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将军冢前桃花诺 > 第一章

楔子
沈昭,二十弱冠,已是大楚军中传奇。常胜将军的名号响亮,背后是十年饮冰,难凉热血。他总说,沙场之上,他见过的亡魂比活人更多。
自十岁那年第一次踏上北境战场,一个绮丽又带着悲伤的梦境,便缠上了他。
梦里,总是那漫天桃花,灼灼其华。桃花树下,总有一位豆蔻年华的少女,为他烹茶。
起初,她的身影只是个模糊的轮廓。随着一次次血战淬炼,她的眉眼,她捻着茶叶的纤细指尖,甚至她微微蹙眉时,眼角那颗小小的泪痣,都变得异常清晰。
她从不说话。她望向他时,总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哀婉,仿佛那哀婉本身藏了千言万语。
近一年,沙场之上箭雨刀光,杀伐愈发惨烈。这梦境也愈发真实。
有时,梦醒之后,他甚至能清楚闻到军帐中残留的,她身上浅淡的兰花香气。那独特的清冽茶香,久久不散。
这让他常常对着舆图出神。他分不清究竟是自己梦见了蝴蝶,还是蝴蝶梦入了他的军帐。
旁人不知,沈昭自幼便能见常人所不见的鬼神。军中供奉的那尊战神像,在他眼中,却是一位可敬的长者。
战神英灵常在他梦中推演兵法。或在战事胶着、生死关头现身。寥寥数语便能点拨迷津,助他扭转乾坤,化险为夷。
他记得,一次被三倍于己的敌军围困。便是战神指点他寻得一条绝壁栈道,这才突出重围,反败为胜。
他曾数次向战神英灵请教这梦中女子的缘由。战神却总是沉默,或是岔开话题。
最终,只在一次大胜之后,战神英灵显形。他没有如往常般推演兵法。只是静默地立在沈昭身侧。良久,战神缓缓抬手,指尖虚点沈昭心口。
汝命有一劫,源起于情,牵连甚广。此劫……非死不能解。
这五个字,字字如铁,砸在沈昭心头。它沉甸甸地压了他十年。
此次北境大捷,斩敌酋,拓疆百里。龙椅上的圣上龙颜大悦,特批沈昭回京休沐三月。
一时间,沈大将军名满京都。上门道贺的,设宴邀请的,甚至有世家小姐借着赏花宴,只为远远看他一眼。
京城的车水马龙,繁华喧嚣,美酒佳人。这一切,都不能让沈昭提起兴致。
同僚们笑他少年老成,不懂风月。他也不辩解。
他只是抬手,指尖轻触空无一物的案几。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兰花幽香。
唯有他自己清楚。那萦绕不去的梦中茶香,才是他心之所向。是他此刻的白月光。
十年一梦终相见,伊人正是画中仙
沈昭在京城休沐已逾一月。
他几乎将京城内外翻了个底朝天。
那萦绕不去的梦中茶香,始终寻不到半点踪迹。
他曾不止一次向战神英灵追问梦中女子的事。
战神始终沉默。
最后,只留下一句冰冷的谶语:汝命有一劫,源起于情,牵连甚广,非死不能解。
非死不能解五个字,沉甸甸压在他心头整整十年,如同一道无形的枷锁。
就在他几乎要彻底放弃这份虚无缥缈的执念时,一日策马随心漫游,不知不觉来到了城南一处僻静至极的小巷。
突然之间,一阵清雅到极致的茶香,混杂着几不可闻的兰花气息,毫无预兆地扑面而来。
这香气,与他魂牵梦萦的那个味道,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沈昭猛地勒紧了手中的马缰。
他全身的血液似乎在瞬间凝固,随即又在胸腔之中猛烈地奔腾、撞击。
他的手指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他完全凭着本能,循着那魂牵梦萦的香气,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穿过狭窄幽深的巷道,眼前景象豁然开朗。
一间古朴雅致的茶肆,静静地立在巷子最深处。
门前几竿翠竹随风轻摇,匾额上是四个娟秀的小字——婉儿茶坊。
茶肆的门扉半掩着,透出几分神秘与幽静。
沈昭深深吸进一口气,那熟悉的香气让他心神俱震。
他的目光穿透竹帘的缝隙,急切地朝里望去。
一位身着素雅青衣的少女,正背对着他,低头专注烹茶。
她的身形纤弱秀丽,乌黑的长发松松挽起,露出一截雪白细腻的颈项,优美如天鹅。
她手持茶勺,微微倾身,那专注而优雅的姿态,与他无数次梦境中的身影,完美地重合在一起。
沈昭的心跳,在这一刻骤然失控,几乎要撞破他的胸膛。
少女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烹茶的动作极轻微地停顿了一下。
随即,她缓缓地转过身来。
一张清丽绝俗的脸庞,就这样毫无预备地,狠狠撞入了沈昭的视线。
眉如远山含黛,眸似秋水盈波。
她眼角那颗小小的、惹人怜爱的泪痣,正是他梦中那张逐渐清晰起来的面容。
分毫不差。
沈昭的脑中轰的一声巨响,一片空白。
他手中紧握的缰绳,无声地滑落在地。
胯下的战马似乎感受到了主人剧烈的情绪波动,不安地踏了踏蹄子,发出一声低低的嘶鸣。
他就这样僵立在茶肆门前,喉咙干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门外那人,一身玄色戎装衬得他肩宽腰窄,身姿挺拔如松。
他风尘仆仆,却丝毫难掩那份深植于骨子里的英气与沉稳威仪。
那张年轻俊朗的脸庞上,此刻写满了全然的震惊与不敢置信。
一双深邃的眼眸,正直直地、带着灼人的温度,望了过来。
少女娇弱的身躯猛地一颤。
她手中握着的青瓷茶盏,哐当一声掉落在光洁的茶盘上。
茶水泼溅而出,瞬间湿了她素色的裙摆。
她却像是完全没有察觉到一般。
她睁大了那双本就蕴着淡淡愁绪的清澈眸子,一瞬不瞬地望着沈昭。
清丽的小脸,血色在瞬间褪尽,变得苍白如纸。
她的嘴唇微微颤抖着,过了好一会儿,才带着一丝迷茫与强烈的不敢确定,用细若蚊蚋的颤音,轻启朱唇:
是你……我梦里的……那位将军
这一声轻柔的将军,带着梦境般的虚幻,却如同一道惊雷,瞬间驱散了沈昭心中所有的寒意与长久以来的迷茫。
她也做着关于他的梦!
四目相对的刹那,时间仿佛彻底凝滞。
无需更多言语。
那眼神中传递出的无法错认的熟悉与难以抑制的悸动,已然说明了一切。
他们,定然是纠缠了不止一生的故人。
空气中,除了那清冽入骨的茶香与若有似无的兰花幽香,似乎还弥漫着一种强大到令人无法抗拒的宿命牵引。
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淡淡的悲戚之感。
这突如其来的悲戚,莫非……就是战神英灵所言的那个劫
沈昭的心头,不由自主地又沉重了几分。
这份微妙而震颤的相认尚未持续太久,茶坊内堂的珠帘哗啦一声清响。
一只保养得宜、肤色白皙的手挑开了珠帘。
一位约莫四十上下的中年妇人,从内堂走了出来。
她身着质地考究的暗纹缎子衣裳,发髻梳理得一丝不苟,上面插着几支成色不错的银簪。
她先是看到门外神情激动的女儿,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了一下。
随即,她的目光锐利地落在沈昭那一身醒目的玄甲戎装,以及他胯下那匹神骏非凡的战马之上,眼神不由得怔了怔。
她的视线在沈昭和青衣少女之间,带着探究,来回逡巡。
此人,想必便是婉儿的母亲了。
苏夫人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打破了这几乎凝固的、充满异样张力的气氛。
她转向沈昭,语气听似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度和警惕:小女婉儿,年纪尚小,有些不懂事,若有冲撞将军之处,还望海涵。
她微微顿了顿,目光变得更加锐利了几分,直视着沈昭:不知这位军爷,如何称呼到小店来,又有何贵干
桃花为证,风波骤起
沈昭的身影,每日清晨,总会准时映在婉儿茶坊的门扉上。
座下战马的嘶鸣,仿佛也沾染了几分雀跃,划破清晨的宁静。
茶坊的门扉悠然半掩。
那缕他无比熟悉的清冽茶香,裹挟着兰花的幽远气息,总能先一步抵达,钻入他的鼻腔。
这味道,似有魔力,能让他心头那块压了整整十年的顽石,也悄然轻了几分。
珠帘轻响,婉儿的身影便会含笑而出。
一袭青衣,沐浴在晨曦的微光里,柔和得能融化世间一切坚冰。
她会亲自为他烹煮当日的第一盏新茶。
沈昭接过茶盏,指尖触碰着温润细腻的青瓷。
茶汤滑入喉咙,带着若有似无的回甘,一点点荡涤开他骨子里深藏的沙场血腥气。
他喜欢看她专注烹茶时的模样。
纤细的指尖轻捻慢揉,每一个动作都如行云流水般赏心悦目。
阳光自窗棂间洒落,在她微蹙的眉眼间跳跃闪烁。
那颗小小的泪痣,此刻仿佛也盛满了温柔的光。
他会不自觉地,又一次回忆起那些萦绕梦中、模糊不清的轮廓。
而如今,一切都变得如此真实,仿佛触手可及。
婉儿也常常说起她的梦。
将军,我又梦见您了。她声音轻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缥缈,梦里,您身披玄铁重甲,独自一人,站在漫天风雪之中。
她的声音里,既有梦境的虚幻,又带着令人心折的疼惜。
我拿着一支小小的火折子,很笨拙地,想要为您擦去盔甲上的冰霜。
沈昭的心,猛地一震。
他曾有过,一模一样的梦境碎片。
只是那些记忆早已模糊,所有细节都消散在了时光里。
此刻经她一说,那刺骨的冰冷风雪,那沉重盔甲的彻骨寒意,竟都变得无比清晰起来。
我亦梦见过你。沈昭凝视着她,声音比往日低沉了几分。
他的眼神深邃,充满了探究与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渴望。
梦中的你,是个凭栏远眺的书生,眼中尽是化不开的期盼。
婉儿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了一下。
她的眼眸里,几乎是瞬间,便盈满了潋滟的水光。
那是我……我幼时常做的梦。她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些许哽咽。
梦里,我总是在盼着一个人归来。
他们的梦境,就这样奇妙而精准地一一契合。
那些曾经零散的、不成片段的记忆,在彼此的轻声讲述中,渐渐拼凑成一个完整的画面。
一种深沉难言的宿命感,如无形的丝线,将他们的灵魂紧密地缠绕起来。
这重量,既让人感到沉甸甸的踏实,又带着令人心悸的甜蜜。
婉儿的笑声,清脆如檐下风铃。
总能轻易拂去沈昭积压在心头的层层阴霾。
他闲暇时,会教她几招简单实用的防身剑术。
她便在茶坊屋后的那株桃花树下,认真地比划练习。
青色的衣袂随风飘扬,宛如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轻盈而美丽。
沈昭则会为她讲述一些边疆的奇闻异事。
那些惊心动魄的故事,从他口中说出,却总能逗得她掩口轻笑。
她露出两排细密洁白的贝齿,眼眸弯成了好看的月牙状。
然而,这份日益浓厚的甜蜜之中,总有一个不和谐的音符,时不时地跳动出来。
苏夫人,婉儿的母亲,总是带着一脸笑意出现。
只是那笑容,有时会显得过于热情,甚至带着几分刻意。
沈将军,今日的茶可还合您的口味苏夫人笑吟吟地问道。
她的目光,看似温和慈爱,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说起来,前些日子,新科的榜眼李文轩李公子,也曾来过小店呢。
苏夫人的语气随意得仿佛只是在闲聊家常。
那位李公子啊,可当真是才华横溢,温文尔雅,一表人才。
她端起面前的茶盏,轻轻抿了一口,动作优雅。
都说李公子前途无量,将来必定是朝中栋梁之材。
她的话语,轻柔得如同羽毛拂过,却又带着一股无形的、沉甸甸的压力。
说起来,我们家婉儿这孩子,也到了该说亲的年纪了。苏夫人又似不经意地补充了一句。
她的眼神,若有似无地扫过沈昭沉静的面庞。
女儿家嘛,总该寻个良木可栖,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才好。
沈昭听着她句句不离李文轩,句句不离安稳,心头便无端地梗起一口气。
他如何不知苏夫人这是在指桑骂槐,话里有话。
在他眼中,自己一个常年浴血沙场、枕戈待旦的武夫,终究是比不上一个前程似锦的文弱榜眼。
一次,苏夫人甚至当着婉儿的面,直接开了口。
沈将军,您这身上啊,杀气太重了。她的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审视。
怕也不是个懂得怜香惜玉,体贴人的主儿。我们婉儿若是跟着您,怕是要受委屈的。
婉儿的脸色,瞬间微微泛白,捏着茶杯的指尖都有些用力。
沈昭的目光,刹那间变得幽深似海。
他没有如苏夫人预料中那般动怒或辩驳,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嘴角甚至还牵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夫人说的是。他缓缓开口,声音沉稳如旧,沙场百战,刀口舔血,沈某身上的血腥气,怕是一时半会儿洗不净了。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脸色发白的婉儿,那抹幽深瞬间化为坚定与温柔:但沈某既认定了婉儿,便会用此生护她周全,不叫她受半分委屈。
至于情趣……他朗声一笑,夫人不若问问婉儿,沈某是否无趣
婉儿闻言,脸颊飞上一抹红霞,含羞带怯地看了沈昭一眼,又迅速垂下眼帘,轻轻嗯了一声,细若蚊蚋,却足以表明立场。
苏夫人的脸色,顿时有些不好看起来。
宫中为庆北境大捷,特设下了一场盛大无比的庆功夜宴。
沈昭身为此次大捷的首功之臣,理应在宴会上独享那份至高无上的荣耀。
但他此刻心心念念的,却只有婉儿一人。
他力排众议,甚至可以说是斗胆,向圣上求了一个特殊的恩典。
启禀圣上,臣,有一不情之请。沈昭长身玉立,于金銮殿上朗声奏道。
他的声音,清晰而坚定,在庄严肃穆的大殿内缓缓回荡。
恳请圣上恩准,容臣邀请一人,一同出席宴后的御花园游园盛会。
御座上的圣上闻言,先是微微一愣。
他饶有兴味的目光,在沈昭那张素来冷峻的面庞上停留了片刻。
随即,圣上龙颜大悦,竟是朗声大笑起来。
沈昭啊沈昭!圣上语气中充满了赞叹与调侃。
朕就知道,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啊!
