是唯一知道那个疤痕来历的人。
沈砚知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她反手紧紧握住江临夏温暖的手,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她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两小片阴影,微微颤动着。再睁眼时,眼底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片荒芜。
他看到了。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无尽的疲惫和一丝认命般的苍凉,他看到了那个疤……然后,就疯了。
3
一周后,谢家老宅。
厚重的雕花铁门缓缓向两侧滑开,劳斯莱斯幻影无声地驶入。车道两旁是精心修剪的草坪和名贵的园艺花木,在初秋的阳光下依旧生机勃勃。远处,那栋融合了古典欧式与现代极简风格的庞大主宅,在午后的光线下显得恢弘而冰冷,像一座沉默的堡垒。
沈砚知坐在后座,隔着深色的车窗玻璃看着眼前熟悉的景象。每一次踏入这里,都让她感到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今天,这种预感尤其强烈。她身上穿着一件剪裁得体的深蓝色丝绒长裙,衬得肤色愈发白皙,也巧妙地遮掩了锁骨下方的位置。妆容精致,恰到好处地掩盖了她眼底淡淡的青影。她挺直背脊,像即将走上战场的士兵,努力维持着谢太太应有的体面。
身旁的谢凛,从上车起就一言不发。他穿着纯黑色的高定西装,侧脸线条冷硬,下颌线绷得紧紧的,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寒气。自从那晚在画廊失控后,两人之间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冷战。他不再追问那个疤痕,但看她的眼神,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深沉、复杂,带着一种让她心惊胆战的审视和探究,仿佛她是一个亟待解开的谜题。
车子在主宅气派的大门前停下。穿着制服的管家早已恭敬地等候在旁,拉开车门。
谢凛率先下车,没有像往常那样出于礼节性的等待或搀扶,而是径直迈步走上台阶。沈砚知自己推开车门下来,高跟鞋踩在光洁的大理石台阶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她深吸一口气,跟了上去。
宽敞得近乎空旷的宴会厅早已布置得奢华典雅。巨大的水晶吊灯折射出璀璨的光芒,映照着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和墙壁上价值不菲的古典油画。衣香鬓影,觥筹交错。谢家庞大的家族成员、重要的商业伙伴、各界名流穿梭其间,空气中弥漫着昂贵的香水味、雪茄味和虚伪的寒暄声。
谢凛的父亲,谢氏集团真正的掌权者谢云山,正被一群人簇拥在宴会厅中央。他年过六旬,身材依旧挺拔,穿着一身考究的深灰色唐装,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向脑后,面容威严,眼神锐利如鹰,带着久居上位者的深沉气势。看到谢凛和沈砚知进来,他脸上露出一丝公式化的笑意,朝他们微微颔首。
谢凛走过去,恭敬地叫了一声:父亲。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
沈砚知也微微躬身,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爸,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她将一个包装精美的礼盒双手奉上,里面是一方顶级的端砚,是她精心挑选的礼物。
谢云山接过礼盒,看也没看,随手递给了旁边的管家。他的目光落在沈砚知脸上,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嘴角那点笑意显得格外疏离:有心了。阿凛,带砚知去认识认识几位世伯。
是。谢凛应了一声,侧身示意沈砚知跟上。
沈砚知保持着微笑,跟在谢凛身侧,像一件精致而沉默的附属品。她能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有好奇,有评估,更多的是一种属于这个圈子特有的、居高临下的审视。她努力挺直背脊,扮演好谢太太的角色,手心却因为紧张而微微出汗。
应酬了一圈,沈砚知感觉脸上的笑容都有些僵硬。她找了个借口,暂时离开了谢凛身边,走到相对僻静的露台透气。初秋傍晚的风带着凉意,吹拂着她有些发烫的脸颊。
刚站定没多久,一个带着明显敌意的声音就在身后响起。
