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事秋风悲画扇
“这是……「开始」?”这次轮到另一个女编辑徐燕玲开口了,“好像更应该放在结尾?”
大家细一琢磨,还真是这样——这个是「开始」,而不是「开头」。
张潮使用了悬疑电影式的回溯镜头,将故事拉回到了一切的:年轻的罗智一次无意中的手指滑动,却影响了他此后的人生。
地铁上「知性优雅女性」的视频被重复播放了数十次,最终让那时候的「推荐算法」认为他对这类女性很感兴趣,进行了数据标记。
接着对他进行密集、饱和的同质信息轰炸,把“罗智”进行从审美到生活习惯在内的全面改造。
他甚至忘记了曾经暗恋过的黄恬恬,直到同学会上的偶遇。
而起因,只不过是他在地铁上一个小盹。
这个「开始」在很大程度上揭示了现代人精神层面上,在面对无所不在甚至无孔不入的互联网技术时的脆弱。
即使是“罗智”这样的高智商人才也不例外。
而整个故事的可悲之处就在于,“罗智”在钻出了“套子”的同时,又把“周莹莹”亲手塞进了“套子”里。
问题是,“罗智”真的钻出套子了吗?
从他选择过上“分裂人生”的时候,难道不是钻进了另一个套子里——一个用他的社会标准、专业技术、道德回避,以及自欺欺人心态共同构成的“套子”?
所以虽然《装在套子里的人》这篇不如《最后一课》那样轰轰烈烈、不如《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那样峰回路转,也不像《画皮》那样曲折诡异,但却在平淡的叙事当中,藏进了惊心动魄的精神历程。
前三篇中的「张潮」「小杨」「徐畅畅」,多多少少都带有一些边缘人群的特质。但是“罗智”不同,他完全就是这个社会的主流人群,甚至还是比较精英的那一批。
但是仍然摆脱不了被装进套子的命运。
双学涛长长叹了一口气,有些落寞地对众人道:“好了,我先去忙了,有些文件还需要看……”
双学涛离开以后,马伯慵看着满屋子沉默不语的年轻人,笑着问道:“怎么都不说话了?前几天不还吵得天昏地暗的吗?”
徐峰摇摇头道:“不是不想说,而是不知道从何说起。”
这句话让会议室里的其他人也都深有同感。从头到尾,张潮一共给了他们三次选择的机会——
何事秋风悲画扇
兰婷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一时间有些语塞。
李万东等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在燕大的时候,我做过人工智能的相关课题,其中就涉及到了人类意识形成的内容。
从计算机科学的角度看,人类意识本质上也是‘数据’和‘算法’的集合——我们见过的人、读过的书、看过的风景、听过的话、做过的事、走过的路……
这些都是以某种数据形式存储在大脑里,并且用某种算法进行处理。只是我们还不知道这经过几亿年的自然选择最终形成的数据格式和算法公式究竟是怎样的。
所以,‘算法推荐’看起来是个新鲜的东西,但可能不过是另一场人类对自然的……呃,怎么说呢——‘模仿秀’?
我想不出更好的词儿啦!你们懂的意思就好。”
兰婷听完李万东的解释,有些气馁地坐回了位置上。
李万东是个老好人,连忙安慰道:“我就是胡说八道,你别介意。”
兰婷摇摇头道:“就是因为您说得太有道理了,所以我才……其实,人类的意识本来就处于不断被修改的过程当中,并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
人类从婴儿期开始能看能听,到青少年期接受教育规训,本质上都是外界信息通过我们的神经和大脑的筛选与重构。”
徐峰这时候补充道:“传统社会中,私塾先生的四书五经灌输、宗教仪式的集体催眠,其本质都是特定‘算法’对人类意识的塑造嘛。”
马伯慵这时候却有不同意见了,他说道:“但算法推荐不一样,它的特殊性在于,第一次将这种意识塑造过程量化了,而且能通过非常直观的方式看到。
我们知道改变一个婴儿的意识最容易,成年人则最难——算法推荐却把这个难度大大降低了。因为它用了最不容易让人抗拒的方式潜移默化地进行改造。”
李万东这时候插话了,他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惊讶:“你们为什么认为算法推荐一定是‘坏’的呢?里它不是让‘罗智’的生活井井有条,也收获了他想要的爱情。
还让那个‘周莹莹’也找到了好伴侣。这不是都挺好的吗?
