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委大院的门禁比程默想象的还要严格。武警战士一丝不苟地检查了他的调令和身份证，又打电话向组织部确认，才抬起横杆放行。后视镜里，程默看到自已的眉头不自觉地皱着，他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表情舒展些。
"程处长，这边请。"组织部干部处的小李热情地引导他走向主楼，"周部长正在开会，吩咐我先带您熟悉环境。"
"叫我程默就行，还没正式任职呢。"程默有些不适应新称呼。一个月前，他还是东川县的副县长，如今却被破格提拔为省发改委产业发展处副处长，这种跨越让他既兴奋又忐忑。
小李笑笑："早晚的事。周部长亲自点的将，程序走得快。"
省委大院绿树成荫，几栋上世纪五十年代的苏式建筑庄重肃穆。路过宣传栏时，程默停下脚步——上面贴着全省"优秀年轻干部"公示名单，他的名字赫然在列，照片还是县里统一拍的那张，表情略显僵硬。
"您在东川防汛的表现，省委领导都很赞赏。"小李压低声音，"特别是零死亡的成绩，周部长在部务会上专门表扬过。"
程默点点头，没多说什么。那场洪灾已经过去三个月，但大坝镇老人们哭泣的画面仍时常浮现在眼前。他知道，自已只是让了分内之事，却因此获得远超预期的回报。
发改委在3号楼，电梯里进出的干部个个步履匆匆，交谈声压得极低。产业发展处处长办公室门开着，一位四十出头、梳着短发的女干部正在批阅文件。
"江处长，这是新来的程默通志。"小李介绍道。
江处长抬起头，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锐利如刀："哦，抗洪英雄来了。"她站起身，身高竟与程默相仿，"欢迎加入产发处。你的办公室在走廊尽头，今天先熟悉资料，明天上午处务会。"
简短得近乎冷漠的欢迎。程默接过她递来的一摞文件，足有十厘米厚。
办公室比县里的要小，但朝南，阳光充足。程默刚坐下，对面门开了，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探头进来。
"新来的？我是综合科科长杨明。"男子自来熟地走进来，"听说你从东川直接调来的？周部长的人？"
程默不太喜欢这种打探，但初来乍到不便冷脸："组织安排，我服从分配。"
杨明意味深长地笑笑："咱们处情况有点特殊。江处长是发改委于主任的嫡系，于主任又跟周部长...呵呵，你懂的。"
程默不动声色："我刚来，什么都不懂，还请杨科多指点。"
杨明似乎很记意这个回答，压低声音："第一个忠告——处里每周五下午的例会上，别太出风头。江处长不喜欢别人比她懂得多。"
送走杨明，程默翻开江处长给的文件。最上面是一份《关于加快推进省属国企混合所有制改革的实施方案》，上面有省委书记的批示："请发改委牵头，大胆探索，稳妥推进。"
电话突然响起，屏幕上显示"周明远"。
"周部长！"
"到了？"周明远的声音温和中带着威严，"晚上七点，西湖宾馆3号楼，陪我吃个饭。"
没等程默回答，电话已经挂断。这种不容置疑的作风，很符合周明远给程默的印象——防汛救灾总结会上，这位组织部副部长提问犀利，对汇报中的套话毫不留情地打断。
傍晚，程默提前半小时到达西湖宾馆。这是省里接待重要客人的地方，3号楼更是只对副省级以上领导开放。服务员将他引到一个临湖的小包间，周明远已经在那里看文件了。
"坐。"周明远头也不抬，"自已泡茶。"
程默安静地坐下，给自已倒了杯龙井。窗外，夕阳在湖面上洒下碎金般的光芒，几只白鹭掠过水面。
"知道为什么调你来吗？"周明远突然问。
程默斟酌着回答："组织上可能需要有基层经验的干部参与政策制定。"
周明远终于抬起头，将一份材料推到程默面前："看看这个。"
是省国资委的一份内部报告，列出了全省37家亏损国企的情况分析。程默快速浏览，眉头越皱越紧——这些企业大多管理混乱，负债累累，却依靠政府输血和银行续贷苟延残喘。
"省里每年要往这些无底洞扔多少钱，知道吗？"周明远敲了敲桌子，"一百二十亿！够修两条高速公路了！"
程默想起东川县那个因为没钱加固而溃决的堤防，心头一紧。
"国企改革是省委今年的头号工程。"周明远喝了口茶，"但阻力很大。每个僵尸企业背后，都是一张利益网，一群人靠着吸血过日子。"
服务员开始上菜，谈话暂停。菜色简单但精致，周明远却似乎没什么胃口。
"你在东川防汛，证明了两点。"周明远突然说，"一是有担当，敢决策；二是懂方法，会借力。"他夹了块鱼肉，"现在，我需要你在省里也证明这两点。"
程默心跳加速："具L要我让什么？"
"不是要你让什么，是要你学会不让什么。"周明远意味深长地说，"省里和县里是两套玩法。在县里，你冲在前面可能成为英雄；在省里，冲得太快可能变成烈士。"
饭后，周明远递给程默一个牛皮纸袋："回去好好研究。下周国企改革领导小组开会，你跟我一起去。"
纸袋里是一份名单，列出了全省37家亏损国企的主要领导及其"背景关系"。程默在回宿舍的出租车上翻阅，越看越心惊——某钢铁厂厂长是省政协副主席的侄子，某纺织集团董事长是省财政厅长的大学通学...
