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没有试过,从万米高空一头栽进原始森林,然后睁眼时,发现整个世界只剩下你一个人不是梦,也不是电影,而是真实得能闻到泥土里尸体的味道,能听见远处风里飘来的求救声——带着哭腔,带着血。那天,我从一场团队拓展训练中醒来,成为一个意外事故的幸存者。但很快我就明白,活着只是第一步,接下来,才是真正的淘汰赛。
1
活着的人
我醒来的时候,嘴里全是泥,鼻腔堵着血,连呼吸都像是拿砂纸摩擦肺叶。耳边嗡嗡作响,像有什么东西在远处低鸣,一阵阵,一圈圈地钻进脑子里,把我从彻底昏迷的边缘拽回来。
我花了整整一分钟才反应过来:我躺在地上,动不了。身上压着什么,沉得像块水泥。费了好大劲我才推开——是个座椅的残骸,断了两条腿,还粘着毛毯和安全带。
再一转头,我看见了飞机的残骸。
准确地说,是一片碎片。它像被人一把摁进地里那样,半埋在泥土里,边缘扭曲烧焦,散发着一种焦肉混着机油的恶臭。周围是倒下的树,断裂的枝桠,还有一只野鸟死在不远处,脖子像是被撞断的,眼珠睁得老大。
我撑着地爬起来,一阵天旋地转,但我强迫自己往前走几步,直到看见地上那一滩鲜红的东西。那是一个人的胳膊,穿着我们出发前统一发的蓝色短袖,还戴着活动手环。
是小李。
我记得他,出发那天他在机场还抱怨航班太早,没吃早饭。现在他的脸已经变形,嘴巴张得老大,像是在临死前还在喊。
我想呕,但什么都吐不出来。
我得找人。
我顺着破碎的树林往外走,手上划了好几道口子,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撞出了血。天色灰蒙蒙的,太阳像躲在雾后的灯泡,只有一点亮光,远远的,好像下一秒就要熄灭。
五分钟后,我看见了第一个活着的人。
他坐在一棵倒下的大树边,低着头,胸口一起一伏。我几乎是扑了过去,把他晃醒。他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空空的,但还活着。
王……王科我认出他来,是我们单位财务部的一个人。平时不怎么说话,这会儿嘴唇发紫,眼神涣散。
活着……他喃喃一句,接着整个人像泄了气一样倒了下去。
我把他拉到树下躲起来,又跑出去找人。
那一天,我找到八个人,死了五个,活着三个。所有能救的人我都拖到了一块空地上,树荫下没那么晒,地势也算平。我们把能找到的行李箱堆起来当墙,把安全带拆下来编绳子,用救生衣做垫子。
到了黄昏,终于有人开口说话了。
……这地方,不在地图上。
说话的是李强,我们这次活动的领队,前特种兵出身。他的左肩脱臼,头上还在流血,但整个人像钉在地里一样稳。
你什么意思我问。
我们坠机的位置,跟计划路线不一样。他说,我看到驾驶舱后半段,是断掉飞出去的。GPS最后的坐标,偏离了原计划三十公里以上。
我脑袋轰地一下。
我们是从南宁飞往中越边境山区的支援训练营地,途中穿越一个无人区,这段航程原本只需一小时。现在,我们连掉在哪儿都不确定。
可能有人会来找我们吧我听见自己问出这句话时,声音已经发虚。
可能。李强说,停顿了几秒,但最多三天,错过了,就没人再来了。
三天
我们只有三瓶矿泉水,两包压缩饼干和一些行李里捡出来的糖果。人均,连一天都撑不住。
大家沉默了。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沾满泥的手,想起那天出发前,我还在发微信——对着手机抱怨单位压榨,领导无能,生活狗屎。现在,我只想喝一口水,真水。
我们要活下去。李强终于开口,不能等死。
没人应声。
夜色慢慢落下,一阵风吹过,草丛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我听见王科突然低声说:我刚才……听见有女的哭。