另外,要真觉得这样的算法不好,改就可以了啊——只要调整一下参数,它也可以让用户的生活充满变数……”
李万东的话听得编辑们一愣一愣的——这个理工直男似乎毫不在意他们这些“文科生”所焦虑的问题,无论是“自由意志”还是“永恒人性”。
在他的眼里,这些技术产生的问题,用技术的手段去解决就可以了,没必要唉声叹气。
马伯慵忽然明白了张潮为什么突然让李万东介入到这篇的探讨中来——在面对技术带来的人性困境的时候,不要高估自己的情怀,也不要低估其他人的智慧。
他看着李万东道:“所以算法推荐既不是洪水猛兽,也不是救世良方,而是人类文明进程中的又一次自我对话,是吗?”
李万东一脸懵圈,问道:“我没听懂,什么自我对话……哎呀,我上燕大是竞赛保送的。念书的时候我语文最差了,每次都刚好及格。
你们这文绉绉的我真听不太懂。不过我真觉得你们担心的这些都不是事。人有问题,撤了就是;算法有问题,改了就是。
天底下的事情不都是这么一步一步过来的吗?”
一番话让现场的文学编辑们再次齐齐无语,同时又有些羞赧。
马伯慵对众人笑着说道:“别沮丧啊,大家。你们忘了之前张潮在《十月》杂志社开座谈的时候说的那句话了,‘文学就负责两件事,一是证明危机存在,二是证明人类配得上这种危机。’
现在咱们这间小会议室里不就见证了这两件事吗?张潮证明了‘危机存在’,老李的态度证明了‘人类配得上这种危机’。
好,咱们也别耽误人家开会了,撤!”
……
2008年10月初,最新一期的《青春派·大观》发行了。
张潮最新的一篇回归《青春派》的传言,早就是在文学爱好者圈子里传开了。有之前三篇的铺垫,加上整整两个月的“空窗期”,大家对这部的期待已经无以复加了。
何况期待张潮的,又远不止文学爱好者。
企鹅、新浪等互联网企业,竟然都提前向本地的图书经销商预定了这一期的《青春派·大观》,务必能让中层以上的管理人员第一时间读上,然后从中寻找灵感。
尤其是企鹅,再也不想让「的挑战者出现了!
要出现,也只能是在企鹅自己内部,作为qq的替代产品,而不是在外部隐隐动摇自己的基座。
这一期《青春派·大观》发行,还出现了一个奇观:
由于发行日期正值国庆长假,不少张潮或者《青春派》的忠实拥趸都“在路上”,不能第一时间拿到自己订的杂志;于是他们无论在哪里下了飞机或者火车,都是直冲书店。
不少地方的出租车这两天都懵了,明明看着旅客拎着大包小包上了车,以为对方会说去哪个酒店,结果等来的却是一句:“师傅,最近的书店在哪儿?先带我过去一趟呗!”
这样的阅读热情下,《青春派·大观》10月号,不出意料在假期结束前就脱销了——还是在提前准备了70万册的情况下。
而张潮在《装在套子里的人》对未来世界的描写,再次震撼了所有人。
谁也想不到,一个看似平平淡淡的爱情故事,却能把技术与人性之间的深渊描绘得如此深邃。
读完这篇以后,读者心中涌起的那种“虚构正在吞噬现实”的荒诞感,让整个社会陷入集体性认知眩晕。这种震撼不是对未来的恐惧,而是对“未来已来”的突然觉醒。
两年多来对张潮始终冷淡以对的《新燕京报》这次再也忍不住了,在「文化/娱乐」这一版,用整整个半个版面刊登了一篇文学评论,对象正是这篇《装在套子里的人》,标题是《来自东方的黑色预言》。
这篇文学评论的第一句就是:“我们在2008年的末尾读到的这部作品不是,而是提前送达的21世纪病危通知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