准了!圣上心情极好地大手一挥。
朕倒也十分好奇,究竟是何等绝色佳人,能让我大周的常胜将军如此倾心,连庆功宴都要惦记着!
苏夫人得知圣上竟真的恩准此事后,脸色虽然难看至极,写满了不情愿。
但在煌煌圣眷之下,她纵有万般不满,也不敢公然违逆。
她只得强行挤出一抹笑容,不情不愿地应下了此事。
游园会的夜晚,御苑之内万千宫灯齐放,璀璨夺目。
灯火辉煌,如同一条条金色的星河坠落凡尘,将整个御花园照耀得宛如白昼。
沈昭引着婉儿,巧妙地避开了那些喧嚣热闹的人群。
他们沿着幽静的宫道一路前行,渐渐来到了御花园的最深处。
一株开得恣意烂漫的千年古桃树,正静静地矗立在月色之下。
此地僻静无人,唯有皎洁的月光如水般倾泻而下。
轻柔地洒在他们相携的身上,为二人镀上了一层朦胧的银辉。
桃花瓣瓣,随风飘落。
它们像是下了一场世间最温柔的花雨,轻盈地拂过他们的发梢与衣衫。
沈昭伸手,折下了一枝开得最为秾艳的桃花。
他以剑鞘轻轻一挑,动作间带着一丝沙场将军少有的、小心翼翼的温柔。
那枝娇艳的桃花,被他亲手簪于她乌黑如墨的云鬓之间。
人面桃花,相映生辉,更显得她娇艳欲滴,美不胜收。
他凝视着她,眼神中充满了化不开的深情与专注。
他的声音,因难以抑制的激动而带上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沙哑。
婉儿,待明日早朝,我便奏请圣上,为我们赐婚。
他的目光灼灼,仿佛能燃尽世间一切阻碍。
你可愿,做我沈昭的将军夫人
此生此世,不离不弃他一字一句,沉声问道,每一个字都重如千钧。
婉儿含羞垂下了眼眸。
她的脸颊绯红一片,宛如三月枝头那朵最娇嫩、最惹人怜爱的桃花。
许久,许久。
她才终于轻轻地,却又无比坚定地点了点头。
她的声音,细若蚊蚋,却又字字清晰地传入沈昭耳中。
我……愿意。
那一刻,沈昭只觉得整个喧嚣的天地都骤然安静下来,只剩下他与她二人。
桃花瓣依然簌簌落下。
它们仿佛也在为这对有情人庆贺,发出一阵阵轻微而喜悦的沙沙声。
他再也情难自禁,缓缓低下头。
他轻轻地,印上了她那微微颤抖的、带着桃花清甜的唇瓣。
这个吻,带着宿命轮回的厚重与缱绻。
也带着他沈昭此生此世,最坚定不移的誓言。
然而,这份极致的甜蜜与幸福尚未完全散尽,汹涌的暗流已然在无声处涌动。
苏夫人得知沈昭竟敢在御花园游园会上,当着女儿的面向其求婚之后,脸色瞬间铁青。
她脸上那平日里维持得滴水不漏的笑容,此刻彻底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私下里再次找到了沈昭,言辞之激烈,态度之强硬,再无半分平日里的客气与周旋。
沈将军,婉……
情劫难逃,祸起萧墙
朝堂之上,气氛肃杀如冰。
沈昭一身玄甲,脊梁笔挺如万载寒松。
他目光如炬,直刺御座之侧,那位身着华贵锦袍,面容倨傲,眼底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阴狠的安国公。
安国公,北境军饷,为何迟迟未能悉数拨发
他的声音不高,却如金石掷地,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震得人心头发颤。
满朝文武,瞬间鸦雀无声,连呼吸都刻意放轻。
安国公嘴角牵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皮笑肉不笑。
沈将军此言差矣。
军饷发放,自有其既定章程,岂是你一介武将能够随意置喙的
章程
沈昭冷哼一声,声线里带着压抑的怒火。
将士们在冰天雪地的北境前线,以血肉之躯抵御外侮,九死一生!
后方却有人中饱私囊,克扣粮饷,这也是章程
他的目光锐利如出鞘的利剑,直直剜向安国公那双闪烁着贪婪与阴鸷的浑浊老眼。
安国公脸色骤然铁青,眼中凶光一闪而逝。
沈昭,你休要在此血口喷人,污蔑朝廷命官!
龙椅上的圣上,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深邃的目光在二人身上流转,却始终未发一言。
沈昭性情刚直,素来不懂得官场那些弯弯绕绕的钻营之道。
他只知将士们在前线挨饿受冻的苦楚,只知家国大义重于泰山。
一番激烈争辩,他虽字字珠玑,句句在理,却也因此彻底得罪了这位权倾朝野、党羽遍布的国公。
安国公怒甩袍袖,眼中寒光凛冽,仿佛淬毒的蛇信。
不久,一纸诏书自宫中传出。
沈昭被安国公寻了个治军疏忽,致军心不稳的莫须有由头,罚禁足于将军府三月,闭门思过。
将军府厚重的朱漆大门轰然关闭,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喧嚣与纷扰。
沈昭独坐书房,窗外月色如水银泻地,清冷孤寂,却丝毫照不进他心中那片翻涌不休的阴霾。
他的心,乱如一团理不清的麻。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
他辗转反侧,恍惚间坠入梦境。
战神英灵再次于他眼前显现。
只是这一次,战神的面容之上,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与悲悯。
那双仿佛能洞察三界六道、看透世事沧桑的眼眸,此刻竟也染上了几分深切的不忍。
痴儿。
战神的声音,带着穿透时空的叹息,重重敲击在沈昭的心上。
汝与此女,缘定三生,情孽纠缠至深。
然此生,于她而言,乃是大凶之兆。
若强行逆天结合,她,必为你而死,香消玉殒。
你亦将为她折损阳寿,心神俱裂,最终依旧是阴阳两隔,永失所爱,不得善终!
此乃天谴,非人力所能更改!
每一个字,都像一柄淬了万年寒冰的利刃,狠狠扎进沈昭的心口,让他痛彻骨髓。
他猛地从噩梦中惊醒。
冷汗涔涔,早已浸透了贴身的中衣。
窗外依旧是那片月华如练,清冷如霜。
战神之言,字字泣血,如同一座无形的巨山,死死压在他的心头,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但他沈昭,骨子里便是个不信邪的人。
纵然他能亲眼见到鬼神,也从不认为区区几句谶语便能定夺他的命运。
他的命,当由他自己牢牢掌握在手中!
他爱婉儿,深入骨髓。
此生此世,非她不娶!
这所谓的警示,在他翻腾的怒火与不甘中,更像是安国公那老匹夫在背后搞的鬼,是他阴险的诅咒!
这反而更加坚定了他要与婉儿生生世世在一起的决心。
他沈昭,偏不信这个邪!他要逆天而行!
禁足的日子,漫长而压抑。
苏夫人却丝毫未曾消停。
她料定沈昭此次触怒安国公,又被圣上禁足,已然失势,前途必定黯淡无光。
于是,她便携了那位仪表堂堂、据说才情横溢的新科榜眼李文轩,愈发频繁地登门拜访苏府。
苏府门前的青石板,几乎要被李榜眼那华丽马车的车轮踏平了。
苏夫人在亲友故旧之间,更是将李文轩夸得天上有地下无,仿佛是谪仙下凡。
温润如玉,才高八斗,前程似锦。
与我们家婉儿站在一起,那可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言语之间,俨然已将李文轩视作苏家的准女婿。
婉儿几次三番想要偷偷来见他,都被苏母以各种严厉的理由和不容置喙的态度强硬阻止。
她只能在深夜隔着高高的院墙,遥遥望着将军府的方向,泪眼婆娑,暗自垂泪。
三月期满之日,乌云散去,阳光初照。
沈昭官复原职。
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精心备上厚礼,亲自前往苏府提亲。
苏府正堂。
苏夫人端坐于紫檀太师椅上,面沉似水,神情倨傲冷漠。
她对沈昭带来的那些琳琅满目、价值不菲的礼物,连眼角都未曾扫过一下。
只是慢条斯理地端起手边的青瓷茶盏,轻轻呷了一口上好的雨前龙井,唇边泛起一抹冰冷至极的讥诮笑意。
沈将军若真心求娶小女婉儿,倒也不是全然不行。
她的声音不疾不徐,却透着一股令人心头发寒的不容置喙的威严。
只是,将军少年英武,威名赫赫,这聘礼,自然也要配得上将军这响当当的身份才行。
她顿了顿,目光如针,刺向沈昭。
黄金万两,东海明珠百斛,江南上等绫罗绸缎千匹。
限期十日之内备齐。
若能如期办到,婉儿,便风风光光嫁与你沈将军。
若办不到,她话锋一转,声音陡然尖刻,便请将军另觅佳偶,莫要再来纠缠我家婉儿,耽误她的锦绣前程!
沈昭闻言,只觉得胸中一股被压抑了数月的怒火与屈辱,轰然直冲头顶。
他本就因军饷之事被安国公在暗中持续克扣,朝中又处处受到其党羽的排挤与攻讦,早已憋了一肚子的邪火无处发泄。
此刻听闻苏夫人这狮子大开口、分明是故意刁难的无理要求,那股邪火再也压抑不住。
他怒极反笑,笑声中带着无尽的悲凉与自嘲。
万两黄金明珠百斛
他死死盯着苏夫人,一字一句道:苏夫人这是嫁女儿,还是打算……卖女儿与我沈昭!
话音刚落,尖锐刺耳,如同一把利刃。
屏风之后,陡然传来一声细微却清晰无比的抽泣,带着无尽的惊痛。
苏婉儿闻讯匆匆赶来,本是想为沈昭在母亲面前分说几句,求母亲莫要为难于他。
却不想,刚走到屏风后,便将沈昭这番饱含怒气与轻蔑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字字诛心。
她缓缓从屏风后走出,一张俏脸煞白如纸,没有丝毫血色。
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模糊了她的双眼。
她怔怔地望着沈昭,那双往日里清澈如秋水、盈满爱意的眼眸里,此刻充满了极致的失望、受伤,以及浓浓的不敢置信。
她未曾想过。
她心中那个顶天立地、无所畏惧、曾对她许下山盟海誓的英雄。
她那个曾温柔地为她簪花的沈昭哥哥。
竟会当着她母亲的面,说出如此轻贱她,轻贱苏家门楣的话来!
苏夫人见状,眼中精光一闪,立刻抓住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她猛地站起身,厉声呵斥道:沈昭!
你竟敢口出狂言,当众羞辱我苏家门风!
婉儿,你都听到了!你也看到了!
她一把拉过早已失魂落魄、泪流满面的婉儿,声音凄厉,此等不知礼数、狂悖无状之徒,岂是你的良配!他根本不曾将你放在心上!
