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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潮接到马伯庸电话的时候,还能听到那边隐隐传来的争吵声,其中一个声音还特别熟悉,正是兰婷。
马伯慵在电话里道:“要不然你来一趟?我怕再吵下去,就要打起来了!”
张潮诧异道:“都是文化人,不至于吧?一篇而已,大家何必这么激动?”
马伯慵的声音满是无奈:“你觉得是一篇,但是大家觉得那是未来的人生。
因为之前的社会反响太大了,现在大家觉得自己的每一次选择,都关乎未来社会的发展。
你也知道,这社会责任感一上头,就顾不得斯文和礼节了。”
张潮沉吟了一下,没有很快答应马伯慵,不过《青春派》的年轻编辑们会吵到这个地步,也大大出乎自己的意料。
但是按马伯慵说的其实也正常,大家谁不想有一个“影响未来”的机会呢?尤其是张潮的作品已经被证明有这个能力的基础上。
《最后一课》以后,不仅国内的最大教培机构股价大跌,更是让许多家长选择了“放孩子一马”,也“放自己一马”。
《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则给国内的器官移植黑市带来了沉重打击,顺便还让广东整顿了一下劳务市场。
《画皮》就更别说了,简直就是把国内几个互联网大厂放在火上烤。
这篇《装在套子里的人》一旦发表,肯定会连着这篇独特的创作方式而让所有人震惊,说不定在将来是能进历史的。
加上马伯慵说的“社会责任感”,确实容易让年轻的编辑们“疯狂”。
良久以后,张潮才道:“吵得这么凶,说明大家关心的不仅仅是主人公的命运,也关心自己的命运。
这也是我写这篇的初衷——我们天然会警惕大张旗鼓的对个人权利的侵袭,却总在不经意间,于细微之处一点点让渡自己的权利。
当然,这种让渡确实可以带来便利,但问题是——非得如此吗?
我这里没有答案,我希望你能有。所以这场争吵我不参与。
不过你可以告诉大家,等写完了,我请大家吃饭,地方你们挑。”
说罢,和马伯慵说了声“再见”就挂了电话。
马伯慵看着“嘟嘟”作响的座机话筒发了一会儿呆,就听有兰婷在身后道:“他是不是不想介入我们的争吵?”
马伯慵把椅子转过来,尴尬地点了点头。
兰婷笑嘻嘻地道:“张潮说话还是算数的,他说把选择的权利交给我们,就不会食言。”
马伯慵指了指编辑室里“捉对厮杀”的编辑们,无奈地道:“那你们还干不干活了?咱们也不能只围着这一篇转啊!
不然,我看还是投票算了!”
兰婷闻言,眼睛一瞪,不顾马伯慵的身份,直接否定道:“不行,这次选择太重要了,不能搞‘多数人暴力’。
应该充分讨论、达成共识!”
这时候其他编辑也过来道:“现在分歧这么大,强行搞投票不合适。”
马伯慵头都大了,只能用自己职务上的权威,强行停止了大家的争吵,先去忙别的工作。
他自己则揉了揉太阳穴,开始梳理起各方的观点。
同意「选项1」,即罗智举手接下任务的,认为这么写更能彰显人性中的自由天性向惰性、向贪婪,以及向资本妥协的悲剧。
“罗智”之前因为“周莹莹”产生的心动,因为“黄恬恬”产生的自我怀疑,都会成为这悲剧的催化剂,让整部的讽刺感更加浓厚。
同意「选项2」,即罗智保持沉默,拒绝了这次任务的,则是从维护的发展逻辑和“罗智”这个人物的人性尊严出发。
他既然已经开始怀疑自己的选择,并且逐步从同质信息的禁锢中走向自由,为什么要剥夺他的自由意志呢?
中的人物虽然并不存在于现实,但是作家已经赋予了其生命力和行动逻辑,不应该为了表现的戏剧性而强行扭转他的命运走向。
两边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数量也几乎相当,吵了一早上都没有结果。
看着坐在编辑室里面带不忿的同事们,马伯庸忽然升起了一丝明悟:张潮这是把这里的所有人也都当成了的组成部分了?
