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画颜料会干涸,
大切诺基会报废,
唯有她指甲缝里的机油,
比月光更懂如何喂养年轮。
请把爱情留给身边最真心的姑娘。
1
雨夜邮差
我叫曲南,是一名普通的邮递员。
我讨厌这份工作。
每天清晨,我都要在五点半准时起床,然后在六点前赶到支局,领取新一天的苦难。
这天,我和往常一样从出租屋醒来,穿上工作服,例行检查工作设备,只是这次,我忍不住又多抱怨了一句窗外的绵绵细雨。
看了眼手机,才5:45——还能抽根烟冷静一下。
我常常在想,自己至今所做的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每天开着那辆老旧的邮政三轮车,载着沉甸甸的信件穿街过巷,录取通知书、情书、法院传票——别人的喜怒哀乐,全都压在我这小小的后座上。
可我自己呢
先是亲手送走了自己的前途,后来又弄丢了心爱的姑娘,这些重要的东西,一件都没能留住。也许,我生来就是个送东西的命——把别人的希望送到手上,把自己的幸福送到远方。
5:59。我踩着点晃进支局大门,同事们早已列队站好,方主管正背着手站在队伍前头,迟到的我毫无意外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
早啊老方。我冲主管随意地扬了扬下巴,顺手把工牌往胸口上一挂。
他嘴角抽了抽,压低声音:归队,晨会马上开始。
我慢悠悠晃到队伍最后方的角落——那是我的专属位置。靠着这根承重柱的掩护,每次晨会结束都能神不知鬼不觉溜去厕所抽支烟,顺带躲过上午的派件高峰。
十五分钟后,人群开始散去。我刚要开溜,方主管的声音突然响起:曲南,来我办公室一趟。几个同事交换着幸灾乐祸的眼神,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议论声。
二楼办公室,我没等他让座就熟门熟路地瘫进会客椅,顺手把他键盘旁的烟灰缸拖到两人中间,点烟时习惯性递给他一支,办公室里很快腾起烟雾。这种默契是我们共事八年养成的——当年他还是片区邮差时,我们经常蹲在邮车后头分抽一包红塔山。
你小子…方主管弹了弹烟灰,上周又被人投诉派件迟到
我吐着烟圈耸耸肩:北三环那破小区电梯坏了,十二楼的老太太非要我爬楼梯送上去。
但你的签收单从没出过错。他突然话锋一转,推来一份文件,总部决定把东城片区划给你。
我夹烟的手指顿住了,东城是出了名的肥差,不仅路线顺,住户还习惯用快递柜。
这种好事怎么会落在我这个问题员工头上
7号线邮车,明天交接。方主管掐灭烟头,老刘退休了,我推荐了你。
我盯着调令上的公章,突然明白过来——上个月暴雨天我替老刘顶了夜班,没想到这老狐狸记着呢。把烟头摁灭时,我故意嘀咕:就知道没好事,那边别墅区的看门狗都比别处凶。
老曲。他叫住走到门口的我,欲言又止,最后只说了句,这次…认真点。
我明白他的意思,这确实是个难得的升迁机会——二十六岁了,还只是个普通邮递员,在旁人眼里或许算是一事无成,但说实话,我并不在乎。
不是故作清高,而是真的提不起这份兴致。
离开老方的办公室后,我又开始了一整天的派送工作。直到中午十二点午休时,我拎了瓶高粱酒去找退休的老刘唠嗑。
你小子少喝点!下午不送件了老刘满脸通红,摆出一副过来人的架势教训我。
我随意的摆摆手:就一杯,不碍事。
放屁!老刘醉醺醺地扶着额头,非得等交警逮你一回才长记性是吧
行行行。我懒得跟他掰扯,直奔主题,东城片区你跑了几十年,总该知道哪些住户难缠吧明天我接你的岗,好歹给我透个底。
老刘咂巴着嘴装傻充愣,我翻了个白眼,默默从口袋里摸出还没拆封的华子递过去。
还是你上道!老刘接过烟,醉意瞬间消散,转身进屋翻找。半晌,他抱出一沓厚厚的、书册似的资料拍在桌上:回去慢慢看,有些人玩得贼花,你可千万别陷进去!
