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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寒刀似的北风卷着雪粒子,狠狠抽在应天府高耸的城墙上。护城河边的枯苇丛里,几点未燃尽的纸钱灰烬被风卷起,打着旋儿跌进墨黑的冰水中,眨眼没了踪影。
苏碗是被刺骨的冰水呛醒的。
肺里火烧火燎,四肢冻得没了知觉,沉重的湿衣像铁甲般拖着她往下沉。濒死的恐惧让她爆发出最后一丝力气,胡乱扑腾着抓住一丛枯硬的苇杆,挣扎着将头探出水面。
咳…咳咳咳!
浑浊的冰水混着泥沙从口鼻里呛出。她趴在覆着薄冰的泥岸边,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最后一片叶子。不属于她的记忆碎片裹挟着冰冷的河水和更深的寒意,狠狠撞进脑海——
父兄血染法场的嘶吼!
母亲悬梁时飘荡的素绫!
教坊司嬷嬷掐着她下巴的油腻手指!
还有昨夜…那混乱绝望的出逃…
一双浑浊却异常清亮的眼睛,骤然在记忆碎片中定格!
是那个瘸腿老头!
他蜷在河边烧纸,破烂的灰布袍子被寒风吹得紧贴在嶙峋的骨架上。火光跳跃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映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悲怆。苏碗慌不择路撞到他身上时,他枯瘦的手像铁钳般抓住她的胳膊!
跑往哪儿跑他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浑浊的眼珠却锐利地刺穿她的绝望,教坊司逃奴,抓住就是…挫骨扬灰!
苏碗浑身冰凉。
想活命吗老头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丫头,算你命不该绝…碰上了我张仲永!
他猛地将一样硬物塞进她湿透的怀里!冰凉的触感激得她一颤。
拿着它!去城南济世堂!柜底…有生路!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禁军巡夜甲胄碰撞的铿锵声和火把的光亮!
什么人!禁军的厉喝划破夜空!
火光逼近的瞬间,瘸腿老头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光!他猛地推开苏碗,用尽全身力气扑向禁军,嘶哑的喉咙发出石破天惊的呐喊:
太医院判张仲永在此!速带我去见陛下!我有惊天冤情上禀——!!!
噗嗤!
利刃入肉的闷响!
温热的液体溅了苏碗一脸!
她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推入身后漆黑刺骨的护城河中!冰水彻底淹没头顶的最后一刹,她看见老头佝偻的身体在火把下软倒,那双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她落水的方向,嘴唇无声地翕动——
柜…底…
……
哗啦——!
刺骨的冰水再次漫过头顶,将苏碗从濒死的回忆中彻底冻醒!她死死抠着岸边冻硬的污泥,指甲崩裂也感觉不到疼。
想活命!
这个念头像烧红的烙铁,烫穿了所有的恐惧和茫然!
她哆嗦着,用尽吃奶的力气爬上河岸,瘫在冰冷的泥地里,像条离水的鱼。寒风卷着雪粒子抽打在湿透的单衣上,带走最后一丝热气。
活下去!
她颤抖着手,摸向怀里那个硬物——一张被水浸透、边缘已经泡烂的纸。借着远处城头微弱的火光,她辨认着上面晕染开的墨迹:
姓名:张仲永
职司:太医院兽医署九品医官
勘验:准予入宫,专司御马苑兽疾
(朱批小字):善治马粪结症,人畜勿近。
名字旁,是一个模糊但鲜红的指印。
苏碗死死攥着这张浸满冰水和鲜血的路引。瘸腿老头最后无声的口型,那声嘶力竭的柜底,成了她唯一的生路。
城南…济世堂!
三天后。
太医院深处,一个散发着浓烈牲口气味、连匾额都歪斜掉漆的破败小院。这就是兽医署。
空气里常年弥漫着马粪、草药和某种伤口溃烂的混合怪味。几间低矮的土坯房围着小院,墙皮剥落,露出里面夯实的黄泥。角落里堆着沾满泥污的鞍鞯、断了齿的木梳、生了锈的蹄铁,还有几只嗡嗡乱飞的绿头苍蝇。
咴咴——!
一声有气无力的马嘶从最东头的破棚子里传来。
苏碗,或者说此刻顶着张仲永名头的她,穿着一身明显宽大不合身、散发着霉味的青色九品官袍,正沉默地站在棚子外。她脸上刻意抹了灰,头发也学着记忆中那瘸腿老头的样子,用根破布条胡乱束在脑后,露出一截同样刻意用锅灰涂得蜡黄的脖子。脚上蹬着一双不合脚的破草鞋,走起路来一瘸一拐——这是她观察了好几天,模仿出的张瘸子步态。
张瘸子!死哪儿去了!
一个穿着深绿色吏服、满脸横肉的矮胖院吏骂骂咧咧地冲进小院,一脚踹飞了挡路的破药篓,篓里晒着的干草撒了一地。
王…王吏目…
苏碗压着嗓子,模仿着老头那种嘶哑的腔调,笨拙地拱手,头埋得很低。
王吏目嫌恶地瞥了她一眼,鼻子哼了一声:算你命大,掉河里没淹死!刘总管的宝贝疙瘩‘金狮儿’又犯病了!滚过去伺候着!再治不好…他狞笑着,一脚将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破药罐踢到苏碗脚边,老子就把你塞进去,跟那些马粪球一块儿沤肥!
粗陶罐子撞在冻硬的地面上,发出一声闷响,裂开一条更大的缝。
苏碗心头一紧,指甲掐进了掌心,脸上却不敢表露半分:是…是…小人这就去…
她佝偻着腰,一瘸一拐地跟着王吏目走向西头一间稍体面些的砖房——那是御马监总管刘福海特意为他的爱犬金狮儿腾出来的病房。
房里烧着炭盆,暖烘烘的,与外间的冰寒刺骨恍如两个世界。空气中弥漫着昂贵的沉水香,但依旧压不住那股浓烈的、属于犬科动物的腥臊味,还混杂着一丝…食物发酵的酸腐气。
一张铺着厚厚锦垫的矮榻上,趴着一只毛色金红、体型肥硕的京巴犬。只是此刻这金狮儿全无往日趾高气扬的神气,蔫头耷脑,肚子胀鼓鼓地像揣了个小西瓜,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呜呜声。
榻边,一个穿着深紫色蟒袍、面白无须的胖太监正焦躁地踱步,正是御马监总管刘福海。他手里捏着块素白丝帕,时不时捂着口鼻,眉头拧成了疙瘩。
哎哟我的小祖宗哎…这可怎么好…刘福海的声音尖细刺耳。
几个小太监垂手侍立,大气不敢出。
王吏目堆着谄媚的笑凑上去:刘爷爷息怒,张瘸子来了!他可是专治马…呃,专治疑难杂症的‘圣手’!
刘福海猛地回头,细长的眼睛刀子似的剐向门口缩着肩膀、一身落魄的张仲永。那眼神里的轻蔑和怀疑几乎凝成实质。
张…瘸…子刘福海拉长了调子,丝帕在鼻尖挥了挥,仿佛闻到了什么不洁的气味,咱家可听说,你前几日掉护城河里,差点喂了王八怎么,阎王爷嫌你一身马粪味儿,不收
旁边的小太监发出一阵压抑的嗤笑。
苏碗的头垂得更低了,沙哑着嗓子:托…托刘爷爷洪福…小人…命硬。
哼!刘福海冷哼一声,细白的手指指向榻上痛苦呻吟的京巴犬,命硬那就看看你这身贱骨头,能不能扛住咱家的怒火!金狮儿要是好不了…他阴冷的目光扫过苏碗的脖子,你就下去,好好陪它!
冰冷的杀意让苏碗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她不敢再迟疑,挪着步子凑到矮榻前。
那股食物腐败的酸腐气更浓了。
金狮儿肚子胀得发亮,轻轻一按就发出沉闷的梆梆声,狗眼里满是痛苦和恐惧。苏碗掰开狗嘴看了看舌苔,又凑近闻了闻呼出的气息——一股浓烈的馊臭味!
积食!严重的积食!
这个判断刚闪过脑海,她袖袋里那本贴身藏着的、硬梆梆的残破册子,突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
苏碗强压住惊骇,借着检查狗腹的动作,飞快地瞟了一眼袖袋。没人注意到她的小动作。
她凝神,意识仿佛被那册子牵引。
【犬积食·急症】
土法一:陈年壁灰三钱,调香油三钱,灌服。(注:壁灰性烈,或致肠穿肚烂,慎!)
