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总比那圣公要好吧?
重甲骑兵冲锋而起,马蹄奋力迈步,启动速度着实不快,奔起来,也显得臃肿非常。
但真奔起来了,便是泰山压顶之势,大地正在震颤。
苏武比了一下敌军左右两翼,阅读来去,直奔右边飞奔!
右边是庞万春之军,有那旌旗大纛格外显眼,苏武甚至也并不朝着那大纛而去,而是越发转向,几乎就是要往侧阵。
重装骑兵正碾过刚刚抽出嫩绿的草地之上,战甲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血光。苏武握紧缰绳的手背暴起青筋,坚毅在脸,铁兜鍪里的目光微微眯起,似是杀机,也是寒光。
贼人军阵似也有一股子气势,哪怕是布衣贼,也并不显得那么慌乱,真对比起来,今日这三万贼,仿佛还真就比昔日那十万贼二十万贼更像一支军队。
只待那铁蹄当真碾在贼人身上,苏武看到的,竟当真不是那面色煞白的惊恐,还真有不少布衣贼往前扑来,似乎也在想办法在阻挡健马身躯。
奈何,人力有穷时,钢铁洪流一来,肉身如何可挡?那肉身,多如断了线的风筝一般,左右栽倒。
就好似铁锤击打在碎石之上,那四处迸溅的,就是每一个贼人。
铁蹄入阵了,似有一条巨蟒在泥地里奋力翻滚,被巨蟒滚溅起来的,也是人。
那一杆一杆催着人命的长枪,就好似那巨蟒之鳞片,带走的还是人命。
这支铁甲重骑,已然越发熟稔这般冲阵的场面了,他们也学会了,学得熟练无比。
大纛之下,庞万春看得稍稍有些呆愣,他其实很努力,训练士卒,他认真非常,虽然只有短短两三个月,他并不曾懈怠过。
一来是因为他在大后方,在歙州,并不曾去见识那杭州之繁华。
二来,是他真的喜欢领兵练兵,他并不如何去裹挟,也不要那什么十万贼二十万贼,他就一两万人守在歙州,所得的钱粮,吃的用的,都紧着这一两万人。
他知道自己打不过这支官军骑兵,甚至也想过战争细节会是如何,却还是万万没有料到,重甲骑兵入阵,那压迫之势,当真是一种不可匹敌之感。
就好似侧阵之中,即便是布衣之贼,也不曾躲避溃败,甚至还有许多人迎敌而去,却就好似无力一般,丝毫不能阻止那巨蟒在泥地里翻腾的动作。
这是一种绝望,并不因为那是布衣贼还是铁甲贼而改变,庞万春也知道,即便是身边铁甲面对这汹涌而来的重装骑士,也并不会有多大的反抗之力。
庞万春甚至一时在想,到底该怎么样,才能挡住这般奔驰之铁蹄,到底有什么办法可用?
古往今来的战场上,这般的铁甲重骑,应该出现过很多次,别人又都是怎么应对的?
又可惜,许没有下一次了,今日一番见识,没有机会再去认真思索这件事的答案,也没有机会再让他面对一次这般的铁甲重骑。
庞万春也还庆幸,自己麾下之人,并不那么不堪一击,即便那巨蟒在搅,泥潭依旧还在。
却也抬头去看,看那清溪城头,圣公,该出兵了!
城头上有一抹看不真切的赭黄,他站在那里,好似一动不动。
另外一边,是永乐之国兵部尚书王寅,他这边,只有侧阵轻骑在滋扰,并无正面之敌,越是这般,王寅却也更急,频频往庞万春那边去看。
担忧许多,担忧庞万春所部,顶不住太久就溃了,友军一溃,后果不堪设想。
更是也想,那苏武,当真过于老辣,两军同阵,那苏武却先集中力量去打一部。
怎么办?
是往前冲去,一冲到底?冲谁?冲那官军之营寨?且不说那营寨里也是铁甲熠熠,寨栅也高,只问,这么干有没有意义?
哪怕冲进那营寨里,就得胜了吗?
还是说冲到清溪城下去就得胜了?
王寅不是慌张,反而冷静非常,这场仗,开得憋屈,开得无奈,甚至有些不知所谓。
他不免也抬头去看看那清溪之城头,赭黄之色也是那小小一点,看不真切。
他知道,圣公不会出来了!笃定了!
圣公就在那里站着,看着歙州三万之军,被几千官军骑兵打得落花流水。
他不会出来!