我们都看向他。
他抬起头,眼神游离,就在那边,那个方向。真的,有人在喊。
所有人都静了。
几秒钟后,李强站起来,看了我一眼:你跟我一起。
什么
去看看。
我咽了口唾沫,看着那片黑暗的树林。那不是我们白天走过的地方,脚印都不通。但我最终还是点头。
我们带上手电,拿着一根折断的椅子腿当武器,一步一步往树林深处走去。
远处,确实有声音。
像是一个女人,压着嗓子喊着什么。声音断断续续,又被风吹散。
我们加快脚步,绕过一片倒木,忽然听见咔的一声。
李强猛地把我拉住。
我低头一看,前方不远处的草地上,居然插着一个木桩,木桩上缠着……人类的头发。
我顿住了。
那声音还在继续。
救……救命……
可这次听起来,不像是人在喊,更像是录音机在循环播放。
我整个人僵住,只能感觉心脏在一点一点往下沉。然后,我看见远处微微发亮的灌木丛后,闪过了一点红色的布料——有人,或者什么东西,从我们面前,一闪而过。
2
风里有眼睛
那一夜的风,像是从地底吹上来的。
李强蹲在那根缠着头发的木桩前,摸了摸干枯的草根,神情很冷。他轻声说:这桩子插在这里至少两三个月了。
我看着那一缕纠结成结的头发,发黄发脆,不像是刚被扯下来的。但头发根部干净,没有头皮,没有血迹。更像是……主动留下的。
你说这是不是陷阱我低声问。
你没闻到吗李强看着灌木丛后方,这风里有烟味。
我这才察觉,鼻腔里隐隐有种焦木头的气息。不是尸体的味道,也不是野兽腥气,是那种人类生活留下的痕迹——灶台、柴火、灰。
可问题是,谁会在这片山林里生活而且,还要插一个缠着头发的桩子
李强没有多说,朝前走了几步。我跟着他,始终提着那根椅子腿。没走几步,脚底一软,我差点摔进去。
是一条被草盖住的土坑。
我蹲下身扒开草丛,发现那坑里铺着几块石板,上面还有踩踏痕迹。看起来……像是故意踩实的。旁边有断掉的木棍、磨损的布条,和几根用过的火柴。
这是个临时搭建的陷阱——不深,却足以让人摔断脚。
我一瞬间全身发冷。
这附近……有人。我说。
李强点了点头。他的眼神比我更冷。他曾经在部队待过,肯定见过更残酷的东西,但此刻我能看出他眉头里藏着一股不安。
我们没有继续追那个求救声。李强说:假的,那不是人在喊。
我们沿原路返回营地。此时天色已经彻底黑了,风声夹杂着树叶的沙沙响,像是每一根枝桠都在伸手抓人。回到营地的时候,林青正靠在行李堆旁抽烟,她看到我们,眼神里没有松口气,反倒皱了眉。
你们去哪了她问。
李强一句话没说,径直走过去,拿起一块压缩饼干,撕开包装坐下啃了几口,然后说:我们这地方,有人来过,可能还在。
这句话一出口,所有人都不说话了。
王科手里的水壶掉在地上,砸出沉闷一声。老孟立刻站起来:你说清楚点,是‘有人路过’,还是‘有人就在这附近’
都不是,是‘有人活在这里’。李强看了他一眼,你们没听见吗刚才树林里的声音,不像人喊出来的,更像……录过的。
一时间没人再开口。
林青掐掉烟头,抬头看向我:你怎么看
我犹豫了一下,说:我们发现了陷阱,还有火柴、柴灰……有人生活的痕迹。
林青轻轻哦了一声,嘴角轻轻一勾:那说明一个问题——我们可能不是这场事故的第一个受害者。
没人反驳。
晚上,营地分了两人一组守夜。李强
insist
要我跟他一组。他说:你这人还算有判断力,剩下的……太慌。
凌晨时分,他突然说:这飞机是你们单位自己
charter
的吧
对,公司下属项目组,做山区数据采样。我们这次是走训练名义,其实是实地试点。
那你们运了什么设备
我愣住了。
没运设备,我说,只是带了个观测仪,还有几个服务器硬盘,是研究小组的,说是回收数据。
李强沉默了片刻:你还记得坠机前,驾驶员有说什么话吗
我努力回忆,只记得他在耳机里喊了一句航线不对……谁调了坐标……然后就失联了。
李强看着黑夜,没有说话。
