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一靠着冰冷的床沿，蜷缩在宿舍地面的阴影里，怀里紧抱着那本深灰色的素描本，像溺水的人抱住一块浮木。指尖下，封面边角那几点暗红色的、已然干涸的痕迹触目惊心，带着某种不祥的冰冷，丝丝缕缕地渗进他的皮肤。目光死死粘在书脊内侧那道参差不齐的、犬牙交错的撕痕上，仿佛能看到顾沉修长的手指如何带着一种近乎暴戾的决绝，狠狠扯下那张记录了他狼狈逃窜的画纸。
为什么？
图书馆里无声的对峙，速写本上那道冷酷贯穿顾沉胸膛的折痕，那句冰锥般的“画得不错”，还有眼前这被撕毁的残页……这些破碎的影像在他混乱的脑海里疯狂搅动、撞击，试图拼凑出一个答案，却只搅起更深的旋涡和刺骨的寒意。顾沉发烧的脸庞在他眼前一闪而过，带着病态的潮红，与素描本上暗红的痕迹诡异地重叠。
“喂，林一！你发什么呆呢？地上凉快啊？”陈念的大嗓门带着戏谑，伴随着一只拖鞋擦着他耳边飞过，“啪”地砸在对面床架上，“赶紧起来收拾！内务检查要死人的！”
宿舍里其他人都忙得热火朝天，叠被子、扫地、整理书架，没人注意到角落里林一的异常，或者说，习惯了他最近的反常。王浩正费力地把一摞摇摇欲坠的书往书架上塞，嘴里骂骂咧咧。陈念则一边哼着不成调的曲子，一边用抹布胡乱擦着桌子。
这喧嚣的日常像一层薄薄的膜，将林一隔绝在外。他猛地惊醒，手忙脚乱地将那本深灰色的素描本塞进自己刚整理好的背包最底层，仿佛藏匿一个随时会引爆的炸弹。指尖残留着撕痕边缘那种粗粝、锋利的触感，还有那几点暗红带来的黏腻想象。
“知道了。”他声音干涩地应了一声，扶着床沿站起来，膝盖有些发软。他强迫自己加入整理的行列，动作却僵硬得像提线木偶，叠好的被子歪歪扭扭，擦过的桌面水痕斑驳。那道贯穿顾沉画像的折痕和眼前狰狞的撕痕，如同两道烙印，交替灼烧着他的神经。
内务检查的警报暂时解除，但宿舍楼里因雨滞留的躁动并未平息。傍晚时分，雨终于彻底停了，天空是洗过般的灰蓝，空气湿冷得能拧出水来。陈念伸了个巨大的懒腰，肚子适时地发出一阵轰鸣。
“饿死了饿死了！”他拍着肚皮嚷嚷，“兄弟们，食堂走起？再不去好菜都没了！”
“走！”王浩积极响应，其他人也纷纷附和。宿舍里弥漫开一股“终于能出去放风”的轻松气息。
“林一，别磨蹭了，快走！”陈念一把揽住还在慢吞吞收拾背包的林一的肩膀，不由分说地将他往外拖。林一被带得一个趔趄，背包里那本素描本的存在感瞬间变得无比沉重，硌着他的脊背。他想拒绝，想一个人待着，但陈念的热情（或者说蛮力）不容置疑。
“我……”他挣扎了一下，声音被淹没在室友们奔向食堂的嘈杂脚步声里。
通往食堂的路泥泞不堪，残留的雨水在坑洼处积成浑浊的水洼。空气里弥漫着泥土、青草和湿木头混合的潮腥气。林一被裹挟在室友中间，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目光低垂，只盯着自己沾满泥点的鞋尖。周围是同样涌向食堂的人潮，喧哗声、笑闹声嗡嗡作响，像一层厚重的幕布将他包裹，却无法隔绝心底那份沉甸甸的、带着血腥气的混乱。
食堂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各种食物的气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温吞而令人窒息的暖流。排队打饭的队伍像长蛇般蜿蜒。林一机械地随着队伍挪动，打好饭，又麻木地被陈念拉到靠窗一张刚空出来的长桌旁坐下。餐盘里的饭菜冒着热气，他却毫无胃口，只觉得胃里沉甸甸的，像塞满了冰冷的石头。
他拿起筷子，拨弄着米饭，视线无意识地飘向窗外沉沉的暮色。就在这时，食堂入口处传来一阵小小的骚动，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
林一的心毫无预兆地猛跳了一下，一种近乎本能的预感攫住了他。他僵硬地转过头。
顾沉。
他穿着一件干净的深灰色连帽卫衣，脸色依旧带着病后的苍白，薄唇没什么血色，但那股迫人的冷冽感似乎被高烧削弱了一些，显出几分罕见的、易碎的倦怠。他独自一人走进食堂，脚步比平时稍缓，却依旧挺拔。周围的目光若有若无地落在他身上，带着好奇或探究，但他视若无睹，径直走向打饭窗口。
林一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他猛地低下头，几乎把脸埋进餐盘里，握着筷子的手指用力到骨节泛白。快走，快走！他内心无声地呐喊，祈祷顾沉打完饭就迅速离开，不要靠近这边。
然而事与愿违。顾沉端着简单的餐盘，目光在拥挤的食堂扫视一圈，似乎没找到更合适的空位，最终，他的脚步竟朝着他们这张靠窗的长桌走了过来！
