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缺星无月。
宋听雨又没能入眠。
她本就少觉,昨晚睡饱,今早又被张靖柳在心口上挖了一勺。
这还如何安睡?霍长扬的别院不大,一进两出的院子竟颇有闲趣地围造了一方池塘。
这是宋听雨第三回跨出张府的门槛。
第一次是宋氏带着她去认父。
那次之后,宋听雨失去了母亲。
第二次是张靖柳高迁,她跟着张莹的马车一路从东京城南区走至北区,竟和萧府成了一条街巷的邻居。
第三次便在昨夜,她以为自己终于铲除第一个仇人了。
结果还是给宋听雨当头一棒。
不过也无妨,无非是顶着一头逃奴的枷锁,只能暂困东京城外罢了。
她今日才刚至及笄之岁,往后的日子尚且数不过来。
青山犹存,大火终燃。
等宋听雨再抬眸时,霍长扬已经出现在走廊尽头。
她就这般慵懒地依靠着廊柱,静静地瞧,细细地打量——霍郎君由远及近带着微蹙的眉头不断靠近。
和那年她远远地瞥到的那番场景一样。
她一样的无力,他一样地匆匆奔来。
“霍郎君手里拿的是什么?”宋听雨笑说着,眼神已经盯上霍长扬手中的酒坛。
“王贡酒。
”霍长扬几步就利索地落座宋听雨身旁的空地,还从衣袍中拿出两个酒盏。
“从我外爷那偷拿的,就这一坛了,今日半数献给宋娘子。
”霍长扬解释得虔诚,举止也合宋听雨的心意——她顺势接过霍长扬端来的盛满王贡酒的酒盏,轻抿一口,不似在张靖柳寿宴上喝到的那般辛辣。
霍长扬凝视着宋听雨的同时,还不忘殷勤询问:“宋娘子觉得如何?”宋听雨大口吞下酒液,而后以衣袖擦干嘴角时摇头看向霍长扬,“让我品酒,当真是白费霍郎君的好意。
这酒还是比不过白水,虽然温和许多,但仍难喝。
”倾而间,宋听雨垂眸自嘲:“许是我不会喝酒毕竟我是奴。
”霍长扬将目光从宋听雨身上挪到空中的一方夜色,微风不燥反而杂糅着几缕凉意抚过两人的发梢。
“什么奴不奴的,我只知晓你宋听雨是东京城顶好的娘子,是我霍长扬的朋友!”他的话语恣意爽朗,连笑容也承接着微弱的天光——宋听雨垂眸左顾,偷瞄他时,才终于明白为什么霍长扬在经历国子监与宰相之子大打出手后,东京城的闲言碎语皆是偏爱他的。
霍长扬表面漫不经心,一副浪荡子的模样。
骨子里的坚守中直与风光霁月早已深入人心。
张靖柳有句话没说错——这般的郎君当真是冠绝东京城。
而宋听雨如今唯一能祈盼的只有霍长扬不会与她为敌。
“你看,那有月光!今晚还是有月亮的。
”霍长扬突然朝宋听雨感叹,她还没来得及扭过脑袋,就被他急促闯入的眼神吸引。
而后也只好伪装镇定地向他指着的方位望去。
“那已经是晨曦了。
”宋听雨面展笑颜后,霍长扬才道别离开别院——他应该也是不安的,毕竟霍柏桦那边还未带给他任何消息。
天边露白片刻,霍长扬前脚刚回到霍府,后脚就撞见霍柏桦乘车马进宫。
“爹,别忘了我给你的东西!”霍长扬匆匆跟了马车几步,朝着车内的霍柏桦呐喊。
在等霍柏桦下朝的功夫,霍长扬已经将一套剑法反复练习十余遍。
直到傅月柔嘱咐他先歇会,霍长扬才回屋摆弄他师父留下的物件——是一沓图纸和几种矿石。
霍长扬照常临摹着,又绞尽脑汁想法子将那堆图纸制成实物。
可惜这些火器暂时不能摆上台面——杀伤力太大,制作工艺尚不成熟,一旦曝光就容易被有心之人窃用。
这些都是他师父告诫他的,在师父遇难的前夕。
但除了霍家人,没人知道霍长扬曾拜曾少白为师。
他不仅学到曾少白的一身功夫,还将曾少白的毕生心血全数继承——曾少白在离开东京城的前夜就将所有火器图纸以及制作方法告诉了霍长扬。
霍长扬当时还不明白为什么曾少白对他说那番话,就像是再也不见的态势。
可惜第二日正午,他们师徒二人已经阴阳两隔的情况被一则山匪围剿曾少白,无人生还的消息佐证。
那时,霍长扬说什么也不相信,他打算去那山道实地探查情况,或是去三法司报案。
可惜他被霍柏桦一掌劈晕了。
等他再醒时,霍柏桦又将这件事实陈述予他,告诫他不要冲动,若想找到真相只能偷偷寻找线索,切忌让旁人知晓他与曾少白的关系。
那时还是咸平五年,霍长扬也不敢肯定曾少白的死究竟真的是山匪所为,还是背后有人指使。
他顺着山匪这条藤蔓逐渐向深处摸索,结果藤蔓突然断裂——官家在得知曾少白出事后就派军将山匪一网打尽。
剿匪确实是官家应该下旨的,毕竟他也曾师承曾少白。
就连朝臣联名检举曾少白结党谋逆,官家都能看在曾经的师徒情分网开一面,准曾少白告老辞官,这就没有理由在曾少白回乡途中做手脚。
即使山匪的线索消匿,霍长扬也不肯放弃探查真相。
