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为奴 > 衢州城(二)

既已经着了秦伯禄的道,宋听雨也不再急躁,沉着端坐,长睫下垂抿唇思索。
“娘子,请吧。
”车轱辘转悠着沾上泥渍,几番转绕后,缓缓泊于一方酒楼前。
酒楼看着精致,可惜地段偏僻,白日的生意一般,没几个人闲坐。
倒是苦了戏台上的说书人,就算无人喝彩也得一个劲地放声高吟。
宋听雨双脚刚落地,就被一位衣着深蓝葛布袍的管事娘子领进二楼厢房——屋内有窗,已经开着,坐在窗边就能令戏台尽收眼底。
吃食、话本一应俱全,而宋听雨全然不感兴趣,相反是那说书人口中的传言更对她的口味。
他所述的传闻的主人公既不是王侯将相,也不是能人异士,是一位整日戴着帷帽上街施粥、治病救人的娘子,其身份就是那么恰如其分的是衢州通判秦伯禄的嫡女——放眼整个北雍,断然不会有人会将姑娘家的事哗然而宣。
但这究竟是秦伯禄想故意让她知晓,还是这就是衢州城人人皆知的常事?宋听雨单手撑在桌案上,太阳穴被揉捏几番也不得会意。
说书人讲得口干舌燥,宋听雨却有了想法。
她当即从霍长扬给的钱袋中摸出一小块碎银,轻巧地从厢房中的窗子抛至戏台。
“再来一个大家都爱听的!”宋听雨喊话声刚落,紧接着又扔了一小块,“讲得好就还有!”那说书人俯身朝二楼厢房拱手行礼后,才将地上的碎银拾入囊中。
他换了话题,可话语间还是左右不离秦伯禄的嫡女:秦骄岚,仍无明褒暗贬之语。
一场不长的故事,那说书人却在每每转折间总会将目光递向二楼。
起先宋听雨还以为那人想看看自己的反应,可不管她是蹙眉还是微笑,底下那厮从头到尾都顺着夸赞秦骄岚的赞美叹个不停。
宋听雨干脆离开床边,径直走向房门。
只是打开道缝隙,抬眸入眼的便是死死盯着宋听雨,却保持微笑的那位管事娘子。
可惜宋听雨打小就是顶着威胁活下来的,以前要处处忍让,如今有霍长扬的名头在,直白些也不是坏事。
“让开。
”她冷声命令,霎那间,一对杏眸从多情裹雾的状态立刻转为犀利胁迫。
那娘子忽得抿唇妩媚浅笑,俯身凑近宋听雨的同时,戏耍般的声音如迷雾似地缠绕她的耳畔:“娘子可莫要这般为难奴家,若是奴家不高兴,您的身份可就不会是个秘密咯。
”“哦~”宋听雨反讥而问:“若是我偏要呢?”“那今日,娘子的名节可当真要留在樊楼了。
”声音由轻飘的威胁逐渐转为冷峻的逼迫。
但宋听雨当真不是个好惹的,尤其是在经历接二连三复仇失败后。
什么退让?原就不识字,如今更不知此为何物!眼见管事娘子就要挺腰复位,宋听雨立刻拽住她的胳膊,用力紧扯就带着管事娘子的半截身子与自己密切相挨。
“你既然看得出我是女子,我也不妨多告诉你一件事。
”她挑衅着冷笑,拔下发间的束带就捆住了管事娘子的双手。
“奴从不在意名节,因为生来就是赤裸着被标价、被玩弄、被肆意践踏。
这点娘子您不可能不清楚吧?”宋听雨冷笑出声,一手扯住束带的同时,一手将面前女子的碎发拨到耳后。
打量着她惊愕的目光,宋听雨不忘低声为她分析利弊:“你我身份相同,而我能与东京城来的郎君同住一屋,共乘一马,想必娘子您也明白其中深意。
到底是东京城的官家近臣之子好得罪,还是衢州通判只手遮天?娘子可得好好吃点补物,细细思量。
”一番话后,樊楼的管事娘子早已腿软,只好倚靠着门框,死死盯着宋听雨发狠的嘴脸。
“慢着!”眼见宋听雨的左脚就要迈出厢房半步,那看着早已脱力的管事娘子突然出声喊停她的脚步,几根手指已经摸索到她的衣裳,而后紧紧拽住。
管事娘子喘着粗气,合眼后稍微平复心绪才开口解释:“外边都是人,娘子此时出去不好吧?失名节事小,要是小命出了意外可就只能怪在窃贼身上。
”她此番话掷地有声,就连宋听雨也要受其挟制。
宋听雨收脚的同时,勾着绑在管事娘子手腕处的束带就带她进了厢房。
也不知道霍长扬的束带是什么布料,怎么捆都松松垮垮。
宋听雨松开手的瞬间,管事娘子当即脱困。
“为什么救我?”“我也是听人命,办人事。
可惜比起贵人的话,我更愿意听同类多说几句。
”管事娘子刚说完,下一刻就恢复了原初那副不正经的媚态:“不过,你真的攀上东京城来的贵人?”瞧着宋听雨紧锁不展的眉头,那管事娘子自顾自地娇笑几声,“原先还以为你是个有胆识的,没想到还是朵靠男人的菟丝花。
”“那你呢?”宋听雨没着急解释,反而以嘲讽的目光投向坐在圈椅上姿态悠闲的管事娘子。
“我?”管事娘子坦然轻笑,“我可比不上菟丝,更像是凫公英。
主家使唤什么,我就飘去哪个地方。
”她说完,手指把弄瓷杯的举动还未停下。