土法二:尾尖穴放血三滴泻气。(注:气血亏虚者立毙,慎!)
两行字迹模糊,却透着一股子草菅人命的粗暴!
苏碗的心沉到了谷底。这哪是救人(狗)的方子,分明是催命符!就在她绝望之际,残页最下方,一行几乎被蛀虫啃噬掉的、极其淡的朱红色小字,挣扎着映入她的眼底——
墙角枯草,叶似铜钱,茎红者,名金钱草。取鲜者三两,石碾压汁,温服立通。此物…可还债否
字迹潦草,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凉和期许。
金钱草!
苏碗浑身剧震!
那个寒夜!护城河!瘸腿老头坠入黑暗前的无声口型!
窗沿…第三块砖…
他说的不是济世堂的柜底!他指的…是太医院地牢!是他自己牢房的窗沿!他要她收的金钱草,根本不是药,是遗言!是债!是生路!
张瘸子!发什么瘟!还不快开方子!王吏目的怒喝打断了她的思绪。
刘福海阴冷的眼神也扫了过来,带着最后一点耐性。
回…回刘爷爷…苏碗猛地抬头,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嘶哑得更厉害,金狮儿此症…小人…小人需一味鲜药引!
说!刘福海不耐烦地挥挥丝帕。
此药引…名‘落地金’,只在…只在…苏碗的目光穿透窗户,望向太医院深处那最阴森角落的方向,…地牢阴湿墙角可见!需小人亲采,方得药性!
地牢刘福海眉头一皱,显然觉得晦气。
正是!苏碗豁出去了,语气斩钉截铁,此药引乃通腑神物!非它不可!延误片刻,金狮儿恐…肠腑崩裂!
最后四个字像重锤砸在刘福海心头。他看着爱犬痛苦的样子,一咬牙:王胖子!带他去!看着他采!半炷香内回不来,打断他另一条腿!
太医院地牢深处,丙字号甬道。
寒气刺骨,霉味混着血腥气和绝望的气息,比护城河的冰水更冷。
王吏目捂着鼻子,骂骂咧咧地举着火把走在前面。苏碗低着头,一瘸一拐地跟着,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
就是这里!
昏暗的光线下,丙字七号牢房那扇锈迹斑斑的铁窗。她记得老头最后推她入水时,眼睛死死盯着的方向!
她踉跄着扑到牢门前,不顾王吏目快点!磨蹭什么!的呵斥,颤抖的手指摸向冰冷的窗沿。
第三块砖!
砖缝里塞满了泥垢。她的指甲抠进去,用力!
一块松动的青砖被硬生生抠了出来!
砖后,是一个小小的、潮湿的凹洞。
没有金银,没有秘籍。只有一小把干枯蜷缩的、毫不起眼的褐色小草!叶子萎缩成团,依稀能看出曾经圆圆的轮廓,像一枚枚风干的铜钱。茎秆是深沉的暗红色。
正是金钱草!
苏碗一把将它们抓在手里,枯草冰冷的触感却像烙铁般烫着她的掌心。这是那个素昧平生的瘸腿老头,用命换来的生路!
就这破草王吏目凑过来,一脸嫌弃,喂马都嫌扎嘴!快走!
回到兽医署那破败的小院时,雪下得更大了。
金狮儿的呜咽声越来越微弱,刘福海的脸色已经黑如锅底。
苏碗不敢耽搁,在所有人狐疑的目光下,冲进自己那间四处漏风的破屋子,找到角落里一个落满灰尘、笨重的石药碾。
她将那一小把干枯的金钱草塞进碾槽,舀起一瓢冰冷的井水,狠狠浇了上去!枯草吸了水,稍稍舒展。
然后,她双手握住碾轮的木柄,用尽全身力气,压了上去!
嘎吱——嘎吱——
沉重的石轮碾压着枯草,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王吏目抱着胳膊在一旁冷笑。刘福海烦躁地用丝帕扇着风。
碾槽里,枯黄的草叶被碾碎,渗出极其微少的、浑浊的、带着土腥味的暗绿色汁液。少得可怜。
苏碗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这点量…够吗那残页上可说的是鲜者三两!她手里只有一小把干草!
但已无退路!
她小心翼翼地将那一点浑浊的汁液刮进一个粗瓷碗里,又兑了点温水,搅了搅。端着碗,走向矮榻。
刘爷爷…药引…好了。她的声音干涩。
刘福海看着碗里那点浑浊得像泥汤的东西,再看看爱犬痛苦的样子,眼神变幻不定。最终,对爱犬的担忧压过了一切。他阴着脸:灌!
两个小太监上前,粗暴地掰开金狮儿的嘴。
苏碗屏住呼吸,将碗沿凑近狗嘴,手腕微微倾斜——
粘稠苦涩的草汁,混着碾碎的草渣,一点点流入京巴犬的喉咙。
时间仿佛凝固了。
所有人都盯着那只肥硕的京巴犬。
一秒…两秒…三秒…
呜…咕噜…金狮儿喉咙里发出一阵怪响,肚子似乎鼓得更厉害了!
刘福海的眼神瞬间变得暴戾!
张瘸子!你…
噗————————!!!!!!
一声惊天动地、悠长响亮、仿佛积蓄了三天三夜的闷屁,猛地从金狮儿屁股后炸开!
紧接着——
噼里啪啦哗啦啦——!!!
如同开了闸的洪水!稀黄恶臭、裹着大量未消化肉糜和饭粒的秽物,如同火山爆发般,从京巴犬的屁股后面狂喷而出!
噗嗤!噗嗤!噗嗤!
强劲的喷射流足足持续了五六息!恶臭瞬间盖过了屋里的沉水香,弥漫整个房间!黄绿色的污秽物喷溅得到处都是——锦垫、矮榻、洁净的地砖…甚至,站在榻前最近的一个小太监,崭新的袍子下摆瞬间被染成一片黄绿,滴滴答答往下淌!
呕——!那小太监当场就吐了!
王吏目眼睛瞪得像铜铃,捂着鼻子连退三步!
刘福海也被这生化武器的威力惊得目瞪口呆,捏着丝帕的手僵在半空!
而肇事者金狮儿,在排泄完后,原本胀鼓鼓的肚子肉眼可见地瘪了下去。它似乎愣了一下,随即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轻松!尾巴试探性地摇了摇,然后越摇越快,最后竟汪地欢叫了一声,挣扎着从污秽的锦垫上爬起来,虽然腿还有点软,但精神头明显回来了!它甚至伸出舌头,讨好地去舔苏碗还端着空碗的手!
满室死寂。
只有恶臭弥漫和京巴犬欢快的汪汪声。
刘福海的目光从爱犬身上移开,慢慢落在苏碗那张涂得蜡黄、沾着草屑、看似惊魂未定(实则内心狂喜)的脸上。那眼神,从暴怒,到震惊,再到一种极其古怪的…审视。
张…仲…永刘福海尖细的声音打破了寂静,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探究。
苏碗噗通跪倒在地,头埋得很低:小…小人在…
刘福海没再说话,只是用丝帕死死捂着口鼻,嫌恶地扫了一眼满室狼藉。他弯腰,伸出两根保养得极好的手指,从自己沾了一滴可疑黄渍的蟒袍下摆上,小心翼翼地捻起一小片没被污染的、圆圆的干枯草叶——正是苏碗刚才碾药时不小心溅出来的金钱草碎叶。
他盯着那小小的叶子看了半晌,又看看正欢快摇着尾巴、试图往他腿上蹭却被污秽挡住的金狮儿。
哼!
良久,刘福海鼻腔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哼声。他随手将那片干草叶丢在地上,从怀里摸出一块小小的、黑沉沉的木质腰牌,看也不看地扔到苏碗面前。
腰牌落在污秽的地砖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上面刻着三个字:御马监。
把你这身马粪味儿给咱家洗干净!刘福海的声音依旧尖刻,却少了之前的杀意,明日辰时,持此牌到慈宁宫外候着!太后的凤体欠安…太医院那帮废物点心开了几箩筐药都不见好。
他细长的眼睛扫过地上跪着的张瘸子,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该你这‘兽医圣手’,去给太后娘娘…瞧病了!