我道了声谢,拿起资料准备走人,老刘突然叫住我:对了,上个月新搬来个女住户,门牌272,还没来得及加进资料里。她总让我往南城寄信,可那边压根没人认识她,信每次都被退回来。总之她让你寄你就照做,别多问,不然……麻烦得很!
我随口应下,继续下午的派件,直到五点下班回到出租屋,随便扒拉几口饭,便翻开那本厚厚的资料研究起来。
足足看了两小时,我甚至开始同情老刘——这些年他到底是怎么熬过来的
比如四栋507的王先生,37岁,广告公司经理,旁边被老刘用红笔批注了醒目的事精!注意事项写着:表面热情,实际话痨。如果执意留你吃饭,最好答应,因为最后会给丰厚小费——就当是听他唠叨的报酬。
再比如三栋201的彭女士,典型富婆,法院传票收个不停,小白脸更是多得数不清。这类麻烦人物看得我太阳穴直跳,而且他们还有个共同点——死活不用快递柜,非要邮递员亲自送上门。
啧,这下连摸鱼都难了。我叼着烟,无奈地感慨道。
……
次日清晨,我没再卡着点去分局——毕竟要接手老刘的片区,摸鱼的规矩我懂:该糊弄时糊弄,该认真时也得装装样子。
老曲,7号线邮车归你了。方主管把钥匙串递给我,又唠叨了几句认真点之类的话。
我办事你还不放心我故作轻松地拍拍他肩膀。
你啊你…方主管摇头失笑。
又跟他闲扯几句后,我才正式开始工作。领完东城片区的信件包裹,低头看了眼手机:7:20。离正式派件还有十分钟,这点时间可不能浪费,我转身就溜进厕所,点烟摸鱼。
也不知道是不是出门没看黄历,别人上岗第一天都是开门红,我倒好,明明走的是最顺的路线,却碰上了最背的事。等红绿灯时,我刚要过路口,突然砰的一声,一辆黑色大切诺基Overland和一辆红色凯迪拉克CT5-V撞了个正着,直接把路口给堵得个严严实实。
两辆车连漆都没蹭掉一块,我却只能干瞪眼。这下好了,得绕远路了,虽然铁定了要迟到,但管他呢。我随即调转车头拐进另一条路,等开到北城片区已经8:40多了。
停好车,我忍不住吹了声口哨:嚯,不愧是有钱人住的地方,连空气里都飘着钞票的味道。
我先将能投递的包裹信件塞进了入口公园的智能快递柜,又挨个跑遍各栋楼的地下车库,把住户的快递放进小型寄存柜,最后一站是15号楼的地下停车场,看了眼手机:10:27。
距离下班还有一个多小时,现在只剩下需要亲自上门的住户和联排别墅的私人快递柜了……以我的效率,这点工作量完全够用,甚至还能剩下些时间,我索性躲在了一根柱子后面,避开监控摄像头,惬意地吞云吐雾起来。
刚抽到一半,车库突然传来引擎声,探头一看,是辆红色凯迪拉克CT5-V——巧了,正是早上出车祸那辆,右车头还凹着一块。
车上下来个穿高定西装、戴黑框眼镜的男人,仔细一瞧,他那张小白脸上赫然印着五道红肿的指痕。
我暗自好笑:这帮有钱人玩得真野啊,怕不是带着小三兜风,被正宫开车截胡了吧
猛吸完最后一口烟,用脚碾灭后扔进垃圾桶,这时那男人已经进了电梯,我从腰包里掏出瓶口腔清新剂往嘴里喷了两下——老刘的资料里特别提醒过,有些需要上门的住户特讨厌烟味。
留个好印象总没错,赔个笑脸说不定还能赚点小费——倒不是真在乎那点钱,主要是我这人吧,即便再讨厌这份工作,骨子也依然拗不过那该死的职业操守!再说了,能在这片摸鱼圣地混日子,可是多少同行求都求不来的美差,不好好享受这份清闲,都对不起老刘那本生存指南。
……
很快我就领教了这个片区住户的特色,突然就理解了老刘能坚持二十年的原因——这哪是送快递,分明是人间观察实录。
第三家需要亲自上门的正是那位富婆,推开门的一瞬间,我差点惊掉下巴——资料里写的典型富婆让我脑补的是个臃肿的中年妇女,可眼前分明是个穿着黑色蕾丝睡裙的年轻尤物!更要命的是,那件睡衣的透视程度堪比我们邮局的防伪水印,这视觉冲击让我鼻腔一热,差点当场出洋相。
说真的,那一瞬间我连软饭怎么吃都想好了,直到看见她身后走出个满身鞭痕的小白脸,我顿时腿软得像是踩了棉花。
签收时,她突然用猎人打量猎物般的眼神扫视我。
哟,换新人了她环抱双臂,露出能让男人神魂颠倒的笑容,小哥多大了姐姐这儿正无聊呢,要不要进来喝一杯修长的手指划过我胸前时,我瞥见那个小白脸在后方痛苦地摇头。
不、不用了彭姐!我后退半步,我还、还有件要送,先走了!