快天亮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问:你是不是知道点什么
他还是没看我:我只知道,这种地方,不该有人知道的东西太多了。
天亮了。
我们清点了人数,还剩下十一个人。食物,只够支撑一天。水,是最大的问题。
李强建议分组行动,一队去高地试图发射求救信号,一队寻找水源。我自愿去水源组,带上林青和王科,还有两个工程组的小伙子。
出发前,林青塞给我一张皱巴巴的纸。
上面是一幅手绘的山林简图,红笔圈出一个地方,旁边写着几个字——
昨天凌晨,我看见那边有亮光。
我收好那张纸,没说话。
一路上,林青走得不快。她的背包看着沉,我帮她分担了一半。她说:你相信这里真有‘原住人’
你是说野人
不是,她看着我,是曾经掉下来的人,没等到救援,活了下来,变成这里的一部分。
我没回答。
她轻轻笑了一声:你知道人如果独处太久,会怎样吗
疯掉
会变得不像人。
我看了她一眼,林青的眼底没有笑意,只有灰色的冷漠。
其实我做记者的时候,采过一桩旧案。她说,五年前,有一家小型航拍公司,在这附近失联,四人机组,至今无果。
你怎么知道是这一带
因为我看过他们飞机最后一段影像。
她停下脚步,从包里拿出一个手机,电量只剩下6%。她点开一个视频。
模糊的画面里,镜头在剧烈抖动,远处是一片浓雾缭绕的山谷。突然,镜头偏移,一闪而过的红布……和我们昨天夜里看到的,那一抹颜色,一模一样。
我想找他们,她说,也想知道,为什么没有人愿意提起这片林子。
我看着那条视频,心脏跳得飞快。
而就在我们还没来得及说下一句话的时候,前方灌木突然哗地一声,有东西飞快穿过。
我们同时停住。
不是风,也不是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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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一只人手大小的布偶,被一根细线吊着,从树上摇摇晃晃地垂下来,正好落在我们面前的路中央。
布偶上,缝着两个黑色扣子眼,嘴角咧开裂线,像在笑,又像在咬。
3
线索与陷坑
布偶在风里晃动着,像是某种警告。
林青没动,她盯着那个布偶,眼神一点点冷下去:这是人为放的。
什么意思
我采访过缅甸一带丛林部族,有类似的东西,用来‘劝退’陌生人,意思是这片地带‘已有人占’,外人不得入。
我盯着那布偶,那张缝成裂口的嘴正对着我,像是嘲笑。线缝很密,不是山民随手做的,反倒更像是……有人准备好要给后来者看。
挂在这么明显的地方,不是警告,是钓鱼。我说。
我们谁也没有去碰那布偶。林青拿出手机拍了两张照片,然后绕过灌木,继续朝地图上标记的那片洼地走去。
半小时后,我们抵达目标地。
这是一个自然形成的浅洼,地形低平,四周环山,中央有一小片积水滩。水面泛着绿光,浮着些烂叶子和蚊虫,看上去不怎么干净。但李强说过:只要能找到积水,哪怕不能喝,也能从周边辨识出有没有地下水脉。
我用树枝搅了搅水面,底下是一层厚厚的淤泥。王科一屁股坐下,大口喘气,手脚全是划痕。
这水能喝吗他问。
直接不能。林青说,但我们可以试着挖边缘,或者做简易净水。
我从背包里拿出塑料袋和空瓶,用T恤布撕出几条当过滤层。林青递给我随身携带的活性炭袋,那是她为了防毒买的户外用品,没想到真派上用场。
忙了快一小时,第一瓶水终于过滤完。我们都不敢喝,林青先用试纸测了一下,摇头:太多细菌,要煮。
我们又找干树枝,搭了个简陋的小炉子。火点不着,湿气太重。我试着用打火石,手磨得生疼,几乎放弃时,林青突然拿出一块光学镜片。
我来。
她对着太阳,把镜片对准树枝交叠处,聚光,半分钟后,冒出青烟。
我第一次见她这个样子。平时冷静克制的她,此刻满头汗,手一刻不停,一边吹气一边加草末。火苗终于蹿了起来,她盯着火说:以前拍野外生存纪录片学过。