里的“罗智”通过主动选择,让自己被同质化信息不断包裹,最终连“爱情”这种强烈的情感都在这个过程里磨灭了。
他与“刘颖”之间的是爱情吗?如果从常人的观点看恐怕很难算是。
“罗智”是在一次又一次观看推荐视频、阅读推荐文章的过程当中不断巩固了自己“高知”“精英”的标签,顺便固化了自己的择偶选择。
“刘颖”的情况也差不多。她的执念是在网络信息的熏陶下,认定自己要在30岁结婚,因为“30岁是高知女性最佳结婚年龄。”
说到底,他们的相识是算法推荐的结果,交往则严格按照各种情感博主推荐的既定程序执行,就连身体接触都缺乏应有的“激情”……
《青春派》的编辑们都是年轻人,还都是文艺青年,看不得这个——所以在这点上他们是有共识的——唯一的分歧就是,应该让“罗智”活成一个悲剧,还是给他一个温情的结局。
无论选择哪一个,本质上不都是让张潮写出让自己“想看”“爱看”的内容吗?这何尝不是一种隐喻……
内虚构的角色,外替角色选择命运的真实人类,构成了一组绝妙的对照——内外互为镜面,相映成趣。
马伯慵想到这里,不禁自嘲地笑了笑。自己一度以为已经足够了解张潮了,也觉得自己的阅读量已经足够大了,但没有想到张潮还能给自己惊喜。
这么写已经不像是传统的个人创作了,更倾向于互动游戏。
马伯慵觉得张潮一定在某处藏着什么陷阱,准备给他们这些人狠狠一下……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青春派》编辑部的编辑们都主动留了下来,双学涛也从另一个办公室干了过来。一个个都眼带杀气,就等着马伯慵一声令下。
马伯慵无奈道:“各位,冷静点!咱们是文学编辑,不是菜市场大妈!学涛,你不许再站到椅子上了……兰婷,你别拿杂志卷成筒大喊大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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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婷“腾”一下站了起来,大声道:“马总,这能冷静吗?选‘选项1’就是在谋杀罗智的灵魂!他好不容易因为周莹莹和黄恬恬开始怀疑算法的控制。
现在让他亲手去开发更可怕的‘全知之眼’,这等于让他从受害者变成刽子手!”
年纪大一点的编辑徐峰笑道:“应届生就是天真。现实里哪个打工人有资格拒绝老板的任务?罗智是算法工程师,他不接这个项目就不是侩子手了?
他的工资、房贷、社会地位全捏在公司手里。不接项目?明天就会被优化!张潮这么写才真实——自由意志?那是有钱人才配玩的奢侈品!”
另一个女编辑王雨兰不乐意了,她不满地道:“荒谬!如果只追求‘真实’,那和新闻报道有什么区别?文学的价值在于揭示困境中的微光!
所以罗智必须拒绝,因为他的动摇代表着人性尚未完全沦陷。张潮之前埋了那么多伏笔——周莹莹的手链、黄恬恬的照片,还有他凝视刘颖时的空虚——这些全是为了铺垫他的觉醒!”
双学涛呵呵笑道:“希望是鸦片。张潮这篇最狠的地方,就是撕碎所有幻想。罗智接下任务才是神来之笔——他越是清醒地参与作恶,越能证明系统的无可撼动。
这比简单批判资本更有深度,像《1984》里温斯顿最终爱上老大哥一样,那才是绝望的艺术。”
这时候刚从燕大中文系来《青春派》实习的大学生小吴怯生生地道:“别里科夫是被旧制度逼死的。但罗智的‘套子’是罗智自己织的。如果他选择继续织套子,是不是说明现代人比别里科夫更可悲?
毕竟沙皇不会给你推送‘信息舒适圈’攻略。”
马伯慵听到这里眼睛一亮——大家今天大半天的沉淀,对作品的感受又升级了一个层次,让他感觉有点意思了,于是接话道:“这个角度有意思。契诃夫批判的是体制暴力,张潮讽刺的是自我驯化。
选选项1,罗智就成了新时代的别里科夫——只不过他的套子更柔软、更甜蜜,甚至让他甘之如饴。”
兰婷不满地道:“马总,您这是偷换概念!别里科夫是被动压抑,罗智却是主动异化。如果他接下任务,就等于承认人类不配拥有真正的自由。
但张潮在《十月》杂志社座谈会上说过,‘文学要证明人类配得上危机’!我们需要让罗智反抗,哪怕失败!”