林一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他能感觉到那熟悉的、微凉的、带着水汽和淡淡药香的气息在靠近。他死死盯着餐盘里一粒米，恨不得自己立刻消失。
“哟，顾沉！病好了？”陈念的大嗓门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带着自来熟的热情，“这边坐这边坐，刚好有空位！”他主动往里挪了挪，给顾沉腾出林一斜对面的位置。
顾沉脚步顿了一下，目光似乎极快地扫过恨不得缩成一团的林一，然后淡淡地“嗯”了一声，在陈念示意的位置坐了下来。他将餐盘放在桌上，动作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
空气瞬间变得粘稠而怪异。王浩和其他几个室友也停下咀嚼，看看顾沉，又看看头几乎要低到桌子底下的林一，眼神里充满了八卦的探询和无声的疑问。只有陈念还在没心没肺地试图暖场：“听说你烧得不轻啊，校医院开的药管用不？这鬼天气，淋雨加训练，铁人也扛不住……”
顾沉拿起筷子，夹起一点青菜，声音有些低哑：“还好。”他的回答简短至极，目光落在自己的餐盘上，并未多看旁人一眼，包括对面那个几乎要僵成化石的林一。
但林一能感觉到。那股无形的、冰冷的压力如同实质般笼罩过来。斜对面那个位置，让他无法完全避开顾沉的身影。他用眼角的余光，能看到顾沉握着筷子的、骨节分明的手，那手指修长有力——就是这双手，曾拿起他的速写本，在上面留下那道冷酷的折痕；就是这双手，曾粗暴地撕掉了素描本里属于他的那一页。指尖是否也曾沾染过那抹暗红？
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他。林一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眩晕。他猛地站起身，动作突兀得带倒了椅子，发出一声刺耳的噪音。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
“我……我去盛汤！”他声音发颤，几乎是抢白般地丢下一句，不敢看任何人的反应，抓起自己空空如也的汤碗，低着头，像逃离瘟疫现场一样，脚步踉跄地冲向食堂另一头的汤桶区域。
身后似乎传来陈念疑惑的“哎？”和王浩压低声音的嘀咕。林一不敢回头，他能感觉到一道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牢牢钉在他的背上——来自顾沉的方向。
汤桶前没什么人。林一握着汤勺，手却抖得厉害，清亮的紫菜蛋花汤被他舀得四处飞溅，落在手背上，带着微烫的温度。他深吸了几口气，试图平复狂跳的心脏和混乱的呼吸，但收效甚微。顾沉的存在，像一块巨大的磁石，扰乱着他周围所有的磁场。他磨蹭了好一会儿，直到估计顾沉可能已经吃完了，才端着那碗几乎没盛到什么内容的汤，低着头，一步一挪地往回走。
快走到他们那张桌子时，林一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顾沉还在。
他面前的餐盘已经空了，但他并没有离开，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微垂着眼睑，似乎在闭目养神，又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他苍白的面容在食堂明亮的灯光下显得异常清晰，连眼睫投下的淡淡阴影都看得分明。那股无形的压力再次弥漫开来。
更糟的是，林一的位置——他刚才逃离时带倒的椅子已经被王浩扶起，但他的背包，那个藏着深灰色素描本的背包，此刻正孤零零地放在他原本的椅子旁边！距离顾沉，不过一步之遥！
林一的呼吸骤然停止，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他端着汤碗，僵在原地，进退维谷。
“林一！汤盛到南极去了？”陈念不耐烦地喊了一声，打破了这诡异的僵局，“快过来啊，等你呢！”
这一声呼喊，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包括一直微垂着眼的顾沉。
顾沉缓缓抬起了头。
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带着病后的些许倦意，却依旧锐利得惊人，穿透食堂嘈杂的背景音和氤氲的热气，精准地、毫无遮拦地落在了林一脸上。
