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元三十一年春,风和日丽。
冀亲王府,冀世子正在院中来回踱步,不久之前,他就苏家家父的事情,约方明川今日来府上相谈。
“苏安通的消息可有带到?”见小厮把方明川引进府邸,冀世子阔步上前,迎面便问了过来。
“自然。
”方明川朝世子作了一礼道:“六公主日前所托的消息已经查到,苏校尉是在随车骑大将军林必先作战时,被敌军的流箭所击中落马,所幸并无大碍。
”“那苏校尉现在何处?”“当地有一户好心人家将他带了回去,如今静养了有段时日,伤口愈合,不日就能归京了。
”闻言,冀世子松了口气,一直紧绷着的神情放松了下来。
“拗不过我那妹妹,她说自从校尉出事之后,她生母苏妃在宫中日日啼哭,终日郁郁不出,怕她出什么事追悔莫及,这才托我来查,只是我公务在身不能出京,倒是麻烦了你。
”“世子客气了,六公主为生母担忧本来就是人之常情,家父刚巧随秦丞相一道,曾在那处勘察营造,倒是有一些亲信在那里,这才托人查了苏校尉的消息来。
”冀世子应声道好,转念倒是想起来什么:“你既说秦丞相,我记得你与那丞相之女怀月姑娘倒是颇有渊源,如今既是入朝同为翰林院编修”冀世子偏了头看他,好笑道:“当真没发生些什么好事?”“并未。
”眼前那玄衣少年倒是眼神晦涩不明起来,隐隐带了些苦楚。
“怀月好像并不记得我是谁。
”听了眼前男子这样一番话,冀世子一个没忍住,笑出声来:“真是没想到,纵然是你,也有如今这吃瘪的一天,那怀月姑娘,倒是真有些本事在身上。
”见眼前男子着实情绪低落,冀世子转念又想了个法子:“既如此,你多去找她,缠她就好了,想不起来以前,倒也不至于记不得以后。
”“反正你们如今同在京城当值,有的是时间。
”太后寿宴,宫中宾客如潮。
秦怀月寻了那道目光过去,定定的直视他。
晚间时有夜风吹过,卷落下来些桃花瓣,吹的秦怀月那月白色的裙摆微微起伏,也吹起了他玄色衣袍的一角。
两人打了照面,但彼时只是刚因着同入翰林院编修认识,除了每日公务外还说不上什么话,只是简单的道了几句同僚间的问候。
“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与同僚你倒是颇有缘分。
”那头的方明川见到秦怀月也回望她,便大方上前来道了问候。
“不巧,家母与太后曾经一道去那青山寺祈福,故而有了些交情,此次太后寿宴,我前来也是带了母亲的祝词贺礼而来。
”秦怀月也缓缓道了原委。
一时之间两人也并没有再多言语。
沈从新在一旁没有注意到她这边的状况,迎上冀世子将家父的问候带到,又讲了些最近忧心的政务琐事。
待到两人交流完后,冀世子临走前还特地看了眼秦怀月,与她道了好,这才又转身朝向那方明川走去,似乎是有要事相商。
秦怀月在旁边看着二人,彼时她虽已经与方明川同为翰林院编修,日日相见,但当下脱了官袍,又借着今晚这月色,总觉得他的面孔似曾相识,像是在哪里见过似的,可无论如何也对不上记忆中的哪张脸。
或许是曾经遇到过什么与他相似的人,秦怀月暗暗想着,转身跟上了沈从新,去殿里头坐着。
明炆帝亲自吩咐宫里的歌姬与舞姬排练数月,特地来为太后庆祝,前来的宾客也都听闻此事,专程来一观风貌。