火升起来,我们终于可以煮第一壶水。
当我们轮流喝下第一口温热的水时,没有人说话。我只觉得胃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苦,涩,烫,却是这三天里最像人类生活的味道。
王科喝完后突然笑了:还以为这辈子再也喝不到热的了。
但没高兴几分钟,就出了事。
我们留在水洼边的一名工程小伙子,叫阿树,忽然叫了一声:你们看这是什么
他站在一块石头旁,石头底下露出一个小小的铁钩,边缘锈迹斑斑。
像是……陷阱的一部分。我说。
林青走过去,扒开杂草,我们发现下面竟然有一张旧木板,看样子被土掩了好几年。她用随身的小铲子一点点挖,不一会儿,就露出了整张方形地板,边角还钉着几颗铁钉。
这像是地窖的门。她说。
我心里一紧。
有可能是以前的驻地或者其他坠机幸存者留下的
林青没有回答,只是继续挖,终于找到一个铁环把手。我们四个人合力,将那扇门慢慢撬开。
吱——的一声,门被拉开,一股浓重的霉味扑鼻而来。
下面,是一个一米多深的暗室,勉强能站人,角落里摆着几只破旧的铁桶和一个塑料箱子。我们爬下去后才发现,箱子里竟然整齐地放着几包过期军用口粮、防水火柴和一把锈掉一半的匕首。
林青拿起一包口粮翻看日期:2020年。这些东西至少在这里放了五年。
那就是说……我咽了口口水,这地方以前真的有人。
更重要的是,他们曾经做过准备。林青低声说,这不是临时生还,而是……有计划的生存。
我环顾四周,墙面上有一道刻痕,写着:第48天。
你说这是生存记录我指着那道字。
林青摇头:不只是记录,这可能是倒计时。
我脊背一寒。
倒计时,意味着他们当初在等什么……或者,怕什么。
我们没有继续挖下去,天色将暗,留在营地的几人等着汇报。我们带上口粮和匕首返回途中,林青忽然停下脚步,看着西边天线上升起的一缕黑烟。
他们动火了我问。
她摇头,眼神凝重。
那缕烟,不像我们营地用树枝烤水的颜色,而是更黑、更浓。
像是汽油或者橡胶的燃烧。
林青盯着那烟柱说:你觉得,田恒……会在没有理由的情况下点大火吗
我没回答。
风吹过,远方的烟柱愈发清晰,甚至能闻到一点焦臭。
我忽然意识到,营地可能出事了。我们落后太久,消息中断太久,在这个谁也不知道对方在干什么的山林里,任何一场小变故都可能演化成夺命大局。
我们加快了脚步,却在回程的一段山道口,看见一个挂在树枝上的新布偶,布偶的左眼被撕掉,肚子上别着一张写着字的纸条。
字迹粗糙扭曲,却异常清晰:
你们找错方向了。
4
倒计时的第零天
你们找错方向了。
我盯着那张纸条看了整整五秒,耳边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听不见风,也听不见林青的声音,只剩下一种极其轻微的呼吸声——是我自己的。
林青接过纸条,用手机拍了一张,然后低声说:墨水没干透,应该是这两小时写的。
你怀疑是田恒他们放的
他没这么无聊。林青说,他不需要用布偶吓人。他用真刀。
她说得很冷,但我知道她没有在夸田恒。
我们决定不再绕行,直接赶回营地。山林中风声渐大,灌木像是低头行走的黑影,在光线不稳的树下乱舞。我每走一步,都感觉像是踩在一块空鼓的地板上,下一秒可能崩塌。
当我们终于回到营地时,天色已接近傍晚,天边燃着昏橘色的残阳,空气中确实残留着焚烧过橡胶的气味。
但没有人着火。
营地完整,没有被焚毁,也没人受伤。所有人看上去甚至比我们离开前还要安静——安静得太反常。
你们去哪了是田恒先开口,坐在原来属于李强的位置上,靠着靠背椅,手里转着一根铅笔。
我看向四周,李强不在。
林青不答,只说:我们找到水源和一个旧避难点。
好。田恒点点头,你们找东西,我们守人。公平。
李强呢我问。
他没回答,起身拍拍裤腿,笑了笑:可能他也觉得你们方向不对,自己去找出路了。
