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厦市入夏后的第一个雷雨天来得猝不及防。兆辉煌拄着锈铁棍挪出煤棚时,豆大的雨点正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的泥点糊了他半张脸。冯大庆昨晚抢了个醉汉的皮夹,里面有五块钱,约好今天去城西破庙分赃——那地方荒草丛生,是他们躲避警察的老窝。
破庙的山门早塌了,只剩半截石狮蹲在雨里,嘴里衔着半块砖头。兆辉煌刚跨进门槛,就听见里面传来娄成就的叫骂声:"妈的,疤脸那孙子把我们晾在这里半个钟头了!"
冯大庆蹲在残碑前擦刀,刀刃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冷光:"他敢耍我们,就把他舌头割下来下酒。"兆辉煌没说话,找了块干地方坐下,锈铁棍靠在膝盖上——自从用它砸断过疤脸的一根肋骨,这截沾着血锈的铁疙瘩就成了他的护身符。
雨越下越大,顺着破庙漏顶浇下来,在地上积成一个个水洼。兆辉煌看着水洼里自已的倒影:脸上又添了道新伤,是三天前跟疤脸团伙火并时被碎玻璃划的,瘸腿上的旧布绷带早被血水和雨水泡成了暗褐色。他摸了摸裤腰里藏着的半块窝头——那是早上从王瘸子闺女手里"借"的,说是借,其实跟抢差不多。
"人来了!"娄成就突然喊道。疤脸带着四个少年冲进破庙,浑身淋得透湿,脸上的刀疤在雨水冲刷下像条活蜈蚣。他没看冯大庆,径直走到兆辉煌面前,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瘸子,这是赔你的。"
兆辉煌打开油纸包,里面是三个白面馒头,还带着温热。他愣住了,抬眼看向疤脸。疤脸避开他的目光,声音沙哑:"上次在火车站,要不是你喊了声......我兄弟就被联防队抓住了。"
冯大庆"噌"地站起来,刀横在兆辉煌面前:"疤脸,你什么意思?想挖我墙角?"疤脸后退一步,举起双手:"大庆哥误会了,我就是想跟瘸子道个歉,顺便谈笔买卖。"
"买卖?"冯大庆挑眉。疤脸指了指庙外:"城北新来了个收废品的老头,据说攒了不少钱。我知道他藏钱的地方,但我人手不够......"
兆辉煌捏着馒头,白面的香气混着雨水的腥气钻进鼻子。他想起李叔的馒头,想起火车站的白面馒头,突然觉得手里的馒头格外沉重。冯大庆盯着疤脸看了半晌,突然笑了:"行啊,怎么分?"
"三七分,"疤脸伸出三根手指,"我们三,你们七。但事成之后,向阳巷的地盘,我们各占一半。"娄成就骂道:"操!你想分地盘?"兆辉煌拽了拽娄成就的衣角,低声说:"让他说完。"
疤脸看了兆辉煌一眼,继续说:"老头住的窝棚在铁路桥洞下,今晚三更没人。我知道他床板下有个铁盒......"兆辉煌听着他说的细节,突然想起上个月在桥洞下躲雨时,见过一个收废品的老头,总是把破麻袋码得整整齐齐,眼神里透着股精明。
"成交。"冯大庆把刀收起来,"但要是敢耍我们,我就把你那刀疤剜下来喂狗。"疤脸点点头,又看了兆辉煌一眼,转身带着人走了。破庙里只剩下冯大庆、娄成就和兆辉煌,还有那三个没动过的白面馒头。
"瘸子,你跟疤脸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们?"娄成就盯着他。兆辉煌把馒头推给冯大庆:"他欠我个人情。"冯大庆拿起一个馒头,掰了一半塞进嘴里,含糊地说:"人情能当饭吃?今晚这事,你给我盯紧了疤脸,要是敢反水......"他让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三更时分,雨停了。兆辉煌跟着冯大庆和娄成就摸到铁路桥洞下。月光透过桥洞缝隙照进来,照亮了一堆破麻袋。疤脸他们已经等在那里,手里拿着撬棍和手电筒。兆辉煌握紧锈铁棍,感觉心跳得比火车经过时还响。
老头的窝棚用塑料布搭成,里面传来呼噜声。疤脸打了个手势,娄成就用撬棍撬开木板门。兆辉煌第一个冲进去,锈铁棍举在半空——窝棚里弥漫着烂菜叶和铁锈的味道,一个老头蜷缩在破床上,睡得正香。
冯大庆用刀抵住老头脖子:"钱呢?"老头惊醒过来,看见明晃晃的刀,吓得浑身发抖:"我......我没钱......"疤脸掀开床板,下面果然有个铁盒,上着锁。娄成就用撬棍砸开锁,打开铁盒的瞬间,所有人都愣住了——里面没有钱,只有一叠泛黄的照片和一个红布包。
冯大庆抓起红布包打开,里面是几枚磨得发亮的铜钱,还有一张纸条。兆辉煌凑过去看,纸条上用毛笔写着:"儿啊,这是你娘的嫁妆,等你娶媳妇时......"老头突然扑过来,哭喊着:"那是我儿子的钱!他在外地当兵,我攒着给他娶媳妇呢!"