苏夫人不由分说,紧紧拽着婉儿的手臂,几乎是将她拖回了内堂。
砰的一声巨响,内堂的门被重重关上,隔绝了内外。
随后,几个身材魁梧、面无表情的家丁从两侧走上前来,对着沈昭做了个请的手势,语气冰冷。
沈将军,请吧。
沈昭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僵立原地,最终被面无表情的家丁请出了苏府。
他站在苏府那扇紧闭的朱漆大门之外,看着门上那对冰冷的铜环,心中一片彻骨的冰凉,仿佛坠入了万丈深渊。
此后数日,他用尽了一切方法,想要求见婉儿一面,哪怕只是解释一句。
他想告诉她,他并非有意轻贱,只是一时被怒火冲昏了头脑。
他想告诉她,他承受着何等的压力与冤屈。
可婉儿却始终避而不见。
任凭他在门外如何苦苦哀求,如何派人递话,她都再未给他任何机会。
苏府的门,对他而言,仿佛成了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
他与婉儿之间,瞬间降至冰点,甚至比冰点更寒。
那株千年桃树下的海誓山盟,那桃花瓣雨中的深情一吻,仿佛都随着他那日脱口而出的伤人之语,寸寸碎裂,再难拼凑。
他尝到了比战败更苦涩的滋味,那是深入骨髓的悔恨与绝望。
朱门深锁:一曲喜乐断情肠
沈昭只觉心口仿佛被烧红的烙铁死死摁住,痛楚难当。
他日夜在苏府外徘徊,身影孤寂。
他写的信,一封封,字字泣血。
送进去,却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有些信,甚至被苏府的下人原封不动地扔了出来。
伴随着的,是那些奴才毫不掩饰的轻蔑眼神。
苏府那扇紧闭的朱漆大门,在他眼中,比北境最坚固的城墙还要难以逾越。
苏夫人更是早已放出话来,语气冰冷如腊月寒风。
沈将军若再纠缠不休,老身也只好亲自去一趟京兆尹府,告你一个骚扰良家之罪!
他夜夜在街角枯坐,寒意浸骨。
只能痴痴望着苏府内那片隐约的灯火,胸腔里一阵阵窒息般的沉闷。
婉儿,她还在气他那日口不择言,伤了她的心么。
苏夫人,又会对她如何逼迫,如何折磨。
他不敢深想,每多想一分,心便多痛一分。
京城里的风言风语,像一张无形的巨网,将他死死困在中央,动弹不得。
茶楼酒肆之中,那些说书人更是添油加醋,将他的事情编排出各种不堪入耳的版本。
有人说他沈昭忘恩负义,玩弄苏家小姐的感情,是个十足的薄情郎。
更有人言之凿凿,说苏家早已为婉儿觅得佳婿,正是新科榜眼李文轩。
才子佳人,据说连婚期都已定下。
这些污言秽语,如同一根根淬了毒的针,狠狠刺入他的心口。
他沈昭征战沙场十年,何曾怕过明枪暗箭
却从未如此刻这般,感到深入骨髓的无力。
数日后的一个清晨,天色灰蒙蒙的,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亲信副将脚步匆匆地赶来,一张脸铁青无比。
将军,苏府……苏府今日张灯结彩,宾客盈门,是……是嫁女!
副将的声音艰涩,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
新郎,正是传闻中的李文轩。
沈昭脑中轰然一响,天旋地转,眼前阵阵发黑,身形一晃,几乎栽倒在地。
他什么也顾不得了。
疯了一般冲出军营,身上冰冷的甲胄摩擦着皮肉,也浑然不觉。
他朝着苏府的方向狂奔而去。
人还未到街口,那刺耳的喜乐声已然钻入耳中。
每一个音符,都像是在无情地嘲笑着他的不自量力。
苏府门前,红绸高挂,灯笼摇曳。
那片猩红,比战场上凝固的血色更为刺目。
他像一头受伤的困兽,双目赤红如血,嘶吼着便要往里闯。
婉儿!婉儿!
苏夫人穿着簇新的锦缎衣裳,脸上堆满了虚伪的笑容,眼底却是一片彻骨的冰寒。
一群手持棍棒的家丁,如狼似虎地将他死死拦住。
周围的百姓越围越多,对着他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苏夫人站在高高的台阶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刺耳。
沈将军!今日是我苏家大喜之日,你这般闯上门来,是何道理
婉儿已觅得良婿李公子。李公子温文尔雅,知书识礼,不像某些人,只会舞刀弄枪,粗鄙不堪!
你一个杀伐征战的武夫,给不了婉儿安稳的生活!
今日之后,还请沈将军自重,休要再来纠缠,污我女儿的清誉,也丢你沈大将军的颜面!
字字句句,都像最锋利的刀子,狠狠剖开他的胸膛。
他的尊严,被剥得干干净净,扔在地上,任人践踏。
混乱之中,沈昭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人群后方一个熟悉的身影。
婉儿。
她穿着繁复的凤冠霞帔,头上的珠翠随着她身体的轻颤而微微晃动,发出细碎的声响。
两个丫鬟一左一右地搀扶着她,她的脸庞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更没有半分新嫁娘应有的喜色。
那双曾经盛满了星光与爱恋的眼眸,此刻空洞得可怕,蒙着一层死灰。
她听见了苏夫人那些刻薄伤人的话,也一定听见了他声嘶力竭的呼唤。
她的身体剧烈地抖了一下,瘦弱的肩膀无助地耸动着,似乎在极力隐忍着什么。
然而,她始终低垂着眼帘,没有看他一眼,没有发出一言。
那份沉默,比任何刀刃都要锋利,都要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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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昭所有的力气,仿佛在这一瞬间被尽数抽空。
他怔怔地看着她,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婉儿被丫鬟搀扶着,缓缓地转过身,向着那扇即将彻底隔绝他们的大门走去。
那扇门,像一张巨大的口,要将她吞噬。
沈昭的心,一寸一寸地冷了下去。
冻结,然后碎裂。
战神非死不能解的谶语,如同一道阴冷的魔咒,在他耳边疯狂回响,震得他头痛欲裂。
苏夫人的嫌弃,他那日的失言,婉儿此刻的沉默无言。
一幕一幕,在眼前飞速闪现,织成一张天罗地网,将他困在中央,动弹不得,只能绝望。
绝望,如同潮水般将他彻底吞噬。
他们之间,真的就此断绝,再无半分可能了么
天旋地转,他脚下虚浮,身体摇摇欲坠。
胸口传来撕裂般的闷痛,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万念俱灰,眼神黯淡无光,准备拖着这具残破的身躯,狼狈离开。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猛地拨开围观的人群,踉跄着冲到他面前,险些摔倒。
是他军中负责情报的校尉,脸上布满了焦急之色,呼吸急促得不成样子。
校尉一把抓住他的手臂,附在他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急声道。
将军!大事不好!属下刚刚查到!
那个李文轩,他根本就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他在京郊偷偷购置了一处别院,金屋藏娇,养着一个外室!
而且,那外室已经有了五个月的身孕!
他之所以求娶苏小姐,不过是贪图苏家的些许薄产和苏小姐的美貌,更想借苏家的名望为他铺平仕途之路!
苏夫人完全被他给蒙骗了!
这番话,如同一道惊雷,狠狠劈在沈昭的头顶。
刹那间,血气翻涌,直冲头顶,他双眼瞬间赤红如血。
李文轩!这个畜生!
他竟敢如此欺骗婉儿!竟敢如此玩弄苏家!
一股暴戾的怒火,如同火山爆发般从心底喷涌而出,瞬间吞噬了他残存的所有理智。
他猛地一把推开身前拦路的家丁,发出一声受伤困兽般的怒吼,不顾一切地冲向那顶已经开始缓缓移动的红色喜轿。
婉儿!不要嫁给他!他是个骗子!
他一直在骗你!他骗了苏家所有的人!
他嘶吼着,声嘶力竭,想要揭开那个畜生肮脏的真相,想要将他的婉儿从那黑暗的深渊中拉出来。
混乱之中,轿帘被一只素白而颤抖的手,轻轻掀开了一角。
婉儿那张憔悴至极的面容,在晃动的珠帘后若隐若现。
她看着他,那双空洞的眼眸里,没有半分欣喜与激动。
只有无尽的悲哀与绝望。
还有一丝……认命般的解脱。
就在此时,人群中突然传来一个老妇压抑不住的哭声。
那哭声并不大,却像一根最毒的针,狠狠刺入沈昭的耳膜。
小姐……我家小姐她……她已经有两个月的身孕了啊!
若是不嫁这李家,以后……以后可怎么做人啊!这都是命啊……
轰——
沈昭的脑中瞬间一片空白,身体僵立当场,如遭雷击。
婉儿……怀孕了
两个月
那是……那是他的孩子!
他猛然想起那夜御花园,桃花纷飞,树影婆娑。
她在他怀中羞涩应允,他情难自禁,落下那个改变一切的吻。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她是为了保全腹中他们共同的骨肉,为了给这个未出世的孩子一个名分。
所以,她明知李文轩可能是个火坑,也只能含恨忍辱,披上这身刺目的嫁衣!