哟,这不是我们‘勤俭持家’的谢太太吗林薇端着一杯香槟,袅袅婷婷地走了过来。她今天穿了一条极为惹眼的酒红色露背长裙,妆容精致,眼神里却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嫉妒和挑衅。听说你前几天在拍卖会上一掷千金,花了一千多万买了幅画啧啧,真是人不可貌相啊。不知道的,还以为沈家又东山再起了呢她刻意加重了沈家两个字,带着恶毒的嘲讽。
沈砚知转过身,脸上的疲惫瞬间被一层冰冷的疏离取代。她看着眼前这个一心想要攀附谢凛的女人,眼神平静无波:林小姐对我的财务支出很感兴趣
感兴趣林薇嗤笑一声,走近一步,压低声音,带着浓浓的恶意,我只是好奇,沈家都破产多少年了,你哪来的那么多钱该不会是……她故意拖长了调子,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沈砚知全身,靠着谢太太的身份,从阿凛那里挖了不少吧还是说,谢太太有什么别的……生财之道
这赤裸裸的污蔑和挑衅,让沈砚知眼底瞬间结冰。她冷冷地看着林薇:林小姐,说话要负责任。你现在的言论,已经构成了诽谤。
诽谤林薇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声音又尖利了几分,是不是诽谤你自己心里清楚!一个破落户的女儿,靠着见不得光的手段爬上谢太太的位置,还在这里装清高你以为你……
林薇!一个隐含怒气的男声打断了林薇刻薄的话语。
两人同时转头,只见谢昀不知何时也来到了露台,斜倚在门框上,脸上惯有的玩世不恭淡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警告。今天是爸的寿宴,不是你撒泼的地方。注意点身份。他的目光扫过林薇,带着明显的鄙夷。
林薇被谢昀噎了一下,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显然对这个谢家二少有所忌惮。她狠狠地瞪了沈砚知一眼,跺了跺脚,扭身走了。
谢昀这才慢悠悠地走过来,站到沈砚知身边,看着林薇气冲冲的背影,嗤笑一声:这女人,越来越没脑子了。他转头看向沈砚知,语气带着点探究,不过嫂子,她的话虽然难听,但……那幅画的钱,你哪来的一千多万,可不是小数目。他顿了顿,眼神变得意味深长,我哥……最近查账查得挺紧的。
沈砚知的心猛地一沉。谢昀看似随意的问题,却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精准地刺向她最不愿被人窥探的角落。谢凛在查她因为那笔钱还是……因为那个疤
她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面上维持着镇定,淡淡道:我做画廊生意,自然有我的资金来源渠道。不劳二少费心。
谢昀盯着她看了几秒,忽然笑了,那笑容却没什么温度:行吧,嫂子有本事。不过……他凑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恶意,你猜,要是爸知道,他儿媳妇为了点‘个人爱好’,偷偷变卖东西凑钱,会怎么想
沈砚知的身体瞬间僵硬。变卖东西他知道了什么难道是……戒指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急速攀升。
谢昀欣赏着她瞬间变化的脸色,满意地笑了笑,没再说什么,拍了拍她的肩膀,转身也离开了露台。
露台上只剩下沈砚知一人。晚风吹在身上,带着刺骨的寒意。谢昀的话像毒蛇一样缠绕在她心头。谢凛在查她,谢昀似乎知道了什么……一种山雨欲来的巨大危机感,沉甸甸地压了下来。
她靠在冰冷的汉白玉栏杆上,望着远处花园里迷离的灯火,只觉得这金碧辉煌的谢家老宅,像一个巨大而华丽的牢笼,正在无声地收紧。宴会厅里觥筹交错的喧闹声隐隐传来,此刻听在耳中,却如同催命的鼓点。
就在这时,宴会厅里的音乐声似乎低了下去,一个洪亮而威严的声音通过麦克风响起,清晰地传遍了每一个角落:
诸位亲朋,感谢今日莅临寒舍,为谢某贺寿。借着这个高兴的日子,我也有件事,想和大家分享分享,也让大家更了解我们谢家这位……新进门的儿媳。
是谢云山!
沈砚知的心跳骤然停止,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彻底冻结。她猛地转身,透过露台敞开的巨大玻璃门,看向宴会厅中央。谢云山站在主位,手里端着酒杯,脸上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近乎残酷的微笑,目光如同实质的利箭,穿透人群,精准地射向露台门口的她!
说起来,砚知和我们谢家,也算是旧识了。谢云山的声音通过扩音器,清晰地传遍整个宴会厅,带着一种刻意的、慢条斯理的残忍,在座的不少老朋友,想必还记得十多年前,在艺术品收藏界风头无两的‘蕴古斋’沈家吧
蕴古斋沈家几个字,如同一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瞬间在宾客中激起了一片压抑的哗然和窃窃私语!许多道目光,带着惊愕、恍然、审视和毫不掩饰的轻蔑,齐刷刷地聚焦到僵立在露台门口的沈砚知身上!