娄成就一脚把老头踹倒:"妈的,没钱还锁这么严实!"疤脸骂了句脏话,抓起铜钱就要往兜里塞。兆辉煌突然举起锈铁棍,挡在铁盒前:"不能拿。"
所有人都看着他。冯大庆皱起眉:"瘸子,你发什么疯?"兆辉煌看着老头花白的头发,想起李叔佝偻的背影,想起火车上那个发烧的孩子:"他说这是给他儿子娶媳妇的钱。"
"操!"疤脸推开他,"不拿钱我们白跑一趟?"兆辉煌被推得踉跄,锈铁棍砸在铁盒上,发出"哐当"声。老头趁机抢过铁盒,紧紧抱在怀里:"你们都是畜生啊!"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警笛声!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冯大庆骂道:"快跑!"疤脸率先冲出窝棚,娄成就跟着跑了。兆辉煌刚想走,却看见老头抱着铁盒缩在墙角,浑身发抖。
警笛声越来越近。兆辉煌咬了咬牙,拽起老头:"跟我走!"他拄着锈铁棍,拖着老头从窝棚后面的狗洞爬出去。后面传来警察的喊声:"站住!"
两人躲进桥洞下的排水沟,污水没到膝盖。老头咳嗽着,手里还紧紧抱着铁盒。兆辉煌看着他冻得发紫的嘴唇,从裤腰里掏出那半块干窝头,塞给他:"吃吧。"
老头看着窝头,又看看兆辉煌脸上的伤和瘸着的腿,突然哭了:"孩子,你也是苦命人啊......"兆辉煌没说话,听着警察在外面搜查的声音。污水泡着他的断腿,旧伤又开始疼,但他心里却异常平静。
等警察走后,兆辉煌把老头送回窝棚附近。老头从铁盒里拿出一枚铜钱,塞到他手里:"孩子,这是谢谢你的,拿着买个馒头吃。"兆辉煌想拒绝,却被老头硬塞到手心。铜钱很凉,上面刻着模糊的字样。
"快走吧,以后别干这种事了。"老头摆摆手,抱着铁盒钻进窝棚。兆辉煌站在桥洞下,看着手里的铜钱,又看看远处向阳巷的方向。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锈铁棍靠在肩上,像根沉甸甸的秤杆,一头挑着冯大庆的刀,一头挑着老头的铜钱。
他慢慢往向阳巷走,手里的铜钱被L温焐得有点发烫。他想起破庙里疤脸递来的馒头,想起冯大庆分赃时算计的眼神,想起自已刚才举起锈铁棍挡住铁盒的瞬间。原来有些东西,比五块钱的皮夹、比向阳巷的地盘更重,重到让他敢跟冯大庆和疤脸叫板。
走到巷口,冯大庆和娄成就等着他,脸上带着怒气。"你死哪去了?"娄成就想抢他手里的铜钱,兆辉煌猛地后退,锈铁棍横在胸前:"钱没拿到,这是那老头给的。"
冯大庆盯着铜钱看了半晌,突然笑了:"行啊瘸子,学会怜香惜玉了?"他没抢钱,转身往煤棚走,"下次再坏老子的事,就把你这瘸腿也砸断!"
兆辉煌没说话,跟着他们走进煤棚。他把铜钱藏在稻草堆里,挨着墙根坐下。娄成就还在骂骂咧咧,冯大庆擦着刀,煤棚里只有刀与油布摩擦的声音。
兆辉煌摸了摸额角的伤疤,又摸了摸断腿上的绷带。他知道,自已刚才让了件"蠢事",在冯大庆和娄成就眼里,他肯定成了个心软的废物。但他看着稻草堆里铜钱反光的地方,心里却第一次没有感到恐慌。
也许,向阳巷的规矩不是只有抢和打,也许,除了用锈铁砸开别人的头,还可以用它守住一点别的东西。那枚铜钱很轻,却让他想起老乞丐临死前塞给他的半块红薯,想起王瘸子闺女递来的窝头,想起火车站那个戴眼镜男人温和的眼神。
雨又开始下了,敲打着煤棚的破木板。兆辉煌闭上眼睛,听着雨声,手里下意识地握紧了身边的锈铁棍。铁棍上的血痂已经磨平,露出里面暗红的铁锈,像极了他心里那点磨不灭的东西——它让他在黑暗里,偶尔能看见一丝不属于向阳巷的光。
这光很微弱,随时可能被冯大庆的刀和疤脸的钢管熄灭。但兆辉煌决定把它留住,就像留住那枚老头给的铜钱一样。因为他知道,在这条用血和锈铁铺成的路上,要是连这点光都没了,那他就真的只能是一条野狗,连骨头里都浸记了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