逃似的冲到4栋507时,开门的王先生让我再次怀疑人生——如果忽略他身上的洛丽塔裙装,确实符合资料描述。
老刘那个事精批注旁边,真该加个女装大佬的tag。
要进来喝杯红茶吗他翘着兰花指签收,人家刚烤了司康饼呢~
我夺过签收单落荒而逃,完成剩下几家时已是11:07,只剩联排别墅区了——幸好他们大都有私人快递柜,至少还能省下二十分钟摸鱼时间。
最后一站是272号的新住户,刚到门口我就愣住了——这家人直接把前院改成了停车场,而停在那里的,赫然是早上那辆大切!我盯着车头的凹痕发愣,有钱人的圈子真小,事故双方居然都住同一个小区。
这户没设快递柜,我站在门前,目光不自觉地黏在那辆大切上。恍惚间,记忆闪回高考结束的夏夜——那时青春尚在,晓雯还在。
那晚烧烤摊的油烟里,晓雯把啤酒沫蹭在我袖口:等你有钱了,就买辆大切诺基载我写生。她双手做着转动方向盘的动作,嘴里模仿着发动机的声音,唔……唔,简直帅爆了!我永远记得她当时的俏皮模样。
后来我确实有钱了,却是她远赴重洋的分手费。
2
重逢旧梦
门铃按响后,开门的女人随意地裹着件真丝晨袍,睡眼惺忪的眼角缀着一颗泪痣,素颜却精致得发光。正如老刘所说,我递过退信,她回身又取来一封泛黄的信封和张百元大钞。
新来的她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哈欠,暗红色的指尖轻轻点了点信封上的地址,就这个,剩下的不用找了。那语气,像在打发一个服务员。
收件人姓名南闻,地址是南城老小区3单元501——那正是我和晓雯曾经同居的出租屋。
四年前我亲手送晓雯去了机场,临走时她哭着说:曲南你要好好生活,是我对不起你。那之后,她与我彻底断绝了联系。
直到二十四岁生日那天,我的卡里莫名多了200万的海外转账,她用自己的方式报答了我,却连分手都不肯亲口说。
回程时,大切的倒影在后视镜里越来越小,像某些永远追不回的旧时光。
揣着满腹疑惑,我买了两包华子直奔保安亭。
我需要一个答案,哪怕只是让自己死心也好,如果那户人家不是晓雯…至少能让我继续自欺欺人地活下去。
保安亭的老张意外地好说话,他没收我的烟,也许是因为同是底层打工人的惺惺相惜,也许是被我拙劣的借口打动了,总之,他偷偷给我看了272住户的登记信息——龙婷。
看到这个名字的瞬间,我如释重负,那封寄给南闻的信,不过是另一个发生在老房子的遗憾故事。命运总是喜欢开这种恶趣味的玩笑,让相似的遗憾在同一个坐标上重复上演。
临走时,我还是硬塞给老张那两包华子,他欲言又止,最后只拍了拍我的肩:年轻人,看开点。
我朝他笑着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以前很多人都问我,既然这么讨厌这份工作,为什么不辞职
因为我放不下。
十八岁高中毕业就干这行,一干就是八年。
父母早就不在了,从小相依为命的爷爷也在六年前走了,晓雯是唯一给过我家的感觉的人。
记得她父母车祸去世那年,赔偿金被亲戚吞得干干净净,她靠着奖学金和我省吃俭用的零花钱读完高中,考上苏大。我永远记得录取通知书到的那天,她抱着我哭得像个孩子,可她那帮亲戚说什么也不肯出学费。
你去上学,钱的事我来搞定。我在邮局加班到凌晨的背影,成了她画笔里最痛的记忆。