林一像是被那目光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他清晰地看到顾沉的视线，在他脸上短暂停留后，便自然而然地、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意味，下移，落到了他放在椅子旁边的那个深蓝色背包上。
林一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背包里那本素描本的存在感从未如此强烈，像一个滚烫的烙印，隔着布料灼烧着他的神经。他几乎能想象到顾沉的目光穿透背包，落在深灰色的封面上，落在那几点刺目的暗红上，落在那道狰狞的撕痕上……
就在林一感觉自己下一秒就要窒息或者昏厥的时候，顾沉的目光却平静地移开了，重新落回林一因惊惶而煞白的脸上。
然后，林一看到顾沉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那不是微笑，更不是友善。那是一个极其细微的、带着一丝冷冽嘲弄的弧度，稍纵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但林一捕捉到了，那弧度像一把淬了冰的小刀，精准地在他紧绷的神经上划了一下。
“咳，”陈念似乎也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劲，干咳一声，试图再次暖场，“林一你发什么愣啊？汤都要凉了！”
林一猛地回神，巨大的羞耻和恐慌几乎将他淹没。他几乎是同手同脚地挪回座位，僵硬地坐下，将那碗早已凉透的汤放在桌上，发出“哐当”一声轻响。他再也不敢抬头，更不敢去看斜对面那个人。他能感觉到顾沉的目光似乎还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带着洞悉一切的穿透力，让他感觉自己像个被剥光了所有伪装的囚徒。
林一死死盯着自己餐盘里冷掉的饭菜，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用尽全身力气拿起筷子，试图夹起一点米饭塞进嘴里，掩饰自己的狼狈。然而，就在他低头专注“吃饭”的瞬间——
一个极其轻微的动作发生了。
斜对面的顾沉，似乎只是随意地调整了一下坐姿。他放在桌下的腿，膝盖的位置，极其“不经意”地、轻轻地碰了一下林一放在椅子旁边的背包。
那触碰轻微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像是不小心擦过。
但对林一而言，却无异于一道惊雷在耳边炸响！
“啪嗒！”
林一手中的筷子，因为那瞬间身体过度的僵硬和颤抖，彻底脱手，掉落在油腻的餐盘上，发出清脆又狼狈的声响。几粒米饭溅到了桌面上。
这突兀的声响在略显安静的局部空间里格外刺耳。陈念、王浩和其他室友的目光再次齐刷刷地聚焦过来，带着毫不掩饰的错愕和疑问。
“林一你今天到底怎么了？魂丢了啊？”陈念皱紧了眉头，语气带着明显的不解和一丝被冒犯的烦躁，“吃个饭也能把筷子扔了？”
林一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一直红到耳根。他感到前所未有的难堪，仿佛被剥光了衣服扔在聚光灯下。他慌乱地低下头去捡筷子，手指抖得厉害，捡了两次才勉强抓稳。
“没…没什么，”他声音细如蚊蚋，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手滑了……”
他不敢抬头，更不敢去看顾沉此刻的表情。他能想象到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此刻必然盛满了冰冷的、洞悉一切的嘲讽。那“不经意”的触碰，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宣示和警告：我知道它在那里。我知道你藏着它。
这顿饭在一种令人窒息的尴尬和沉默中草草结束。顾沉第一个起身，端起空餐盘，一言不发地离开。他的背影依旧挺拔，却带着一种病后的疏离感。
“这家伙，病了一场怎么感觉更冷了？”王浩看着顾沉的背影，小声嘀咕。
陈念则转向依旧低着头的林一，语气缓和了些，但疑惑更深：“喂，林一，你跟顾沉……是不是有什么事啊？我看他刚才好像看了你好几眼？”
“没有！什么事都没有！”林一猛地抬起头，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尖利的否认，反而显得更加欲盖弥彰。他飞快地抓起自己的背包，像抱着最后的救命稻草紧紧搂在胸前，“我吃饱了！先回去了！”
说完，他再次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在室友们愕然的目光中，头也不回地冲出了食堂，将身后那些探究的视线和嗡嗡的议论彻底抛下。