沈砚知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席卷全身,四肢百骸都僵硬得无法动弹。她像被剥光了所有衣服,赤身裸体地暴露在聚光灯下,暴露在那些或好奇或鄙夷的目光之中。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人群中传来的低语:
沈家那个十几年前就破产清算、据说还卷入了诈骗丑闻的沈家
天啊,她是沈家的女儿谢家怎么会……
破产千金难怪……
原来如此,我就说谢太太怎么看着有点眼熟……
那些声音,如同细密的针,狠狠扎进她的耳朵,刺入她的心脏。她努力挺直的背脊,在巨大的冲击和羞耻感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她下意识地看向谢凛的方向。
谢凛站在离谢云山不远的地方,脸色阴沉得可怕。他显然也没料到父亲会在这个场合、以这种方式突然发难。他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沈砚知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看着她微微颤抖的肩膀,看着她眼中那瞬间碎裂的坚强和强忍的屈辱……他紧抿着唇,下颌线绷得死紧,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成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谢云山似乎很满意自己制造的轰动效果。他脸上带着掌控全局的、近乎悲悯的微笑,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牢牢锁在沈砚知身上,继续说道:不错,砚知正是当年‘蕴古斋’沈文舟先生的独女。沈家遭遇变故,令人惋惜。不过,他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变得意味深长,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暗示,如今砚知能嫁入我们谢家,也算是缘分。只是……沈家当年的一些旧事,牵扯甚广,甚至影响到我们谢氏的一些项目合作方,造成了不小的误会和损失。这其中的是非曲直,想必砚知作为沈家后人,比我们外人更清楚吧
这话语,看似轻描淡写,实则字字诛心!他不仅彻底撕开了沈砚知竭力隐藏的出身,更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将沈家破产的污点再次翻出,甚至影射她沈家可能对谢氏造成了损失!这无异于将她钉在了耻辱柱上,让她背负着罪人之后的标签,接受整个上流社会的审判!
巨大的屈辱感和愤怒如同岩浆般在沈砚知胸腔里奔涌、冲撞!她感觉眼前阵阵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那些投射过来的目光,不再是之前的审视,而是变成了赤裸裸的、看戏般的轻蔑和嘲笑!她甚至看到林薇站在人群中,脸上露出了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的得意笑容。
她想反驳!想尖叫!想质问谢云山凭什么这样污蔑她的家族!可是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极致的愤怒和孤立无援的绝望,几乎要将她撕裂。
就在这时,宴会厅侧门入口处,传来一个带着慵懒笑意、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嘈杂的声音:
爸,您这话说的,可就不太厚道了。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
只见谢昀斜倚在侧门边,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小巧的黑色U盘,正漫不经心地在指尖把玩着。他脸上依旧是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容,但那双桃花眼里,此刻却闪烁着一种冰冷的、针锋相对的光芒。
谢云山的眉头瞬间拧紧,眼神锐利如刀地射向自己这个向来不成器的次子:谢昀你想说什么
谢昀没有立刻回答。他慢悠悠地踱步进来,穿过自动分开的人群,一直走到宴会厅中央,走到谢云山面前几步远的地方才停下。他晃了晃手里的U盘,脸上的笑容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轻松:
爸,您刚才说沈家的事牵扯到我们谢氏的合作方,造成了误会和损失他刻意模仿着谢云山刚才的语气,然后话锋猛地一转,声音陡然拔高,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那您怎么不说说,十年前那桩轰动一时的绑架案那场差点要了我大哥谢凛命的绑架案!
绑架案三个字,如同平地惊雷,瞬间在宴会厅里炸开!宾客们脸上的表情从之前的看戏、轻蔑,瞬间变成了极度的震惊和难以置信!连一直强撑着站在露台门口的沈砚知,也猛地抬起了头,眼中充满了愕然!
谢凛的脸色更是剧变,他猛地看向谢昀,眼神锐利如鹰隼,带着震惊和无声的警告!