目光四顾,跑是在跑,冲是在冲,打也在打,喊杀之声,哀嚎之声,响彻寰宇……
心却茫然……
有时候,有那么一瞬间,王寅很羡慕,羡慕苏武,羡慕官军,竟是有如此多的马,竟是会有这般重装铁骑。
大军此时此刻,转向去援助庞万春?那是不现实的,临阵如此指挥,压根就指挥不了。
那就往前冲吧,冲到官军营寨,冲到清溪城下……
胜也好,败也罢,不知是哪般了。
王寅闷头往前冲杀而去,除了侧阵之轻骑,头前也不曾有什么阻碍,奔得便也是飞快。
清溪城头之上,方腊板着面色,好似毫无表情,似也格外威严。
祖世远开口在问:“圣公,出击吗?”
圣公并不答话,只目光坚定往前看着。
祖世远也看远方,他早已看得心惊肉跳,那几千轻重之骑冲杀入阵,这场面,
他总比那圣公要好吧?
便先正经打一仗吧……
大纛还在退,该走的走,该停的停。
王寅列阵在等,他更是身先士卒,他知道圣公也看得到他,他也看得到圣公。
只待四五十步,王寅迈步就奔,便也要奔起脚步,奔就是势头,势头在这般之时,也很重要。
叮叮当当就起,那千锤百炼的铁片,被砸得火星四溅,连接铁片的牛皮绳,向来牢固,此时断裂起来却也简单非常……
骨骼在碎裂,毛细血管在破损,肌肉撕裂,军汉更是龇牙咧嘴。
骨朵击打在面门之上,鲜血带着唾液与牙齿横飞而出,鼻头之上是一片酸疼,眼睛再也睁不开……
骨朵砸击在铁盔之上,立马塌陷,带着头骨一起塌陷,人本顶天立地,却也轰然倒塌。
要问当面之精锐贼军,你们砸过铁甲吗?
倒是不少人真的砸过,便是身上这身铁甲,本来是穿在官军身上的,砸了那官军,才抢到自己手上。
再问当面之贼,你们与铁甲互相砸过吗?
有没有呢?可以说有,但眼前这般场景,却是第一次,第一次如此铁甲互相来砸。
还有许多贼人,压根就没有砸铁甲的工具,手中还拿着长刀或者长枪,却是官军那边,骨朵,圆锤,连枷锤,鹤嘴凿……五花八门。
就是没有人手中拿着刀,刀都在腰间的刀鞘里放着,并不拔出来拿在手。
这是经验,此时此刻,还是钝器更好用。
杀人,就好似吃螃蟹一般,得把一个一个的螃蟹壳子打碎砸碎。
石秀已然过于熟练,熟练地一下一下去砸,稳准狠,就是脑袋与面门,一击一个,若是一击不倒,那就再来一下。
王寅,并不那么熟练,他手中也有一杆长枪,浑铁枪,倒也可当钝器,只是人群之中一拥挤,便不好用,不好发力,因为敌人要太勇,便是贴脸贴面……
他若有那武松的巨力,便是一手就可把人甩出去,可惜他没有,便是又推又拱又撞,显出几分狼狈不堪……
就看身边之人一个一个栽倒,王寅在某一瞬间,有一个灵光乍现的念想,他服了,这回真服了。
打不过,没有任何其他的理由与借口,就是打不过。
若要在想,经验不够,操练不足,力气也比不上,军心士气也有不同。
就是打不过,又还能说什么呢?
圣公!
非战之罪也!
王寅稍稍退了两步,抬头再看一眼圣公!
圣公自也在看他,那威严坚毅的脸上,泛起了一些心中的涟漪……
祖世远眉头紧皱,不再说什么出战之语了,他知道,这个局面,圣公是万万不会再出战了。
也更知道,圣公如何才会派兵出击?
要么,城外是胶着之势,互相打得不可开交,双方皆要到那强弩之末。
要么,就是王寅庞万春要大胜……
这两种情景,不会有了!
所以,圣公今日万万不会派兵出战了。
一旁方杰,看得是咬牙切齿,正在大骂:“王寅,临阵退却,宋贼五百他转头来打,看似又要溃退,着实无能之辈也!”
再骂远处:“那庞万春,说什么练兵练得好练得勤,此时一看,如赶猪羊……皆是无能之辈,无能!”
便又再说:“圣公,臣愿出战,胜败不说,臣当出城死战一番,也好教那王寅庞万春看看臣是如何死战的,也好教官军知道咱们的厉害!”
却看那赭黄袍,忽然,转了头,不再去看那城外战场,也忽然起了步子,往那城头阶梯而去。
低头去看阶梯的瞬间,方腊脸上,再也没有了天子的威严与坚毅,便是看着阶梯,快步而下。
祖世远连忙去跟,也还说:“方将军,你坐镇城头,我随圣公去!”