我心里一沉,转身准备去找李强留下的痕迹,却被王科拦住。
他走前跟我说了句‘别信任何人’。王科咬着嘴唇,低声说,然后……把对讲机塞进我包里。
我从他包里翻出那个对讲机,电量还剩两格。我试着调频道,没有声音。
林青在一旁一直没说话。直到我们准备整理水和口粮时,她忽然指着地上一滩灰黑色的物质说:这不是烤水留下的。
我蹲下来用木棍戳了戳,那是一堆被碾碎的塑料壳和烧焦的电线头,中心还有一块巴掌大的金属片,上面有压痕,像是编号。
电路板。林青说,小型通讯模块的残片。
我顿时明白了。
有人烧掉了一个通信设备,可能是电台,也可能是GPS发射器。这个人,不想让我们和外界联系。
是谁干的我看向田恒,他摊开手:我不是技工。
你不是,但你想控制出路。
出路他眯起眼,你以为这地方真有出路你真以为外面会派人来救我们醒醒吧,哥们,咱们都不过是被清理掉的一批人。
我盯着他:你什么意思
他没正面答,反而把背包打开,拿出一张地图。那是我所在项目组专属的地形勘测图,上面红色线条标示了禁飞区域、通信盲区和未开发带。
地图右上角,盖着项目编号。
我记得这个编号,是我们去年提交的高原通信隔离测试计划编号。
他把地图展开,指着我们现在所在的点:你知道这个地方,过去五年坠毁过多少架轻型飞行器吗七架。
没人知道。他说,因为知道的人都不在了。
林青终于开口:你是说,这里是一个实验场
或者是一个回收站。田恒说,谁都知道城市里的人越来越多,谁都不想看到‘失败者’挤占资源。你我这样的人,出来一趟,就再没回去的必要。
营地陷入短暂沉默。
直到一声轻微的哔响,把我们的注意力拉走。
我低头,是那个对讲机。忽然响起了杂音,然后,一段男声传来:
……48天……水源污染……避难点不再安全……若听见此广播,尽快离开……重复,尽快离开……
声音戛然而止。
对讲机发出刺耳的杂音,然后彻底黑屏。
我看向林青,她咬着嘴唇没说话,但我看到她的眼睛开始发红。
是李强录的吗我问。
不可能,他来不及录。她说,而且,这段录音……我听过。
在哪
她没有回答,只是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破旧的U盘:这是我最初接触这个项目时,一个匿名人给我的,说一旦到了‘第零天’,就把它插进任何可以播放声音的设备里。
第零天是什么意思
林青低头看着那U盘:是指,当所有救援都不再可能、所有通讯都被人为切断、所有物资来源中断时——我们将进入倒计时的第一天。那一刻,就叫‘第零天’。
我盯着她,突然明白了。
我们还没开始真正的生存。
前面这些天,都是筛选。
而现在,游戏才正式开始。
5
第零天之后
那天夜里没有月亮,只有风,吹得人耳膜发胀。
我们点了一堆不算明亮的火,围成半圆。林青把U盘插进手提的录音设备里,按下播放。设备劣质,电流声很重,但声音还是响了出来。
记录编号:Z03-07,倒计时第零天,已确认水源遭不明物质污染,营地出现持续幻听和个体行为失控,部分成员企图私自逃离,未果。
营地资源不足,无信号覆盖,地形复杂,不具备组织性撤离条件。建议剩余成员即刻分散撤离,规避暴露。
重复,分散撤离,规避暴露。
播完后录音自动关机。
风吹灭了半边火光。
这是你当年采访的录音之一我看向林青。
她点头,但神情并不肯定,声音像是后期被压缩处理过,来源不能确认。但内容,与我们现在的情况吻合得过于精准。
你是说……王科犹豫了一下,我们也会一个接一个地消失
如果按这个逻辑,林青盯着火光,他们不是‘消失’,而是被筛掉了。
田恒似乎对这段录音并不意外。他靠在一边,一只手搭在背包上,另一只手反复掂着一颗打火机:有人把这片区域当成试验地,干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不想让你出去,也不想让你活着把真相带出去。
你怎么知道这些我终于问出口。