第二章
慈宁宫的暖阁里,沉水香混着药气,浓郁得几乎凝成实质,沉甸甸压在人心头。
苏碗跪在冰凉的青金石地砖上,宽大破旧的青布官袍几乎将她整个瘦小的身形吞噬。额头顶着微凉的地面,鼻尖萦绕着金砖缝隙里渗出的、属于这座宫殿独有的、混合了陈年香灰与某种衰朽气息的味道。
张仲永。
一个苍老而威严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不高,却像浸了冰水的鞭子,抽得她脊背瞬间绷紧。
老…老臣在。她压着嗓子,竭力模仿着记忆中瘸腿老头那种带着痰音的嘶哑。
抬起头来。
苏碗深吸一口气,缓缓直起上身,目光却依旧垂着,只敢落在前方三尺之地——两双穿着厚底云纹官靴的脚。一双是深青色,绣着代表太医院最高品级的仙鹤补子(院使赵当归);另一双是玄色,暗绣龙纹,尊贵得令人窒息(皇帝朱允炆)。
陛下垂询,太后凤体违和,已三日水米未进。赵当归的声音平板无波,却带着无形的重压,太医院诸同仁殚精竭虑,所开方剂皆石沉大海。听闻你于兽疾一途…颇有‘奇技’
最后两个字,咬得极重,充满了不加掩饰的轻蔑与试探。
暖阁里侍立的宫女太监、包括垂手站在角落的几位太医,目光齐刷刷钉在苏碗身上,像无数根冰冷的针。空气凝滞得能滴出水。
太医院人才济济,老臣…惶恐。苏碗的喉咙干涩发紧,每一个字都像砂纸摩擦。
惶恐赵当归冷哼一声,官靴往前踏了一步,阴影几乎将苏碗笼罩,刘福海把你夸得能起死回生!太后乃万金之躯,容不得半点闪失!今日若开不出方子…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厉,如同淬了毒的冰锥:
午时三刻,天牢里煎药的柴火炭,怕是…不够烧了!
轰!
无形的重锤砸在苏碗心上!她袖中的手瞬间攥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皮肉里,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袖袋里那本硬邦邦的残破册子,似乎也感受到了这致命的压力,微微发烫。
她强迫自己冷静。脑子里那半本《偏方大全》疯狂翻动,无数杂乱的字迹和图案闪过。
厌食…厌食…
【脾胃拒纳·食谷不化篇】
土法一:陈年鼠巢(需新产崽未离旧者),焙干研极细末,佐蜂蜡三分融化为丸,丸如梧桐子大,名曰金玉丸,辰时米汤送服。
土法二:黄鼬尾毛三根(需雄壮者尾尖三寸),烧灰存性,兑子夜无根水(即雨水),露置一夜,唤作引气汤,空腹饮。
鼠巢黄鼠狼尾巴毛
苏碗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这哪是治病这是找死!
她下意识地就要否决。
然而,就在她目光扫过赵当归那双深青色官靴边缘时,动作猛地一滞!
那官靴的厚底边缘,沾着几点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油渍
黄褐色,带着点炸物的焦香,还混着一点…炒瓜子的气息
一个极其大胆、荒谬绝伦的念头,如同惊雷般在她脑海中炸响!
她猛地抬头,目光不再是之前的瑟缩,而是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穿透暖阁内凝滞的空气,直直看向那高高垂落的明黄帐幔——帐幔后,隐约可见一个枯槁得如同深秋落叶的身影。
回…回陛下!回院使大人!
苏碗嘶哑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豁出去的平静:
老臣…确有一方!
满堂目光瞬间聚焦!赵当归的眼神阴鸷如鹰。皇帝朱允炆微微前倾了身体,年轻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深不见底。
何方赵当归声音冰冷。
苏碗深吸一口气,每一个字都像在刀尖上跳舞:
此方…需一味至阴至秽之物为引。
何物
新产幼崽、尚未离巢之…耗子窝一具!
嘶——!
暖阁内响起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几个小宫女吓得捂住了嘴,脸瞬间煞白。连角落里的太医们也忍不住露出惊骇欲绝的表情!
大胆张仲永!赵当归须发戟张,怒喝道,你竟敢让太后凤体服用此等污秽腌臜之物!其心可诛!
院使大人息怒!苏碗的声音陡然拔高,压过赵当归的怒斥,带着一种近乎神棍的狂热,此物虽生于秽处,然取其阴中蕴阳之精!需寻那屋檐墙角、新产幼崽尚在哺乳之鼠巢!此时母鼠气血最旺,哺育之情滋养巢穴,其巢中碎草、秽土、乃至鼠溺,皆蕴一缕…生发之精魄!此乃天地间至阴所生之至阳,最克脾胃阴寒拒纳之邪气!
她语速极快,唾沫横飞,把自己都说得差点信了。脑子里那本残卷角落里,一行极淡的朱批疯狂闪烁:【厌食或与胃肠菌群紊乱相关…鼠巢环境蕴含独特微生物群落(古称土精)…】
荒谬!一派胡言!赵当归气得浑身发抖,转向皇帝,陛下!此獠分明是妖言惑众,以邪术亵渎太后凤体!请陛下下旨,将此獠…
还有一味辅药!苏碗猛地打断他,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目光却死死盯住赵当归官靴上那点油渍,需半斤新炒南瓜籽,要炒得焦黄带糊,火气十足,焦香扑鼻者!
南瓜籽
这个转折太过突兀,连暴怒的赵当归都愣了一下。
南瓜籽皇帝朱允炆终于开口,声音清冷,听不出情绪。
正是!苏碗重重叩首,鼠巢取‘阴中阳’,焦香南瓜籽取其‘阳中火’!焦糊之气最能醒脾开胃!两者相合,以蜂蜡为媒,融炼成丸,名为‘金玉焦香丸’!此丸焦香入鼻,可引动脾胃生发之气;内蕴‘土精’,可调和胃肠阴阳!此乃…神人梦授之方!
她再次祭出神授大法,额头紧贴冰冷的地砖。
暖阁内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苏碗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在耳边疯狂炸响。她赌!赌赵当归靴子上那点油渍是偷吃炒货留下的痕迹!赌这深宫内苑,某个角落,一定有人私藏了炒香的南瓜籽!赌这焦香二字,能勾起太后一丝残存的食欲!
焦香…
帐幔后,一个极其微弱、气若游丝、仿佛下一秒就要断掉的女声,如同游丝般飘了出来。
金玉…焦香…
声音虽弱,却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
皇帝朱允炆猛地看向帐幔,平静无波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裂痕!
赵当归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如同吞了只活苍蝇。
陛下!苏碗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声音带着哭腔般的恳切,太后凤体万金,老臣岂敢儿戏!此方虽闻之惊世骇俗,然大道至简!万物相生相克!请陛下…允老臣一试!若无效…老臣愿领千刀万剐之刑!
她再次重重磕头,发出沉闷的声响。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每一息都像一年般漫长。暖阁里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声和苏碗额头撞击地砖的微响。
终于——
准。
皇帝朱允炆的声音响起,依旧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张仲永,朕允你制药。
谢陛下隆恩!苏碗心中狂喜,几乎要瘫软在地。
然…皇帝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西伯利亚的寒风,朕只给你…三个时辰。
三个时辰后,药成。若太后依旧不进粒米…
朱允炆的目光落在苏碗低伏的背上,平静地宣判:
你,及你举荐此方的刘福海,便一同去陪金狮儿…作伴吧。戌时三刻。
月黑风高,乌云压顶。
太医院深处,靠近御膳房高墙的一个偏僻角落。
苏碗像壁虎一样,死死扒着凹凸不平的宫墙,冰冷的汗水浸透了那身不合体的官袍,黏腻腻地贴在背上。她嘴里叼着一个灰扑扑的粗布口袋,里面装着刚从一处废弃宫室屋檐下扒拉下来的、带着浓烈骚臭和温热感的新鲜鼠巢。
脚下,是御膳房高大的后窗。
南瓜籽!焦香的南瓜籽!
这是她唯一的生路!
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用脚尖勾开那扇虚掩的气窗——一股混合着油脂、香料、熟食和蔬果清香的浓郁气味扑面而来!
御膳房!大明天子的厨房!
里面灯火通明,人影幢幢,锅碗瓢盆碰撞声、灶火燃烧的噼啪声、厨役的吆喝声交织在一起,即使在深夜也依旧忙碌。
苏碗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像只狸猫,悄无声息地翻过窗棂,身体紧贴着阴影处冰冷的墙壁,滑落到一排巨大的、堆满食材的货架后面。
目光飞快地扫视。
巨大的灶台上,铁锅烧得通红。
墙角堆着成麻袋的米面。
悬挂的竹篮里是各色时蔬。
空气中飘荡着诱人的食物香气,勾得她饥肠辘辘。
南瓜籽!
