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孤独》的开头,真的好?
张潮道:“一个人可能不行,也许很多很多人就行了。”
“嗯?很多人?”
张潮问道:“鲁迅先生,还有瞿秋白等人,为什么要提出废除汉字,使用拉丁字母?”
“大概,大概是因为汉字难学?”
张潮点点头道:“汉字难学,文化难普及,民众难启蒙。加上当时先进的技术、思想、文化、制度,都在欧洲,所以他们才着急地喊出‘汉字不灭,中国必亡’,还提出一个著名的论题——
‘我们是应该为汉字而牺牲,还是应该让汉字为我们牺牲呢’”
鲁迅这方面的主张,一向不受后来研究者的重视,所以知之者甚少,即使中文系的同学,对鲁迅著作阅读重点也是在那些名篇上,竟还有人没有听说他有这方面的主张,不由得惊呆了。
张潮接着道:“今天我们觉得是偏激,他们当时觉得行动得太慢、太迟。那汉字没有拉丁化,并且适应了现代化是怎么做到的呢?”
“教……教育普及?”
张潮同意道:“是啊。靠的是越来越多人脱盲了,越来越多人使用汉字来交流、创作,随着使用者规模的扩大、文化层次的提高,以往鲁迅这一代人觉得汉字的不便之处,逐渐被一一解决。
甚至,还发掘出了汉字在传达信息方面,相较于字母文字的优势。比如同样的书面单位面积,汉字的信息密度更大;面对新生事物,汉字组词的效率更高。
但是社会不发展到这一步,这些也都是空谈。”
“所以,你的意思是?”
张潮笑道:“我们拥有传承最悠久的文明史,拥有最广袤的土地,拥有最庞大的人口规模,只要写的人够多,哪怕没有出现卓绝超凡的文学家,也能走出一条路来。”
“也就是‘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张潮道:“是,写的人多了,今天的很多困惑就不再是困惑了。我们现在所有的问题就是,写的人太少。——好了,大家抓紧扫荡,快10点啦!”
说罢,起身就去前台结了账,一共709块钱,老板抹了零,张潮只付了700块。
宵夜上的这个话题,说起来其实颇为沉重,虽然“文无,也就顺理成章了。
因此,今天他对张潮的恭敬,一方面是“迫于”导师饭塚荣教授,另一方面,其实在内心已经隐隐被张潮折服了。所以内心倒也算不上特别不舒服。
办公室里其他等着上课的老师,看到张潮坐下来以后,王震旭仍然恭恭敬敬地站着,不免有些吃惊。
张潮没有客气,没有让王震旭坐下来——这反而是为他好,免得饭塚荣看到以后觉得是王震旭无礼——直接问道:“看完了吗?有没有疑问?”
王震旭闻言立刻道:“有!”然后将手里的笔记本在张潮面前摊开,上面用不甚工整的中文写了几个问题,张潮仔细看了一下,主要是中关于中国90年代的风物、习俗、特有名词的疑问。
王震旭80年代初生人,小学没毕业就跟着父亲去日本了,恰好错过了90年代这个“漫长的季节”,完全无法理解主人公“程队长”面对的那个飞速改变的社会是怎样的。
所以也就很难深入人物的内心,理解他的失落、迷茫、无助、愤怒、委屈、纠结……
看来王震旭是用心了!
张潮此时也放下成见,开始耐心地解释起来。译者在“空想”状态下翻译作品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有时候甚至会把翻译变成一种“再创作”。
当然这种“再创作”,有时会产生一些“误会之美”,例如把《冰与火之歌》的名句“ter
is
g”翻译成“凛冬将至”,加戏了,但效果一流。
但是绝大部分情况下,会让人哭笑不得。例如村上春树的日文原著,是以反“日本传统”的简洁明了、口语化而广受日本年轻读者的喜爱;
国内的经典译本,却完全抹杀了村上的这种风格,用一种生涩的旧白话来做翻译媒介,例如“委实令人不快”“玩了一大天”等。
甚至在翻译《挪威的森林》时,把「小林绿」(绿),直接改成了「绿子」,更是一种委实令人不快的行为了。
这其中的一大原因,当然是由于译者与作者缺乏充分的沟通。
王震旭能意识到自己在时代认知上的局限,并“勇敢”地提出来,足见其想要翻译好这部作品的心理。
但是张潮没有想到,王震旭的这份认真,还存了一点小心思——
既然中国国内的文学批评界还没有认识到《刑警荣耀》在形式与内容上的巨大价值的话,那就由自己
《百年孤独》的开头,真的好?
兰婷这才放松下来,展颜一笑,道:“那可不行,被林教授听到了要批我没礼貌呢。”
张潮也笑道:“好了好了,快走吧。”
兰婷看着他身后的王震旭,犹疑道:“那他……”
张潮摆摆手道:“他跟着给我做记录,你就别管了。”
兰婷惊讶地睁圆了眼睛,不过没有再多说什么,领着两人就往鼓浪社预定的教室去。
张潮到时,教室里已经人满为患了。椅子不够坐,很多人索性都坐到桌子上去,过道也站满了人。
一般情况下只能坐50到60人的标准教室,此时塞了得有上百人。
刚走到门口,张潮就惊讶道:“你们文学……这么多人么?”
