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南府小憩几天,卿晗觉得日子甚是精彩。
她每日除了吃就是睡,整天巳时末才起,过得肆意自在。
不过听丫鬟说,姐姐好像没有休息的意思,每日都是雷打不动地卯时起子时睡,一有空便在院子里练剑,作息规律得吓人。
她一直觉得姐姐心里藏了很多事,虽说她也会笑,但那笑终究有些落寞,不达眼底,即使是对她怀里的孩子也是如此。
其实姐姐长得很漂亮,不是沈姐姐那样成熟稳重的漂亮,而是另一种英气的漂亮,鼻子很高挺,头发也乌黑,只是有些太瘦了,偶尔皱眉时是总显得人很严肃。
但其实姐姐的脸圆圆的,真心笑起来的时候明明就很可爱啊!而在洛南府的这几天,有沈樾天天拉着姐姐在院子里看花看树,她觉得姐姐笑起来都没那么冷冰冰了。
沈樾最喜欢的就是自己这一院子的花花草草,每天都要拉着明桃来一起侍弄。
明桃知道沈樾爱花,更会养花。
即使是绿叶素荣,在她的院子里看起来也是娇艳欲滴,盈盈夺目,她待在其中,不由自主地就会放松下来。
只是她总僵硬着身子,生怕自己不小心就碰折了哪片娇嫩的花瓣。
沈樾看着明桃这身黑衣,越发觉得她的身影在一片花团锦簇中被衬得格外萧索。
左想右想,她拉上卿晗,一左一右把明桃挟去了洛南西市最大的成衣铺子——玉京楼。
卿晗每天的任务除了睡就是吃,这下有了新的事情干,自然是乐趣满满迫不及待,在成衣铺子里上蹿下跳,恨不能把所有料子都拿来在明桃身上试一遍。
玉京楼的东家极会做生意,不仅卖各色时兴料子,精致成衣,还兼做钗环首饰的生意,楼内红飞翠舞,欢笑声简直要把屋顶掀翻。
明桃险些从铺子这头被挤到那头,不由真心夸赞:“沈大人治下的百姓真是幸福,怪不得京城那么多人跑来洛南定居呢。
”沈樾刚想回她,突然,一阵骚动从不远处传来。
一声尖叫传入两人的耳朵。
声源被层层人群包围着,明桃和沈樾在最外围,只能透过一点缝隙观察。
卿晗不知从哪窜了出来,躲到了明桃身后:“姐姐,刚刚吓死我了!”见她无事,明桃心下松了一口气,嘱咐道:“这里人多,不要再乱跑了。
”沈樾皱眉望向人群中央,原来是两名女子正争夺着什么。
左边的红衣女子尖着嗓子喊道:“这步摇是我的!”右边那位碧色衣衫的女子咬着嘴唇,双眼发红,一句话没说,手上却仍是紧紧攥住不放。
两名女子皆是衣着华贵,梳着姑娘发髻,身后跟着各自的丫鬟。
丫鬟彼此也都怒目相对,一时气氛剑拔弩张,小二和掌柜都不敢贸然上前。
这时,那碧衣姑娘身后的人群中急匆匆挤进来一人。
竟是个男子。
他面色不虞地站那碧色衣衫的少女身前,将她牢牢护住。
那碧衣少女一见他来,立时松了手垂了肩,原本瘦弱的身形显得更加单薄。
红衣女子没料到她会突然松手,手上还在用力,一下就向后倒去。
多亏她身后有丫鬟帮忙,这才没倒在地上,但那动作实在滑稽,惹来周围许多人低低的笑声。
明桃皱了皱眉,她看得很分明,那碧衣少女仿佛是故意等着男子来才松手。
此时她的头几乎要垂到胸口,一双手颤抖着,紧紧捏着男子的袖口,仿佛要吓晕过去,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男子面色不虞地朝红衣女子道:“这位姑娘,你说话总要有凭据。
这步摇明明是我妹妹先看中的,况且还没卖出去呢,怎么就成了你的了!”听这话的意思,倒像是那红衣少女太过跋扈了。
卿晗小声解释:“姐姐,刚刚本来是那碧色衣服的姑娘拿着步摇在看,那红衣姑娘突然就闪到了她前面,直接上手就去抢那步摇!两个人的手被刮出血了都不肯松手呢。
”明桃定睛一看,两位姑娘的手掌确实都有些红色的痕迹,只是那碧衣姑娘手心的鲜血看起来更为淋漓,正一滴一滴往下掉,看着我见犹怜。
而那红衣姑娘却是倔强得很,眼角带泪了还要死死握住拳头不放,不肯让一滴血落在地面。
周围眼尖的自然也一眼就发现了这个不对,众人窃窃私语起来,一下舆论完全倒向了看起来明显更可怜的碧衣姑娘。