她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搜寻。
没有!没有!还是没有!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三个时辰的沙漏仿佛悬在她头顶,飞速流逝的每一粒沙都像在剐她的肉!
冷汗顺着鬓角流进眼睛,刺得生疼。
就在她几乎绝望,准备冒险摸向那些存放干果的罐子时——
吱呀!
旁边一扇小门被推开,一个睡眼惺忪、穿着白色厨役短褂的小太监打着哈欠走了出来,手里还拎着个盖着白布的竹篮子,看样子是要去倒垃圾。
一股极其霸道、焦糊中带着奇异甜香的熟悉气味,从篮子里飘了出来!
炒南瓜籽!还是炒糊了的!
苏碗的眼睛瞬间亮了!
天助我也!
她屏住呼吸,看着小太监晃晃悠悠走向后门。
机会!
她如同鬼魅般从阴影里窜出,目标直指那盖着白布的篮子!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篮子的瞬间——
咔嚓!
一声脆响!
苏碗踩到了一根不知谁丢在地上的、啃了一半的脆萝卜!
谁!小太监猛地惊醒,转身!
四目相对!
小太监惊恐地瞪大眼睛,张嘴就要尖叫!
苏碗亡魂皆冒!来不及多想,一个饿虎扑食就扑了上去,左手死死捂住小太监的嘴,右手慌乱地去抢那篮子!
唔!唔唔!小太监剧烈挣扎!
两人瞬间滚作一团!
哐当!
混乱中,苏碗的手肘狠狠撞在旁边的蒸笼架上!
巨大的蒸笼摇晃着,如同多米诺骨牌般——
轰隆隆!
最上面一个足有半人高的巨大蒸笼轰然倾倒!
哗啦——!!!
盖子弹开!
苏碗只觉得眼前一黑,一股滚烫、粘稠、带着浓烈咸腥和豆类发酵气息的酱褐色洪流,如同泥石流般,劈头盖脸地浇了她一身!
豆酱!
刚发酵好的、粘稠滚烫的豆酱!
那股难以形容的、咸、腥、涩、臭的味道瞬间将她淹没!
噗!被捂住嘴的小太监也未能幸免,被溅了一脸一身!
唔!呕——!小太监被这味道一激,加上惊吓过度,两眼一翻,竟然直接晕了过去!
苏碗也懵了。
酱汁糊住了眼睛,顺着头发、脖子往下淌,黏腻腻地裹在身上,又热又黏又臭!嘴里也尝到了那股咸腥味,恶心得她胃里翻江倒海。
完了…全完了…
她下意识地抹了一把脸,想把酱汁抹掉,手却不小心按进了地上那打翻的竹篮里——篮子里除了垃圾,还有一堆…刚炒好、焦黄喷香的南瓜籽!
南瓜籽!
生的希望瞬间压过了浑身的狼狈和恶臭!
她像抓住救命稻草般,不顾一切地抓起那些沾着酱汁和灰尘的南瓜籽,拼命往自己带来的粗布袋子里塞!
就在这时——
什么人!
一声尖利、阴冷、带着无上威严的厉喝,如同惊雷般在苏碗身后炸响!
一股寒气瞬间从苏碗的尾椎骨窜上天灵盖!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冻结了!
她僵硬地、极其极其缓慢地转过头。
御膳房通往后院的小门处,不知何时已经站满了人!
当先一人,穿着绛紫色蟒袍,面白无须,手提一盏惨白的灯笼,正是御前大总管王德全!他那双细长的眼睛,此刻正像毒蛇般死死钉在苏碗身上,充满了震惊、暴怒和冰冷的审视!
而王德全身后,那道穿着明黄常服、被灯笼光晕勾勒出挺拔轮廓的身影…
苏碗的目光顺着那明黄的下摆往下移…
三滴极其刺眼、新鲜出炉的、深褐色的豆酱污渍,正清晰地印在那片象征着无上皇权的明黄布料之上!
时间,在这一刻彻底静止了。
只有豆酱还在顺着苏碗的头发丝,吧嗒…吧嗒…滴落在满地的狼藉和焦香的南瓜籽上。
第三章
灯笼惨白的光晕在王德全手中摇晃,像招魂的幡。豆酱粘稠的滴答声在死寂的御膳房后院格外清晰。苏碗僵跪在地,酱褐色的浆液顺着她额前的碎发滑落,在青金石地砖上砸开一小朵一小朵污浊的花。那身宽大的九品青袍被酱汁浸透,紧紧裹住瘦削的身形,勾勒出几分不自然的曲线——这要命的破绽让她如坠冰窟!
王德全细长的眼睛眯成两道缝,阴冷的目光刀子似的刮过苏碗沾满酱渣的脸,最终钉在她死死护在怀前的粗布口袋上——那里面,鼠巢微弱地蠕动,焦香的南瓜籽气息混在浓烈的酱臭里,顽强地透出一丝生机。
张…兽医王德全尖细的嗓音带着毒蛇吐信般的嘶嘶声,深更半夜,御膳重地,你这一身…是给太后娘娘新研制的‘酱香引子’
刺骨的讥讽让苏碗头皮发麻。她喉咙发紧,喉结(那团用锅灰和泥巴勉强捏出的假喉结)在酱汁下艰难地滑动,发出沙哑的气音:王…王爷爷…小人是来…来寻…
寻什么王德全打断她,灯笼往前一送,惨白的光几乎怼到苏碗脸上,寻死么!
厉喝炸响!苏碗浑身一颤,怀里的布袋被惊得一动!
吱——!
一声微弱却极其尖锐的幼鼠嘶鸣,猛地从布袋里穿透出来!
这声音在死寂的夜里,不啻于一声惊雷!
王德全瞳孔骤缩!他身后侍立的太监们齐齐倒抽一口冷气!连那一直沉默站在阴影里的明黄身影,似乎都微微动了一下。
好啊!王德全脸上的肌肉扭曲,指着那布袋,声音因暴怒而尖利得破音,私闯禁地!身染污秽!竟还敢将这等秽物带入宫中!张仲永!你九族有几颗脑袋够砍!
不!王爷爷!这是药引!是救太后的…苏碗急声嘶喊,试图将布袋捧起。
闭嘴!王德全猛地一脚踹在苏碗肩头!
砰!
苏碗被踹得仰面翻倒,怀里的布袋脱手飞出!裹着蜂蜡、碎草、秽土的金玉焦香丸和那窝还在蠕动的新鲜鼠巢,连同沾满酱汁的南瓜籽,稀里哗啦撒了一地!几只粉嫩无毛、眼睛都没睁开的幼鼠在冰冷的地砖上惊慌地扭动、嘶叫!
啊——!几个胆小的太监吓得失声尖叫!
妖物!果然是妖物!王德全脸色铁青,指着地上的一片狼藉,声音都在抖,拿下!给咱家把这妖人拿下!扒了他的皮!看看里面到底是人是鬼!
如狼似虎的侍卫立刻扑上!冰冷的铁钳般的手抓向苏碗的胳膊!
完了!彻底完了!
身份暴露!秽物惊驾!欺君之罪!哪一条都足够她死上十次!苏碗绝望地闭上眼,等待被撕碎的剧痛。
就在那铁爪即将扣住她肩膀的刹那——
喵嗷——!!!
一声凄厉到足以撕裂夜空的猫嚎,如同鬼魅般从御膳房高高的屋脊上炸响!
所有人动作一滞,骇然抬头!
只见惨淡的月光下,一只体型硕大、通体漆黑如墨、唯有一双眼睛闪烁着骇人绿光的御猫(专门养在宫里捉老鼠的),如同离弦之箭,从屋脊上猛扑而下!目标直指——地上那些扭动的、吱吱叫的粉嫩幼鼠!
黑猫的利爪带着破风声!
护驾!王德全吓得魂飞魄散,尖声嘶吼!侍卫们下意识地抽刀转向那扑来的黑影!
混乱!
极致的混乱!
刀光映着惨白的灯笼!
黑猫的厉嚎!
幼鼠绝望的尖叫!
太监们惊恐的呼喊!