谢云山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眼神阴沉得能滴出水来:谢昀!你胡说什么!给我闭嘴!保安!
我胡说谢昀非但没有闭嘴,反而上前一步,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只剩下冰冷的嘲讽和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他无视了迅速靠近的保安,也无视了谢凛警告的眼神,目光死死地钉在谢云山脸上,声音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穿透力:
爸,您敢不敢让大家都听听这个他高高举起了手中的U盘,像举着一枚投向深渊的炸弹,听听当年您派去‘处理’大哥的人,是怎么跟您汇报的听听您是怎么指示他们,在‘处理’干净后,把绑架和敲诈勒索的脏水,一滴不漏地泼到已经破产、无力自保的沈家头上的!
哗——!
整个宴会厅彻底沸腾了!巨大的哗然声几乎要掀翻屋顶!所有人的表情都凝固在极度的震惊和骇然之中!
绑架谢云山策划的栽赃给沈家
这惊天反转的信息量太大,太骇人听闻!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盯在谢昀高举的U盘上,又惊恐地看向脸色铁青、眼神阴鸷得可怕的谢云山,最后又不由自主地转向了僵立在露台门口、同样被这惊雷炸得魂飞魄散的沈砚知!
谢凛的身体猛地晃了一下,他死死地盯着谢昀手中的U盘,又猛地看向脸色瞬间惨白、眼神惊惶躲闪的谢云山,最后,他的目光如同两道燃烧的火焰,带着一种毁天灭地的惊怒和难以置信,猛地射向露台门口的沈砚知!
十年!
那个浓烟滚滚、汽油味刺鼻的废弃工厂!
那个拿着烧红烟头狞笑着逼近的绑匪!
那个在绝望中被烟头烫在皮肤上的剧痛!
还有……混乱中,那个从破窗外不顾一切冲进来的瘦小身影!那个死死抱着绑匪的腿、用尽全身力气哭喊着放开他的女孩!那个在绑匪暴怒的拳打脚踢下,依旧死死护在他身前的身影!
最后,是女孩颤抖着、从脖子上扯下一枚小小的、温热的素圈戒指,塞进绑匪手里,带着哭腔嘶喊:放了他!这个给你!值钱的!放了他!
那枚戒指……
那个模糊的、沾着血污和泪痕的小脸……
那个在混乱中被烟头烫伤锁骨下方、发出痛苦闷哼的女孩……
所有的记忆碎片,在这一刻,在谢昀那石破天惊的指控声中,在谢云山那瞬间惨白惊惶的脸色里,如同被飓风卷起的海啸,疯狂地、铺天盖地地冲垮了谢凛脑中所有坚固的堤坝!
十年!
他寻找了十年,感激了十年,甚至将那份扭曲的感激和愧疚投射到错误对象身上的……那个救他的女孩!
不是别人!
是沈砚知!
是那个被他用冰冷协议娶回家、被他轻视、被他嘲讽、被他逼迫、甚至就在刚才还被他父亲当众羞辱的……沈砚知!
轰——!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谢凛的脑子里炸开了!极致的震惊、滔天的愤怒、被愚弄的狂怒、还有排山倒海般席卷而来的、迟到了十年的、足以将他彻底淹没的巨大痛楚和悔恨,瞬间吞噬了他所有的理智!
啊——!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濒死野兽般的低吼从谢凛喉咙里爆发出来!他猛地转身,双眼赤红,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狂狮,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朝着主位上面色剧变的谢云山扑了过去!
谢凛!
拦住他!
快!
惊呼声、尖叫声、桌椅翻倒的碰撞声瞬间响成一片!整个奢华庄严的寿宴现场,彻底失控!
而露台门口,沈砚知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眼前这如同地狱般混乱的一幕,看着谢凛那狂怒失控的身影,看着谢云山惊惶躲闪的脸,看着谢昀脸上那混合着疯狂报复快意和一丝不易察觉恐惧的表情……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谢昀的话,每一个字都像惊雷在她耳边炸响。
绑架……是谢云山策划的
栽赃……给沈家
所以……沈家的破产,父亲的郁郁而终,这十年来她背负的所有骂名和苦难……源头竟然是这里!