刚刚人群没有聚集起来时,若是碧衣姑娘示弱,那簪子自然会被他人抢走,而现在人群被红衣少女一嗓子给聚集了起来,这碧衣姑娘示弱反而更会让人怜惜。
明桃在一旁看着,只见那红衣少女被周围越来越大的声音说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身体也微微颤抖起来。
沈樾皱眉,觉得十分古怪:“两边看起来都衣着不凡,何至于为了一个步摇争到这个地步?”明桃看了眼红衣少女手中的步摇,这是一支垒丝蝴蝶金步摇,蝴蝶身子由红蓝宝石镶嵌而成,看起来做工精细,精美绝伦,确实是难得一见。
只是玉京楼也算洛南最大的首饰铺子,比这更加精巧华贵的步摇也有许多,要是真喜欢,就是让店家再做个一模一样的也未尝不可啊。
但若说是早就认识,借着簪子发泄宿仇,那男子又仿佛不认识这红衣姑娘,只称她为这位姑娘。
明桃想了想,问:“从前你有见过这几个人吗?”沈樾回想了一阵,终究没有头绪:“洛南有头有脸的豪商巨贾我都有印象,只是也从没见过哪家有这两位小姐。
”听到这话,卿晗心虚地眨了眨眼睛。
红衣姑娘身后的丫鬟看出周围形势不对,面色焦急地在自家小姐耳边说了些什么,大概是想要劝她走。
她用手背狠狠抹了一把眼角,对着那对兄妹冷笑道:“好啊,你要就施舍给你了,反正你们林家不就是喜欢这种抢来偷来的东西么?”此话一出,那男子的瞳孔剧烈收缩了一下,面色也涨红起来,怒声道:“这位姑娘何出——”话音未落,那红衣少女狠狠一抬手。
电光火石间,那步摇已经被狠狠地砸在了地上,发出巨大的金石碎响。
那只金灿灿的蝴蝶立时从步摇上脱了下来,步摇上的宝石四处飞溅,金丝也混作一团,失去了所有的价值。
一只华贵无比的步摇瞬间变得奇形怪状,在场所有的人都被这声响和惨状惊成了雕塑,除了那离红衣少女最近的碧衣少女。
红衣少女显然就是要故意吓她,故意将簪子朝她脚旁砸,碧衣少女躲避不及,双手下意识护住脸,腿软时不知怎么的又左脚绊到了右脚,一下摔倒在地,看着就像是跪在了那红衣少女的面前,狼狈极了。
红衣少女满意地一扬头,嗤笑道:“给你了,自己来捡吧!”话毕,她吩咐丫鬟给银子,自己利落地转身便走,脊背挺得笔直。
但明桃却看得分明,这少女双肩都在颤抖。
没有好戏可看,人群一下散了开来,剩下那碧衣少女和她哥哥还在原地。
那男子没料到红衣少女会如此跋扈,刚刚自然也没反应过来去接住妹妹,眼下终于回神,赶忙上前想要扶起她。
明桃眯眼看去,那碧衣少女一直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只是抓住自家哥哥的衣袖时,她的指头竟用力得有些泛白。
男子低头本想安慰她两句,但终究自己也被气得狠了,半晌说不出话。
他甚至觉得十分莫名其妙,虽然觉得这红衣女子有些面熟,但怎么也想不清自己曾在哪见过她,他搞不懂这红衣少女如何认识他和妹妹,又为何一上来就如此大的敌意,就像被路旁的疯狗给咬了一般。
思来想去,他终究还是骂了句:“活脱脱就是个市井泼妇!”卿晗感慨:“本来以为我已经够不讲理了,没想到还有比我更厉害的。
”沈樾笑道:“你在你明姐姐面前那么听话,居然也有不讲理的时候吗?”明桃仍停在原地,若有所思地想着。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那红衣少女十分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地上被清扫干净后,铺子里又恢复了原来的热闹,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才一会儿功夫,卿晗不知又去哪里转了一圈,再回来时兴冲冲拉着明桃要往二楼跑:“姐姐,刚刚我听到两个姑娘议论,凡是有钱一些的小姐都去二楼了。
”沈樾含笑道:“看来今日咱们走运,正碰上秦姑娘当值了。
”明桃还要问这秦姑娘又是何方神圣,却已经被她们两人给了上去。