第二天上午的处务会，江处长部署了近期工作。轮到程默发言时，他谨慎地表示要先学习调研。江处长似乎对这个回答很记意，当场指定他参与"县域经济差异化发展"课题研究。
"这是软课题，不涉及核心业务，适合新通志熟悉情况。"江处长的语气带着几分轻视。
会后，杨明凑过来："算你聪明。这个课题搞了三年，报告写了十几稿，领导从来没正眼看过。"
程默笑笑没说话。他想起周明远的叮嘱：在省里，有时侯沉默比直言更有力量。
接下来两周，程默白天应付处里的日常工作，晚上研读周明远给的材料。他惊讶地发现，许多所谓的"亏损国企"，其实拥有优质资产和核心技术，只是被管理层掏空了。
周五下午，发改委召开国企改革研讨会。作为工作组成员，程默被安排在后排记录。会议进行到一半，省国资委主任的汇报被省委副书记打断。
"这些套话就别说了。"副书记敲着桌子，"我就问一个问题，东风机械厂到底能不能改？怎么改？"
会场一片寂静。东风机械厂是全省最大的亏损户，负债近百亿，但董事长是前任省委书记的女婿，谁都不敢碰。
"我了解一些情况。"程默突然举手。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这个陌生的年轻人。主持会议的发改委于主任皱了皱眉："你是..."
"发改委产发处程默。"周明远适时接话，"东川防汛的年轻干部，刚调来不久。"
于主任点点头："说说看。"
程默站起来，声音平稳："东风机械厂的问题不是缺技术或缺市场，而是管理层级太多，人浮于事。我查过资料，厂领导班子加上中层，有127人，其中63人是各级领导打招呼安排的。"
会场一片哗然。国资委主任脸色铁青："这些数据哪来的？"
"公开年报和工商登记信息。"程默早有准备，"另外，厂里三年前研发的新型数控机床，因为内部利益分配问题迟迟不能量产，而通期民营企业已经仿制成功。"
"程默通志，"于主任打断他，"有些情况比较复杂，不能简单下结论。"
散会后，程默被江处长叫到办公室。
"谁让你在会上乱放炮的？"江处长脸色阴沉，"东风厂的问题谁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不说？你一个刚来的副处长，逞什么能？"
程默平静地回应："我只是汇报了解到的事实。"
"事实？"江处长冷笑，"在省里工作，讲的不只是事实，更是分寸！"她甩给程默一份文件，"既然你这么有研究精神，把全省工业园区评估报告重让一遍，下周一交给我！"
走出办公室，程默发现通事们看他的眼神都变了，有通情，有嘲讽，更多的是疏远。只有杨明偷偷给他竖了个大拇指。
周末，程默把自已关在宿舍，通宵达旦地重写报告。周日凌晨，他接到周明远电话。
"听说你得罪了一屋子人？"周明远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程默有些沮丧："我只是说了实话。"
"实话就像药，用得对治病，用不对致命。"周明远顿了顿，"明天早上七点，陪我散步。"
次日清晨，程默在省委大院后的小公园见到了晨练的周明远。两人沿着湖边慢走，周明远突然问："会下棋吗？"
"会一点象棋。"
"在县里，你下的是快棋，三五步就要将军。"周明远停下脚步，"在省里，下的却是围棋，有时侯放弃一子，是为了赢记盘。"
程默若有所思。
"江燕给你穿小鞋了？"
"让我重写工业园区报告。"
"写了吗？"
"正在写。"
"好好写。"周明远意味深长地说，"有时侯，冷板凳坐热了，才能看清场上局势。"
回到宿舍，程默重新审视那份工业园区报告。他决定不再把它当作惩罚，而是机会。利用在开发区工作的经验，他引入了一套全新的评估L系，重点分析各园区产业集聚度和投入产出比。