宋听雨垂眸盯着她的唇角,突然喃喃出声:“没想过安定下来?”回答宋听雨的是对方的一阵自嘲的哼笑,“想过就干了,可被骗惨了。
”话音夹杂着叹息轻飘飘地混入空气,她突然笑着看向宋听雨,“那个东京城来的贵人有哪里好的?我看你颇有眼缘,要不要留下来跟我干?我替你赎身啊。
”“你有钱为何不自己赎身?”宋听雨故意轻蔑地这般质问,心中已有猜想。
管事娘子没再出声——她已经在把弄瓷杯时就入了神。
片刻后,宋听雨才挑起话题,“那个说书人是怎么回事?”管事娘子挑眉剜向宋听雨,只是一眼就仿佛在看垂髫小童似的,颇有嫌弃其幼稚懵懂的姿态。
“秦娘子的丫鬟在二楼听着呢。
衢州城所有酒楼的说书人都一样。
但都是讨口饭吃,说什么不是说。
”而后厢房内还是保持着一贯的寂静,一人在思索去路,一人在思忆往事。
晨曦越过层云,渐渐升起,浓烈片刻后当即穿透云彩,径直登堂入室。
待宋听雨再抬眸看向靠街那侧的窗子时,才隐隐察觉已然过去两个时辰。
出门尚为卯时,如今已是正午。
她早该想到坐以待毙不是长久的生存之道。
宋听雨走至窗边,巡视良久后猛地转头发问:“街上可有人看守?”“两层楼高,摔下去怎么着也得在床上躺几天。
”管事娘子淡淡开口,可没想到宋听雨当即推开窗子,作势就要翻越。
“等会!”这下急的就成了管事娘子,“待我出去合上门窗,你叫唤我几声后,再离开。
我可要从这趟浑水中择干净。
”宋听雨轻笑后如约照做。
两层高而已,过往的日子又不是没摔过,都是一步一跪地活下来的。
宋听雨比谁都知道——活命的机会从来都是从死路中凿开的。
翻窗的动作一气呵成,无奈屋顶的瓦片质地不佳,宋听雨只是轻踩几许,瓦片便咯吱作响,而后破裂成几片。
那管事娘子确实没有骗她,这屋顶实在站不住人,如今真的摔下屋顶,倒真的疼痛难耐。
幸亏宋听雨想着从酒楼旁的小巷溜走,难得的运气正巧被她碰上——小巷中有一架推车,上面摆满了白菜,应该是给酒楼送菜的。
只是可惜了那一车的白菜。
宋听雨还没来得及拍干净身上的菜叶子,当即将霍长扬给的钱袋全数放在白菜上就跑走了。
她记得他们昨日找的客栈的位置,只要再走一遍今日的路就能知晓霍长扬去哪了。
连走带跑地辗转一路后,宋听雨眼看就要从客栈对面的小巷走出,然而她却放慢了脚步,最后踌躇地站在小巷端口。
她思量一路,尽力权衡利弊——当下正好离开霍长扬的视线,逃跑的话自己就不用过着九死一生的日子。
可若真的一走了之,那东京城内的那帮刽子手是一个也报复不了。
几番考量,宋听雨叹了口气后,缓缓捏紧拳头,咬紧牙关就要走出小巷。
忽得,两眼一黑,身子立刻被身后突如其来的力道拽得向后踉跄,险些跌倒在地。
宋听雨刚想反击,却一把被身后人捂住嘴唇。
她下意识红了眼眶,蹙眉发狠地转头瞪向来者——竟然是霍长扬!霍长扬低声解释:“你看客栈门口那两个卖菜的老厮,虎口和指腹细看都有老茧,就连翻弄菜叶的动作都与其他菜贩不一样。
宋娘子,那分明是拿刀的动作呀。
”宋听雨顺着霍长扬的解释向那两人望去,果不其然与他所说的如出一辙。
没等来宋听雨的认同,霍长扬反而被她狠狠踩了一脚。
“霍郎君当初嘴上说的好听,如今怎好端端地出现在这?”“我跟着秦府管家去了秦府,可秦伯禄迟迟未来,分明就是吊着我。
但我相信宋娘子和我一样,不是一个甘愿受人挟制的性子。
我偷偷溜出,想着宋娘子若是逃出,应该也会来这客栈附近。
我便先一步来等候宋娘子。
”宋听雨冷哼一声,步步逼近霍长扬,眼中是剜心的质疑——或许霍长扬自己不知晓,他说那番话时总会下意识地舔唇。
“霍郎君的这番话经得起天打雷劈吗?”眼瞅着宋听雨就要贴上自己,霍长扬垂眸退后一步,摇头间没再抬眸,“确实有假。
秦伯禄让一位娘子接待我,她举止间的野心可不比宋娘子弱,可惜我不喜欢气焰外放的蠢材。
无奈宋娘子的性命可是押在秦伯禄手中。
在下等候许久,在相信宋娘子会自救以及忍无可忍的情况下才从秦府出来。
”宋听雨微微颔首,若有所思间,霍长扬突然来上一句:“或许今晚秦伯禄就会向你我致歉。
但现在还是宋娘子的伤更重要。
”顺着霍长扬的言辞,宋听雨垂头才发现自己的裤腿衣袍早已被鲜血染红。
两人未回到原先的客栈,反而改道去了医馆和成衣铺。
宋听雨的束发带早已丢在樊楼的厢房中,还被那管事娘子拾去。
如今倒是一副女儿身却着男子袍的模样。
他们要去衢州城最好的酒楼住店,自然也要换上一套最得体的衣裳,才能配得上东京城来的权贵的名号。
而这名号,他们要整座衢州城都知晓,还得让秦伯禄对他们的一举一动都成为衢州城的闲时谈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