秦怀月随着引导入座,也等着看寿宴祝酒的歌姬与舞姬排练的曲目来解闷。
她并未看到,那端的冀世子与方明川聊完之后,突然用眼神示意了她的方向,调侃着对他轻笑。
那玄衣少年被冀世子的笑谈搞得怔愣一瞬,到底没能接上他的话,蓦然微红了耳根。
宴席上,舞姬身姿柔软,歌姬相和,曲音绵绵,靡靡之音。
那水袖晃晃荡荡惹得人昏昏沉沉,众人举杯向太后献上生辰贺词,一派祥和之景。
中途秦怀月还被沈从新偷偷捉弄喝了一大口酒,眼下只觉得燥热上脸,有些喘不过气了。
“我去透透气。
”秦怀月小声和旁边已经醉了的沈从新说悄悄话。
屋里人众多,空气不流通,的确是闷了些。
沈从新早知道她这个表妹自幼不爱人多的地方,是喜清净的性格,于是拿着酒杯的手一扬,随她去了。
秦怀月并没有多熟悉路,宫里的仆人知道今日来客众多,他们这些人早就提起一百个心留意着,唯恐生出事端引得明炆帝不满。
秦怀月从宴上闪身溜出来,不经意走到花园假山流水处,刚巧看到那片开的盛艳的桃花。
世人皆知太后爱桃,正是因为她生辰之时,正赶上全京城桃花盛开。
也正因此,宫里早早就种上了不少桃树,每年的春日观桃,也是宫里妃子们一项津津乐道的活动。
此时倒也有两三坐不住的来客在月下趁兴观赏,隐隐有交谈的声音起伏。
其中有对男女格外引人注目。
秦怀月身旁也有宾客看到这对璧人,小声着交谈:“好一双登对的佳人!”秦怀月闻言望去,倒是觉得这二人身形眼熟,细细看来,那佳人正是当朝明炆帝的女儿黎清。
世人都说六公主她继承了苏妃生母的容貌,今日一见,一身软青大袖襦裙,堪堪插了两三支透雕花卉百玉簪,衬着不施粉黛的面容,颇有清水芙蓉的美丽。
像是听得那男子说了什么讨人喜欢的话,六公主蓦然绽开了笑容,骤然天地失色般的绝美,引得四周看客一时失语。
而那对面的男子,正是不久前才见过的方明川。
二人月下桃花丛中,似是在讲些什么,凑的略微近了些。
原来两人早有情谊,秦怀月叹道,倒是从未看出来两人有这般交情。
出了花园,秦怀月就晃荡到一处远离灯火的无人角落,借着月色发出的细微光亮,步入了眼前这四翼飞檐翘起,颇有跃动之感的观水小亭。
眼下四周俱静,听见草丛中时有虫儿的清鸣声,草木随着夜间微风沙沙作响,障住了这一番好景。
有孱弱流水从一旁精心堆砌的嶙峋山石上滚落入池,溅起来好些辉映月色的透亮水滴,几尾红鲤游荡其中,发出来几响咕波的水泡破碎之声。
喧闹的人群离得远了,只听得到些微的觥筹交错,倒是与眼下这障景的山石美景一远一近,衬得这里更清净愉悦。
沉醉于此刻偷得的片刻畅快,秦怀月深深嗅了一口空气中逃逸出来的桃香,面上的酒热褪去了不少。
“同僚也是来偷的片刻闲的吗?”秦怀月倾身,一手微微扶住栏杆,眼睛望向了身侧。
倒不是她早就注意到有人跟了来,是旁侧那道远处灯光映出来的影子,实在是绰绰的晃眼,颇有些恼人。
也不知道从何时起,方明川跟了她一路。
对方见没能躲过她的眼睛,只是微微一顿,随即旋身拂袖,从山后露出来真容,一道薄薄的乌云刚巧让开皎洁的月亮,照亮这片僻静角落,秦怀月再一次真切的看到他的脸。
假装从容镇定却又掺杂着欢喜,眼神还不能完全掩饰少年情怀,一双桃花眼止不住的流露出情愫,正含了笑望她。
“只是赏花碰巧同行,怕惊到同僚所以没来叨扰,莫怪。
