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棚里的夜像浸透冰水的破棉絮,裹着兆辉煌断腿的剧痛熬到天亮。当第一缕灰蒙的晨光从木板缝隙漏进来时,他才发现右腿肿胀得像发了霉的冬瓜,青紫的皮肉下渗着暗红血丝。他扯下破棉袄里最干净的一块棉絮,蘸着煤棚角落结冰的雪水擦伤口,腐肉混着污泥被擦掉时,他把破麻袋咬出了窟窿——不是疼得喊不出,是怕引来巷口那帮总抢他垃圾桶的成年乞丐。
日头升到二楼窗台时,煤棚外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兆辉煌屏住呼吸,摸出藏在稻草里的半截砖头等在门后。木板门被推开一条缝,探进来的是个梳着冲天辫的小丫头,手里攥着半个冻硬的窝头。
“喏,给你。”丫头把窝头塞进门缝,扭头就跑,棉鞋在结冰的地面上滑出刺啦声。
这是巷口卖水萝卜的王瘸子家闺女,昨天他被打断腿时,这丫头躲在墙根看了半晌。兆辉煌捏着窝头,指腹蹭掉上面的泥灰,狠命咬下一大口——冻硬的玉米面碴刮得嗓子生疼,却让他想起老乞丐死前塞给他的半块红薯。老乞丐说过,饿肚子时别嚼太快,不然容易噎死,但此刻他恨不得连手指头一起吞下去。
窝头吃到第三口,煤棚门“哐当”一声被踹开。三个流里流气的半大少年闯进来,领头那个瘦高个斜眼瞅着他断腿上的血痂:“哟,还没死呢?昨天那老小子下手够狠啊。”
兆辉煌把剩下的窝头塞进草堆,抓起砖头往墙角缩。这三人是向阳巷的“小霸王”,平时带着帮更小的乞丐抢地盘,老乞丐活着时总让他躲着走。瘦高个踢了踢他的断腿,兆辉煌疼得闷哼一声,砖头却攥得更紧。
“小子,这煤棚现在归我们了,”瘦高个吐了口唾沫,“想待着也行,以后每天给我们弄三个馒头来,不然就把你扔到护城河里喂鱼。”
另一个矮胖子伸手就去抢草堆里的窝头,兆辉煌猛地扑过去,砖头狠狠砸在矮胖子手背上。“操!敢还手?”瘦高个骂着抬脚就踹,兆辉煌抱着头在稻草里打滚,断腿撞到木板墙,眼前直冒金星。
三个少年拳打脚踢了一阵,见他像只缩头乌龟只知道护着脑袋,瘦高个啐了口痰:“算你小子命大,明天再拿不出馒头,看我们不打断你另一条腿!”说罢踹翻煤棚角落的破瓦罐,领着人骂骂咧咧地走了。
煤棚里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兆辉煌慢慢爬起来,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嘴角又渗出了血。他盯着门口那摊脏脚印,断腿的疼突然比不上心里的火——凭什么他们有气力打人,凭什么他们能霸占煤棚?他摸了摸草堆里被踩碎的窝头渣,突然想起老乞丐说过,野狗要想不被欺负,就得加入野狗群。
天黑透后,兆辉煌用两根捡来的树枝当拐杖,拖着断腿挪出煤棚。巷口的路灯昏黄如豆,照见墙根下蜷着几个要饭的。他认出其中一个是总在火车站蹲点的瞎眼老头,便挪过去蹲在旁边:“大爷,知道冯大庆他们在哪儿吗?”
瞎眼老头摸索着递给他半块干饼:“你找那帮小混蛋干啥?他们在粮站后面的废仓库呢,天天抢小学生的午饭。”
兆辉煌啃着干饼,饼渣掉在破棉袄上,他用手指沾起来塞进嘴里。粮站后面的废仓库他知道,去年冬天老乞丐带他去偷过煤球,里面堆着不少破麻袋。他拄着树枝站起来,朝着仓库方向一瘸一拐地走。夜风吹过空荡荡的街巷,把他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像根随时会被吹断的枯草。
废仓库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骰子撞击瓷碗的哗啦声和粗野的笑骂声。兆辉煌扒着门缝往里看,昏黄的手电光下,四个少年围坐在破麻袋上赌钱,桌上堆着几枚毛票和几个烤白薯。其中一个寸头少年赢了钱,得意地把毛票塞进裤兜,正是昨天在煤棚里打他的矮胖子。
兆辉煌深吸一口气,用树枝顶开门走了进去。四个少年吓了一跳,看清是他后,寸头骂道:“妈的,瘸子还敢找上门来?”
