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陷阵营
风沙裹挟着细雪,如无数把碎刀割在沈潮生脸上。
沈潮生手中紧紧攥着牛皮护腕。
这护腕往日里都是母亲藏起来的,免得看见流泪,是大哥和父亲都用过的遗物。
听闻重甲在身,有牛皮隔开不至于遭罪。
募兵处外的幡旗在风中作响。
“河西节度使招讨使司”的匾额下,挤满了衣不蔽体的青壮。
“下中户,市籍?”募兵吏扫了眼沈潮生递来的户籍牒文,鼠须眉拧成两股绳。
“回官人,是。”沈潮生躬身行礼。
募兵吏眼见这小子没有了动静,不由心中恼怒。
暗啐一声:“这年头,一个比一个不懂规矩!”
沈潮生忽觉气氛不对,连忙从包裹里拿出昨夜宁氏四处借来的几百文钱,全都递给募兵吏。
“他娘的,你当本官是像你这样臭要饭的!”募兵吏拍案而起,将桌上的铜板全部扫在地上,怒喝一声:
“沈潮生,陷阵营!”
周围几个裹着羊皮袄的汉子冲他比划出割喉的手势。
他们是关内来的流民,交够了铜钱子,至少还能充作步卒。
沈潮生的指甲掐进掌心:“官爷,我大哥曾是赤水军的健儿”
话未说完,便被募兵吏用枣木杖敲在肩头。
“赤水军?”吏员撇了撇油腻的嘴唇,“如今是陷阵营缺人!”
未等沈潮生反应,户籍牒文上,“陷阵营”三个朱笔大字刺得眼疼。
那是先锋中的先锋,每次攻城都要扛着云梯往箭雨里钻,一场战争下来,三百陷阵营健儿不知能否活下来七个,陷阵营何时不缺人?
“官人开恩,我能骑马,会写字”
募兵吏突然凑近,腐臭的酒气喷在他脸上:“骑马?你见过战马长啥样吗?就你这穷酸样,能拿得出买马料的钱?”
周围又是一阵哄笑,有人扔来半块发霉的饼子:“慢慢吃吧,读过书的大官人!”
沈潮生弯腰捡铜板,余光瞥见募兵吏腰间的鼓囊皮袋里露出的银子。
还未等沈潮生捡完地上铜板,一张粗糙的大手便已经按住了沈潮生肩膀。
“走!”
抬头看见的是一虬髯汉子,提着陌刀,腰上挂着半块残缺的铁牌,牌上“陇右”二字已被磨得模糊。汉子身后聚着二十多个衣裳褴褛的年轻人,大多面黄肌瘦。
沈潮生回头盯着募兵吏的脸看了良久。
“你可千万别落我手上。”沈潮生心中暗道。
进入军营,挨个将掌印按在“死士”二字旁边。
收回手时,沈潮生摸到了藏在袖中的胡麻饼。
那是母亲今早偷偷塞给他的,往日里都只卖不吃的东西。
忽然想起三年前大哥参军时,也是这样的风雪天,母亲在他包袱里藏了双新布鞋,后来跟着尸体一起送回来时,鞋面上全是血,那个自己亲手挖的坟堆前,母亲种了棵胡杨。
“新来的?”虬髯汉子上下打量一眼:“娘的,连块护颈都没有,你是想去喂吐蕃人的弯刀?”
原本是有牛皮护颈的,大哥尸首被送回来时,那护颈已经被砍烂了。
“算了算了,一个个穷酸样,带你们去领保命的东西!”
所谓的装备,不过是一套扎甲褐衣,衣服上写了个一,露趾的皮靴,还有杆竹枪。
(请)
:陷阵营
发军械的官吏是个汉人,特意又扔来块破麻布:“拿去,裹在头上,省得被敌人认出你是汉人!”
麻布上还沾着褐色的污渍,不知是血还是泥。
河西每逢战事,汉人在战场上往往更易遭到绞杀,若是胡人,回纥人,可能还能捡一条命。若是汉人,落单后极易战死。
忽然听见远处传来战马的嘶鸣,转头望去,只见军械库东侧的马厩里,几匹高头大马正在吃料,马夫正用粟米拌着黑豆,那是骑兵的战马,每匹都价值几万惯。
“别看了!”虬髯汉子踹了他一脚:“陷阵营的,生来就是给骑兵填坑的!明早卯时集合,敢迟到就把你钉在旗杆上!”
这小子当真是个雏儿,那骑兵老爷也是咱这种在军旅中没有姓名的下贱胚子可以看的?整个军旅,若不是高官子弟或者有军功的,谁能当得上骑兵?
直到回到陷阵营,那虬髯汉子这才稍微缓和的来到沈潮生边上。
“小子,叫什么名字。”虬髯汉子作势要拍留在沈潮生身上的泥水。
沈潮生连忙避开,低着头说道:“回军爷,小的叫沈潮生。”
“嘿,还真是个识字的。”虬髯汉子乐了,这流民与地痞扎堆儿的地方,还真来了个识字的。
“我姓陈,是你们的队正,今日教你们的第一个规矩:进了陷阵营,你的名字便只在名册上了。在军营里,除了有官位的,所有的人都只有编号。”虬髯汉子对着众人说道。
众人纷纷看着自己领到的扎甲,纷纷前来询问自己是几号。
“既然你识字,以后你便是我陷阵营一队一伙的伙长了!”虬髯汉子对着沈潮生说道。
伙长,管十人。
“小的谢过陈队正。”沈潮生躬身说道。
“别急着谢,接下来是第二条规矩:一人逃亡,全队“凿肩穿链”。”
“所以狠话放在前头,谁当了逃兵,咱们所有人都得被穿成串儿。”
虬髯汉子陌刀抬起,指着众人,杀意弥漫开来,恶狠狠说道:“所以,我劝你们别想跑,因为跑之前,我会提前让你知道为什么我会是队正。”
一时间,几十人噤若寒蝉。
“我只管你们伙长,你们伙长自己去管下面的人,谁出了问题,谁就盼着自己能死在战场上。”陈队将陌刀放下。
“除了这小子外,你们自己选出伙长。花钱收买也好,打上一场也罢。明日卯时在营帐外集合,有一人没到的整伙鞭三十,伙长鞭四十!”陈队说完,便将陌刀甩在肩上,独自离去。
众人围拢在沈潮生周围,原因无他,这群人都不识字。
几个伶俐些的,拿着扎甲询问之时,默不作声的往沈潮生手中塞了点铜钱。大多只是几十文,贿赂官吏定然是不够,可贿赂个伙长,已经是诚意满满了。
沈潮生也都来者不拒,万一哪日战场上死了,留下点钱财,好歹让老娘有活下去的路子。
沈潮生点了几个送与自己银子的卒子,众人按照序列换好衣物后,再给其他人按照甲后数字排列好。
夜深人静。
沈潮生在鼾声四起的帐篷中难以入眠,一伙十人,一张帐篷,人挤人便就这么睡下。
沈潮生方才数了数手中碎银,累计起来起码有一贯了!这只是伙长,手下管的只是些没多少油水的卒子。
一种名叫野心的东西,被这一贯的散碎铜钱滋润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