汝命有一劫,源起于情……此劫……非死不能解。
那冰冷无情的预言,再一次在他脑海中炸响。
难道,这就是她为他而死的开始么
是他,是他的失言,是他的鲁莽,亲手将他挚爱的女人,和他未出世的孩子,一步步推入了这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眼睁睁看着那顶刺目至极的红轿,在喧嚣刺耳的锣鼓声中渐行渐远。
最终,消失在街角,再也看不见。
一口腥甜的液体猛地涌上喉头,他再也压抑不住。
噗——
鲜血狂喷而出,染红了他胸前玄色的衣襟,触目惊心。
他踉跄一步,身形不稳,却依旧死死地看着那空荡荡的街口,目光呆滞。
千里孤坟雪,一纸断肠书
京城。
这座曾经承载他所有短暂欢愉的城池,此刻在他眼中,已然化作一片沉寂的焦土。
婉儿那双盛满绝望的眼眸,她腹中那个无辜弱小的生命,李文轩那张令人作呕的虚伪嘴脸,还有苏母那张冷漠疏离的面孔……这一切,如同无数只无形的虫蚁,日夜不停地啃噬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清楚,即便自己留在这里,也无法扭转任何已然发生的悲剧。
他的存在,只会给婉儿带去更多难以承受的流言蜚语和不堪重负的压力。
沈昭强行压下心头那股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恨意与锥心刺骨的悔痛,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入金銮殿。
他身形依旧挺拔如松,只是声音里带着旁人难以察觉的沙哑,主动向御座上那位九五之尊请缨,愿前往大楚疆域之内最为凶险、战事最为频繁的北境。
那片土地,突厥的铁骑日益嚣张跋扈,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
御座上的圣上垂眸,看着阶下这位年轻的将领,他身上似乎还萦绕着未曾散去的血腥与浓重的肃杀气息。
片刻的沉默之后,圣上微微颔首。沈将军忠勇可嘉,朕准了。
启程那日,寒风呼啸,卷起地上枯黄的落叶,漫天飞舞,发出呜呜咽咽的声响,如泣如诉。
沈昭几乎耗尽了所有的心力,不惜重金,才在李府之中收买了一个尚存几分良知的粗使婆子,只为能艰难地打探到一些关于婉儿的消息。
然而,断断续续传回来的只言片语,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了剧毒的尖刀,毫不留情地、一下又一下地狠狠扎进他的心口。
李文轩那张精心伪装的面具,在婚后不过短短数日,便已然被他自己亲手撕得粉碎。
他开始时常整夜不归,大部分时间都流连于京郊那处金屋藏娇的别院。
对于身怀六甲的婉儿,他视若无睹,不闻不问,仿佛她只是府中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
一日,婉儿孕吐反应剧烈,实在忍不住,污了新换上的被褥。李文轩恰巧从外面回来,一进门便看见这副景象,眉头当即紧紧蹙起,嘴唇动了动,却终究未发一言,只重重一拂袖,转身便走了出去。紧接着,李家的婆母便开始指桑骂槐,尖酸刻薄地骂她是如何的娇生惯养,如何的不懂规矩不知检点,连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都料理不好,最后竟以此为由,饿了她整整一日。
婉儿怀孕本就身子虚弱,吃什么吐什么,几乎无法正常进食。
如今,还要日日忍受李文轩这种冷冰冰的漠视,以及那些不堪入耳的羞辱。
她的容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憔悴下去,眼窝深深地陷了进去。
整个人迅速消瘦,据那个被收买的婆子偷偷传递出来的消息说,小姐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了,一阵风吹过来,感觉人就要倒了似的,还时常听见她捂着嘴,压抑着声音咳嗽。
她过的,是真正生不如死的日子。
这些零零碎碎的消息,如同钝刀子割肉一般,一刀刀传入远在千里之外的沈昭耳中,他的心,像是被放在烈火上反复炙烤,又像是被人用最残忍的手法凌迟。
他身处黄沙漫天、烽火连天的北境战场。
远水救不了近火,他鞭长莫及。
他胸中空有那焚尽一切的滔天怒火与无边无际的悔恨,却无法为她分担丝毫的痛苦。
他只能将所有无处发泄的悲愤、噬骨的痛苦、以及那沉重得快要将他压垮的自责,尽数化为战场上每一次刺向敌军胸膛的长枪。
练兵场上,他更是如同疯魔一般,不要命地与身边的亲兵进行实战对练,每一招都狠戾至极,每一枪都直奔要害,仿佛他此刻面对的,便是那个让他恨之入骨的李文轩。
一次猝不及防的遭遇战,敌军数量数倍于己方,且粮草已然告急。身边的亲兵个个满面血污,声嘶力竭地劝他,让他暂时后退,保存实力。
退
他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婉儿那张苍白消瘦的面容,以及她腹中那个尚未出世、他们共同的孩子。
他单手紧握长枪,枪尖在夕阳的余晖下闪着寒光,斜斜指向前方,怒吼一声,第一个义无反顾地冲入了更为密集的敌阵之中。
长枪所到之处,血肉横飞,残肢断臂四下飞溅。
激战中,他左臂不幸中箭,那带着倒钩的箭簇深深嵌入他的骨肉之中,他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反手握住露在外面的箭杆,咔嚓一声,竟是生生将其折断,任凭那半截断箭还残留在臂膀之中,他右手的长枪却使得更快、更猛,招招致命,毫不留情。
那一战,他亲手斩杀的敌军过百,浑身浴血,宛如一尊从九幽地狱之中浴血奋战爬出来的修罗。
自此,血将军沈昭的名号,便成了突厥人口中那个闻之足以令小儿止啼、令敌军闻风丧胆的存在。
他在北境屡立奇功,捷报如同雪片一般,一封封源源不断地传回京城。
然而,每当夜深人静,他卸下身上那沉重冰冷的盔甲,看着上面早已凝固、变成暗黑色的血迹——有敌人的,也有他自己的——婉儿那张布满了斑驳泪痕、写满了绝望与无助的脸庞,便会无比清晰地浮现在他的眼前,久久不散。
她在他的梦中无声地哭泣,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像一把把带血的刀子,在他心上反复切割。
他时常会从这样令人窒息的噩梦中猛然惊醒,大汗淋漓,而后会默默走到营帐之外,迎着那如同刀割一般刺骨的寒风,遥遥望向京城的方向,一站,往往便是整整一夜。
远在京城的李文轩,听闻沈昭在边关声名鹊起,屡获战功,圣眷日益隆厚,他心中的嫉妒与怨恨,便如同阴暗角落里滋生的毒蛇一般,疯狂地扭曲、膨胀。
他开始感到恐惧,一种发自内心的、难以抑制的恐惧。他害怕,害怕倘若有朝一日沈昭真的能够活着得胜还朝,那么第一个要被清算的,必定就是他李家上下。
此子若是不除,日后必定会成为我心腹大患!李文轩在自家书房内来回踱步,眼神阴鸷得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
于是,他心思活络起来,暗中通过他岳家的关系,想方设法勾结上了当朝权倾朝野、一手遮天的安国公。
李文轩巧妙地利用安国公在朝堂之上的巨大权势,开始在暗地里耍弄手段,想方设法地克扣、拖延送往沈昭所在的北境大营的粮草军需。
他的目的歹毒而明确:他要沈昭死在北境,死在那个黄沙遍地、荒无人烟的地方,最好是死无葬身之地,永绝后患。
又一日,朔风怒号,卷起漫天大雪,天地之间一片白茫茫的苍凉。
一封因为辗转数月,又被雨雪无情浸泡过,导致字迹都有些模糊不清的信,由京中他安插的亲信冒着天大的风险,秘密地送到了他的手中。
展开信纸,那熟悉的娟秀字迹映入眼帘,是婉儿的笔迹。只是,此刻这熟悉的字体,却不复往日的从容流畅,每一笔每一画都透着一股令人心惊肉跳的颤抖。
信纸之上,仅仅只有短短的数行字。
沈郎,见字如面。
北境苦寒,万望珍重,照顾好自己。
腹中孩儿亦安好,盼君早日凯旋。
婉儿。
信纸上的墨色深浅不一,有好几处明显是被水渍晕染开来,已经分不清那究竟是融化的雪水,还是……她落下的泪。
她写下这封信的时候,该是经历了何等难以言喻的艰难与深入骨髓的绝望。
信纸的右下角,有一处颜色极淡的泪痕,早已干涸。而在那泪痕的旁边,还有一点几乎微不可见的暗红色印记,那是……干涸的血迹。
沈昭颤抖着手,捧着那张薄薄的信纸,指尖却感到一阵阵彻骨的冰冷,那一点点暗红色的血迹,仿佛一星烧得通红的炭火,狠狠地烙在他的眼底,灼痛了他的心。
这信,内容看似是在报平安。
可这字里行间透出的气息,却更像是一封……诀别信!
婉儿她,一定是预感到了什么,或者,她正在经历着什么他根本无法想象、也无法承受的巨大苦难!
他猛地从帅位之上霍地站起身来,动作过猛,竟是带翻了堆在案几上的如山军报,竹简文书哗啦啦散落一地。
来人!
他嘶吼出声,嗓音因为极致的愤怒与无法抑制的恐惧而变得嘶哑破裂,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暴戾之气。
立刻!马上!给我派出最得力的人手,星夜兼程,给我赶回京城去!
他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双目赤红,查!给我仔仔细细地查!掘地三尺也要给我查清楚!婉儿她……她到底怎么样了!
奇袭王帐扬军威,魂归故里讨情债
北境的风,刮在脸上,像钝刀子磨皮肉,渗着寒。
军帐里,油灯的光晕很弱,勉强照亮一隅。
沈昭面色沉郁,如同凝结的冰。
案几上摊开的军报,每个字都像针扎一样刺眼:缺。
缺粮。
缺饷。
缺冬衣。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霉味,是劣质军粮放久了的气息,还混杂着伤兵营那边飘来的浓重药草苦味,钻进鼻孔,让人胸口发闷。
帐外,压抑的咳嗽声断断续续,夜巡士兵的脚步踩在冻得邦邦硬的土地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李文轩。安国公。
这两个名字在他脑海中盘旋,如同两条毒蛇,啃噬着他的心头肉。
沈昭伸手,将案几上那碗早已冷透的糙米粥推开。碗里稀稀拉拉几颗米粒,清水都能照出人影。
拿去给重伤的兄弟。他声音低沉,胃袋早已习惯了这种空荡荡的感觉。
这样,弟兄们心头或许能多点暖意,也能少些怨言。他想。
雁门关外,黑沉沉的云层压得很低,仿佛随时都会塌下来。
突厥主力大军,黑压压一片,如同潮水般从三个方向合围过来。
凄厉的号角声在空旷的雪原上回荡,带着死亡的召唤。
敌军数量,三倍于己。
城墙上,寒风裹着细碎的雪沫,劈头盖脸地打在沈昭冰冷的盔甲上,发出沙沙的声响。他微微眯眼,眺望着远方敌营连绵的火光。那跳动的火光映在他的眼底,一片血红。
此战若败,北境失守,大楚危矣。
婉儿,还有未出世的孩子,在京中究竟如何
他不敢深想,每想一次,心口就像被剜去一块。
必须赢。没有退路。
传令,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子时,三千铁骑,随我奇袭王帐。
夜色浓稠,如同化不开的墨。
沈昭独自站在城头,寒月孤零零地悬在天边,清冷的月光洒在他宽阔的肩头,像是凝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他久久凝望着京城的方向。
那里,有他此生唯一的牵挂,他温柔的婉儿。
婉儿,等我。等我回去。
一阵极细微的波动从他身后传来,几不可察。
战神英灵的身影显现出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凝实,面容上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悲悯。
祂只是静静地看着沈昭,目光深邃。
沈昭。
战神的声音,如同亘古传来的钟鸣,在沈昭耳边响起,带着空旷的回音。
你的死劫,快到了。
此战,你将名扬天下,但也活不了多久了。
但她的劫数,是因你而起,也需要你亲去了结。
去吧,这是你身为将军的宿命,也是你身为凡人的情债。
话音落下,战神的身影便如一缕青烟,悄然消散在寒风中。
沈昭用力握紧了手中的长枪。枪柄冰冷坚硬,却远不及他此刻心中的寒意。
死劫她的劫数
子时已到。
沉重的城门吱呀一声,被缓缓拉开一道仅容数骑通过的缝隙。
三千铁骑,人衔枚,马裹蹄,无声无息地潜出城去,融入茫茫夜色。
杀!
震天的喊杀声猛然撕裂了午夜的寂静。
沈昭一马当先,手中长枪舞动如龙,化作一道乌黑的光影。他身形矫健,每一次挺刺都精准而致命。
枪锋所过之处,残肢断臂,血肉横飞。
他此刻宛如从地狱归来的修罗,双目赤红,视野中只有前方不远处的突厥王帐。
箭矢如同密集的蝗虫,带着尖锐的呼啸破空而来。
一支,两支,三支。
冰冷的箭头狠狠刺入他的身体,带起一蓬蓬温热的血雾。
他感觉不到疼痛,或者说,他已经麻木了,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向前!
噗嗤!
一声闷响,长枪毫无阻碍地贯穿了突厥主帅的胸膛。
那张因惊恐和错愕而扭曲的脸,瞬间定格。
沈昭用尽全力,猛地一挑,那面绘着狰狞狼头的大旗应声而断。
吼!
身后,幸存的大楚将士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声,声震四野。
突厥大军见主帅身死,帅旗已倒,顿时军心大乱,开始狼狈溃逃。
雁门关,守住了。
北境之围,已解。
沈昭的身躯剧烈地晃动了一下。
眼前的景物开始旋转,变得模糊不清。
他勉强用长枪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不让自己倒下。
鲜血从盔甲的缝隙中不断涌出,将他脚下的黄沙染成一片暗红。
捷报已八百里加急,正飞速送往京城。
就在此时,另一匹快马疯了般冲入他的军帐,马上的骑士翻身滚落,是他派回京城打探消息的亲信。
那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浴血,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带着绝望的哭腔。
将军……夫人她……夫人她……他哽咽着,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
苏婉儿……苏婉儿在李府……受尽了折磨……三天前……难产血崩……
腹中……腹中是个男婴……未能保住……
母子……母子俱亡……一尸两命啊!
李文轩那个畜生……她……她弥留之际……那畜生还在京郊的别院……与外室饮酒作乐,寻欢作乐啊!
每一个字,都像一块烧得通红的烙铁,狠狠地烙在沈昭的心上,烫得他灵魂都在颤抖。
噗!
一大口鲜血猛地从沈昭口中喷涌而出,溅落在冰冷的地面上,瞬间凝结。
他眼前彻底一黑。
战场上凭借意志强行压制的无数伤口,在这一刻尽数迸裂。
鲜血如同泉水般向外涌出,止也止不住。
巨大的悲痛,无边的悔恨,还有那滔天的愤怒,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摧毁了他所有的意志和气力。
原来,战神所说的她为你而死,竟然是这样。
他的婉儿。
他那还未曾见过一面的孩子。
都没了。
嗬……嗬……
沈昭喉间发出野兽受伤般的嘶鸣,胸膛剧烈起伏。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抓住亲信冰冷的手,指甲深陷进对方的皮肉。他眼中流下的,已不再是泪,而是两行触目惊心的血痕。
回……京……
我……要……见她……最后一面……
杀……杀了……李文轩……
为婉儿……孩子……报仇……
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如同风中残烛。
他眼中最后的光芒,一点一点地黯淡下去,直至彻底熄灭。
那股强烈到极致的执念,支撑着他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下一刻,沈昭感觉自己的身体猛地一轻。
他的魂魄,竟从残破的肉身中挣脱出来,化作一道旁人无法看见的流光,带着无尽的怨与恨,向着京城的方向,急速飘去。
无人可见。
无人可挡。
两世痴儿怨,一缕执念深
沈昭,现在只是一道虚影。
风,毫无阻碍地穿过他,带走他身上最后一点属于人的错觉。
雨水,从他头顶落下,直接渗入地面,他甚至无法感受到一丝冰凉。
他不需要吃喝,也不觉得累。
曾经高耸的山峰在他脚下飞快后退,变成一团团模糊的墨块。
过去汹涌的江河在他眼中细得像条带子,弯弯曲曲伸向远方。
只有一个念头,像一根烧红的针,狠狠扎在他魂魄里:回京城!