另一个编辑钱峰开口了:“张潮在互联网大会上的演讲没听吗?他说‘人类的问题永远不会减少’。指望一篇改变世界?
省省吧!选选项1才是直面现实——别说未来了,现在我们都在互联网信息里泡入味了。我在搜索引擎里查了下‘吃什么可以防止脱发’;再打开购物网站,首页全是生发灵。”
编辑室里爆发出一阵大笑,气氛也缓和一些。
笑声停止后,《青春派·大观》年纪最大的女编辑,曾经在《西湖》工作的徐燕玲用她惯有的沉稳语调道:“所以文学才要抗争。如果罗智妥协,读者会觉得‘反正没救了,我也躺平吧’。
但如果他拒绝,至少有人会被触动,像……像《药》里夏瑜坟上的花圈!”
马伯慵摇摇头道:“张潮这招够‘毒’。他把选择权扔给我们,逼我们照镜子。选选项1,承认自己懦弱;选选项2,假装自己高尚。怎么选都是打脸……要不咱们抓阄?”
办公室里所有人齐声道:“不行!”
喊完大家又笑作了一团。马伯慵露出了笑容,对众人道:“这样才对嘛!这才是咱们《青春派》的氛围。”
马伯慵接着道:“想想我们编辑部——其实不就是另一种形式的‘算法’推荐吗?只不过我们不是用计算机程序,而是用自己这么多年积累下来的知识和经验。
本质上,我们在座的各位都是‘罗智’。但我们却笃信我们的推荐是‘自由意志’的选择。”
马伯慵一言既出,整个编辑室都陷入到沉默当中。
过了许久,徐峰轻轻笑了一下道:“文学不是非黑即白。让‘罗智’接下任务,说不定张潮会写他在开发过程中逐渐崩溃——比如发现公司用‘全知之眼’监控员工,或者算法把他对黄恬恬的好感也数据化了。
这样既保留批判性,又不让读者绝望。”
这句话马上就被质疑了:“你怎么知道张潮会按照这个路子写下去?”
徐峰耸耸肩,道:“那你们怎么知道张潮不会写‘罗智’拒绝任务以后,他虽然逐渐走出了‘信息舒适圈’,但是生活却逐渐崩溃。
他最后失去了周莹莹,也没有得到刘颖,甚至就连工作都丢了——可能这才是张潮所预想的未来,走出‘信息舒适圈’,意味着你和现代社会就脱节了。”
徐峰的话再次为现场按下了“暂停键”,他的这种设想和马伯慵的意见一结合,瞬间又开启了解读《装在套子里的人》这篇的全新维度。
契诃夫的原著当中,别里科夫的形象本身并不复杂,也从未从套子里挣脱出来过,所以审判他的命运远比审判“罗智”的命运更加简单。
双学涛长叹了一口气道:“大家还记得博尔赫斯的《小径分岔的花园》吗?每个选择都通向平行宇宙。或许张潮正是用这种方式,让我们亲身体验‘自由意志’的虚妄……”
这时候四合院的大门传来一阵响动,是有人正在敲门,一时间打断了众人的讨论和思考。
实习生小吴自告奋勇地去开了门,结果直接领进来一个大脑袋圆脸、戴着白色厨师帽的中年男人,笑着对编辑室里的人道:“我是「老马涮肉」的,有位张先生在我们店点了锅子和肉,让我们送过来。
您看在哪儿吃合适?”
……
「老马涮肉」本店的包厢里,张潮吃下一大口涮肉,又喝了口饮料,长长舒了一口气。
他抬头看了看坐在对面那个卡里只剩下冰冷的40亿的中年男人,关心地问道:“雷总,a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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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k?怎么不动筷子啊?”
中年男人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道:“最近正在减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