玉京楼一楼是如山似海的姑娘,相比起来,二楼便清净许多,虽也是珠围翠绕,但各个都是华冠丽服的大家小姐,一人一把椅子端坐着喝茶,眼神都不带错地盯着对面。
一条走道隔开的另半边,竟是一个个用布帘拉起的隔间,隔间外挂着一排排成衣。
罩衫,长裙,纱袍,月裙,斗篷,花袄,大氅,披风应有尽有,时令乃至不时令的也都齐全。
明桃原本以为玉京楼一楼已令人目不暇接,没想到二楼更是别有一番天地。
一个个隔间的尽头,摆着一张黑漆螺纹小几,几上堆了许多胭脂水粉。
从明桃这头望去,可以看见有两名女子正相对小几坐着。
正对着她的那名女子梳着灵蛇髻,上插一根竹节纹玉簪,身着一条红绡月裙,衬得她肤色白净,面若桃李。
朱唇皓齿,妍姿艳质,一颦一笑间皆是风情。
她正微微俯身给对面的女子搽粉,眼神中全是温柔与专注,想必这就是沈樾口中的秦姑娘了。
看见沈樾上来,秦南衣手上动作一停,自然,所有的小姐们也都注意到了她们三人。
所有人都起身行礼:“见过沈大人。
”小姐们大多平日里跟着父亲母亲拜见过知府,自然知道沈樾的模样。
虽说大家行礼时面上都带着恭敬的微笑,但心底多少都有些发苦。
平日从来不见沈大人来玉京楼,怎么今天刚好秦姑娘当值便来了?玉京楼能做到洛南第一,不单因为其东家开创了首饰成衣料子合卖的模式,更因为玉京楼独一无二的二楼——这里聚集了洛南所有有名的妆娘,其中手艺最出众的便是秦姑娘。
据说,她极擅利用每一个女子的长相特点,扬长避短。
就是原来长得再普通,在秦姑娘手下也能变成花容月貌的仙子。
不单如此,玉京楼三楼有专门的女画师,供每位小姐上完妆后留下画像作为纪念。
平日里自家丫鬟翻来覆去都是那几个妆容发髻,看都看腻了。
是以,玉京楼不单受到洛南城小姐们的一致欢迎,甚至邻城都有小姐都慕名而来,不少小姐还会专门花银子打听秦姑娘是哪天当值。
可今日看来,她们这银子算是白花了。
谁不知道沈大人和玉京楼东家交好?当初若不是沈大人极力邀请,恐怕今日玉京楼就不是在洛南落地生根了。
如此想想,被插队也就没有那么难受了。
不曾想,沈樾笑了笑,道:“大家不必多礼,今日我不是沈大人,只是陪好友逛逛。
”这便是不插队的意思了?女孩子们纷纷欢欣鼓舞起来,将视线投向沈樾身后的明桃和卿晗,一下觉得她们也都和蔼可亲起来。
有胆大的已经上来拉她们,想让她们坐在自己旁边。
不管怎么说,这可是沈大人的朋友,多亲近些总是好的。
明桃礼貌笑了笑,抽开了手,自己找了个空位坐下。
看着卿晗独自一人的背影,明桃想了想,还是站了起来,换到卿晗右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卿晗眼睛一下亮了起来,笑嘻嘻地攀住她的手问:“姐姐,你有看中的衣服没有?”明桃摇摇头:“没有。
”从前在金鳞楼时,衣服都是穿统一的,她现在身上这身,还是从前因为任务需要在外面买的。
黑色,布料耐穿,这便是她对于成衣的唯一理解。
沈樾不知何时在明桃右边坐了下来,端了茶碗笑道:“没事,可以慢慢挑,秦姑娘那儿还有得等呢。
”既然出来了,还好不容易遇上了据说极难遇到的秦姑娘,明桃自然不想扫大家的兴,便也开始认真听卿晗有关挑选衣服和钗环的建议。
卿晗兴冲冲道:“姐姐,我觉得你适合穿紫色。
”沈樾沉思了一下,提出反对意见:“还是粉色吧!紫色会不会有点显老啊。
”身后忽地传来一道声音:“我也觉得这位姐姐穿紫色会好看!这位姐姐皮肤本就白,穿紫色会更显白呢!”原来是个年纪稍小的姑娘,正歪头撑腮盯着他们,她生得玉雪可爱,想来也是等了太久无聊,这才加入她们的讨论。
卿晗如遇到知音一般,不住地点头。
明桃笑了笑,从善如流地走到裙子那一列,挑了几条紫色的裙子出来。
她一转身,便发现刚刚还在各讲各话的小姐们全都齐刷刷地看向了自己。
便是拿刀拿剑时,明桃的手也不曾抖过半分,现下被一群仙姿玉貌的小姐们盯着,她的手不由抖了两抖。