去见婉儿!
哪怕她已经不在了,他也要亲眼看看。
几天后,京城那熟悉的城墙影子,总算出现在了视野的尽头。
城南巷口。
婉儿茶坊的匾额还在,只是上面的字迹蒙了尘,黯淡得快要看不清。那是他亲手挂上去的。
她亲手写的字,也失去了光彩,透着一股死气。
茶坊,已经不是原来的茶坊了。
变成了一家乱糟糟的杂货铺。
空气里,劣质线香的呛人味道和木头腐朽的霉味混在一起,让人闻了就想吐。
他日思夜想的苏府。
那扇朱漆大门关得死死的,门环上全是灰,摸上去冰冷一片。
石阶的缝隙里,几根枯黄的野草在秋风里抖着,显出没人打理的荒凉。
几个上了年纪的妇人拎着菜篮子路过,故意放低了声音,偷偷摸摸地说话。
听说了没苏家太太,女儿没了,受不住,人垮了……
可不是,下人都打发了,整天关着门,我看啊,悬了……
她们的话,轻得很,却像最快的刀子,一刀刀捅在他的魂上。
他飘向李府。
那是他从前最不乐意来的地方,现在却成了他怨气最重的地方。
府里,一点点悲伤的气氛都没有。
没有他想过的满院子白幡,更没有哭丧的音乐。
只在院子角落,一个几乎没人注意到的地方,孤零零搭着一个破烂的棚子。
几根歪歪扭扭的木头,好不容易撑起一块全是洞的油布,在冷风里晃晃悠悠,好像随时要倒。
婉儿的牌位,就那么孤单单地立在破旧的供桌上。
那块木头,是他跑遍京城,为她精挑细选的好檀木,只希望她这辈子平平安安,开开心心。
可现在,上面刻着的,是她冰冷的名字。
牌位前,没有香炉,没有烧着的香。
只有几根烧了一半的残烛,烛泪都凝固了,火苗小得像颗豆子,在风里摇摆,好像马上就要灭掉。
供桌上,什么都没有,连一杯清水都没有。
李文轩!
那个狗东西!
他在棚子后面的暖阁里。
身上那件孝衣,明显不合身,料子也差,松松垮垮地套着,更像是在演一场蹩脚戏。
他脸上,哪有半点伤心的样子,倒全是烦躁和不耐烦。
他身边,靠着一个穿金戴银的女人,身子丰腴,正是他在京郊别院养着的那个女人。
两个人正凑在一起小声说笑,声音在这死寂的灵堂后面,特别刺耳。
嫁妆单子都弄清了苏婉儿那些东西,一件都不能少!李文轩的声音里,是毫不掩饰的贪婪和急切。
我的爷,您就放一百个心吧。那女人声音腻得发慌,带着一股狐狸精的骚气,我早叫人仔仔细细点清楚了,苏家那个老太婆如今病得都快不认识人了,根本没人过问。苏婉儿那小贱人一走,这些东西,不就名正言顺都是咱们的了
她的语气里,是藏不住的开心和得意。
婉儿。
我的婉儿。
他们就这么糟践她!
连她死了,都不放过她的东西!
巨大的怨气从他魂魄深处猛地涌出来,几乎要把他这虚无的形态撕碎!
他发出听不见的咆哮,用尽所有力气冲向他们,想把他们撕成碎片!
然而,他的手,轻易地穿过了他们肮脏的身体。
他的嘶吼,他们也完全听不见,还在那里旁若无人地调笑,商量着怎么分掉婉儿用血泪换来的嫁妆。
他,只是一个魂魄。
一个连碰都碰不到的孤魂。
无力回天!
这种感觉,比在战场上被千万把钢刀一片片割肉还要痛苦!
比死亡本身,更让人觉得没有希望!
他无力地飘回到婉儿那冰冷孤寂的牌位前。
虚无的手指,徒劳地想拂过那熟悉的字迹。
先室苏母苏门婉君之莲位。
就在这时,他脑子里,突然像潮水一样涌进一些完全陌生的画面。
一座特别气派的豪宅。
一位穿着华丽宫装的温柔女子,正靠着窗户伤心地望着远方,眼睛里是化不开的忧愁。
围墙外面,一个穿着青布衫、样子有些落魄的书生,背着简陋的行李,一步三回头,不停地看那高高的围墙,眼神里充满了不舍和坚决。
画面又变了。
荒山野岭,一座孤零零的坟,一块没有字的石碑,在风雨里立着。
这些画面,一晃就过去了,却带着一种刻在骨子里的熟悉感和悲伤。
好像,那曾是他亲身经历过的一切。
就在他魂魄震荡的时候,一道身影在他身边慢慢显现出来。
是战神英灵。
但此刻的祂,周身的光芒比以前暗淡了许多,面容上收起了平时的杀气和威严,只剩下无尽的叹息和怜悯。
祂静静地看着沈昭,目光复杂,看不明白。
痴儿,痴儿啊!
战神的声音,带着一点不容易察觉的疲惫。
你可知,这已是你们的第二世纠缠了。
你以为的初见,其实是重逢。
你以为的缘分,其实是未了的孽债。
祂话音刚落,无数乱七八糟的记忆碎片,像开了闸的洪水,疯了一样冲进沈昭的魂魄之中!
撕扯!
重组!
一段被尘封了几百年的前世悲剧,如同被揭开的带血的幕布,在他眼前慢慢显露出来。
他的头颅,不,是他的魂,痛得要炸开!
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他魂魄最深处,破茧而出!
战神看着他痛苦挣扎的样子,神情怜悯,一字一句,像打雷一样在他魂里响。
看清楚,这就是你的上一辈子。
血泪前尘:三生石上旧姓沈
前尘旧事,带着尖锐的棱角,狠狠扎进沈昭虚无的魂体。
他仿佛被投入了一个巨大的旋涡,天旋地转,无数不属于沈昭的画面、声音、情感,汹涌而来。
大周朝。
一个叫沈仲书的贫寒书生,是他。
屡试不第,家徒四壁,唯余满腹经纶,与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
江南苏杭,丝绸大户苏家。
有位独女,名唤绣巧。
苏绣巧,人如其名,生得貌美,心思也巧,一手苏绣技艺在江南都是叫得上名号的,闲时也能吟几句诗,作几幅画。
那年元宵,苏杭城灯火通明,亮得晃眼。街上人挤人,喧闹得很。苏绣巧跟着丫鬟在人群里看灯,心里却觉得这些灯年年如此,没什么新奇。就在她有些意兴阑珊的时候,眼角余光瞥见了一个人。
那是个书生,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站在一处灯谜摊子前,身形看着有些单薄,却又莫名挺拔。他微微仰头看着灯谜,眉头轻锁,侧脸的线条很是好看。
绣巧的心没来由地跳快了半拍。
她提着自己那盏兔子灯,不自觉地往那边挪了两步。
恰在此时,那书生仿佛有所察觉,转过头来。四目相对。
灯影下,他的眼睛很亮,像含着星子。
绣巧被他看得脸上一热,赶紧低下头,假装摆弄灯穗。
就听他声音不高不低地念了句诗:
玉绳低转桂华堕,雕笼碾月成珠唾。
青焰凝脂缚绛纱,碧龙衔火蟠金锁。
裁冰作骨冻蛟绡,细掐银丝缀凤翘。
暗蕊旋开香络鬓,流辉忽落影缠腰。
持灯欲赠魂先怯,素手接时霜雪裂。
应是姮娥掷夜珠,化作人间同心结。
赞那花灯,也赠那灯下的人。
丫鬟在她耳边小声道:小姐,他在念诗呢。
绣巧当然听见了。这书生,有点意思。明明是个穷书生,胆子倒不小,还挺会夸人。她捏着灯穗的手紧了紧,嘴角却忍不住想往上翘。
后来,也不知怎么就那么巧,总能在常去的寺庙里‘偶遇’。他会主动过来,恭恭敬敬地问个好,聊上几句诗词。绣巧发现,他不仅诗作得好,见识也广。他说话的时候,眼睛总是专注地看着她,让她觉得心里暖洋洋的。
有时候,他会去父亲常去的书斋借书,绣巧也会寻个由头过去。隔着书架,偷偷看他认真的模样。他很高,站在那里像一株青竹。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只是指尖带着些墨痕。绣巧想,这样的手,写出来的字一定很好看。
她开始期待每一次的相见,见不到他,心里就空落落的,做什么都提不起劲。这感觉,让她又欢喜又慌张,整个人都轻飘飘的。
那天晚上,月亮特别圆,星星也多。丫鬟红着脸把她偷偷带到后花园的假山旁。沈仲书已经在那里等着了。他换了件半旧的蓝色直裰,月光洒在他身上,整个人看着清爽又俊朗。绣巧的心怦怦直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他看见她,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快步走过来,伸出手,又有些犹豫地停在半空。
绣巧鼓起勇气,把自己的手放进了他的掌心。他的手很大,很暖,握得很紧。
绣巧。他声音有些沙哑,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
他拉着她,郑重地指着天:我沈仲书此生,定不负你!待我金榜题名,必定八抬大轿,风风光光将你娶进门!
他的眼神那么坚定,那么热烈,绣巧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要被融化了。眼泪唰地就下来了,她用力点头,说不出话。
她从袖袋里掏出早已准备好的东西,一缕用红线细细缠好的青丝,塞到他温热的手心。他的手指有些凉,轻轻颤抖着。
仲书,我等你。她哽咽着说。
他走了。绣巧每天做的最多的事,就是站在绣楼的窗边,望着北方发呆。她想象着他赶路的样子,读书的样子。
第一年,她还满怀希望,盼着驿卒能带来他的信。哪怕只有寥寥数语,也能让她开心好几天。
第二年,爹娘开始唉声叹气。娘总是有意无意地说,女孩子家,年纪大了就不好说亲了。绣巧听了,心里堵得慌。
第三年,他的消息,断了。
城里那些富家公子、官宦子弟,一个个跟苍蝇似的往苏家凑。爹娘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尤其是那个王孙公子周中一,天天派人送东西,爹娘看他的眼神都不一样了,简直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满意的架势。
绣巧烦透了。她谁也不想见,只想她的仲书。她不信他会忘了她。他答应过的。
后来,城里开始传些难听的话。有的说沈仲书在路上病死了,有的说他考上了,在京城攀了高枝,娶了贵人家的小姐,早把她这个江南旧人忘干净了。
爹娘信了后一种。他们觉得沈仲书就是个渣男,白眼狼。
爹气得拍桌子:那种忘恩负义的小人,哪里配得上我苏家的女儿!周公子家世好,人品好,那才是顶顶好的良配!
娘天天在她耳边念叨,说周家怎么怎么好,周公子怎么怎么体贴。绣巧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她想大喊:你们不懂!我的仲书不是那样的人!可没人听她的。
最后,爹娘还是给她定了亲,就是那个周中一。迎亲的日子都选好了。
绣巧觉得自己的心,一下子就空了,然后碎成了一片一片。她不信仲书会变心。如果他真的出事了,那她就去陪他。如果他还好好的,她也不能嫁给别人,她答应过他的。
大婚前一天晚上,绣巧让所有人都出去了。
她打开箱子,拿出那件红色的嫁衣。那是她早就绣好的,一针一线,都是想着要穿给仲书看的。
她慢慢地,仔仔细细地把嫁衣穿在身上。大红的颜色,衬得她脸色更加苍白。
她又找出仲书以前托人带回来的那几封信,还有他们互相送过的一些小东西,都扔进了火盆里。
火苗呼呼地往上窜,把那些信纸烧成了灰。那些带着他气息的物件,也慢慢变形,消失在火里。绣巧看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痛得抽搐。
她走到妆台前,对着镜子,勉强笑了笑。真难看。
最后,她找出那条白绫,搭在了屋梁上。
她朝着京城的方向看了一眼,眼泪终于还是掉了下来。
仲书,我走了。不等了。声音轻得像叹息。
沈仲书真的回来了。他中了状元,穿着大红的状元袍,骑着高头大马,一路敲锣打鼓,风风光光地赶回苏杭,要来娶他的绣巧。
可苏府门口,挂的不是红灯笼,而是白幡。
苏老爷看见他,眼睛都红了,冲上来就揪住他的衣领,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沈仲书!你这个天杀的负心汉!要不是你,我的绣巧怎么会死!你还我女儿!