后来她如愿去了佛罗伦萨留学,而我,把那张存着200万的银行卡和她为我画的肖像,一起尘封在了行李箱的最底层。
我时常想象她在异国的模样:应该已经开过画展了吧是不是还留着齐肩的短发戴个贝雷帽会不会在某个失眠的夜里,想起出租屋里那台老是漏水的热水器
这些念头像钝刀割肉,但比起重逢,我更怕知道她过得不好,爱一个人到最后,连痛都是心甘情愿的。
邮车发动时,后视镜里保安亭的屋顶渐渐消失,就像七年前机场送别时,那个拖着行李箱的瘦小身影最终融化在安检通道的尽头。
下午,我正按流程把那封信转交给南城线路的同事,方主管突然拍着手走进分拣区,脸上挂着罕见的灿烂笑容:各位不好意思啊,临时订了聚福楼,下班后都别走,我请客!
同事们齐刷刷停下手中的活,十几双眼睛狐疑地盯着这位平时抠门的老领导。
不知谁先起了头,调侃声此起彼伏:
老方这是中彩票了
该不会是嫂子终于批准你买那套渔具了吧
我赌五毛,绝对是王者打上了钻石……
方主管笑得眼角的褶子都堆在了一起,突然提高嗓门:我要当爸爸了!
分拣区瞬间炸开了锅,包装箱被兴奋的同事们拍得砰砰响,几个老邮差甚至吹起了口哨。这欢呼是真心实意的——四十岁才结婚的老方,这些年没少为要孩子的事发愁。
安静!都安静!方主管压了压手,声音却比谁都大,活干完晚上随便闹,现在都给我……
老方!我一把勾住他的脖子,把他没说完的话勒回了肚子里,你这保密工作做得够好啊上次喝酒还说在努力,这就成了
他摸出皱巴巴的红双喜,自己叼上一根,又递给我一支,打火机咔嗒响了两声,烟雾里他的声音突然轻了下来:上午刚查出来的,都三个月了……说实话,我现在手还是抖的。
我看着他确实在微微发颤的手指,突然想起今早那辆大切诺基Overland。曾几何时,我也幻想过这样的场景——晓雯摸着微微隆起的小腹,我笨手笨脚地学着冲孕妇奶粉。
你呢老方用烟头指了指我空荡荡的无名指,二十六了,连个女朋友都没有。我家那口子天天念叨要给你介绍对象……
分拣台的传送带突然嗡地启动,盖过了我的回答,也好,有些故事,终究不适合在这样喜庆的日子说出口。我猛吸一口烟,把那些关于画家、分手费和南城老房子的记忆,随着烟雾一起吐在了午后炙热的阳光里。
可命运似乎总爱开些恶趣味的玩笑,下午派件时,我竟又撞见了那辆凯迪拉克的主人。
刚从15号楼电梯出来,我快步走向301室,手指即将触到门铃时,余光突然瞥见302门口站着早上那个小白脸。他正轻轻叩着门,声音卑微得令人不适:Evanlyn,我知道错了,开开门好吗
他左脸上那五道指痕依然红肿,在楼道惨白的灯光下格外显眼,这场景坐实了我的猜测:出轨被抓现行的可怜虫。
摇摇头收起看戏的心思,我按下301的门铃,却没想到接下来发生的事更荒诞。
那个…我是这家的住户。小白脸突然小跑过来,即使西装革履也掩不住狼狈。我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核对信息后把包裹递给这位叫路泽的小白脸。他当场拆开包装,将里面的丝绒首饰盒粗暴地扔在301门口的地毯上,又冲回302门前。
Evanlyn!他声音发颤,巴黎定制的戒指送到了,你看看…
我憋着笑往电梯撤退,职业操守让我强忍住了嘲讽的冲动,就在电梯门即将关闭的刹那,302的门突然开了。
滚!