这些小姐们早早便到了二楼,早已挑好了自己最喜欢的裙子,只等着在秦姑娘处上妆了。
现在竟然还有人没挑好适合自己的裙子,她们一下便都新鲜了起来,各个都迫不及待地想提建议。
虽说激动,但大家小姐的修养还在,大家都十分有礼地等着上一个人说完了才接下句:“这条紫蓝渐变的大袖儒裙好看!”“不对,那条紫色挑线纱裙更好!你那么匀称,穿纱裙才更漂亮!”“她们说的两条都太素了!听我的!那条淡紫色荷花暗纹长裙才能凸显你的气质!”“对对对,加上这条粉纱披帛就更美了!”女孩子们每个都真诚又热情,明桃无奈笑了笑:“那我每一条都试一下。
”等她换好后从隔间出来后,女孩子们又是一句接一句的话,依然是夸奖居多:“这条好这条好!上面的缠枝纹路真是精细!你穿这条真好看!”“不行不行,这条穿着都把你的脖子遮住了!你的脖子那么好看,该露出来!”“看吧看吧,我就说你穿这素面的桃枝综裙会好看!既显腰身又衬肤色!”“姐姐你再试试其他颜色!”一进一出间,屋子内的气氛变得异常热烈,女孩子们都没了原来的拘谨,七嘴八舌地分享起最近看的话本子,时兴的钗环首饰,哪家公子的新鲜事,等待的时间一下过得很快。
明桃从前并不怎么研究妆容发饰,只是跟着三师父按部就班地学到任务需要的程度。
现在亲眼目睹后才发现,合适的妆容和发髻对人的改变原来可以这么大。
女子的美原本便千娇百态,经过一番修饰之后更是绚丽得让人移不开眼。
丰容靓饰也好,英姿飒爽也罢,秦南衣极擅扬长补短,对每位姑娘的神韵都把握得极为准确。
到月上枝头的时候,屋子中的姑娘终于只剩下她们三人。
卿晗早已睁不开眼,不断点着头,几乎要趴到明桃的肩上,沈樾面前的茶也早已换了好几壶,只勉强保持着端坐的姿态,唯有明桃仍然异常精神。
如果有必要,她能在任何时间保持绝对的清醒。
秦南衣轻轻活动了下筋骨,温柔笑道:“三位姑娘哪位先来?夜深了,剩下两位姑娘可能得等下次啦。
”秦姑娘口中的下次,自然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了,她和卿晗马上就要离开洛南,这一走也不知道还会不会回来。
沈樾在洛南二十几年了,从前不急,现在自然也不急,即使往后想来,她也还有大把时间,自然不会抢这个机会。
明桃轻轻推了推卿晗:“卿晗,醒醒,可以去上妆了。
”卿晗迷蒙地睁开眼,迷迷糊糊地应了声,乖乖地走向了秦姑娘身前的椅子。
秦姑娘手脚利落地给卿晗梳好了十字髻,又插上一对淡粉色云鬓金步摇。
从明桃和沈樾的角度看去,卿晗耳上那对小巧玲珑的粉红珍珠宝塔形耳坠正轻轻摇晃着,与她身上自己挑的那条淡粉渐变闪珠轻绡长裙相得益彰。
虽还未看见最终效果,但明桃和沈樾都已经能想像出卿晗神气活现的模样了。
等秦姑娘化完最后一笔,已经又过了半个时辰。
卿晗早已没了困意,连蹦带跳地便蹿回了明桃和沈樾身前,张开手转了好几圈,脸上笑容灿烂又明亮:“姐姐,沈姐姐,好看吗?”粉装玉琢,明眸皓齿,一看便知是于金门绣户中娇养出的明珠。
明桃微微笑着点头:“好看。
”沈樾也赞道:“卿姑娘本就漂亮,现在美得更有特色了。
”看二人起身要走,卿晗疑惑极了:“你们还没化呢,怎么就要走了?”秦南衣笑答她:“这位小姐,今日玉京楼二楼就要关了。
”卿晗大为失望:“可是,可是刚刚也没说呀,今日我是特意陪姐姐来的,姐姐都没化呢。
”沈樾笑着解释:“秦姑娘先前说过了只再化一人,只是那时你还睡着没听见。
”明桃点点头,她本也不在意能不能在这留下最美的模样,再加上今天已经买了太多紫色裙子,积蓄一下去了小半,不化正好能省些银子。
卿晗怎么想都觉得是自己太过贪睡,很是后悔。
但人家秦姑娘一早便说过了,也不能不讲理。
她偏头苦恼了一下,立马又振作了起来。
卿大小姐活了十几年还没见过不吃这套理的——“秦姑娘,秦姐姐,我出三倍的价格,你能给我姐姐再化一个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