方杰本也起步,闻言脚步一止,点头再看城外。
还有祖世远的话语传来:“方将军,没有军令,万万不得带兵出城!”
城头之上,不是一个两个的人,守城之兵,不知几千,都眼睁睁在看……
看那歙州之军,一部如锅上蚂蚁在煎,煎得四处在跳。
一部,如潮水再退,却也不知要退到何处。
还有小小一部是铁甲,在最近处,正在激战,明显被打得难以还手,就看那铁甲一排排在倒,如镰刀收麦。
那一小部铁甲,忽然也转身在走,边打边走,好似暧昧,说他在溃败,却也不像,说他在勇猛,更也不是……
谁能看不出?这是要败了,三四万歙州兵之大败。
败得人心中在紧,喉咙在堵,好似出不得气一般,观战,真的紧张,紧张到上气不接下气,紧张到握着长枪的手都在冒汗。
那王寅,岂有能不知自己在败?他转头去,看那两个大纛,一个属于自己,一个属于庞万春。
他转身飞奔,先奔自己大纛去,其实不远,二三百步而已,至于身后如何,他顾不得了,他也不是胆怯要逃。
他要去指挥,指挥自己的大纛往那庞万春的大纛去,至于到底能指挥多少人,他不知道。
他只想在这乱军之中先见庞万春一面。
那庞万春,似乎也在往王寅这边靠近,似乎此时此刻,两人有一种莫名的默契。
庞万春似也管不得麾下一万几千人的麻团,那铁甲重骑,过于无解。
那苏武,也过于轻松,这已然不知是他第几次亲自带重骑冲阵,没有什么意外,说不上如何简单,但也说不上什么困难。
就好似按部就班,这般冲去,怎么出,出去之后,怎么再来,三万人的军阵,并不如何宽厚,马力还有,再来再来。
遇到人,那就捅,遇不到人,那就从马镫上站起来看看左右,看看局势。
还有那浑身铁甲的范云在前面挡得死死,还能回头大呼小叫:“将军,那边贼多!”
将军站起来看,点着头:“就往那边去!”
范云回过头去,坐定身形,也会回头再看将军,反正,就得把将军挡在身后,那一日,欠了将军一条命,如今倒也不是想着要还什么,反正就是挡住将军就是。
不远之处,有那贼人,视线里,那轰鸣的重骑奔来了,奔他而来,双目之中,那重骑由远及近,由小到大,高耸在前,好似山压而来。
他得抬头,仰着头,才能看到那骑士的头颅,那骑士面目皆无,唯有双眼之处,露出那一线目光,那目光发寒在闪,摄人心魄!
然后,他就看不到什么了,他就倒地了,感觉身上被许多马蹄踩来踩去,不疼,只是不能喘气,想喘气,使劲喘……
喘着喘着,舒服了,浑身都舒服了……酥软如棉,浑身畅快,眼皮沉重,睡得安心……
其实,死的那一刻,并不难受,反而是某种意识里的解脱,也不是黑暗,也不是恐惧,就是无感,没了……什么都没了……
王寅,不知身边还有多少兵,但大纛还在。
庞万春,也不知身边还有多少兵,却也还有大纛在侧。
两杆大纛,聚在了一处,一个在喊:“庞将军!”
一个在应:“王尚书,我在这里!”
两个铁甲见面,一时间,两人都觉得鼻头一酸,战前是有预料的,只是真到这一刻,怎一个悲怆悲戚了得?
“怎么办?”庞万春在问。
王寅摇着头,举目四望,再摇头。
“那就死了吧!”庞万春负气一语,目光却在清溪城头,看不到那一抹显眼的赭黄了,他心中负气很多,只是不知如何来说。
“死了吧……”王寅重复一语,叹息连连。
“王尚书,这清溪就不该来,我若守在那昱岭关,这万余官军,能奈我何?”庞万春又道。
“圣公啊圣公……”王寅如此一语,心若死灰一般。
“什么狗屁圣公!什么天神降世,什么天道轮回!都是狗屁!”庞万春终于知道如何说了。
便是这一语去,周遭铁甲,一个个目瞪口呆来看,再是呆若木鸡一般……
庞万春便更来言:“不必看我,且看那圣公在何处呢?我等是来助他,他人呢?”
若是以往,王寅定然要呵斥呵止庞万春,此时,王寅却也不多言,只道:“便是圣公出兵来,又能如何?又能挡得住数千铁蹄来去踩踏?许……紧守城池才是对的吧……”
“既然紧守城池是对的,那就不该着我等来!”庞万春在说了第一句后,再也没有顾忌了,便是连连再说也无妨。
就看三四千冲阵之骑,忽然转向而来,自是看到这两杆大纛合在了一处,这里还有不少人聚在一起,岂能不来?
