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立医院ICU外的走廊永远弥漫着消毒水和焦虑混合的气味。温言坐在硬邦邦的塑料椅上，看着沈烬在医生面前微微弓背的姿态——这个平日里挺拔如松的少年，此刻肩头仿佛压着无形的重量。
"肝脏已经严重受损，这次抢救过来了，但下次..."医生推了推眼镜，没说完的话悬在空气中，"他需要彻底戒酒和专业治疗。"
沈烬的喉结上下滚动："费用呢？"
"医保可以覆盖大部分，但后期康复..."医生叹了口气，"你们家属要让好心理和经济准备。"
家属。这个词让沈烬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他的"家属"此刻正躺在ICU里，靠机器维持生命L征，而另一个"家属"，已经七年没有任何音讯。
"谢谢医生。"沈烬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
医生离开后，沈烬像是被抽走了全身力气，重重坐在温言旁边的椅子上。他双手抱头，指节发白，银灰色的发梢垂下来，遮住了眼睛。
温言轻轻将手放在他的背上，感受到他绷紧的肌肉和微微的颤抖。她想说些什么，但所有安慰的话都显得苍白无力。于是她只是静静地坐着，让沈烬知道她在这里。
"我去买点喝的。"良久，温言轻声说，"你需要补充水分。"
沈烬微微点头，仍然没有抬头。
医院大厅比走廊热闹些，人来人往中夹杂着各种声音——孩子的哭闹，护士的叫号，广播的通知。温言走向自动贩卖机，余光却被大厅角落的一幕吸引。
那架老旧的钢琴前，坐着一个女人。
她穿着简单的米色针织衫和深棕长裙，黑发挽成一个低髻，几缕银丝在鬓角若隐若现。她的手指在琴键上流畅地舞动，弹奏的旋律让温言浑身一震——
《星尘》。
不是原版那种华丽的改编，而是最原始的、温言在母亲旧手稿上看到过的版本。更令人惊讶的是，女人的侧脸...那微微上扬的嘴角，那琥珀色的眼睛...
温言的手机掉在了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女人停下演奏，转头看向声音来源。那一刻，温言确信无疑——这是沈烬的母亲。那双眼睛，简直和沈烬一模一样。
"对不起，我吓到你了吗？"女人站起身，声音柔和得像一阵微风。
温言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她弯腰捡起手机，手指颤抖得几乎拿不稳。
女人走近几步，关切地问："你还好吗？需要叫医生吗？"
"你..."温言终于找回自已的声音，"你是林雨晴？"
女人的表情瞬间凝固。她后退半步，警惕地打量着温言："你是谁？"
就在这时，一个沙哑的声音从温言身后传来："妈？"
沈烬站在几步之外，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他的目光死死锁定在林雨晴脸上，仿佛看到了一个幽灵。
林雨晴——如果这真的是她——的手捂住了嘴，眼中迅速积聚起泪水："阿烬？"
空气仿佛凝固了。温言看着这对母子隔着七年的时光对视，谁都不敢相信对方真实存在。沈烬的拳头攥紧又松开，喉结滚动了几下，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你...长大了。"林雨晴最终打破沉默，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沈烬的眼中闪过一丝愤怒，随即又被更复杂的情绪取代："你去哪了？"他的声音嘶哑，"为什么...为什么一句话不说就消失？"
林雨晴低下头，长发垂下来遮住了她的表情："对不起...我当时...有不得已的原因。"
"不得已的原因？"沈烬的声音开始发抖，"七年。整整七年，没有一个电话，一封信...你知道我和爸是怎么过的吗？"
林雨晴的肩膀微微颤抖。她伸手想碰沈烬，却在半空中停住了："我能解释...但不是在这里。"她环顾四周，已经有好奇的目光投向他们，"我们去...去外面说好吗？"
沈烬僵硬地点头。温言悄悄后退一步，想给他们母子独处的空间，但沈烬突然抓住她的手腕："温言也一起。"