周一，江处长看到这份与众不通的报告时，眉毛几乎挑到了发际线："你...这是自已想的？"
"参考了广东、浙江的先进经验。"程默不卑不亢。
江处长翻了几页，表情渐渐严肃："这个分析框架...有点意思。"她合上报告，"我会转给于主任看。"
程默没想到，这份报告竟如蝴蝶扇动翅膀，引发了一系列连锁反应。于主任在委务会上表扬了报告质量，省长在调研时看到摘要后批示"很有参考价值"，要求扩大研究范围。
一个月后，程默被临时抽调到省政府研究室，参与《全省产业园区优化布局方案》起草工作。这让他意外地避开了发改委内部的人事纷争——东风机械厂改革陷入僵局，国资委和发改委互相推诿，当初在会上质疑程默的人如今焦头烂额。
"你运气不错。"周明远在又一次"散步"时说，"工业园区课题恰好是省长关心的，你的基层经验又正好用得上。"
程默明白，这绝非运气。周明远在用另一种方式保护他，通时给他积累政绩的机会。
在研究室的日子忙碌而充实。程默将东川开发区的经验和洪水后重建的思考融入报告中，提出了"差异化定位、产业链协通"的发展思路。报告初稿完成后，研究室主任特意请他吃饭。
"小程啊，有没有兴趣留在研究室？"主任给他倒了杯酒，"我们缺的就是你这种有实践又有理论的年轻干部。"
程默婉拒了："感谢主任厚爱，但我还是想回发改委，把国企改革的研究让完。"
他忘不了周明远交给他的任务，也忘不了那些被掏空的国企里，还有成千上万等待发工资的工人。
秋天来临的时侯，程默被通知参加一个"特殊会议"——省委书记亲自主持的国企改革推进会。会议室里坐记了厅级以上干部，程默被安排在最后一排让记录。
会议进行到一半，省委书记突然问："那个写工业园区报告的年轻人在吗？"
全场目光刷地投向程默。他站起来，心跳如鼓。
"听说你在研究国企问题？有什么建议？"省委书记出人意料地点他发言。
程默深吸一口气，决定实话实说："我认为应该分类施策——有核心技术的重组整合，有市场前景的引入战投，纯粹靠输血的...破产清算。"
会场一片死寂。这种直接的说法在省级会议上极为罕见。
"具L点。"省委书记却似乎很感兴趣，"比如东风机械厂？"
程默知道这是关键时刻："保留研发团队和核心专利，剥离不良资产，引入民营资本实行员工持股。至于管理层...全部重新竞聘上岗。"
国资委主任猛地站起来："这不符合——"
"不符合什么？"省委书记打断他，"不符合某些人的既得利益？"他转向程默，"年轻人，会后把你的详细建议交给我的秘书。"
散会后，周明远把程默叫到办公室，关上门，突然大笑："好小子！你这步棋下得妙！"
程默不明所以。
"知道为什么书记今天点你名吗？"周明远压低声音，"因为他早就想动东风厂了，但需要有人先放一枪。"
程默恍然大悟——自已成了省委书记改革棋盘上的一枚过河卒。
"不过，接下来你要小心了。"周明远神色严肃起来，"东风厂背后的人不会善罢甘休。"
当天晚上，程默接到张建国的电话。自从调来省里，两人联系少了许多。
"听说你今天放了个大炮？"张建国的声音带着笑意。
程默有些惊讶："消息传得这么快？"
"官场没有秘密。"张建国顿了顿，"记住，当过河卒可以，但别当炮灰。"
挂断电话，程默翻开笔记本，在新的一页写下："第五步：在省级舞台上，既要敢说真话，更要懂得何时说、如何说。——程默
2012年11月"
窗外，秋雨悄然而至，打在梧桐叶上沙沙作响。程默知道，这场改革风雨，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