他笑了一下:因为我就是他们中的一员。或者曾经是。
我们都看着他。
我在出发前接到一份临时合同,内容是协助‘数据采集团队’完成区域测试任务,保证地面协调和人员控制,事故发生时必须采取优先级策略执行。
优先级
对,他眼神冷下来,当人员数量超出资源配额时,优先保留具备自救能力或特殊技能个体,其他人不在回收考虑范围。
所以李强……
是他们的目标之一,他知道太多。田恒摊开手,当然你们现在知道的也不算少了,已经晚了。
没人说话。
风吹得树枝咯咯响,好像谁在低头磨牙。
我站起来,走向一棵老树旁,用力踹了一脚,把火光照不到的角落暴露出来。
那是一具尸体。
半边身体已经腐烂,衣服颜色模糊,但从领口还能看出那是我们活动统一发的外套。怀里抱着一个工具袋,里面是撕开的罐头、破碎的电池、几张被水泡烂的地图。
林青走近,看了一眼,喉结动了动,是之前失踪的那个后勤员……已经第三天没见他。
他是怎么死的
我猜,他在逃。田恒不紧不慢地说,跑得太急,没食物,也没火种,最后自己把自己耗死了。
我没说话,把他怀里的地图抽出来。边角模糊,中心却有一行墨笔手写的字,还没完全褪色:
离开这里,不是向外跑,而是向下走。
什么意思王科问。
林青却忽然抬头,看向营地中心那块偏低的区域:这片地方……有没有可能,原本就是一个掩体上盖
我顺着她目光望去,地面确实不太一样——不像天然土壤,更像是夯实后复盖的结构,地势低洼,但无积水,草木生长也更稀疏。
田恒眯了眯眼,你是说,这下面还有东西
我们要确认。林青说得很坚定,现在所有迹象都指向一点——我们只是被放在一个实验装置的表层而已,真正的通道,真正的真相,都在下面。
我蹲下,用登山铲试着刨了一下地面,果然不到十厘米就触到一层坚硬表面,像是水泥,又像钢板。
林青从背包里翻出一颗小型钢钉,猛地砸下去,火星四溅,铲尖被崩了一道口子。
这是金属结构。
我忽然想起那个地下避难所的木门,还有上面刻着的第48天。
那里不是终点,而是起点。
他们是从那下面走出来的。
也可能是从那下面被带走的。田恒说。
林青盯着我,我们要进去看看。
我们不知道下面是什么。
我们知道上面不可能活。
我没再犹豫。
三小时后,我们用手边所有能用的工具,撬开了地面一块金属板。那是一块通风盖,压得很深,封得很严。打开时,一股陈年霉气扑面而来,掺着一种说不出的腥味。
下面是斜坡式阶梯,延伸进黑暗,没有灯,也没有风。
林青点燃一个自制的火把,举到入口处,火光微弱,却照出一个贴在墙边的标志。
一个箭头,朝下。
还有三个字,褪色却清晰。
第零日。
我忽然意识到,这不是倒计时的开始,而是回到了一切的源头。
6
地下零号舱
金属盖板落地的声音闷而沉,像是把最后一口空气也关在了外头。
我们一个接一个顺着斜坡往下走,火把的光照得不远,但足以让人看清周围墙面上的斑驳符号。那是某种涂漆图案,像是流程图,又像是位置编号。大部分已经脱落,只有Z0开头的字符还隐约可见。
楼梯的尽头,是一道厚重的铁门。
门锁没有生锈,却带着明显的切割痕迹,像是有人曾用钢索或电锯强行拆过。林青走上前,用肩膀抵住门,轻推,居然没锁。
门开了,一阵霉味混着消毒水的味道扑面而来。灯是坏的,四周一片昏暗。田恒点亮头灯,我们看到那是一间储物舱,左右两排铁架,上面整齐堆放着几个标号统一的金属箱。
我走上前,小心打开最上层的一个箱子。
里面是一排排列整齐的小玻璃瓶,每个瓶身上贴着标签,写着编号、日期和一个模糊不清的英文字母组合。
林青看了一眼,低声说:这不是食物,也不是药品,是样本。
什么样本
我不确定,但编号规则和我在资料里看到的一致。这些应该是实验残留品,或者回收记录。
王科在一旁翻找另一个箱子,忽然叫出声来。
他找到了一个录像带。
是那种小型DV磁带,上面贴着手写字条:Z0-舱·内侧记录,第43日。