林雨晴的目光第一次认真落在温言身上，随即闪过一丝讶异："你是...静怡的女儿？"
温言点点头，心跳加速。这个女人不仅认识她母亲，还能一眼认出她——这意味着她们之间的关系远比想象的要密切。
医院后花园的长椅上，三人坐成一个尴尬的三角形。林雨晴——她确实就是沈烬的母亲——双手紧握放在膝上，指节泛白。
"我离开是因为..."她深吸一口气，"因为我病了。抑郁症，很严重的那种。当时你爸爸工作压力大，经常喝酒，我们...吵得很厉害。"
沈烬的表情没有变化，但温言注意到他的指甲已经深深掐进了掌心。
"有一天，我发现自已站在阳台上，想着跳下去。"林雨晴的声音平静得可怕，"那一刻我知道，我必须离开，否则不是我会死，就是我会杀了你爸爸。"
沈烬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震惊。
"我去了一家精神疗养院，住了两年。"林雨晴继续说，"出院后，我想回来，但听说你爸爸工伤残疾后酗酒更严重了...我怕我的出现会让情况更糟。"她的声音哽咽了，"我也怕...怕你不原谅我。"
"所以你就不告而别？所以你就七年杳无音信？"沈烬的声音低沉而危险，"你知道爸爸变成什么样了吗？你知道我..."他突然停住，无法继续说下去。
温言悄悄握住他的手，感受到他掌心的冰冷和颤抖。
"我每个月都给你们寄钱。"林雨晴急切地说，"通过朋友转交...我还托人打听你们的消息。我知道你上了高中，知道你打篮球很好..."
"但你从没亲自来看我。"沈烬打断她，"从没打过一通电话。"
林雨晴的眼泪终于落下："我...我不敢。每次拿起电话，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我的离开。我怕看到你恨我的眼神..."她抬头直视沈烬，"但现在我回来了，因为我听说你爸爸住院了。我想...也许你们需要帮助。"
沈烬冷笑一声："晚了七年。"
一阵沉默。花园里的麻雀在灌木丛中叽叽喳喳，与三人之间的沉重形成鲜明对比。
"你弹的曲子，"温言轻声打破沉默，"是《星尘》。"
林雨晴转向她，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你知道这首曲子？"
"我在妈妈的信件里看到过。"温言鼓起勇气问，"那是...你们一起创作的，对吗？"
林雨晴的表情变得复杂："静怡告诉你了吗？"
温言摇头："她从未提起。我是在她书房偶然发现了一封写给您的信。"
林雨晴苦笑一声："所以她还是留着那些信..."她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个旧笔记本，翻开，里面夹着几张泛黄的纸，"我也留着。"
温言认出那是母亲的笔迹——与她在书房发现的那封未寄出的信一样的字迹。
"《星尘》是我们大学时一起写的。"林雨晴轻声说，"我作曲，她填词。我们约定毕业后一起发表，署名并列。"她抚摸着那些纸张，"但毕业后，我们的生活轨迹越来越远...她急需一个成名作，而我..."她看了一眼沈烬，"我怀孕了，需要钱。"
沈烬猛地抬头："什么意思？"
"我把我的署名权卖给了你妈妈。"林雨晴直视温言的眼睛，"以一笔在当时看来很可观的钱。我需要那笔钱来组建家庭，给你爸爸开店。"她苦笑，"店没开成，钱也花光了...但我不怪静怡。那是我自已的选择。"
温言感到一阵眩晕。母亲的成名作，那本获得国家奖的《星尘》，原来是这样来的。她突然想起什么，转向沈烬："你背上的疤痕..."
沈烬的身L明显僵硬了。
"什么疤痕？"林雨晴警觉地问。
沈烬沉默了一会儿，最终慢慢拉起T恤后领，露出背上那些烫伤留下的疤痕。林雨晴倒吸一口冷气，手指颤抖着触碰那些凹凸不平的皮肤。
"爸喝醉后烫的。"沈烬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他说...这是要把那个该死的音符从我身L里烧掉。"
林雨晴的眼泪大颗大颗落下："他...他认出这是《星尘》的起音符了。"她轻轻抚摸着那些疤痕，"我们创作时，这个音符代表新生的希望...他怎么能..."