这个单音节像记耳光抽在走廊里,透过即将合拢的电梯缝,我看见一只涂着暗红色指甲油的手,将戒指盒狠狠砸在陆泽脸上。金属与骨骼碰撞的闷响,竟让我想起多年前晓雯摔碎的那只陶瓷杯。
真够巧的……我看着闭合电梯门有些茫然。
3
画家与邮差
东城这条派件路线确实顺得出奇,让我在下班前还能绕回出租屋换身行头——特意套上那件压箱底的机车夹克,皮面上还留着五年前晓雯画的涂鸦。
站在礼品店前踌躇了半天,最后还是买了罐孕妇奶粉,往红包里塞了两千块钱。太贵重的礼物方嫂肯定不收,毕竟这些年我没少去那蹭饭,连老方的私房钱会藏哪都一清二楚。
回到支局时,院子里已经停着几辆私家车,几个换好便装的同事正在抽烟闲聊,我正想过去凑热闹,突然看见街角跑来个跌跌撞撞的身影。
小桔今天这身打扮活像文艺片女主角——微卷的长发松散地披在肩头,白色风衣下摆随着奔跑飞扬。她怀里两大袋母婴用品撞得哗啦作响,活像只搬运松果的松鼠。
曲南!接一下!她气喘吁吁地把两个鼓囊囊的礼品袋怼进我怀里,扶着膝盖直喘,跑死我了…母婴店…居然在…三公里外……!
我低头一看,袋子里从孕妇维生素到婴儿连体衣一应俱全,连包装纸都透着精致。可以啊欧林桔~我故意把她的外号喊得字正腔圆,这哪是送礼,根本是在炫技啊!这外号来自她入行时把Orange写成Oringe的黑历史。
她甩了甩汗湿的刘海,瞪我的眼神活像在看智障:欧你个大头鬼!目光扫到我腋下夹着的奶粉罐,突然笑出声,您老该不会就带了这个吧
香飘飘豪华尊享版。我晃了晃罐子,又用下巴指了指夹克内袋里的红包,附赠老方未来半年的尿布基金。
小桔正要吐槽,支局大门突然被推开,方主管系着条滑稽的卡通领带站在光晕里,身后跟着温婉的方嫂,此刻落日正好斜斜掠过邮政绿的屋檐,把她眼角的泪痣照得闪闪发亮。
曲南,小桔。方嫂笑着朝我们招手,孕肚在杏色孕妇裙下显出柔和的弧度。
话音未落,小桔突然一个箭步冲过去,风衣下摆啪地甩在我小腿上,我低头看着怀里的礼品袋,某个粉色包装盒上印着准妈妈快乐的字样让我愣了一瞬。
没有私家车的我和小桔搭了老方的奇瑞风云T9,路上小桔一直用手机备忘录写着什么,时不时发出憨憨的轻笑,老方透过后视镜朝我挑眉,我假装没看见。
聚福楼的包厢里摆了四桌,支局领导班子(除支局长)全数到场,就连退休的老刘都乐呵呵来了。座位安排很有讲究——老方坐主位,左侧是方嫂,右侧是副支局长。我被副支那老登硬拉到身边就坐,小桔则像条小尾巴似的紧挨着我。
奇怪的是方嫂左手边的座位始终空着,正当我纳闷时,包厢门突然被推开,一个戴Gucci墨镜的女人站在光影交界处,香奈儿套装外披着件驼绒大衣,方嫂迎上去时,那女人的高跟鞋在大理石地面敲出冷硬的节奏。
这位是龙婷小姐,我妹妹。方嫂向大家介绍,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桌布。
墨镜摘下的一刻,我瞳孔微缩——是272号的龙婷。