兰婷道:“确实都是我们文学社的,这次没有放外人进来——不过今天很多毕业了的,还有读研究生的师兄师姐也来了。”
张潮:“……”
随着张潮踏入教室,教室里爆发出一阵欢呼和鼓掌之声。不仅因为他的名气,还因为他昨天的讲座和在宵夜时与师生们的那番讨论。
许多人,都从张潮身上隐隐嗅到了一种气味,一种名为“野心”的气味。
偌大的中国,能写两笔的作家,多如过江之鲫;但能谈得上具有“文学野心”的作家,却没有几个。
绝大部分别说“名利双收”,就算只“单收”,就开始无尽地自我重复。像张潮这样,产量这么高,又几乎每一部作品都在尝试突破的十分罕见。
而从昨天的交流来看,他对文学的想法绝不止于大家现在看到的那样。
能近距离亲眼见证这样一个青年作家,见证他的脚步,是厦大所有文学爱好者的梦想。
兰婷简单的介绍以后,张潮走到讲台上站定,看着台下一张张与自己一样年轻,却充满了求知欲望的脸庞,微微晃神,但旋即镇定下来,在脑海中回顾了一下自己准备的内容。
他用一个问题作为今天“创作指导”的开场白:“有没有同学,能背一下《百年孤独》的开头,就是闻名世界的那段话。”
这可太容易了,立刻就有同学大声背诵道:“「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会回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张潮点头道:“没错,就是这样一句话。那这段开头好在哪里,以至于它能成为全世界最有名的开头,谁能给我解释一下?”
这同样是一个近乎于文学常识的问题,只要稍微留意过《百年孤独》相关研究的人,就不可能不知道。许多人纷纷举手,张潮示意让前排的一个瘦瘦小小、带着大大眼镜的女生来回答。
女生道:“这句话好在同时运用了三种时态——未来时态,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现在时态,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过去时态,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一句话同时指涉了未来、现在和过去,时间不再是线性延伸的,而被作者杂糅到了一起。将原本简单的叙述,揉进无限的疑问和隐喻,让人在不同时空里穿梭,给读者带来了强烈的阅读愿望。”
女生说完,同学们纷纷发出赞同和赞美的声音,有些人还鼓起掌来。毕竟虽然是常识题,但是能像这个女生一样条理清晰地表达出来,也算不易。
张潮笑道:“说得很好。”夸得女生脸红了起来,连连摆手表示没有。
但是张潮下一个问题却让包括她在内的所有同学愣住了:“如果大家都同意这个见解的话,那我要问大家一个问题——这种「时态杂糅」的感受,是你们’,或者西方作家说的‘上帝握着我的手在写’。
那我们普遍在首次阅读时,感受不到这种「时态杂糅」的妙处与美感,是因为我们的神经比外国的读者或者批评家迟钝吗?”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张潮直接给出了答案:“当然不是。因为我们中文是一种‘弱时态’的语言,没有英文、西班牙文这些语言那种‘强时态’变化。
翻译成中文,它的冲击力自然就削弱了很多。弱到什么地步呢?我们甚至意识不到中国古代的诗人,就曾经用过这种手法——
李商隐的「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但我们在分析这句诗好的时候,重点却不是时态。
所以,《百年孤独》的开头,震撼不了,甚至触动不了你我,很正常。不是马尔克斯不够好,而是语言、思想有隔阂。”
张潮再次停了下来,待到大部分人都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以后,才说出了今天的主题:“所以,今天我们要探讨的就是这么一个命题——是不是所有世界文学的潮流,都适合中国文学学习?
或者换个说法,我们要怎么向世界文学去学习;学的话,又要学什么?”
听到张潮的话,别人还没有太特别的感受,兰婷和王震旭内心都翻起了浪涛——
兰婷是高兴。之所以开口请张潮来厦大,她本来就是存了想为文学社扭转创作风气的私心。原先的设想里,她是想利用张潮的影响力,“苦口婆心”地劝说一头扎进日本“私”和“另类青春文学”的同学回心转意。
没想到张潮直接来个高屋建瓴,在这么宏大的视角下与同学们讨论这个问题。与马尔克斯、《百年孤独》比起来,金原瞳只是萤火之光罢了。
她相信,张潮讲完今天的创作指导课以后,不用她“苦口婆心”,那些社员自己就会回心转意了。
王震旭的感受则复杂得多。往这里引入他认为“先进”的日本文学作品,引领创作潮流,也算是他的得意手笔了。尤其是他选择的金原瞳的《蛇裂》,更是让多少文学社的女生看得如痴如醉。
除了没有“感化”兰婷,其他一切完美。
但是张潮的出现,彻底击碎了他的幻梦。中国不仅有年龄上比他和金原瞳、青山七惠更年轻的作家,而且这个作家的写作技巧和文学野心,更是超乎想像的强大。
金原瞳和青山七惠虽然优秀,但是是属于年轻作家的“好”,即使有超乎年龄的成熟,也与前辈作家有很长的一段距离。
张潮的优秀,则已经无限接近于不加年龄限制的“好”。即使他此后创作能力再无寸进,但只要再大上几岁,消除了人们的固有偏见,那完全可以拿来和中国,乃至东亚那些一流的前辈作家去比权量力。
而张潮有可能会止步于此吗?
王震旭当然不会相信。尤其是看完《刑警荣耀》,还有听到今天张潮关于如何学习世界文学潮流的看法,他知道现在的位置,对这个年轻人来说只是。
张潮对文学的冷静观照,和对创作的热情投入,注定要走到某个自己无法企及的位置。
想到这里,王震旭内心对“以师礼事张潮”这件事最后的一丝不快,也烟消云散了——这哪里是竞争的对手,明明是要紧紧抱着的大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