我们没带录像机,田恒却从背包里取出一台老式便携播放器。他不解释,只说:原本是留着验证录音来源的。
我们把磁带放进播放器中,屏幕发出呲啦声,然后慢慢出现画面。
起初是一片黑,像摄像头还没对准焦距。接着,有人把镜头对准自己,是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脸色蜡黄,眼神疲惫,胡子拉碴。他看着镜头开口,声音嘶哑。
今天是第43天,我们还有三个人。昨天李嫂彻底崩溃了,在水池里反复洗手,说她手上有血,洗不掉。我们没能拦住她。
我们不是实验对象,我们是被丢掉的失败品。
他笑了两声,像在咳。
如果你看到这个录像,说明你也在Z0层。这是他们最后阶段的数据回收点,不是出路,是过滤器。
不要试图回到地表,也不要往更深处走。那些门,不是给人开的。
画面一阵晃动,然后黑屏。
结束了王科问。
田恒点头,但没松口气:这人我见过,在事故档案里。他是第一批进Z0区的民间志愿者。
志愿的我看向他,你们居然找得到愿意来这里的人
愿意被拯救的,有很多。田恒平静地说,你只要给他们希望,就有人愿意走进末路。
我不再说话。
林青蹲下身,把其中一瓶样本放在火把下观察,瓶里是淡黄色的液体,黏稠,贴着瓶壁缓缓下滑。
不是血,也不是体液。她皱眉,更像某种代谢产物,可能是……环境适应剂。
你是说这里还在做人体实验我低声说。
或者,曾经。她看向远处黑暗中一条延伸的管道走廊,真正的实验区,应该在那里。
我们踏进那条走廊,发现地面开始倾斜,墙壁变成弧形,像是某种环形结构内部。每隔十米,就有一扇关闭的舱门,有的被焊死,有的半开,有的干脆塌陷,像经历过爆炸。
我们走过第五扇门的时候,火把照到一面墙。
墙上有一段用指甲刻出的字:
他们说,零不是终点,是归零的入口。
林青摸着那行字,轻声说:这地方不是遗迹,它还在等人进来。
为什么王科声音发抖,谁会建一个这样的地方,然后等我们自己走进来
我忽然想起那个地下庇护所的倒计时,还有那些诡异的布偶、挂着人发的木桩,甚至连GPS都被改了坐标。
林青像是看穿我的思路:因为这是‘可控野化’的一部分。
什么意思
把文明人丢进不可控的自然环境,看他们在有限资源里能不能自我组织、生存、互斥、淘汰,再重新建立秩序……这是比任何实验室都真实的人类样本。
你是说我们这些人,从一开始就是……
是测试组。她接过我的话,眼神平静,只有真正的失败者才不会问为什么,因为他们连资格都没有。
我们沉默。
走廊尽头是一道双扇铁门,门上没有标号,只有喷漆涂掉的旧编号。门缝里透着风,冷的,不带一丝火气。
林青看了我们一眼,那是最后一道门。
你知道里面是什么
不是人,但也不再是实验。
我们靠近那道门,风突然停了,像什么东西在门背后屏住了呼吸。
我心跳加速。
林青轻轻推开门,一道斜坡出现在眼前,铺着铁轨的通道向下延伸,看不到尽头。
风,又开始吹了。
那不是自然的风,是空气压缩机重新运转的声音。我们听到电流声穿过轨道,像某个系统被唤醒。
我看向林青,她眼里倒映出通道尽头那一点幽蓝的灯光。
她只说了一句:
它们知道我们来了。
7
活着之后
我们没有退路。
铁轨通道在脚下延伸,如同一条倒塌的脊柱,通向未知的腹腔。每走一步,回音就像在头顶炸开,好像前面还有什么东西在一步一步对着我们逼近。
林青举着火把走在最前,我和田恒、王科紧随其后。通道湿冷,脚底全是铁锈和凝结的水渍,有些地方还留着踩踏过的泥印。那些脚印并不是我们的,它们更深,排列也更杂乱,有的重叠,有的偏斜,像是很多人曾慌乱逃跑,又折返回来。
又走了大约十五分钟,我们终于抵达终点。
那是一道封闭的金属门,和之前那些不一样,没有任何标识,没有门把,只有一道凹陷的轨槽横穿在门下。林青蹲下去观察,说:像是轨道车的通行口。
怎么打开我问。
不是我们打开,田恒在一旁插话,是‘它’要开的时候才会开。
你到底知道多少我盯着他。