”他报上来由,字字周全,沉稳的像是排练过几番似的。
秦怀月不言语,挑了挑眉,只等着看他还会再说出来些什么话。
方明川见秦怀月不回答,沉寂半天倒是有些没耐住,走的又近了些:“夜深了,此处偏远无人,同僚若是愿意,我们可以一道同去。
”“与黎清公主一道的时候,你也是这样同她讲的吗?”秦怀月也没看他,只是抬头看着月亮,喏喏出声。
听完这话,方明川似乎是没明白她的用意,只是回想当时与六公主分别的场景,对秦怀月一五一十的描述事情:“六公主只说了先行回宴,便随宫女一同回去,一路自然有人陪护。
”“是吗?”秦怀月闭起了眼睛。
秦怀月在十四岁的时候就听过方明川的名字,那时候秦丞相下了朝堂,见自家的女儿习完了功课,闲暇之余临摹起了簪花小楷,便提到他与当时的都水司郎中方成举共事时,讲他那家中长子的事情。
他那儿子自从来京中学堂后,每日与夫子勤学算数律法,骑射箭术,下了学堂还会挑灯描摹自家先祖方颜留下的十六箱书法笔记。
那方成举谈到他时,言语间满是对自家孩子的欣慰与夸赞。
秦怀月听父亲讲完,只觉得他勤奋非常,在一众摆烂的贵胄子孙里显得格外突出。
若是论现代的说法,大概就是同事家的卷王小孩。
事实上相当有成效,在当年的朝贺宫宴上,年仅十四的他写得一手刚正颜楷惊艳四座,那京中教学的夫子刚巧看到了这字迹,只觉得遒劲非常,磅礴大气,有宛如泰山压顶般的气势,当下就摸着花白胡子,问那都水司郎中之子师从何人。
此人却言并未师从,实是学了自家先祖江东方颜的笔迹而来,夫子这才想起来这位百年前江东方氏所出的书法大家,便要了他几帖回去,细细研究用做给皇子教学。
在施行几日后,正巧遇上明炆帝亲督皇子学业,见了这字体大为赞赏,问出自谁人,夫子答曰出自那方家先祖方颜所留字迹。
那方颜的十六箱绝笔,都是他三十年来所遍大江南北,记录水利地貌,山川河流,营造法式与人文风情所得,只可惜江东方氏自他之后再无出其左右,这一腔心血也通通作旧,丢入那布了灰尘的祖宅偏院,沉寂百年。
明炆帝叹方家风骨犹存,字迹也磅礴宛如泰山般宽宏大气,便将那方颜体提为皇子学堂所学书法,将那笔记装订出版,又升了方成举的品级,官至工部侍郎。
方家也因此风流一时,原本家道中落,如今倒成了京中拜见之人踩破门槛的名门望族,一时之间人尽皆知。
秦怀月那时候虽说从未见过方明川,但也是一直把他当了榜样来看待。
自己前世是孤儿,靠着努力考到山里面唯一的高中,十二年的寒窗苦读,终于将自己挪出曾经那重重叠叠,层层相环,仿佛永远也走不出来的大山,而今带着记忆重来一遭,虽说有着二十四年的学识,但全数推倒来重新学,学的也尽是些文言体四书五经算数历法,着实是费了她一大番功夫。
每每将要放弃之时,她都会想,不知那与她同龄的方明川会是怎样的人,当下又在做些什么,竟有如此大的魄力,能做到如此厉害的事情。
想到这里,秦怀月又会拾起来这份决心,正是因为钦佩着他的这份魄力,才支撑着她独自一人,在决心以女子之力入朝为官的这条路上走了这么久,这么远。
她对于这个人的描摹,在多年的岁月中日益完善,历久弥新,只是今日方知,原来是君臣身份滞锢相隔。
少年才子平步青云,只为那抹倾世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