苏碗被撞倒在地,酱汁糊了满脸。就在这电光火石、生死一线的混乱中,一个冰冷、平静,却蕴含着无上威压的声音,穿透了所有的嘈杂:
都住手。
声音不高,却像定身咒。
挥舞的刀僵在半空。
扑下的黑猫被侍卫眼疾手快地用刀鞘格开,不甘地落在不远处,绿眼死死盯着猎物。
王德全和所有太监噗通跪倒,抖如筛糠。
朱允炆终于从阴影里走了出来。
惨白的灯笼光映着他年轻却过分沉静的侧脸。明黄的常服下摆,那三滴深褐的豆酱污渍,在光下显得格外刺眼。他看也没看地上挣扎的幼鼠和炸毛的黑猫,目光越过混乱的人群,落在了那个满身狼藉、蜷缩在豆酱和碎药丸中间的张仲永身上。
他的眼神,深得像寒潭。
张,爱,卿。朱允炆一字一顿,声音听不出喜怒,你的‘金玉焦香丸’…就是这些
苏碗的心沉到了无底深渊。她挣扎着想爬起来跪好,酱汁太滑,又狼狈地摔了一跤,沾着酱汁的手慌乱地想去拢那些滚在地上的药丸和南瓜籽。
陛…陛下…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药引…药引虽污…药性…药性是真…
朱允炆没说话,只是缓缓抬起了手。
王德全会意,立刻像狗一样爬过去,忍着恶心,用一块干净的素白丝帕,小心翼翼地包起一粒沾着酱汁、碎草和可疑秽物的药丸,又捻了几颗焦糊的南瓜籽,高高捧到皇帝面前。
朱允炆垂眸,看着丝帕里那团难以名状的混合物。浓烈的酱臭、鼠巢的骚气、南瓜籽的焦糊香、还有蜂蜡的甜腻…各种气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极具冲击性的、令人作呕的药香。
整个后院,落针可闻。只有黑猫在远处发出威胁的低吼。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皇帝会怎么做会立刻下令将这个胆大包天的妖人碎尸万段吗
朱允炆静默了足足五息。
他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终于从丝帕上移开,再次落在苏碗脸上。这一次,他的目光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审视,仿佛要剥开她脸上厚厚的、已经被酱汁晕染开的污泥和锅灰,看清皮囊下的真相。
苏碗被他看得浑身发毛,每一根神经都绷紧到了极限!她感觉皇帝的目光在她刻意涂黄的脖子(假喉结已经快被酱汁泡化了)和因为湿衣紧贴而微微起伏的胸口停留了一瞬!
完了!他发现了!他一定发现了!
巨大的恐惧扼住了她的咽喉!
就在苏碗以为自己下一秒就要被揭穿、被拖出去凌迟的瞬间——
慈宁宫。朱允炆突然开口,声音依旧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啊王德全一愣。
带着这些东西,朱允炆指了指王德全手里的丝帕,又瞥了一眼地上狼藉的布袋,去慈宁宫。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苏碗满身的酱污,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抽动了一下,补充道:
给这位‘张爱卿’…找身干净的袍子。让他,洗干净手脸。
说罢,他不再看任何人,转身,踏着沾染了豆酱的明黄靴履,径直朝慈宁宫的方向走去。那三滴污渍,在灯笼光下随着他的步伐,刺目地晃动着。
王德全目瞪口呆,看看皇帝远去的背影,又看看地上同样一脸懵的苏碗,再看看手里那包污秽的药引…
还愣着干什么!王德全猛地回神,尖声呵斥旁边的小太监,没听见圣谕吗!扶张…张大人起来!找水!找衣服!快!
慈宁宫暖阁。
沉水香依旧浓郁,却压不住一丝若有若无的…焦糊香气
明黄的帐幔低垂。太后枯槁的身影隐在其后。
朱允炆端坐于榻前锦墩,面色沉静。赵当归等太医垂手侍立在角落,脸上交织着惊疑、鄙夷和深深的恐惧。
暖阁中央,放着一张紫檀小几。
小几上,一个粗陶碗里堆着焦黑喷香的南瓜籽。旁边一个白瓷碟里,盛着几颗裹着蜂蜡、却依旧难掩内部灰褐色碎屑的金玉焦香丸。最触目惊心的是,碟子边缘,还粘着半片风干的、带着几缕草屑的…鼠巢碎片!
苏碗,或者说洗干净了脸(但脖子和耳后依旧残留着刻意涂抹的蜡黄痕迹)、换了一身同样宽大不合体但还算干净青袍的张仲永,跪在小几前几步远的地方,头埋得极低,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她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像针一样扎在她背上——皇帝的、赵当归的、太监宫女的…还有帐幔后那道微弱却仿佛能穿透一切的视线!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
张仲永。朱允炆的声音打破了沉寂,药,在此。
苏碗喉咙发紧:是…陛下。
你既言此药有奇效,朱允炆的目光扫过小几上的金玉焦香丸,那便由你,亲奉于太后榻前。
轰!
苏碗脑子嗡嗡作响!让她亲手喂太后吃这玩意儿万一太后当场吐了或者有个好歹…她立刻就得被剁成肉泥!
陛下!此药污秽!岂可…赵当归忍不住出列,声音发颤。
朱允炆一个眼神扫过去,冰冷如刀,瞬间将赵当归后面的话冻了回去。
张爱卿。朱允炆再次开口,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请。
没有退路了!
苏碗咬碎了牙,用尽全身力气才没让自己瘫倒。她颤抖着爬起来,双腿像灌了铅,一步一步挪到小几前。浓烈的酱味、鼠巢骚气和焦糊香混合的气息冲得她头晕。她伸出同样颤抖的手,指尖触碰到那冰冷的、沾着蜂蜡的药丸时,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她捻起一颗药丸。蜂蜡有些粘手。
帐幔被宫女无声地拉开一角。
太后枯瘦的脸庞露了出来,眼窝深陷,面色蜡黄,嘴唇干裂,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她闭着眼,仿佛对外界的一切都毫无知觉。
苏碗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屏住呼吸,用指尖捏着那颗小小的、灰褐色的药丸,哆哆嗦嗦地递向太后干裂的唇边。
近了…更近了…
暖阁里所有人的心都悬在了半空!赵当归眼中甚至闪过一丝恶毒的期待!
药丸即将触碰到太后唇瓣的瞬间——
太后的鼻翼,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
紧接着,那双紧闭的、深陷的眼睛,眼睫毛如同濒死的蝶翼,极其缓慢地…颤动起来!
然后,在所有人不敢置信的注视下——
太后的嘴唇,极其轻微地…张开了一条缝!
一股微弱却清晰的气流,带着渴望的气息,拂过苏碗捏着药丸的手指!
苏碗愣住了!
朱允炆猛地坐直了身体!
赵当归眼珠子差点瞪出来!
苏碗几乎是凭着本能,将那颗小小的、沾着蜂蜡的金玉焦香丸,小心翼翼地塞进了太后微微张开的嘴唇里。
太后枯瘦的喉头,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咕咚。
一声微不可闻的吞咽声,在死寂的暖阁里,却如同惊雷般炸响!
吞咽声刚落!
唔…
一声极其轻微、却带着明显满足感的呻吟,从太后喉咙深处溢出!
紧接着,更让所有人瞠目结舌的一幕发生了!
昏睡数日、水米不进的太后,那双深陷的眼睛,竟然缓缓地、艰难地…睁开了!
浑浊的眼球转动着,带着初醒的茫然,最终,那虚弱却异常执着的目光,竟然精准地锁定在了——
小几上,粗陶碗里,那堆焦黑喷香的南瓜籽上!
她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发出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气音:
…香…籽…哀家…还要…
轰——!
暖阁内,如同投入了滚油的沸水!
宫女太监们惊喜地捂住嘴!
赵当归和他身后的太医们,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活像见了鬼!
王德全张大了嘴,下巴都快掉到地上!
朱允炆猛地从锦墩上站了起来!他几步跨到榻前,蹲下身子,紧紧握住太后枯瘦的手,年轻沉静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难以抑制的激动!
母后!母后您醒了!您想吃东西了
太后似乎耗尽了力气,眼皮又沉重地合上,但手指却极其微弱、却异常坚定地…指向了那碗南瓜籽!
朱允炆霍然回头!
那深不见底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瞬间锁定了那个还捏着一颗药丸、僵立在榻前、满身狼狈的张仲永!
张!仲!永!朱允炆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震颤,那目光锐利得似乎要将她穿透!
苏碗被这目光钉在原地,动弹不得。巨大的狂喜和更深的恐惧交织在一起!药有效!太后醒了!可皇帝这眼神…太可怕了!
