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厦市的七月像个烧红的烙铁,把向阳巷的青石板烫得能煎鸡蛋。兆辉煌靠在煤棚墙根,看着锈铁棍在地面投下的短影——断腿在高温下肿得像发酵的面团,脓水顺着绷带渗出来,在破布上结出暗黄色的痂。冯大庆扔给他半块发霉的窝头:"瘸子,下午跟我去火车站,有票子赚。"
火车站广场的冰棍车冒着白气,推车的是个戴草帽的中年女人,竹筐里的冰棍用棉被裹着。兆辉煌拄着锈铁棍跟在冯大庆身后,看他假装买冰棍,趁女人低头翻找零钱时,飞快地从裤腰摸出刀片划向竹筐下的布兜。
"抓小偷!"女人尖叫起来。冯大庆抓起一把冰棍就跑,兆辉煌转身用锈铁棍挡住追来的人群,听见身后传来玻璃瓶碎裂的声音——是女人打翻了装零钱的搪瓷缸,硬币滚了一地。他下意识回头,看见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蹲在地上捡硬币,被混乱的人群撞倒在地。
"小心!"兆辉煌喊了声,瘸腿猛地发力,用锈铁棍拨开一个伸脚去踩小姑娘的男人。冯大庆已经跑出十多米,回头骂道:"瘸子!快走啊!"兆辉煌看着地上哭嚎的小姑娘,又看看冯大庆手里滴着水的冰棍,突然把锈铁棍往地上一扔,弯腰抱起小姑娘。
混乱中不知谁打了他一拳,兆辉煌护着孩子滚到冰棍车旁。女人冲过来抱住孩子,看见兆辉煌脸上的伤和瘸着的腿,愣住了。周围的人渐渐围拢,有人指着他喊:"他是通伙!"兆辉煌想解释,却看见冯大庆在远处朝他比了个割喉的手势。
"他不是小偷!"小姑娘突然喊道,"是他救了我!"女人看着兆辉煌额角未愈的伤疤,又看看他被踩脏的绷带,颤抖着说:"通志,谢谢你......"她从竹筐里拿出两根绿豆冰棍,塞到兆辉煌手里,"吃吧,解解暑。"
冰棍很凉,透过油纸传来凉意。兆辉煌捏着冰棍,看着女人和孩子依偎在一起的样子,想起自已八岁那年在雪地里冻僵的手。周围的人议论纷纷,有人骂骂咧咧地散开,有人还在指着他窃窃私语。他没敢吃冰棍,攥着它们一瘸一拐地往巷口走,冰水顺着指缝滴在滚烫的地面上,冒出丝丝白气。
走到向阳巷拐角,冯大庆和娄成就堵在那里。"操!你他妈想找死啊?"娄成就一拳砸在兆辉煌肩上,冰棍掉在地上摔碎了。冯大庆捡起半截冰棍棍,抵在兆辉煌喉咙上:"你是不是不想混了?"
兆辉煌看着地上的冰水,又看看冯大庆眼里的凶光,突然笑了:"大庆哥,你还记得李叔的儿子吗?"冯大庆愣了一下,冰棍棍压得更紧:"关我屁事!"
"那孩子要是被人踩断腿,"兆辉煌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股狠劲,"你说李叔会不会拿菜刀砍我们?"冯大庆的手顿住了。兆辉煌推开他的胳膊,瘸着腿往煤棚走,"以后这种事,别叫我了。"
煤棚里比外面更闷热,苍蝇在伤口附近嗡嗡盘旋。兆辉煌撕开绷带,脓水混着血水往下淌。他想起冰棍车女人感激的眼神,想起小姑娘清脆的嗓音,突然觉得脸上发烫——不是发烧,是羞耻。他用锈铁棍砸开墙角的老鼠洞,掏出藏在里面的那枚老头给的铜钱,铜锈在昏暗光线下泛着绿莹莹的光。
后半夜,兆辉煌被疼醒了。断腿肿得像冬瓜,他摸出藏在稻草里的半瓶红药水——还是火车站那个戴眼镜男人给的,只剩下浅浅一层。药水涂在伤口上像撒了把盐,他咬着破布没喊出声,却听见煤棚外传来娄成就的嘀咕:"大庆哥,瘸子最近越来越不对劲了......"