巨大的荒谬感和灭顶的愤怒瞬间冲垮了她!她只觉得眼前一黑,气血翻涌直冲头顶,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住。
就在这时,混乱的人群中,谢凛被几个反应过来的保镖死死抱住,强行拖离了谢云山身边。他挣扎着,赤红的双眼却穿过混乱的人群,如同燃烧的烙铁,死死地、死死地钉在了沈砚知脸上!
那眼神里,翻涌着沈砚知从未见过的、足以焚毁一切的痛苦、悔恨和……一种让她灵魂都为之颤栗的绝望!
沈砚知猛地打了个寒颤,从巨大的冲击和愤怒中惊醒。她看着这彻底失控的、如同闹剧般的场面,看着那些宾客惊恐、兴奋、看戏的眼神……一股强烈的恶心感和想要逃离的冲动瞬间攫住了她!
这里!这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地方!这些虚伪、肮脏、为了利益可以罔顾人命、栽赃陷害的人!
她一秒也待不下去了!
沈砚知猛地转身,不再看身后的一片狼藉和混乱,不再看谢凛那双让她心魂俱颤的赤红眼眸。她像逃离瘟疫一般,跌跌撞撞地冲下露台台阶,冲进暮色四合的花园,朝着远处那扇象征着自由的、沉重的雕花铁门,不顾一切地狂奔而去!
冰冷的夜风如同刀子般刮在脸上,吹乱了她的长发,吹干了脸上不知何时滑落的泪水。高跟鞋在鹅卵石小径上敲击出凌乱急促的声响。她脑子里一片混乱,谢昀的指控、谢云山的阴狠、谢凛那绝望的眼神……无数碎片疯狂旋转、撞击!
为什么!凭什么!沈家做错了什么!她又做错了什么!
巨大的悲愤和不公感如同巨石压在心口,让她几乎窒息。她只想逃!逃得越远越好!永远离开这个吃人的地方!
沉重的铁门就在眼前了。门卫似乎被主宅那边的巨大动静惊动,正探头探脑地张望。沈砚知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冲到门边,伸手就要去拉那冰冷的门闩——
嘎吱——!
一声刺耳到极致的刹车声,如同野兽濒死的嘶吼,撕裂了花园里沉沉的暮色!
一辆黑色的劳斯莱斯幻影,带着不顾一切的疯狂姿态,如同失控的钢铁猛兽,从侧面小径横冲直撞而来!车头几乎是擦着沈砚知飞扬的裙摆,以一个极其刁钻、蛮横的角度,狠狠地、死死地横在了她的面前!巨大的车身,如同一道无法逾越的黑色铁闸,彻底堵死了她通往自由的道路!
车灯炽白的光束,如同两把利剑,穿透初秋傍晚弥漫起的、带着湿意的薄雾,将呆立在原地的沈砚知,连同她脸上残留的泪痕、未消的惊怒和绝望,照得纤毫毕现,无所遁形!
尘土混合着轮胎摩擦地面的焦糊味,弥漫在冰冷的空气里。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引擎低沉的咆哮声还在持续,如同困兽压抑的喘息。
几秒钟的死寂,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然后,驾驶座的车窗,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缓缓地、缓缓地降了下来。
车窗后,露出了谢凛的脸。
那张英俊无俦、向来冷峻得如同冰雕石刻的脸上,此刻却布满了从未有过的狼狈痕迹。精心打理的发丝凌乱地垂落在汗湿的额前,昂贵的西装外套早已不知去向,领带被扯得歪斜,扣子崩开了两颗,露出线条紧绷的脖颈。他的眼眶通红,眼底布满了骇人的血丝,像蛛网般密布,眼神里翻涌着一种足以吞噬一切的、深不见底的痛苦、绝望和……一种近乎卑微的、孤注一掷的祈求。
他死死地盯着车窗外,几步之遥、被车灯笼罩着的沈砚知。那目光,沉重得如同千钧巨石,带着滚烫的温度,几乎要将她的灵魂都灼穿。
薄唇剧烈地颤抖着,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艰难地挤出几个破碎的字音,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嘶哑和深不见底的痛楚,在死寂的暮色和刺鼻的焦糊味中,清晰地、一字一顿地砸在沈砚知的心上:
十……十年前……
救我的人……
他通红的双眼死死锁住她苍白的面容,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某种彻底崩塌后的、绝望的确认:
……一直……都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