抬起头来!朱允炆厉声道。
苏碗浑身一颤,只能僵硬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脸上刻意涂抹的蜡黄被清洗过,露出了几分本来的白皙底色,脖颈处那团被酱汁泡得半化的假喉结更是显得怪异不堪。
朱允炆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在她脸上、脖子上、那身明显不合体的宽大官袍上细细刮过!每一秒都如同凌迟!
好!好一个‘兽医圣手’!好一个张仲永!朱允炆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意味,你治好了太后的病!朕!要重重赏你!
他话锋猛地一转,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寒渊:
王德全!
奴婢在!王德全扑通跪倒。
传朕口谕!朱允炆盯着苏碗,一字一句,如同冰珠砸落玉盘,清晰无比地响彻整个死寂的暖阁:
即日起,擢升太医院兽医署九品医官张仲永,为太医院从八品…御药房行走!
从八品!御药房行走!
这简直是连跳数级!天大的恩宠!
赵当归等人脸色瞬间灰败!
然而,朱允炆的下半句话,却让刚刚升起一丝狂喜的苏碗,瞬间如坠万丈冰窟!
另,朱允炆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那目光如同毒蛇般缠绕上苏碗纤细脆弱的脖颈。
朕命你,每日辰时,亲自入御膳房——
他故意顿了顿,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苏碗那身宽大官袍下不自然的曲线和沾着酱汁的领口,加重了语气:
为太后娘娘…
偷!南!瓜!籽!
第四章
慈宁宫那声哀家…还要的回音,像滴落滚油的水珠,在死寂的紫禁城里炸开了锅。
当夜,两道谕旨砸进太医院:
1.
擢兽医张仲永为从八品御药房行走,专司太后药膳(含偷南瓜籽)。
2.
太医院使赵当归率众太医,跪抄《伤寒论》百遍,为太后祈福。
赵当归抄断三支狼毫笔时,苏碗正缩在御药房最角落的库房。
霉味、药味、还有她身上残留的豆酱味,混成一股难以言喻的气息。面前缺腿的瘸脚桌案上,摊着那本被酱汁浸透、边角黏连的《偏方大全》。油灯昏黄的光晕下,她指尖蘸着唾沫,小心翼翼拨开粘连的页面——
【背痈·发背疮篇】
土法一:活泥鳅三条,置疮口吮脓(注:恐入肉不出,慎)
土法二:陈年腌菜卤汁,隔水蒸透,棉布浸敷,日三易之(注:其味猛烈,或引蛆虫)
腌菜卤
苏碗胃里一阵翻腾。这玩意儿真能治皇帝背上那个烂窟窿她脑子里那点来自现代中药师的常识疯狂报警:高盐分腌渍物含亚硝酸盐,开放性伤口感染风险极高!
可皇帝背上那痈…据王德全不经意透露,已大如拳,色黑紫,流黄绿脓水,太医用金针放血后,反溃烂见骨!
张大人
库房门被推开条缝,王德全阴柔的脸探进来,像条窥伺的毒蛇。
陛下口谕,他目光扫过苏碗脖颈——那团被冷汗和药气彻底泡化的假喉结泥泞一片,露出底下纤细脆弱的真肤色,申时三刻,养心殿换药。
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笑意,着重强调:
陛下说,就按您那本…‘神书’上的方子办。养心殿西暖阁。
龙涎香也压不住那股伤口腐败的甜腥气。
朱允炆赤着上身,伏在龙榻。年轻精壮的背上,琵琶骨下方,一个碗口大的溃烂创面触目惊心!黑紫的皮肉翻卷,中央深凹见骨,不断渗出粘稠的黄绿色脓液,边缘蔓延着蛛网般的暗红。
赵当归率几个心腹太医跪在屏风外,脸色灰败,眼神却死死盯着内间——那里,苏碗正捧着一个粗陶坛子,浓烈到足以掀翻屋顶的酸腐恶臭正从坛口汹涌而出!
张爱卿,朱允炆侧过脸,声音带着高烧的沙哑和一种玩味的冷,这就是你为朕寻的…‘拔毒神药’
苏碗的手抖得几乎捧不住坛子。坛子里深褐近黑的粘稠卤汁,表面浮着灰白的霉花,沉淀着腐烂的菜梗,那股混合了陈年盐卤、乳酸发酵过度和蔬菜腐败的生化武器级气味,让她自己都阵阵作呕。
回…回陛下,她喉咙发紧,几乎发不出声,此…此乃‘百转陈卤’,取天地至阴至咸之气,最擅…化腐生肌…
哦朱允炆轻笑一声,那笑声却比刀子还冷,朕闻着,倒像是御膳房倒了三个月的潲水。
屏风外传来压抑的嗤笑。
苏碗脸上血色褪尽。她咬着牙,用长柄木勺舀起一勺浓稠恶臭的卤汁,倒进旁边一个银盆里。王德全指挥小太监端来滚水,隔着铜盆加热。
酸腐恶臭遇热蒸腾,瞬间加倍!
几个离得近的小太监白眼一翻,直接软倒!赵当归也忍不住干呕一声!
朱允炆眉头都没皱一下,只平静命令:敷。
苏碗闭了闭眼,用竹夹夹起一块厚实的、煮过的棉布,颤抖着浸入滚烫的卤汁中。布瞬间吸饱了深褐色的毒液。
她屏住呼吸,鼓起毕生勇气,将那块滴淌着恶臭卤汁的滚烫棉布,对准了龙背上那个狰狞的创口——
唔!
棉布按上伤口的瞬间,朱允炆猛地绷紧了身体!一声压抑的闷哼从齿缝溢出!
不是痛!是蚀骨钻心的灼烫和难以想象的咸涩刺激!
伤口周围的皮肉瞬间变得通红!脓血被滚烫的卤汁激得滋滋作响,黄绿液体混着卤汁从边缘溢出,流淌在明黄的锦褥上,留下恶心的污渍!
那股混合了脓血腥臭和腌菜沤烂的气味,如同实质的瘟疫,瞬间席卷整个暖阁!
呕——!
屏风外,一个年轻的太医终于扛不住,当场吐了出来!赵当归等人面如金纸,摇摇欲坠!
王德全死死捏着拂尘,指节发白,看向苏碗的眼神如同看一个死人。
苏碗自己也快被熏晕了,强撑着用竹夹按住棉布。脑子里那本破书不合时宜地闪:【高渗环境可抑制部分细菌…但引蛆风险…】
蛆…她不敢想!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恶臭和死寂中,伏在榻上的朱允炆,紧绷的身体却缓缓放松了。
…继续。他沙哑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奇异的…轻松
苏碗以为自己听错了,愕然抬头。
这‘毒气’…烫是烫了些,朱允炆侧过脸,额角还挂着疼出的冷汗,嘴角却扯开一个近乎诡异的弧度,倒是…把那股子闷着烂的甜臭…压下去不少。
他深吸一口气,竟似有些享受地眯起眼:
接着敷,朕…受得住。三日后,黄昏。
兽医署破院子里支起了一口大锅。苏碗穿着浆洗得发白的青布袍,挥舞着豁口锅铲,正奋力翻炒着半锅南瓜籽。焦糊的香气混着土灶的烟火气,倒有几分奇异的安宁。
张大人!张大人救命啊!
凄厉的哭喊撕破黄昏。一个穿着桃红宫装、发髻散乱的俏丽宫女连滚带爬扑进院子,噗通跪倒在苏碗脚边,死死抱住她的腿!
苏碗吓得锅铲差点脱手:姑娘…这…这是何故
张大人救救我们娘娘!宫女哭得梨花带雨,贵妃娘娘前日用了您开的薄荷含片治口臭…今日…今日陛下新赐的雪衣鹦鹉…被娘娘亲秃了!
苏碗:…
宫女泣不成声:娘娘说那薄荷含着清凉舒爽,忍不住抱着鹦鹉亲…亲了一整天!鹦鹉头顶那撮最漂亮的翠羽…被…被娘娘亲秃了!陛下震怒,娘娘羞愤欲绝,悬梁了!刚…刚被救下来!
苏碗眼前一黑。这都什么跟什么!
还没等她从亲秃鹦鹉的震撼中回神,院门外又冲进一人!
张大人!学生求您救命!来人穿着洗旧的六品鹭鸶青袍,竟是翰林院侍讲学士李墨林!他官帽歪斜,满面惶急,小女明日大婚,今晨忽发红疹,遍体蔓延,奇痒难忍!太医院开了三副汤药灌下…疹子没退,人…人肿成发面馒头了!