“我要入伙。”兆辉煌的声音沙哑,却透着一股狠劲,“你们抢东西,算我一个。”
瘦高个冯大庆上下打量着他,见他腿上缠着脏兮兮的破布,脸上还有新伤,嗤笑一声:“你这样能干啥?给我们拎鞋都嫌你瘸。”
兆辉煌没说话,挪到桌前,抓起桌上一个烤白薯就往嘴里塞。滚烫的白薯烫得他直咧嘴,却连皮都没剥,几口就吞了下去。吃完后,他抹了把嘴,盯着冯大庆:“昨天你们在煤棚打我,我没喊一声。现在我断着腿来投奔你们,就没想过当孬种。”
冯大庆挑了挑眉,这小子眼神里的狠劲不像装的。他旁边的娄成就踢了踢兆辉煌的断腿:“瘸了怎么跟我们跑?警察来了你跑得掉吗?”
“我断的是右腿,”兆辉煌指了指自已的腿,“跑路时用左腿使劲,比你们用两条腿跑得都快——不信你们试试。”
这话让几个少年都愣住了。冯大庆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笑了:“行啊小子,有种。不过想入伙得先表个态——看见墙角那只死老鼠没?你把它吃了,我就信你不是孬种。”
墙角果然扔着一只被打死的老鼠,毛都掉光了,肚皮朝上躺着。娄成就和寸头立刻起哄:“吃!吃下去就让你入伙!”
兆辉煌顺着他们指的方向看去,老鼠身上还沾着血。他想起白天在煤棚里被打的滋味,想起饿肚子时连窝头渣都要捡起来吃的自已。他没说话,挪到墙角,蹲下身,伸出脏兮兮的手,抓起那只死老鼠。
老鼠冰凉的皮毛蹭过掌心,一股恶臭钻进鼻子。冯大庆等人都屏住了呼吸,想看他出丑。兆辉煌闭了闭眼,想起老乞丐临死前说的话:“要想活下去,就得把尊严踩在脚底下。”他猛地睁开眼,张开嘴,朝着老鼠的脖子咬了下去。
“呕——”寸头先忍不住吐了出来。娄成就也脸色发白,扭过头不敢看。只有冯大庆眼睛一亮,看着兆辉煌硬生生把半只老鼠咽了下去,嘴角还挂着老鼠毛。
“行了!”冯大庆拦住他,“算你有种!从今天起,你就是我们兄弟了。我叫冯大庆,他叫娄成就,那两个是小六子和石头。”
兆辉煌抹了把嘴,把剩下的半只老鼠扔在地上,喘着粗气问:“以后抢来的东西,怎么分?”
“二八分,”冯大庆竖起两根手指,“我们四个拿八,你拿二。不过你要是敢耍滑头,就跟这死老鼠一个下场!”
兆辉煌点点头,没再说话。他知道,这二八分的规矩是欺负他瘸腿,但他现在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本。他看着眼前这几个少年,他们脸上还带着稚气,眼神里却充记了狠戾和贪婪。他知道,自已已经加入了一群野狗,而要想在这群野狗里活下去,甚至爬到头狼的位置,就必须比他们更狠,更不要命。
仓库外的风更紧了,吹得破旧的窗户“哐当”作响。兆辉煌坐在破麻袋上,断腿传来阵阵隐痛,嘴里还残留着死老鼠的腥臭味。但他心里却第一次有了一种踏实感——至少,他不再是孤身一人的野狗了。他抬起头,看着冯大庆他们重新开始赌钱,眼神里慢慢燃起了一丝光,那是混杂着贪婪、狠厉和野心的光,像荒原上的野火,一旦点燃,就再也无法熄灭。
他的断腿还在疼,但他知道,从咬下那只死老鼠的那一刻起,他的路,已经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这条充记罪恶的路,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