夜幕彻底笼罩下来，雨后清冷的空气带着泥土和树叶的芬芳，却无法冷却林一脸上滚烫的羞耻和内心翻涌的惊涛骇浪。他一路狂奔回宿舍楼，冲上楼梯，直到撞开自己宿舍的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大口喘息，心脏依旧狂跳不止。
宿舍里只有王浩提前回来在打游戏，其他人还在后面。林一顾不上解释，直接冲到自己的床铺前，将那个深蓝色的背包如同烫手山芋般扔到床上，仿佛里面装着的不再是一个素描本，而是一个随时会爆炸的潘多拉魔盒。
他需要确认。他需要再次看到那本素描本，仿佛只有它的存在才能证明刚才食堂里那惊心动魄的几分钟不是他的幻觉。
林一颤抖着手拉开背包拉链，手指急切地探向底层。指尖触到了那熟悉的、带着凉意的硬质封面。他松了口气，将它抽了出来。
深灰色的封面在宿舍顶灯下泛着冷硬的光泽。那几点暗红色的痕迹依旧刺眼。他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决绝，翻开了素描本。
目光直接投向那道撕裂的伤口——图书馆那一页。
参差不齐的毛边依旧狰狞，无声地控诉着暴力撕扯的瞬间。林一的手指无意识地抚过那粗糙的纸页边缘，仿佛还能感受到顾沉撕毁它时的愤怒。
就在这时，他的指尖在翻动下一页时，碰到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夹在书页缝隙里的异物。
不是纸屑。
林一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他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捏住那个小小的东西，将它抽了出来。
是一小片，极其微小的、透明的……
塑料碎片？
形状不规则，边缘有些锋利，大约只有小指甲盖的三分之一大小。林一将它凑到灯光下仔细辨认。它很薄，质地看起来像是某种电子产品的屏幕保护膜，或者……手机屏幕碎裂后崩飞的碎片？
这个发现让林一浑身一僵。
顾沉的素描本里，怎么会夹着这种东西？是在撕毁那页画时，无意中带进去的？还是……这本子曾经经历过其他什么他不知道的暴力时刻？这碎片和他发烧有关吗？和封面上的血迹有关吗？
无数个混乱的念头再次蜂拥而至。他猛地想起顾沉今天在食堂略显苍白的脸，还有那不易察觉的疲惫。难道他发烧不仅仅是因为淋雨训练？难道发生了什么别的事？
就在林一对着那片小小的塑料碎片陷入更深的迷惘和猜疑时，宿舍门被推开了。陈念和其他室友吃完饭回来了。
“哟，跑得够快的啊林一！”陈念的大嗓门响起，带着点调侃，“被鬼撵了？”
林一悚然一惊，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猛地将那片小小的塑料碎片连同那本深灰色的素描本一起，死死攥紧在手心，迅速背到身后！动作快得近乎慌乱。
“没…没什么！”他转过身，背对着门口，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手心因为紧张瞬间沁出了冷汗，黏腻地包裹着那本素描本和那片小小的碎片。
“神神秘秘的……”陈念嘀咕了一句，似乎也没太在意，转头就和王浩讨论起游戏了。
林一僵硬地站在原地，背对着室友们，手心里的东西像两块烧红的烙铁，灼烧着他的皮肤，也灼烧着他混乱的思绪。那片来历不明的塑料碎片，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将他之前所有的猜测都搅得更加浑浊不堪。
顾沉无声的警告，素描本被撕毁的残页，封面可疑的血迹，还有此刻手心里这片冰冷的、锋利的电子碎片……所有的线索都指向那个苍白冷冽的身影，却又像一团乱麻，怎么也理不出清晰的头绪。
林一慢慢松开紧握的手，摊开掌心。那片小小的透明碎片在灯光下折射出一点微弱的光，像一只冰冷的、窥探的眼睛。他默默地将它塞进牛仔裤口袋的最深处，又将那本深灰色的素描本，用微微发颤的手，重新塞回背包底层，再用几件衣服严严实实地盖好。
宿舍的灯光亮得刺眼，室友们的说笑声模糊地传来，但林一感觉自己被隔绝在一个冰冷、寂静、充满未知危险的孤岛上。窗外，雨后的夜晚显得格外深沉，浓重的黑暗吞噬着一切，也吞噬着他试图寻找答案的微光。
顾沉，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想对我做什么？那片碎片，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