他沉默了片刻,从怀里掏出一张沾了血的塑封纸。那是一张准入编码卡,上面写着Z-ACCESS/Observer
Only。
这是我出发前从协调人那儿偷出来的。他说,我原本只是配合外围行动,没资格进来。但我一直想知道,这里面到底藏着什么。
他将那张卡贴近门缝旁一个嵌入墙体的感应槽,红灯亮起,发出低鸣。
轰的一声,门开了。
没有轰动,也没有机械升降的响动,它只是缓缓地向两边滑开,像一扇沉睡多年后终于被唤醒的眼皮,睁开了。
我们站在门口,面前是一间巨大的穹顶空间。
墙面呈半球状,内部完全是金属结构,没有任何通风口,但温度却比走廊高了许多。中央区域是一个嵌入式操作台,数十条数据管线从天花板垂下,连接着一个椭圆形的仓体。仓体表面覆盖着一种灰白色的织物,看不出材质,但在灯光下泛着淡淡光泽。
林青第一个走了过去。
她在操作台前停住,低声念出刻在台面上的编号:Z0-α·集成舱体。
这是最终节点。她转头看我们,你们还记得第一个录像带里的男人说的话吗
我点头:他们不是实验对象,是失败品。
林青缓缓伸手,揭开舱体上的织物,露出内部结构——
是一个类似胚胎舱的储存装置,舱内填满浅黄色液体,液体中漂浮着一个人形,身形模糊,无法辨清面容,但身上却贴着十几块感应器和注射口,像是被反复调控过的生物标本。
王科后退一步,声音发颤:这是什么鬼东西……
这是他们想要制造的‘完美幸存者’。林青说,他们从坠毁、逃亡、生存、筛选一路收集数据,然后在这里拼出一个‘永不崩溃的结构体’。
你是说……这是复制我们
不是复制,是重构。她冷静地说,我们在上面经历的一切,这具身体的数据都记录下来了。他们不是救人,而是在用人还原一个理想的人种。
田恒沉默了,他似乎早就知道这个结局。
为什么不销毁这些东西我问。
因为他们还没成功。林青说,每一次试验都失败了,这里是第七代样本,从编号看,应该是最后一次。
所以我们就是第七批王科喃喃。
是的。林青看着那个舱体,你们还记得那个‘倒计时第48天’的标记吗他们的记录时间刚好比我们现在多出整整七天。
那些人,也曾到达这里,也曾以为接近真相,结果可能被……她没说完。
我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我们现在要怎么办
林青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缓缓走到舱体背后,拉开控制台的一个面板。里面是供能模块,一块蓝色晶体正在低频震动,微光一闪一闪。
拔掉它。她说。
然后呢
然后我们才有选择。
我站过去,把手放在供能晶体上。温度意外地低,像是压缩了极寒的液体。手掌刚碰上去,整个舱体微微一颤,头顶灯光闪了一下,墙体内传来一阵金属管线回音。
我犹豫了一秒,用力一拔。
灯灭了。
仓体失去供能,液体里的人缓缓沉下,像一段脱离神经的尸块。
世界安静了。
我们站在那里,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直到不远处墙面传来一声咔哒,一道滑门自动开启,露出一条向上的阶梯。
那是出口。
真正的出口。
田恒长出一口气:我们赢了
林青却轻轻摇头:我们只是不再是他们的一部分。
我看着那条狭长的阶梯,突然意识到,真正困难的不是走出这个地方,而是走出去之后,没人会相信我们说的任何一句话。
我低头最后看了一眼那具沉睡在液体中的身体。他没有名字,没有身份,只是某个失败系统的一段数据残影。
我们没有选择成为实验体。
但现在,我们终于有资格选择离开。
我们走上那条台阶,脚步沉稳,却都明白,这条路不是通往外界,而是通往另一个没有他们的世界。
风又吹了起来,这次是真正的风,来自地表的风。
比我们想象中,更冷,也更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