李墨林扑通跪下,老泪纵横:花轿已到门前!亲家扬言若误吉时便退婚!张家世代清誉…小女性命…全系于大人之手了!
苏碗被两人围着,耳边是哭嚎哀求,鼻尖是焦糊的南瓜籽气,脑子里嗡嗡作响。这都是她金玉焦香丸治好太后后,被各宫主子当成偏方圣手招惹来的破事!
莫慌!莫慌!苏碗一个头两个大,强行镇定,脑子里的破书哗啦啦翻页。
【突发疹·疑风热或过敏】
土法:鲜马齿苋大把,石臼捣烂取汁,外敷患处。忌食鱼虾发物(注:河鲜尤甚)
【口疮/口臭·胃热】
土法:鲜薄荷叶洗净,含服,日三次(注:过量或致唇舌麻木,亲鸟有风险)
…果然是她给的方子!亲秃鹦鹉纯属贵妃自由发挥!
学士速归!苏碗一把抓起墙角药篓里几大把刚采的、还带着泥的马齿苋,塞给李墨林,此物捣汁敷身!令嫒今日起,粒米不见河鲜!
明日吉时前,疹必退!
她又抓起一把新鲜薄荷叶塞给宫女:回去告诉贵妃娘娘,此叶每日含三片即可!还有…那鹦鹉…让它…离娘娘远点!
两人千恩万谢,捧着神草狂奔而去。
苏碗抹了把汗,刚想喘口气,院门外忽地传来震天的鸣锣开道和整齐沉重的脚步声!
咣——咣——咣!
太医院院使赵当归,率太医院全体同仁,恭请张大人移步正堂——!
尖细拖长的唱喏刺破云霄!
苏碗心头猛地一跳!
只见兽医署那摇摇欲坠的破木门外,黑压压跪倒一片!
当先一人,紫袍玉带已除,只穿一身素白中衣,披散着花白头发,正是太医院使赵当归!他双手高举过头顶,托着的不是别物,竟是太医院院使的紫檀官印!
他身后,太医院数十位身着各品级官袍的太医,无论须发皆白的老者,还是正当壮年的骨干,皆匍匐在地,额头紧贴冰冷的泥地,姿态卑微到了尘埃里!
张大人——!赵当归声音嘶哑凄厉,如同啼血,下官赵当归,有眼不识泰山!太医院上下同仁,庸碌无能,累及圣躬!陛下背痈敷用‘神卤’后,本已稍见收口…然…然今日换药,创口竟…竟…
他猛地抬起头,老泪纵横,脸上是见了鬼般的极致恐惧:
竟爬出数条白蛆!陛下痛厥!太医院束手!求张大人慈悲!执掌太医院!救我等同僚性命!救…救陛下啊——!!!
轰!
如同九天惊雷在耳边炸响!
白蛆!腌菜卤引蛆的警告成真了!
苏碗眼前金星乱冒,腿一软,差点瘫坐在地!
就在这万籁俱寂、所有目光都死死钉在她脸上、赵当归手中那枚紫檀官印沉重如山的时刻——
啪嗒。
一声轻响。
一张泛黄、薄脆、边缘被虫蛀得参差不齐的纸片,从苏碗因极度震惊而松开的衣襟内袋里,飘飘悠悠地滑落出来。
纸片打着旋儿,在黄昏的微风中,不偏不倚,正好落在赵当归高举的官印之上。
纸片上,一行墨迹淋漓、筋骨嶙峋、力透纸背的字迹,在夕阳余晖下,灼灼刺入苏碗眼中:
丫头,背痈溃蛆,乃秽毒深结。速取金钱草三两捣汁,和入菜卤,更添三滴香油敷之!此物拔毒生肌,远胜金针!
——地牢枯骨,药锄留字
金钱草菜卤香油
苏碗的目光,猛地射向墙角——那个晒满了枯黄圆叶草药的破竹匾!
第五章
赵当归手中官印上飘落的泛黄纸笺,像块烧红的烙铁烫进苏碗眼里!
金钱草三两捣汁!和入菜卤!添三滴香油!
地牢枯骨…药锄留字…
是那个瘸腿老头!他早算到有今日!这方子…真能拔毒生肌还是催命符
张大人!神谕!此乃神谕啊!赵当归如溺水者抓住浮木,涕泪横流地捧着官印和纸笺,膝行几步,几乎要抱住苏碗的腿,求大人施展神通!救陛下!救太医院!
他身后黑压压跪倒的太医们,额头磕在冰冷的泥地上,发出沉闷的砰砰声,如同丧钟。
苏碗浑身冰冷,目光却死死钉在墙角——那个破竹匾里,晒得焦脆的金钱草叶片,在昏黄的暮色中泛着黯淡的、铜钱般的光泽。
没时间了!皇帝生死一线!她的命,太医院所有人的命,都系在这把枯草上!
备…备腌菜卤!最陈最臭的!苏碗猛地嘶吼出声,声音劈了叉,金钱草!全拿来!石碾!快!养心殿。
烛火通明,亮如白昼,却驱不散那股死亡腐烂的甜腥!
朱允炆俯卧在龙榻,脸色灰败如金纸,嘴唇干裂出血,意识已近模糊。他背上那个碗口大的痈疮,此刻如同活物般狰狞蠕动着!黑紫的皮肉翻卷溃烂,脓血混着黄绿色的粘液不断涌出,而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就在那溃烂的创口深处,在粘稠的脓血中,几条肥硕、惨白、不停扭动伸缩的蛆虫,正贪婪地啃食着腐肉!
呕…!几个新来的小太监只看了一眼,便瘫软在地,秽物吐了一地。
王德全面无人色,强撑着站在榻边,拂尘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屏风外,赵当归等人抖如筛糠,绝望地闭着眼。
殿门猛地被撞开!
一股极其复杂猛烈的气息,如同决堤的洪水般冲了进来!
当先冲入的是浓烈到令人窒息的陈年腌菜卤恶臭!紧随其后的,是一股辛辣苦涩、带着泥土腥气的草汁味道!两者混合,形成一股足以让活人退避三舍的毒气风暴!
苏碗冲在最前!她瘦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双手死死抱着一个还在冒热气的粗陶大盆!盆里是深褐近黑、粘稠如泥浆的腌菜卤,浓烈的酸腐恶臭正是它的源头!
她身后跟着两个面无人色、几乎要晕厥的小太监,一人扛着沉重的石碾,碾槽里是刚捣好的、墨绿粘稠、散发着生涩土腥味的金钱草汁;另一人手里哆嗦着端着一个粗瓷小碟,里面是澄黄清亮的…菜籽油!
陛下!药来了!苏碗嘶喊着,声音在死寂的大殿里炸开!
她冲至榻前,看也不看那令人头皮发麻的蛆虫创口,将滚烫的腌菜卤盆咚地放在榻边矮几上!
倒草汁!快!
端草汁的小太监闭着眼,将碾槽里粘稠的墨绿汁液,一股脑倒进翻滚着恶臭气泡的腌菜卤里!
嗤——!
如同冷水泼进滚油!剧烈的反应瞬间发生!
深褐的卤汁与墨绿的草汁疯狂交融、旋转、沸腾!一股更加猛烈、辛辣、带着焦糊和诡异生机的混合气味猛地爆发!浓烈的白气蒸腾而起!
那几条在创口里蠕动的白蛆,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猛烈气息和高温蒸汽刺激,猛地剧烈扭动、蜷缩起来!
油!香油!苏碗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尖利!
端油的小太监手抖得像风中的叶子,将那一小碟澄黄的菜籽油,哆哆嗦嗦地、小心翼翼地…滴了三滴进那沸腾翻滚、颜色诡异(深褐混着墨绿,如同沼泽烂泥)的药汁之中!
滋啦——!
三滴菜油落下的瞬间,如同火星溅入火药桶!
整个大盆里的药汁猛地发出一声怪响!原本浑浊翻滚的药液,在油滴落入的刹那,竟诡异地平静了一瞬!深褐与墨绿急速交融,颜色陡然变得深沉内敛,如同沉淀千年的古潭!一股极其霸道、浓烈、仿佛能涤荡一切污秽的奇异药香,猛地压过了之前的恶臭和土腥,如同怒龙般腾空而起,瞬间席卷整个养心殿!
呃啊——!
俯卧的朱允炆,在这霸道药香冲入鼻腔的瞬间,竟发出一声短促的、仿佛从肺腑深处挤出来的痛呼!他整个身体猛地弓起,又重重砸回锦褥!
陛下!王德全魂飞魄散!