庞万春大喊:“快,环起来,环成一个圈!”
众多汉子,连忙四面去环,把两杆大纛护在环形中间,严阵以待,面色发白,便等那官军铁蹄来踏。
那铁蹄说来就来,却是不踏,绕着这大环在奔,奔得是尘土飞扬而起,奔得人两耳嗡嗡在鸣。
这个时候,王寅才知道,两杆大纛之外,不过七八百人。
却被三四千骑环在了一处,已然再无奔走的可能。
远处,很多人,有人在飞奔逃跑,有人不跑,远远驻足在看,有人着急却又不知如何是好……
定也是不可能有人往此处奔来!
一时间,这战场好似还真凝固住了。
倒也是奇事。
铁骑绕了几番,慢慢远去一些,轻骑再来绕,绕了几番便慢慢停了下来。
又来几百铁甲,正是那营寨里出来的五百来人,从马匹缝隙之中慢慢走进来,一个一个,皆是浑身浴血,看起来如地狱而出。
王寅与庞万春,对视一眼,庞万春正是来言:“已然走投无路了,便与他们拼了就是!”
王寅却是伸手微微一拦,左右看得几番,大声呼喊:“苏将军,苏将军!”
苏将军听得见,从人群而出,闷哼哼回了一语:“哪位?”
王寅看到了他,只看他满身铁甲,座下高大马匹,也是满身披甲,铁兜鍪遮了脸,看起来着实又威武又强悍。
王寅答话:“苏老将军,小人名叫王寅,乃是此处头领,如此一败涂地,心服口服,愿……投降!麾下之人,本也都是穷苦之辈,望苏老将军仁慈,放他们一条活路!”
苏武听得发了愣,苏老将军?
哪里老?
还是说苏湖杭州之地,传到睦州之西歙州,许多事传出了变化了?
传他苏武是位老将军?
苏武把遮脸的兜鍪往上一掀,目光如炬扫视几眼贼兵,座下马匹左右来去几步,头一点:“可活!”
说着,苏武勒马转身就去。
倒是那王寅一脸错愕,与庞万春对视,庞万春也是一脸错愕,显然,两人真以为苏武是位老将军,京东与此处,几千里之遥。
以往不曾听闻,乃至苏武是前锋大将的时候,二人还没听说苏武之名,直到苏武真的连连大胜,苏武之名,才初到歙州。
不是王寅与庞万春有什么问题,就问,一个枢密院六十七岁的枢密相公最看重的人,一个已然领了朝廷数万精锐的将军,在这大宋朝,能不是位老将军吗?
却看刚才,那铁兜鍪一掀,一张年轻的面庞,两人岂能不错愕当场?
林冲已然在喊:“放下兵刃,跪在地上!”
七八百贼,皆看大纛之下的二人。
王寅给庞万春点了点头,便往地上跪去,然后,七八百人,皆在跪地。
唯独,庞万春不跪,一个人站定当场!
林冲在笑:“这厮,求个死!”
便又转头去喊:“将军,这厮求死!”
看不到将军的人,但听得到将军之语:“射杀了去!”
却看那王寅,忽然起身,便是把那庞万春一抱,口中有语:“你且听我的,其他容后来言,兴许……是另外一番际遇,不亏了兄弟你的本事。”
抱其实是拖,拖其实是摁压,跪且不说,先把人矮下来,人群之中,不要显眼。
王寅本也好武艺,庞万春一时不备,自也就被抱得矮身,王寅急忙再说:“那苏将军,故意来围,并不用马蹄踩踏,定是看得中你我……”
“什么看得中?”庞万春来问。
“就是看得中你我的本事……”王寅急忙又说。
“你我都败成这样了,还有什么本事可言?”庞万春又是一言。
“有有有,肯定有,不急不急,这般死在此处,此生岂不白活了?”王寅连连在说,还伸出手臂架在庞万春的肩膀之上,生怕庞万春又站了起来。
也有那骑士林冲笑语:“嘿,倒是躲去了……不求死了!”
庞万春闻言,竟是又要站起,王寅连连拖拽:“兄弟,你听我的,那苏将军,许当真不同旁人!你看他麾下强兵悍将多如牛毛,如此如臂指使效用,定不是一般人等!”
“他……”庞万春一时有话,又不知如何说。
王寅急中生智:“他总比那圣公要好吧?”
“嗯?”庞万春愣了愣,身上当真不再使力气……好似王寅这句话,莫名就有一种无比的说服力。
(兄弟们,我人舒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