"不对劲又怎样?"冯大庆的声音带着不耐烦,"他那条瘸腿还能跑过我们?"兆辉煌屏住呼吸,听着他们的脚步声远去。他知道,自已在团伙里越来越像个异类,就像锈铁棍上不该有的铜锈,迟早会被冯大庆磨掉。
天亮后,兆辉煌拄着锈铁棍来到冰棍车常停的地方。女人看见他,慌忙从竹筐里拿出冰棍:"孩子,昨天谢谢你,这是给你的。"兆辉煌没接,从裤兜里掏出那枚铜钱:"阿姨,我想用这个换根冰棍。"
女人看着铜钱,又看看他腿上的伤,眼圈红了:"孩子,这钱你留着吧,冰棍阿姨送你。"兆辉煌摇摇头:"昨天那两根冰棍,是我该付的钱。"他把铜钱塞到女人手里,拿起一根冰棍,转身就走。
冰棍很甜,绿豆的清香混着药水味在嘴里弥漫。兆辉煌走到护城河边,看着水里自已的倒影——脸上多了道被冯大庆划伤的新疤,瘸腿上的绷带换成了从垃圾堆捡的破手绢。他突然想起老乞丐说过的话:"要想不被人踩,就得变成踩人的脚。"
可他现在既不是踩人的脚,也不想再让被踩的泥。他把冰棍棍扔进河里,看着它漂向远处的垃圾场。断腿的疼痛突然变得尖锐起来,像锈铁棍上的倒刺扎进骨头里。他知道,自已和冯大庆他们之间,迟早会有一场了断,就像这根扔进河里的冰棍棍,要么漂走,要么沉底。
下午,冯大庆扔给他一把生锈的锥子:"城西仓库有批布料,今晚去弄点出来,够我们花半个月。"兆辉煌看着锥子尖锐的头,想起冰棍车旁那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想起她眼里的恐惧和信任。他没接锥子,而是把锈铁棍横在膝盖上,用石头打磨着上面的血痂。
"你他妈想造反?"冯大庆揪住他的头发。兆辉煌抬起头,眼神平静得像护城河的死水:"大庆哥,我不想干了。"
空气瞬间凝固。娄成就和小六子围过来,手里攥着钢管。冯大庆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笑了:"行啊瘸子,翅膀硬了?想单飞?"他挥了挥手,"把他腿上的伤给我扯开,看他还能不能瘸着走!"
娄成就狞笑着上前,抓住兆辉煌的绷带就拽。剧烈的疼痛让兆辉煌眼前发黑,他猛地举起锈铁棍,砸在娄成就胳膊上。"哐当"一声,钢管掉在地上。冯大庆掏出刀,兆辉煌侧身躲过,锈铁棍横扫他的下盘。
煤棚里瞬间乱作一团。兆辉煌挥舞着锈铁棍,感觉断腿的疼痛化作了力气,每一击都带着风声。他想起李叔的馒头,想起老头的铜钱,想起冰棍车女人的眼泪,这些东西像燃料一样,让他心里的火越烧越旺。
"操!这瘸子疯了!"小六子被锈铁棍砸中肩膀,惨叫着后退。冯大庆的刀划在兆辉煌胳膊上,鲜血立刻涌了出来。兆辉煌不管不顾,用身L撞向冯大庆,两人一起摔倒在稻草堆里。
混乱中,兆辉煌摸到了墙角的半块砖头。他看着冯大庆眼里的凶光,想起这几年跟着他抢过的馒头、打过的架、流过的血,突然把砖头扔在地上。冯大庆愣住了,兆辉煌趁机推开他,拄着锈铁棍站起来,胳膊上的血滴在地上,像开了朵暗红的花。
"我不跟你们打了,"兆辉煌喘着气,"这向阳巷,我让给你们。"他转身往煤棚外走,听见冯大庆在身后骂道:"滚!以后再让我看见你,打断你第三条腿!"
兆辉煌没回头,拄着锈铁棍走进刺眼的阳光里。巷口的王瘸子闺女看见他,手里的窝头掉在地上。兆辉煌对她笑了笑,那笑容牵扯到脸上的伤口,疼得他咧了咧嘴。
他走到护城河边,把锈铁棍扔进水里。铁与水碰撞发出"咚"的一声,很快就没了声响。他摸了摸胳膊上的刀伤,又摸了摸断腿上的绷带,然后朝着火车站的方向走去。
火车的汽笛声远远传来,像一声悠长的叹息。兆辉煌不知道自已要去哪里,也不知道断腿能不能治好,但他知道,自已不能再留在向阳巷了。那里的黑暗像墨水,已经渗进了他的骨头缝,再不走,就真的洗不干净了。
他路过冰棍车的地方,女人看见他胳膊上的血,想喊住他,兆辉煌却加快了脚步。他怕自已会回头,怕自已会忍不住再去拿那免费的冰棍,怕自已好不容易挣来的一点点干净,又被染成血色。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瘸一拐地走向火车站。他的口袋里空空如也,只有一股药水味和残留的冰棍甜香。但他的心里却前所未有的轻松,就像扔掉了那截沉重的锈铁,也扔掉了压在心头多年的东西。
也许前路还是黑暗,也许断腿永远好不了,也许他还会饿肚子,还会被人打。但至少现在,兆辉煌知道,自已不再是向阳巷里那条见不得光的野狗了。他抬起头,看着天边被夕阳染成红色的云,嘴角慢慢扬起一个生涩的、却带着点希望的笑。
这笑很淡,却像冰棍车冒出的白气,在深厦市滚烫的空气里,留下了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清凉。而他的罪恶发家史,似乎在这一刻,随着扔进河中的锈铁,暂时沉入了水底。但他知道,这仅仅是开始,真正的挣扎,还在前方等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