苏碗却不管不顾!她用长柄木勺狠狠搅动那盆已变得粘稠、深沉、散发着奇异药香的泥浆!看准时机,夹起一块厚厚的、煮过的棉布,浸透那滚烫粘稠的药汁,带着一股一往无前的气势,对准龙背上那个扭动着白蛆的恐怖创口——
狠狠捂了上去!
嗯——!!!
朱允炆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野兽般的闷吼!身体剧颤!
那块饱吸了金钱草卤油膏的滚烫棉布,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按在创口上!
滋滋滋——!
令人牙酸的灼烧声响起!
浓烈的白烟夹杂着焦糊、腥臭、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草木清气,从棉布边缘袅袅升起!
创口里那几条疯狂扭动的白蛆,在接触到滚烫药膏的瞬间,如同被投入沸油,猛地蜷缩、僵直、变黑!眨眼间便一动不动!
更惊人的是!
粘稠的黄绿色脓血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疯狂抽取,顺着棉布的边缘汹涌溢出!那脓血的颜色,竟从污浊的黄绿,迅速变成粘稠的紫黑!
一股比之前浓烈十倍的、腥臭中带着焦糊的恶气,轰然爆发!
呕——!这一次,连王德全和赵当归都扛不住了,纷纷弯腰干呕!
屏风外更是倒了一片!
苏碗死死按住棉布,手臂因用力而颤抖,脸上溅满了腥臭的脓血点子。她能清晰地感觉到,掌心下那块滚烫的棉布里,皇帝的皮肉正经历着怎样可怕的剥离与新生!
时间,在极致的恶臭与死寂中,被无限拉长。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半炷香,也许是一万年。
朱允炆绷紧如弓弦的身体,缓缓地、缓缓地…松弛下来。
他背上那块被药膏覆盖的棉布,边缘溢出的脓血越来越少,颜色也越来越深,最终变成暗沉的黑色淤血。
那股令人作呕的甜腥腐烂气,竟真的…被那霸道浓烈的药香和焦糊味压了下去!
朱允炆侧过脸,布满冷汗的脸上,那双因剧痛和高烧而布满血丝的眼睛,此刻却异常清亮地看向苏碗,声音沙哑虚弱,却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茫然和…奇异的平静:
…张…爱卿
臣…臣在!苏碗的声音也在抖,手依旧死死按着棉布。
这药…朱允炆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混合着焦糊、草木和残余恶臭的气息钻入肺腑,…劲头…真足。
他竟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极其虚弱、却真实无比的、近乎解脱的微笑:
背上那股…烂到骨头缝里的…阴冷疼…好像…被一把火烧尽了。三日后,太医院正堂。
张院使大人到——!
尖细的唱喏拖得老长。
正堂内,以赵当归为首,太医院所有品级医官身着崭新官袍,垂手肃立,鸦雀无声。
苏碗,穿着一身崭新、合体的深青色六品官袍(院使为五品,但皇帝特旨她以从六品代掌院事),胸前绣着象征太医院的青鸾补子,缓缓步入。
她脸上刻意涂抹的蜡黄已洗净,露出清秀却难掩疲惫的眉眼,脖颈纤细白皙。
死寂。
针落可闻的死寂。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敬畏、复杂、探究、不甘…
赵当归低着头,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双手恭敬地捧着一个紫檀托盘,盘中正是那枚象征着太医院最高权柄的仙鹤钮院使官印。
下官赵当归,率太医院全体同仁,赵当归的声音苍老而平静,带着一种彻底臣服的疲惫,恭迎张院使大人!
他身后,数十位太医齐齐躬身,动作整齐划一:恭迎院使大人!
声浪在大堂里回荡。
苏碗看着那枚沉甸甸的官印,看着眼前黑压压一片低垂的头颅,心中没有半分喜悦,只有沉甸甸的疲惫和荒谬。
就在这时——
且慢!
一个苍老、嘶哑、却带着金石般铿锵之力的声音,陡然从太医院正堂大门外传来!
声如惊雷!
所有人骇然回头!
只见大门处,逆着刺眼的阳光,站着一个佝偻的身影!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打着无数补丁的灰色布袍,裤腿空荡荡地飘着——分明失去了一条腿!仅靠一根磨得油亮的枣木拐杖支撑着身体。
一张沟壑纵横、饱经风霜的老脸,被阳光勾勒出深刻的轮廓。浑浊的眼睛,此刻却锐利如鹰隼,穿透人群,直直射向堂中捧着官印的苏碗!
那眼神,带着悲怆、愤怒、审视,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欣慰
这太医院院使之位…
瘸腿老人拄着拐,一步一顿,敲击着青石地面,发出沉重的笃、笃声,如同敲在每个人的心上。他无视了所有震惊的目光,径直走到赵当归面前,枯瘦的手指猛地指向托盘中的官印!
…岂是一个来路不明、顶替他人身份的小丫头,能坐得的!
轰——!
如同平地起惊雷!
整个太医院正堂瞬间炸开了锅!
什么!
丫头顶替身份
他是谁!
赵当归惊得手一抖,托盘差点脱手!
王德全不知何时已悄然出现在堂侧,眼神阴鸷如蛇,嘴角却噙着一丝冷笑。
苏碗脸色瞬间煞白!浑身的血液都涌到了头顶!她最恐惧的时刻…终于来了!
你…你是何人!竟敢在此胡言乱语!赵当归强作镇定,厉声呵斥。
瘸腿老人猛地抬头,浑浊的眼睛爆发出骇人的精光!他一把扯开自己破旧的外袍领口,露出锁骨下方一个深陷的、陈旧的烙印——形似一枚扭曲的药锄!
老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老人的声音如同洪钟,带着一种洗刷冤屈的悲愤,响彻大堂:
太医院前任院判——张!仲!永!
死寂!
绝对的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石破天惊的身份震得呆若木鸡!
张仲永!那个三年前因卷入军粮案,被革职下狱、传说早已死在狱中的太医院天才
不可能!张仲永早已…赵当归失声尖叫!
早已死了张仲永(瘸腿老人)猛地打断他,发出凄厉的狂笑,哈哈哈!没错!老夫本该死在丙字七号那间不见天日的牢里!被你们这些构陷忠良、指鹿为马的奸佞活活逼死!
他狂笑骤歇,目光如电,猛地射向脸色惨白的苏碗:
若非这丫头误打误撞闯入,替老夫收了那窗沿下的金钱草,承了老夫的衣钵,更救了太后,惊动了陛下…老夫这身沉冤!这太医院上下的污秽!还有那军粮案里枉死的忠魂!如何得见天日!
他猛地从怀中掏出一卷用油布层层包裹、边缘已然发黑卷曲的旧纸卷,高举过头顶!
军粮贪腐!太医院以次充好!克扣前线将士救命药材!勾结粮商,中饱私囊!所有罪证!所有涉事名单!尽在此卷!
张仲永枯瘦的手指,如同淬毒的匕首,猛地指向面无人色的赵当归,指向堂中几个瞬间瘫软在地的太医,声音如同来自地狱的审判:
赵当归!还有你们这些披着人皮的豺狼!睁开狗眼看看!老夫…回来了!养心殿东暖阁。
朱允炆换了一身月白常服,斜倚在软榻上。背上厚厚的纱布下,传来一阵阵新肉生长的麻痒,取代了蚀骨的剧痛。
他脸色依旧苍白,眼神却锐利如初。
王德全躬身立在榻前,低声回禀着太医院门口那场石破天惊的对峙。
…奴婢已将那‘张仲永’和赵当归一干人等,暂押天牢。真假神医,涉事名单,还需陛下圣裁。
朱允炆静静地听着,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把玩着矮几上一个小巧的锦袋。
锦袋里,是几粒炒得焦香扑鼻的南瓜籽。
那丫头呢朱允炆忽然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
王德全头垂得更低:苏…苏姑娘,此刻正在太医院正堂…捧着那枚紫檀官印…发呆。
朱允炆的指尖捻起一粒南瓜籽,放在鼻尖轻轻嗅了嗅。那霸道焦糊的香气,似乎还带着御膳房豆酱缸里的余韵。
他嘴角缓缓勾起一丝冰冷的、玩味的弧度。
真假神医
朱允炆将那粒南瓜籽轻轻抛起,又稳稳接住。
能治好朕的病,偷来太后的南瓜籽…
他目光投向窗外,那象征着无上皇权的琉璃金顶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她就是大明朝,唯一的张仲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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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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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