沈仲书整个人都懵了,像是被人当头打了一棍,踉踉跄跄地后退几步,差点摔倒。
他在绣巧的灵堂前,哭得撕心裂肺。后来,从绣巧以前那个忠心的丫鬟嘴里,他才知道了所有事情。知道她怎么等他,怎么拒绝别人,最后怎么穿着他没见过的嫁衣,吊死在了房梁上。
悔,痛,像是无数把刀子在他心口乱剐。
他跌跌撞撞跑到绣巧的坟前。新土,新碑,上面的字迹墨痕未干。
他拔下头上的簪子,用力划破手指,血一下子涌了出来。
他用那带着血的手指,在冰冷的石碑上,一笔一画地写:
绣巧!是我沈仲书负了你!
若有来生,我沈仲书上穷碧落下黄泉,历经千辛万苦,也定要找到你,娶你为妻,护你一生一世喜乐周全,绝不再让你受半点委屈,流一滴眼泪!绝不让你再苦等一日,错失一分!
此誓,天地为证,鬼神共鉴!
没过多久,沈仲书也病倒了。他整日茶饭不思,对着绣巧的牌位发呆,人迅速消瘦下去。
临死的时候,他手里还死死攥着那缕早就干枯发黄的青丝。
一股强大到无法消散的念头,带着他泣血的誓言,将他的魂魄,卷入了无边无际的轮回里。
战神英灵的身影,在沈昭的魂魄旁,光芒黯淡了许多。
祂看着沈昭因承受这突如其来的庞大记忆而剧烈波动的魂体,轻轻摇头。
痴儿,看清了么这便是你那用血泪写下的第一笔债!
血誓锁轮回,痴魂两世债
两世的记忆,如同决堤江水,在他魂魄之中汹涌翻腾,冲刷,然后交叠。
前世那深入骨髓的悲苦,今生这撕心裂肺的惨烈。
一切的因,一切的果,在这一刻,清晰得令人窒息。
他终于懂了。
今生在婉儿茶坊的初见,那股没来由的熟悉,并非错觉。
那些断续出现在梦中的模糊身影,那些与婉儿一同经历的似曾相识的场景,也并非偶然。
一切,都源于前世那个雨夜,他沈仲书,对天泣血的誓言。
绣巧!
魂魄深处,那个书生的悲鸣再次响起,带着血腥气。
他看见自己,青衫落魄,指尖鲜血淋漓,在冰冷的墓碑上刻下每一个字。
那每一个字,都化作了今生与婉儿纠缠的锁链。
他看见婉儿,不,是绣巧,穿着那身他未曾见过的嫁衣,决绝地踢倒了脚下的绣墩。
她的脸苍白如纸,眼神空洞得可怕。
战神英灵的身影,比先前更加黯淡,祂再次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痴儿,你前世执念如此之深,那血誓更是撼动了幽冥。
你强求来生再续前缘,虽则情真意切,足以感天动地,却也扰乱了部分天道轮回的既定秩序。
因此,此生你虽能如愿与她转世重逢,但因你那誓言之中,裹挟了太多的怨愤与不甘,使得你们的缘分自一开始,便笼罩着一层无法驱散的阴霾。
战神英灵一顿,注定了磨难重重,乃是‘怨侣’之相,并非‘佳偶’之合。
祂的声音平缓,却字字如锤,敲打在沈昭的魂魄之上。
你且细想,前世的苏绣巧,你未能给她一个堂堂正正的名分,未曾送去一纸像样的聘书,更遑论一场风光体面的婚礼。
沈昭的魂魄中,清晰映出绣巧在窗前引颈期盼,却只等来流言蜚语的画面。
她为你守节,最终却在无尽的等待与流言蜚语中含恨而终,此乃你心中刻骨的巨憾。
故而此生,便有了苏母以天价彩礼百般刁难的劫数,让你也尝尽那求而不得、受尽屈辱的苦楚。
你前世让她在无望的等待中,一点点耗尽了心血,孤寂死去。
眼前又浮现绣巧在房中,对着镜子,脸上毫无血色,最后决绝走向白绫的场景。
此生,便注定你们要有那生离死别之苦,让你眼睁睁看着她嫁与旁人,在你鞭长莫及之处,受尽折磨,却无能为力。
沈昭的魂体剧烈地波动起来。
原来,那所谓的彩礼,那看似荒唐的刁难,竟是这样来的。
原来,他与婉儿的分离,也是命中注定。
本座曾警示于你,‘她为你而死,你为她折寿’,此言非虚。战神英灵的光芒又黯淡几分。
第一世,苏绣巧为你信守承诺,苦等无果,最终为你守节而死,香消玉殒。
这一世,苏婉儿亦是因你。她腹中所怀的,是你的骨肉,也因此卷入了李家的种种是非,最终落得个难产血崩,一尸两命的凄惨下场。她,同样是为你而死。
至于你……
战神英灵的目光落在沈昭虚幻的魂体上。
你本应在北境战场之上,凭借你那赫赫战功,封侯拜相,享尽人间富贵,直至寿终正寝。
却因对她的执念太过深重,不惜耗损自身阳气,强行催动魂魄提前离体,只为赶回京城见她最后一面。
你的阳寿,早已在魂魄离体的那一刻,便已耗尽。
此,亦是你为自己折寿。
沈昭,若你这执念依旧不肯消散,还要强求再续所谓的下一世情缘,那么,只会让你们之间的纠缠愈发深重,苦难层层叠加,甚至……会祸及她往后的轮回之路,让她永世不得安宁。
沈昭的魂魄,如坠冰窟。
祸及她轮回之路。
这几个字,像最锋利的冰锥,狠狠扎进他的魂魄最深处。
时间,在魂魄的感知中,变得缓慢而模糊。
他看着李文轩。
那个曾经在他面前耀武扬威的男人,在婉儿死后,越发沉溺于酒色。
他很快便因纵情声色,掏空了身子,又哪里还有半分心思去经营那份家业。
不出数年,万贯家财便被他在京郊别院养着的那个外室,伙同其早就勾搭上的奸夫,联手算计,败了个干干净净。
最终,李文轩被卷走了身边最后一点细软,如同丧家之犬一般,被从李府的大宅中狼狈地逐了出去。
他沦为了街头巷尾人人喊打的乞丐,衣衫褴褛,形容枯槁。
又过了几年,在一个格外寒冷的冬日,他蜷缩在破庙的角落里,浑身生满冻疮,最终在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中,悄无声息地病死街头。
死的时候,身边空无一人,连一口薄皮棺材都没有。
他那具早已冰冷僵硬的尸身,很快便被几条饥饿的野狗发现,拖拽着,啃食得面目全非。
至于苏夫人。
她在婉儿过世之后,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几岁。
她终于幡然悔悟,明白了自己当初的所作所为,是何等的愚蠢,何等的糊涂。
然而,一切都为时已晚。
她终日将自己关在府中,活在无尽的悔恨与自责之中,形容枯槁,不成人形。
她的晚景,凄凉而孤苦。
人们时常能听见,她独自一人在婉儿那间早已空荡无人居住的闺房之中,一遍遍抚摸着婉儿生前用过的那些遗物,发出压抑而绝望的呜咽。
婉儿……我的婉儿啊……
是娘错了……都是娘的错……是娘害了你啊……
她的哭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到数年后,在一个阴雨连绵的秋夜,她也悄无声息地病逝在床榻之上。
沈昭的魂魄,在京城的上空漫无目的地游荡着。
他看着这一切因果报应,看着那些曾经熟悉的面孔一个个走向他们各自的结局。
他心中百感交集,五味杂陈,却依旧什么也做不了。
他只是一个旁观者,一个冰冷的、不被任何人察觉的魂。
他无法投入轮回。
只因为,对婉儿那深入骨髓的愧疚,还有那句始终未能对她说出口的对不起。
以及那句迟了整整两世的我爱你。
这些未了的心愿,如同最沉重的枷锁,将他的魂魄死死地困锁在这片他既爱又恨的土地上,让他无法解脱,不得安宁。
岁月悠悠,春去秋来。
他的魂魄,在京城游荡了数十年。
他看着城墙在风雨中斑驳,看着街道几番易名,看着曾经的繁华之地变为断壁残垣,又看着新的楼阁拔地而起。
王朝更迭,江山易主,沧海桑田,世事变迁。
唯一不变的,是他魂魄深处那股对婉儿的执念,以及那份刻骨铭心的悔痛。
丝毫未减。
反而随着时间的流逝,愈发浓烈,如同陈年的烈酒,火辣辣地灼烧着他的魂。
他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却只穿过一片虚无。
冢前桃花三度见,孤魂煎熬识孽缘
光阴于魂魄,不过弹指虚无。
楚旗倾颓,新朝鼎立。帝王易姓,年号更迭。
京城依旧,墙更高,市更繁。旧日的痕迹被新的岁月一层层覆盖,渐渐变得模糊不清。
沈昭昔日的部将,几经世事沉浮,也有人在新朝谋得了官职。他们没有忘记那位为国捐躯的北境战神,那位沈将军。
终于有人出面,收殓了他在雁门关外散落的骸骨,迁葬到京郊一处向阳的山坡。
按照他生前的喜好,墓冢周围遍植桃树。世人便称此处为沈将军冢。
新朝的君主听闻了他的功绩,感念他的忠勇,追封他为忠勇侯。墓碑上,因此多了几个烫金的大字。
墓前的桃花,一年年枯萎,一年年盛开。沈昭的魂,便也在这花开花谢之间,日复一日,浮沉游荡。那份执念异常沉重,不断啃噬着他,将他禁锢在此地。
又是一年清明。
桃花开得格外茂盛,远远望去,如同天边的云霞。山道上,前来祭扫和踏青的人们络绎不绝。
沈昭的魂,同往常一样,停在墓旁那棵开得最热闹的桃树枝头,冷眼看着这人间烟火的热闹。
这时,一个身影慢慢从人群中走了出来,脚步没有半分犹豫,径直走向他的墓碑。
那是个妇人,看起来三十出头的年纪。她穿着荆钗布裙,衣料洗得有些泛白,却收拾得干干净净。头发简单地挽成一个发髻,用一支素银簪子固定着,几缕被风吹乱的碎发贴在她的鬓边。
她的面容因为长期的操劳显得有些憔悴,眼角也已经有了细密的纹路。可是,那眉眼间的神韵,那微微向下弯着的嘴角,以及她低头时脖颈显露出的柔和弧度……
沈昭的魂,猛地一滞!
是她!
纵然岁月改变了她的容貌,纵然她如今身份平常,衣着朴素,那个深深镌刻在他魂魄最深处的印记,又怎么可能认错!
婉儿!绣巧!
她手里提着一个半旧的食盒,边缘已经磨损得起了毛边。走到碑前,她轻轻将食盒放下,打开盒盖。里面是几块桃花糕,做得颇为精致。还有一壶清茶,尚有余温,清冽的茶香飘散出来,与他记忆中婉儿亲手烹煮的茶,味道竟然有七八分的相似。
妇人将糕点和清茶一一在墓前摆放妥当,然后从袖中取出一块干净的帕子,仔仔细细地擦拭着碑上的尘土。
忠勇侯沈公讳昭之墓。
她的指尖在沈昭两个字上轻轻拂过,那动作中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眷恋与茫然。
她就那样静静地站在碑前,凝视着那冰冷的刻字,许久没有言语。
忽然,一颗泪珠毫无预兆地从她眼眶中滑落,顺着脸颊滚下,滴落在墓前的青石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她自己似乎也有些错愕,连忙抬手去擦拭,可那泪水却越流越多,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怎么也止不住。
为什么要哭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只觉得心口憋闷得厉害,好像有千斤重物压着,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她感觉这个地方无比熟悉,这碑下沉睡的人,她也好像认识一般。
一种难以名状的悲伤,瞬间将她整个人席卷。
我……我也不知道……她对着冰冷的墓碑,声音轻微,带着浓重的鼻音,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向谁倾诉,总觉得这里……特别亲切,好像……我以前来过很多很多次。
她微微偏过头,望向旁边那棵开得最旺盛的桃花树,眼神有些迷离。
我总是做梦。
梦里啊,有个穿着铠甲的将军,总是在开满了桃花的树下练剑。那剑舞起来可好看了,桃花瓣落得他满身都是。
沈昭的魂魄在树枝上轻微地颤动。
还梦见一个……古色古香的茶馆,有个穿青色衣裳的小姐,在灯下特别专心地煮茶。
他的魂,因为这些鲜活的记忆画面,剧烈地波动起来。
还有……还有一个穿着大红色嫁衣的女子,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好像在哭……
那些梦,真实得不像话。每次从梦中醒来,她心里都空落落的,好像……把什么顶要紧的东西给整没了,再也找不回来了。
沈昭的魂,在桃树枝头猛烈地颤抖。
是他的执念!是他纠缠了三生三世都没有消散的执念!这执念,无形却坚韧,缠着她,牵引着她,让她轮回转世之后,依旧能模糊感应到他的存在,依旧会身不由己地被吸引到他的墓前!