"他恨这首曲子。"沈烬放下衣服，"恨它带走了你。"
林雨晴摇头，声音坚定："不，阿烬。你爸爸从不是坏人。他爱我，也爱你。只是...生活压垮了他。"她犹豫了一下，"他...他不是故意伤害你的。"
沈烬的表情松动了一瞬，随即又恢复冷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
"有用。"林雨晴从包里拿出一张名片，"这是省内最好的戒酒康复中心，我认识那里的主任。如果你通意，我可以安排你爸爸转院治疗。"她顿了顿，"费用...我来承担。"
沈烬盯着那张名片，久久不语。温言能感受到他内心的挣扎——七年未见的母亲突然出现，带来救赎的可能，却也带来了更多未解的疑问和未被抚平的伤痛。
"为什么现在回来？"他终于开口，声音嘶哑，"为什么是现在？"
林雨晴的目光在沈烬和温言之间游移："也许...是命运。也许是因为静怡的女儿找到了你，也许是因为你爸爸终于病得足够重..."她苦笑一声，"或者只是因为我终于鼓起勇气面对自已的过去。"
她伸手想碰沈烬的脸，但在最后一刻停住了："我不求你原谅我，阿烬。我只希望...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
沈烬转头看向温言，眼中是无助的询问。温言轻轻捏了捏他的手，无声地传递支持——无论他让什么决定，她都会站在他这边。
"我需要...考虑。"沈烬最终说。
林雨晴点点头，从笔记本上撕下一张纸，写下一个电话号码："这是我现在的联系方式。我住在城东的蓝天宾馆，会在这里待两周。"她将纸条递给沈烬，"无论你让什么决定，这次...我不会再不告而别。"
沈烬接过纸条，没有看就塞进了口袋。三人之间的沉默再次蔓延，这次多了几分微妙的缓和。
"那首曲子..."温言轻声问，"真的是你们一起创作的吗？完整的版本。"
林雨晴点头："比出版的版本长很多。静怡只选取了中间最精彩的部分发表。"她看向沈烬，"你想听完整的吗？"
沈烬没有回答，但温言感觉到他的手微微收紧。
"下次吧。"林雨晴理解地站起身，"你们应该回去陪你爸爸了。"她犹豫了一下，最终只是轻轻拍了拍沈烬的肩，然后转身离开。
温言和沈烬坐在长椅上，看着林雨晴的背影逐渐远去。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他们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你还好吗？"温言轻声问。
沈烬摇头，突然将脸埋进双手："我不知道...我该恨她的。七年...她就这样消失了。"他的声音闷闷的，"但现在她回来了，说要帮忙...我不知道该怎么想。"
温言轻轻搂住他的肩膀："你不必现在就想清楚。这很复杂...需要时间。"
沈烬抬起头，眼中是温言从未见过的脆弱："你觉得...我该相信她吗？"
温言思考了一会儿："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一件事..."她直视沈烬的眼睛，"无论你让什么决定，我都会支持你。"
沈烬长久地凝视着她，眼中的情绪逐渐从混乱转为某种坚定的温柔。他慢慢靠近，额头轻轻抵住温言的："谢谢你...为我而来。"
这个简单的动作比任何拥抱都更亲密。温言能感受到他的呼吸拂过自已的脸颊，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薄荷香，能看到他睫毛上未落的泪珠在阳光下闪烁。
在这一刻，她知道，无论前方有多少未解的谜团和未愈的伤痛，他们都将一起面对。因为有些羁绊，一旦形成，就再也无法轻易断开。
就像《星尘》中那个被烙印在沈烬背上的音符——它既是一个伤疤，也是一段旋律的开端，承载着痛苦，却也孕育着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