他向国子监告假,一路奔波辗转于那条山道附近的几个城镇,甚至还远赴曾少白的故乡。
有心而为的事皆无所获,无心相助之举却有意外之喜。
霍长扬只向国子监告假半年,已经临近最迟的归途时间,他不得不毫无线索地回去。
可在路过一家馄饨摊时,正巧目睹一个乞丐偷包子却被老板抓个正着。
不过是两个铜板的事,可那乞丐抬头道谢时立即震惊万分,霍长扬也在认出他就是曾少白小儿子身边的小厮后万分惊喜。
他双眼浸润,刚就着几碗馄饨吃饱,就忍不住向霍长扬哭诉。
半年前,他作为曾家小厮自然跟着曾少白全家一同离开东京城。
可他昨晚贪凉,吃坏了肠胃,只好中途离队。
但当他想赶上曾家的队伍后已经来不及了。
那时他没有胆子,只能躲在灌木丛里,看着山匪斩杀曾家人。
霍长扬听乞丐说到此处,紧蹙着眉头立刻前倾发问:“那你可记得那些山匪有什么异样?!”乞丐摇头,忽得看见霍长扬剑柄上的玉质剑穗,“霍郎君,我记得其中有个山匪的大刀上也有一枚玉佩,样式和质地从远处看去就是上品!还有张靖柳!”乞丐哭诉至此,咬牙吐露他的疑惑:“官人出事的一月前,张靖柳深夜来府找官人。
两人在书房大吵了一架。
”他说完,又拍桌靠近霍长扬,而后举起三根手指立誓:“霍郎君,我说的绝无半分虚假。
曾家对府上的奴仆都是极好的。
主家出事,我却畏缩至此已然惭愧终生,万万不敢言谎!”霍长扬当即扶起乞丐,郑重地看向他,良久才道:“你可否细说那夜的情况?”“当时小郎君为了完成夫子布置下来的功课,需要一本史论。
他吩咐我去书房找官人要一本,于是我才能目睹管家带着张靖柳匆忙从侧门去到老爷的书房。
张靖柳进去后,管家就离开了。
而当我走近书房的时候,官人突然怒喊‘不可能’,还让张靖柳滚这类的话。
我也不敢偷听主家的事,只是一会就折返了。
”霍长扬若有所思地点头,而后拿出一个银锭子塞到乞丐手里。
“你可否还记得山匪身上的那枚玉佩的模样?”“好像是是环形的,中间是圆的,上面好像还刻字了,但我不识字。
”“多谢,往后保重。
”霍长扬揪着这条线索,一回到东京城就将张靖柳的信息摸索透底,所有消息皆止步于——他与曾少白是同朝好友,当年他们的妻甚至相互许过腹中孩儿的姻亲。
可到最后,张靖柳竟然成了检举曾少白关键的人证。
等霍长扬收回魂,小厮全安恰好敲响他的房门。
“郎君,官人回来了。
”霍长扬立马将图纸和材料藏好,出门就向正院跑去。
“爹,官家打算怎么处理?”他兴冲冲地跑进正屋,入目的却是霍柏桦看见他就突然板正的面色。
霍柏桦端起茶盏,肃声叮嘱:“以后这事不准查了。
”“什么意思?”霍长扬偏头笑得无措。
“那些东西我早就都烧了,你给我趁早绝掉这份心思。
”“为什么呀?”霍长扬敛眸质问,眉眼间满是不解。
而后他突然冷哼一声,“难不成你和张靖柳是一伙的?”“你!逆子!”霍柏桦“嘭”地放下茶盏,顿时站起身,怒火中烧间就要拿起一旁的佩剑。
“看老子不打死你个兔崽子!”霍柏桦以剑为棍,哐当一声,剑鞘被霍长扬徒手接住。
而他早已两眼发干,眼尾红得有些发黑,倔强的嘴角怎么也抬不起来。
霍长扬一把甩开剑鞘,以手握住剑刃,“不用你打死我,我自己进宫请死!”血液在霍长扬放手的那刻,不断晕染他深蓝的衣袍。
银色的剑刃半截染血。
他转身离开的那刹那,傅月柔突然急匆匆地从花厅跑来。
“昭远!”这是霍长扬的字,傅月柔一贯喜欢这般唤他。
“你没有官职,没有文书通传,这宫进不得!”可惜这堆心知肚明的规矩,霍长扬已然抛却,他未转头,只在傅月柔呼喊的那刻稍作停顿,而后大踏步离开霍府。
“昭远!”傅月柔见状立刻小跑几步,想拦下霍长扬,而霍柏桦却先行阻拦傅月柔。
“让他去!从小到大就会闯祸,哪次不是我们替他收拾烂摊子?!”霍府门口还停着霍柏桦的马车,霍长扬三两下就将套在马匹上的绳索扯下,而后不顾马夫的劝阻,驾马离去。
目的地是大内宫城。
这马本就是官家赏赐的骏马,速度快,可惜不知这闯宫需要多快的速度才能成功。
古往今来,只身闯宫的似乎无人,又或者史书中不愿书写蝼蚁迅速失败的事例。
黑马扬尘直冲北端,烈日骄阳刺眼,萧风拂血一路缀地。
突然,一位浅绿襦袍的郎君从纷纷避散的人群行至官道中央,挡住了霍长扬前行的路途。
“让开!”霍长扬的呐喊声直冲云霄,可站在路中央的郎君似乎置若未闻。
那人挺身直立,一手背后,一手高举松木牌。
木牌上只雕刻了一只白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