这究竟是所谓的缘分,还是他亲手造下的孽障!
妇人又絮絮叨叨说了些家常,声音低低的,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疲惫。后来,有相熟的香客路过,与她招呼了几句,言语之间,沈昭一点点拼凑出了她这一世的零碎境况。
她叫阿秀。
嫁了个本分老实的庄稼汉,日子虽然算不上富裕,倒也还算安稳。只是那汉子福薄,她生下儿子没过几年,人就一场重病没了。
她一个寡妇,含辛茹苦地拉扯着独子长大,全部的指望都放在儿子身上,盼着他将来能出人头地,自己老了也能有个依靠。不成想,那儿子纯纯的不争气,整日游手好闲,不务正业,还染上了一身赌钱的恶习,三天两头在外面捅娄子,把家里那点微薄的田产败了个精光,还欠下了一大笔的债务。
阿秀没有办法,只能拼了命地给儿子还债,替人浆洗衣物,缝缝补补,什么苦活累活都往自己身上揽,头发都愁白了,身子骨也眼看着就要被熬垮了。
生活依旧那样清苦,命运似乎从未真正眷顾过她。
沈昭的魂,听着这一切,每一字都像一把钢针刺入魂魄深处,痛得他几乎要当场溃散!
他原以为,自己那份不肯放手的执念,是为了爱她,为了护她,为了弥补前世今生的亏欠。
万万没有料到,正是他这份重逾山岳的执念,这份纠缠不休的未了因果,反而成了她生生世世不得安宁、命运多舛的真正根源!
是他!是他沈昭!让她一世又一世,为了他那可笑至极的誓言,为了他那自私无比的深情,承受了这无尽的苦楚!
第一世,绣巧为他守节而死,一身红衣了断了性命。
第二世,婉儿因为他的骨肉受尽折磨,最终难产血崩,香消玉殒。
这一世,阿秀依旧命途多舛,孤苦无依。
啊——!
沈昭的魂魄发出一阵扭曲的、不成形状的波动,积压了数百年的悔恨与绝望,在这一刻尽数爆发出来!
他错了!他大错特错!错得离谱!
这不是爱!这根本就是要命的诅咒!是他亲手编织的,捆缚了她三生三世的,最恶毒的诅咒!
他看着阿秀那张布满愁容的脸,看着她那双依旧带着淡淡忧愁的眼眸,心口的位置剧痛难当,魂魄因为强烈的痛苦而震颤,几乎要维持不住形态。
婉儿……绣巧……阿秀……他无声地呼唤着,魂体因为极致的痛苦而变得稀薄,仿佛随时都会消散在这片绚烂的桃花之中。
是我……是我害了你……三世了啊……
他伸出手,徒劳地想要拂去她脸颊上的泪痕。
指尖,却只穿过一片冰冷的、什么也无法触碰的虚无。
桃花为证,此情……永诀!
阿秀在墓前静立良久。
泪痕已干,只在颊上留下浅淡的印子。
她愈发清晰地察觉,这墓冢四周,除了自己,还有什么在。
并非恐惧。
那是一种……莫名的熟悉与牵引。
她霍然抬头,目光穿透层层叠叠的桃枝,精准地锁定了沈昭魂魄所依附的那一株。
开得最盛,最艳。
她眼神迷茫,其中隐约有期盼浮动。
更深处,却藏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栗。
是你么
她声音轻颤,像在问远方的某人,又像在对着虚空自语。
我……我梦里的将军……我们……是不是……认得
为何……为何我一见这墓碑,心口……这般痛……痛得要裂开一般……
她的每一个字,都像细密的针,扎在沈昭的魂魄之上。
随着她的话语,沈昭感到魂魄与她之间那道无形的牵引,刹那间绷紧到了极致!
如同即将断裂的弓弦。
嗡——
一声沉闷的震响。
阿秀的脑海之中,仿佛有无形之物轰然炸开!
无数纷乱破碎,却又带着刻骨痛楚的画面,如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入,瞬间充斥了她的识海!
沈昭……
她无意识地呢喃出这个名字。
婉儿茶坊……
初遇的惊鸿一瞥。
苏绣巧……
曾经的身份,曾经的怨。
沈仲书……
那个让她又爱又恨的男人。
桃花。
红嫁衣。
还有……血!无尽的、刺目的血!
啊!
阿秀痛苦地抱紧了自己的头,面上血色尽褪,苍白得吓人。
她的身体剧烈摇晃,仿佛下一刻就要栽倒在地。
突如其来的记忆太过庞杂,太过悲伤,几乎要将她的神智彻底撕裂!
一道金光闪过。
战神英灵的身影,在沈昭身旁最后一次显现。
祂的轮廓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清晰,也都要沉重。
祂的面容,前所未有的凝重。
甚至,带着一丝……悲悯。
沈昭。
战神开口,声音不再是以往那种高高在上的威严,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肃穆与沉痛。
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也是她……最后的机会。
祂的目光,穿透虚空,投向下方因记忆冲击而痛苦不堪的阿秀。
那目光中,情绪复杂难辨。
她,已为你,苦熬两世。
战神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敲在沈昭的魂魄深处。
若你此刻,仍执迷不悟,再许什么虚无缥缈的来生……
战神的语气陡然凌厉,每一个字都仿佛凝结了万古寒冰,狠狠刺向沈昭的魂魄。
你执念如此深重,因果纠缠不休,她下一世,为偿这三世积攒的怨气,为你消解这滔天翻涌的业力……
祂停顿了一下,那短暂停顿带来的压迫感,几乎让沈昭的魂魄冻结。
她……必将为你堕入畜生道!
永世不得超生!
最后六个字,如同六道天雷,在沈昭的魂魄中轰然炸响!
炸得他魂体剧震,几乎溃散!
堕入畜生道!
永世不得超生!
他猛地望向阿秀。
那个他曾发誓要用生命去守护的女子。
阿秀泪眼模糊,视线已经无法聚焦。
那些破碎的记忆片段,让她想起更多,更多关于他,关于他们之间那些无法磨灭的过往。
她颤抖着伸出手,向着他魂魄所在的方向,徒劳地想要抓住什么。
仿佛溺水之人,想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
沈郎……
她哭腔浓重,每一个字都浸透了无尽的悲伤与最后一丝渺茫到近乎绝望的希冀。
真是你……我想起来了……我想起一些了……
桃花树下的誓言……你曾说,永不负我……
婉儿茶坊的初见……你说,我的绣品,是世间最好……
还有……还有那件我为你一针一线绣出来的,却最终未能穿上的红嫁衣……
她的声音愈发哽咽,几乎不成语句,每一个停顿都充满了令人心碎的喘息。
沈郎……若有来生……若我们……还有来生……
她猛地扬起那张梨花带雨的脸,眼中是孤注一掷的期盼,是燃尽一切的渴望。
你……你可还愿……再与我共结连理
我们……我们别再错过了……好不好
求你……别再错过了……
她的哀求,卑微到了尘埃里。
沈昭的魂魄,在那一瞬间,感受到了比万箭攒刺还要强烈千百倍的痛楚。
痛到几近消散!
痛到魂魄的边缘开始逸散出点点微光,那是即将崩解的预兆。
他望着她那双写满了期盼、恐惧与无尽悲苦的眼。
听着她泣不成声,字字泣血的追问。
想到她为他付出的那惨痛至极的两世。
再念及战神那诛心泣血,不留半分余地的警示……
他曾誓言,要护她一生喜乐周全,不再让她受半分委屈,不再让她流一滴眼泪。
结果呢
他都做了些什么!
他让她因他,受尽了三世的折磨!三世的痛苦!三世的绝望!
他曾以为,紧抓不放,便是深爱。
便是对她好。
如今方才彻底醒悟。
他所谓的爱,早已在无尽的轮回碾磨之中,化作了沉重无比的枷锁。
这枷锁,捆死了她,也困住了他自己。
再纠缠下去,只会让她永堕轮回,万劫不复!
那不是爱!那是彻头彻尾的毁灭!
真正的爱,不是占有,不是强求一个所谓的圆满。
是成全。
是盼她好。
哪怕,她往后的人生,再与他沈昭,无半分干系。
只要她能好,能脱离这苦海。
放手。
这两个字,说来轻易。
做起来,却何其艰难!
剜心剔骨一般的痛楚,几乎要将他的魂魄彻底撕裂,化为齑粉!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魂体在剧烈地明灭不定。
可是,他看着她。
看着她眉宇间那难以掩饰的疲惫、无助。
以及,她对那未知来生的恐惧与期盼。
他多想点头!
用尽全力点头!
他多想应她一声我愿意!
哪怕魂飞魄散,也想再说一次!
他多想不顾一切地冲过去,紧紧拥她入怀,告诉她他有多后悔,告诉他他有多爱她,弥补这三世的遗憾与亏欠!
但他不能!
他绝对不能!
他不能再如此自私!
不能再让她为他的执念付出任何代价!
他已经害了她三世。
岂能……岂能真的再害她永世不得超生!
沈昭的魂魄,在剧痛中不住地颤栗。
他缓缓地,用尽了毕生力气一般,艰难地,抬起了他虚幻的手。
仿佛,是要回应她那双伸向虚空,满是期盼的手。
却在半途。
他的动作,猛地一顿。
停在了那里。
桃花冢下别三生,他化春风她独行
那只虚幻的手,就那样僵直地悬在半空。
阿秀的每一个哀求字眼,都化作了无形的钩刺。
深深扎进沈昭的魂魄深处,疯狂拉扯,无情撕裂。
沈郎,求你,别再错过了。
她眼中的期盼,如烧红的烙铁,滚烫地灼烧着他的魂体。
答应她。
答应她啊!
一个声音在他魂魄的最深处疯狂地咆哮着。
三世了,难道,难道还不够吗
就许她一个来生,给她一个圆满,又有何不可!
可是。
战神那冰冷无情,不带一丝人类情感的话语,又如万年玄冰,瞬间冻结了他所有翻涌的冲动。
她,必将为你,堕入畜生道!
永世,不得超生!
畜生道。
永世不得超生。
沈昭的魂魄剧烈地摇晃起来,边缘逸散的光芒疯狂闪烁,明灭不定。
他看着阿秀那张泪水纵横的脸庞。
那双眼睛,因为极致的期盼而显得那么脆弱,仿佛一碰就会碎裂。
苏绣巧那一身如火的红衣,在她踢翻绣墩的刹那,眼中是化不开的怨与深入骨髓的悲。
苏婉儿在李府油尽灯枯,血崩于冰冷的榻上,眼底是无尽的空洞与彻底的绝望。
这一世,阿秀,她依旧是那般孤苦无依,飘零如萍。
三世了。
整整三世啊。
她为了他,生生承受了三世难以想象的苦难。
他怎么能够,怎么还忍心,再让她为了自己这可笑的执念,堕入那永不见天日的畜生道,永世不得翻身
他所谓的爱,究竟是什么
是让她生生世世为他流干眼泪吗
是让她一次又一次,走向那没有回头的绝路吗
不。
这根本不是爱。
这是罪孽。
是他沈昭一手造下的,滔天罪孽!
曾以为,死死抓住不放,便是情深似海。
曾以为,轮回之中能够再次相遇,便是上天垂怜的圆满。
错了。
一切,都错了。
他死死攥住的,哪里是什么情缘。
分明是捆缚住她,也困死他自己的沉重枷锁!
若再这般执迷不悟下去,便是他亲手,将她彻底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真正的爱,从来不是占有。
更不是强求一个所谓的圆满结局。
而是成全。
是发自内心地,希望她好。
哪怕,她往后的人生,再与他沈昭,没有半分毫厘的干系。
只要她能够好。
只要她能够真正脱离这无边无际的苦海。
放手。
这两个字,说出口时,何其轻易。
可真正做起来,却比剜心剔骨还要艰难千万倍!
那股剧痛,几乎要将他的魂魄彻底撕裂,碾为齑粉!
他能清晰感觉到,自己的魂体正在剧烈地明灭不定,摇摇欲坠。
可是,他看着她。
他深深地看着她眉宇之间,那难以掩饰的疲惫、那深可见骨的无助。
以及,她对那未知来生的,既恐惧又期盼的复杂眼神。
他多想点头!
他多想用尽自己所有的力气,重重点头!
他多想再应她一声我愿意!
哪怕下一刻便是魂飞魄散,灰飞烟灭,他也想再说一次!
他多想不顾一切地冲过去,将她紧紧地、紧紧地拥入怀中。
告诉她,他有多后悔。
告诉她,他有多爱她。
用尽一切去弥补这三世以来,对她的所有遗憾与亏欠!
但他不能!
他绝对,绝对不能!
他不能再如此自私下去了!
他不能再让她为他这可悲的执念,付出任何一丝一毫的代价了!
他已经,害了她整整三世。
岂能……岂能真的再害她永世不得超生!
沈昭的魂魄,在极致的剧痛中,不住地颤栗着。
他缓缓地,仿佛用尽了毕生所有的力气一般,艰难无比地,抬起了他那虚幻的手。
那姿态,仿佛是要回应她那双伸向虚空,盛满了期盼的手。
却在半途。
他的动作,猛地一顿。
就那样,停在了那里。
缩回那只虚幻的手,缓缓地,无比坚定地,摇了摇头。
阿秀脸上的期盼,在那一瞬间,彻底凝固。
她怔怔地看着他魂魄所在的方向,那株开得最为盛烈的桃花树。
她心中,仿佛有什么无比重要的东西,骤然碎裂,发出了清晰的声响。
沈昭的魂体,在他摇头的那一刻,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透明。
他一点一点地,融入了那漫天的桃花雨中,融入了这和煦温柔的春光里。
一道声音,没有经过空气的传播,也没有通过耳朵的聆听,就那样直接而清晰地,传入了阿秀混乱悲痛的识海深处。
那声音,带着极致的温柔,带着解脱的释然,也带着深深的,不舍的祝福。
婉儿,阿秀,我痴傻的姑娘啊。
阿秀浑身猛地一震。
三生三世的纠缠,苦了你了。
这一杯名为‘执念’的苦酒,我们已经饮尽了。
从今往后,莫再等。
莫再寻。
莫再为我,流一滴泪。
阿秀呆呆地站立着,泪水挂在腮边,竟忘了滴落。
那声音,依旧在她识海之中,轻轻回荡。
你我之间的情缘,起于执念,亦当终于放下。
若有来生——
阿秀的心口,猛地一抽。
一丝微弱得几乎看不见的火苗,在她心底重新悄然燃起。
不。
这一个字,如同一柄最锋利的刀,干脆利落地斩断了所有。
我们,不要再有来生了。
阿秀的身体,控制不住地晃了晃,险些跌倒。
我只愿你,从今往后,生于一个寻常百姓家。
嫁与一个真心疼你、惜你、懂你的良善夫君。
生一双健康聪慧的儿女,承欢膝下。
岁岁平安,喜乐无忧。
再无颠沛流离之苦。
再无生离死别之痛。
也再无……
那声音顿了顿,仿佛用尽了最后所有的力气。
沈昭。
话音落下的瞬间,阿秀的脑中轰然一声巨响。
似乎有什么无比沉重的东西,被从她的生命中,被从她的灵魂里,彻底抽离了出去。
她先是微微一愣。
随即,那双长久以来积郁着愁苦与悲伤的眼眸,如同被春风吹散了浓雾的湖面,一点一点地,开始变得清澈起来。
那一直压在她心头,让她喘不过气,让她夜夜梦魇不得安宁的东西,此刻,竟奇迹般地开始消散。
如同春日暖阳下的冰雪,迅速消融。
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平静,是洞悉一切的了然。
她脸上的泪痕未干,嘴角却缓缓地,勾起了一抹极浅、极淡的微笑。
那笑容,如同初升的朝阳,瞬间驱散了她眉宇间所有的阴霾。
她对着沈昭魂魄即将消散的那株桃树,郑重地,深深地,盈盈一拜。
泪水,再次从她眼角滑落,滴落在她交叠于身前的双手之上。
这一次的泪,却不再苦涩,反而带着一丝淡淡的清甜。
沈郎。
她的声音轻柔无比,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奴家,明白了。
此生一别,愿君……
她微微一顿。
魂归安处,往生极乐。
奴家……
她缓缓抬起头,脸上的微笑依旧,泪光闪烁之中,透着一种新生般的澄澈与明净。
亦会好好活下去。
保重。
最后这两个字,她说得清晰而郑重。
随着她这虔诚至极的一拜,随着她这发自肺腑的保重二字出口。
沈昭魂魄之中,那纠缠了他整整三世的最后执念与无尽怨悔,在这一刻,如同阳光下的晨间薄露,彻底烟消云散,再无痕迹。
他的魂体,再也无法维持形态,化作了漫天飞舞的金色光点。
那些光点,如同无数蒲公英的种子,被和煦的春风轻轻一吹,便悠然融入了这明媚的春光之中,融入了这片绚烂无边的桃花林海里。
他,彻底地,融入了这片天地之间。
阿秀慢慢直起身子,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株依旧繁花似锦的桃树。
然后,她转过身,迈出了脚步。
每一步,都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沉稳,都要坚定。
还有那份来自灵魂最深处的,彻底的释然。
回到家中,儿子依旧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正眼珠乱转,准备偷偷溜出去。
若是放在往常,阿秀少不得又是一顿劈头盖脸的打骂,或者独自伤心落泪,哀叹命运不公。
然而今日,她只是平静地叫住了他。
儿啊,你过来。
儿子显然有些意外。
母亲的脸上,并没有他预想中的怒容,反而带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难以言喻的平静。
他心里有些惴惴不安,却还是磨磨蹭蹭地走了过来。
那一晚,阿秀第一次没有打骂儿子。
她只是心平气和地,与他进行了一次深入的长谈。
她的眼中,再没有了以往那种深入骨髓的绝望与难以化解的怨怼。
反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坚定,以及对未来的,淡淡的希望。
她并不知道自己能够改变儿子多少,但她清楚地知道,她自己,已经不一样了。
彻底不一样了。
将军冢前的桃花,依旧年年盛开,岁岁凋零。
如同一个被时光悄然遗忘的,沉默的诺言。
故事里的人,在经历了三生三世刻骨铭心的爱恨纠缠之后,终于挣脱了那看似无解的宿命枷锁。
他们学会了放手。
他们学会了祝福。
也最终,各自走向了属于自己的,崭新的人生。
三世情缘,一朝了断。
是遗憾,也是慈悲,更是成全。
有些爱,放手,才是真正的圆满。
阿秀抬起手,一片轻盈飘落的桃花瓣,恰好落在她的掌心。
她将那片花瓣凑到唇边,露出了一个真正轻松自在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此间缘了,他处缘起!
又是数载春秋。
阿秀的生活,早已彻底归于平静。
她的儿子,真的戒了赌。
他寻了份正经活计,开始踏踏实实地过日子。
对她,也变得孝顺许多。
阿秀眉宇间的愁苦,早已散去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几分温婉与安宁。
将军冢,她依旧会去。
尤其是在桃花盛开的季节。
她会来到那块忠勇侯沈公讳昭之墓的石碑前。
放上一束新折的桃花。
或者,一小包她亲手做的桃花糕。
然后,她会寻一处看得顺眼的桃树下,静坐片刻。
此刻她的心中,再无当年的悲苦与迷茫。
亦无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楚。
只有淡淡的怀念,如同雨过天晴后的那份宁静。
她,已经很久不再做那些光怪陆离的悲伤梦了。
这一日,又逢清明。
阿秀祭扫过后,感到有些倦了。
她便靠在当年沈昭魂魄消散的那株桃树下,阖眼小憩。
春日的暖阳,温柔地洒在身上。
桃花的清香,丝丝缕缕,沁人心脾。
朦胧之中,她似乎感到了一股异常熟悉的气息。
不,那不是气息。
更像是一种……一种难以言喻的波动。
一道柔和却不容忽视的金光,在她身前缓缓凝聚。
阿秀缓缓睁开了双眼。
她的面前,静静站立着的,正是那个曾数次出现在沈昭梦中,也曾在她记忆苏醒的边缘,给予她最后那份冲击的战神英灵。
今日的战神,与她印象中的,或者说,与沈昭记忆中的,似乎有些不同。
祂不再带着那种悲悯与深深的叹息。
祂的身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凝实。
周身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威严。
那并非凡间武将所带的铁血杀伐之气。
而是一种洞悉天地、了然万物的深邃与超然。
祂的面容依旧模糊不清。
阿秀却能清晰感觉到一种注视。
平静,深不可测。
不像以往那般,带着几分急切或是警示。
阿秀。
战神的声音,并非通过耳朵传入,而是直接响彻在阿秀的识海之中。
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奇异力量。
阿秀心中微微一凛。
但她没有半分恐惧。
反而,一种奇异的安定感油然而生。
她站起身,对着眼前的战神英灵,微微躬身行礼。
战神大人。
战神英灵,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
你可知,沈昭当日的‘魂飞魄散’,并非如世人所理解的那般,是彻底的终结
阿秀闻言,心蓦地一跳。
不是终结
那是什么
她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等待着下文。
他三世执念深重,情孽纠缠,本该在无尽轮回之中备受煎熬,直至所有业力消磨殆尽。
战神的声音不疾不徐,清晰地传入她的感知。
然,其本性至情至性,更在最后那一刻,勘破迷障,选择斩断情丝,成全于你,此乃大智慧,亦是大慈悲。
那一念放下,非是消亡。
而是,归元。
归元阿秀轻声重复着这个陌生的词汇,眼中带着探寻。
正是。战神的声音带着一丝赞赏。
其魂魄中至纯至善之念,因那最后的伟大抉择而得以升华。他并未消散于天地之间,而是化作了此地的桃花之灵。
战神英灵缓缓抬起手,指向那漫山遍野、如云似霞的桃林。
从此,与这山川同在,与这草木同生。
他以另一种方式,继续守护着这片他曾用生命去捍卫的土地。
也守护着,他心中始终挂念之人。
阿秀的呼吸,在这一瞬间,变得急促起来。
桃花之灵
沈昭他……他没有消失
他还在这里
她猛地抬起头,望向那漫山遍野,开得如火如荼的桃花。
这一刻,她仿佛真的从每一朵盛开的桃花之中,感知到了他的存在。
从拂过面颊的每一缕清风中,触碰到了他的温柔。
从沁入心脾的每一丝芳香中,感受到了他的气息。
那是一种熟悉而温暖的存在感。
平和,安宁,还带着一丝隐隐约约的喜悦。
那……战神大人您……阿秀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微的颤抖。
战神英灵似乎看穿了她心中所想。
本座,亦非你所想的那般,仅仅是一位提点迷津的旁观者。
祂的语气,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悠远。
本座是受一位故人所托,于暗中引导,助他破除此三世死劫,了却这一段本不该如此惨烈的因果。
故人阿秀心中更是不解,但隐约觉得这背后牵扯着更大的玄秘。
战神却没有细说的意思,话锋一转,继续道:沈昭的‘放下’,并非是要你彻底遗忘他,从此断绝所有念想。那是凡夫俗子的痴见。
真正的放下,是让你从那痛苦不堪的执念之中解脱出来。
不再被过去的悲苦与怨恨所束缚。
你们之间的情,曾因执念而生出诸多苦果。
当执念消散,那份深藏于心的至真至纯的情感,便得以解脱,升华为一种更为广阔,更为纯粹的守护与祝福。
阿秀静静地听着。
每一个字,都仿佛烙印在了她的心间。
她好像明白了。
又好像,其中还有更多她暂时无法理解的玄奥。
但她的心,在这一刻,却彻底地安宁了下来。
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的喜悦,从心底最深处缓缓升起。
那喜悦如同温暖的泉水,浸润了她的四肢百骸,让她感到无比的轻松与舒畅。
原来,他从未真正离开过。
他只是换了一种方式,继续陪伴着她,守护着她。
她深深呼吸,感受着这片桃林中那股熟悉而温暖的平和气息。
那股让她无比心安的存在感。
她知道,那就是沈昭。
他,真正获得了属于他的安宁。
而她,也真正获得了属于自己的自由。
战神英灵的身影,开始渐渐变得透明。
仿佛随时都会融入这春光之中。
此间事,已了。
祂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释然。
在祂即将彻底消失之前,留下了几句意味深长的话语,在阿秀的识海中回荡。
情孽已了,桃花新生。
此间缘尽,他处缘起。
周而复始,生生不息。
话音彻底落下。
金光消散无踪。
战神英灵,已然离去。
阿秀独自站在桃林之中,许久未动。
春风拂过,卷起阵阵花雨。
她缓缓伸出手。
一片娇嫩的桃花瓣,打着旋儿,轻盈地落在了她的掌心。
那花瓣,带着阳光的温度。
带着春泥的芬芳。
也带着,那股让她心安的,熟悉而温暖的平和。
她抬起头,望向那漫山遍野,开得无比绚烂的桃花。
指尖,轻轻摩挲着那片柔软无比的花瓣。
唇边,漾起一个真正轻松自在的,发自内心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