抱歉,路上堵车。龙婷从爱马仕包里抽出个鼓胀的红包,两根暗红指甲夹着推到老方面前,恭喜啊…姐夫。这个称呼被她念得像句脏话。
包厢里的说笑声突然低了八度,老方接红包的手僵在半空,直到方嫂轻咳一声:婷婷特意从拍卖会赶来的。
龙婷落座时,小桔突然在桌下掐我大腿,用气音说:看群。
我偷偷点开支局微信群,99+条消息都在刷同一件事:
维修部张鑫兴:我嘞个骚刚!龙婷!就那个把《南巷》油画拍出千万的青年画家!(新闻链接)
分拣处王磊:豆包说这画是纪念初恋的,男主好像姓曲……(截图.jpg)
财务部李静:方嫂居然是她姐!那方主管岂不是……(龙图表情)
我看着截图里那邮递员的背影,心中莫名心悸,手机突然在掌心震动,一条来自小桔的私聊:
欧林桔:你手在抖。
曲向南:充电线漏电。
欧林桔:放屁,你插头都没插。
我避开小桔探究的目光,借口去了洗手间,在隔间里点了支烟,尼古丁却压不住胸腔里翻涌的躁动。推门出来时,走廊传来龙婷对着手机的低吼:Lorenzo你烦不烦我说了不在我那!
转身看见我时,她瞳孔猛地收缩:你…叫什么名字
走廊暖黄的壁灯下,她眼妆有些晕染,我淡淡开口:曲南。
她愣愣的看着我,口红斑驳的嘴唇微微张开却不语。这时包厢里突然爆发出欢呼声,透过门缝能看到老方正扶着方嫂的手切蛋糕。在喧闹的声音里,我清晰听见她说:真不知道我姐看上他哪了!
我望着安全出口的绿色荧光:龙小姐在南城老小区501有熟人
不便透露。她从手包里又抽出支细烟,点火时银质打火机映出她颤抖的手指。
青烟升起时,我们之间仿佛隔了层毛玻璃。
这场景荒诞得堪称艺术——邮递员和画家在酒楼走廊对着抽烟。我掐灭烟头准备离开,她突然用意大利语念了句什么,见我没反应,又换成中文:你有喜欢的人吗
忘了。我扯了扯领口,推门融入包厢的热闹。方嫂正捧着肚子听老刘讲我爬十二楼送信的糗事,小桔笑嘻嘻的往我手里塞了块奶油最多的蛋糕。
龙婷回来时,口红已经补得完美无缺,她端起香槟走向老方,高跟鞋踩过的步子歪歪斜斜的,像躲闪着某个无人知晓的秘密。
4
告别青春
酒会散场时刚过九点,我酒量向来不错,清醒得很,老方喝得烂醉情有可原,可小桔把自己灌得满脸通红就有些莫名其妙了。
我架着老方往停车场走,他整个人挂在我肩上,嘴里嘟囔着尿布要买日本进口的。方嫂在后面搀着胡言乱语的小桔,那丫头正用走调的声音唱着《明天我要嫁给你》。
刚把老方塞进副驾驶,身后突然传来高跟鞋清脆的声响。
曲南。龙婷站在蓝色的宝马M8旁,月光给她的轮廓镀了层银边。
有事我拍掉老方乱摸的手。
她欲言又止,最后只是掏出手机:加个微信。
我扫完的瞬间,她便转身离去,红色车尾灯在夜色中划出冷冽的弧线。微信弹出新好友通知,龙婷的头像是幅未完成的风景油画,画布角落隐约可见被颜料覆盖的签名——木尧雯。
回程路上成了灾难现场,小桔像只树袋熊似的挂在我身上,滚烫的脸颊贴着我肩膀:唔……曲南…你好香啊…带着酒气的呼吸拂过耳际。
方嫂从后视镜里瞥了我们一眼,嘴角挂着止不住的笑意。
送完小桔回公寓后,车厢突然安静得可怕。
曲南。方嫂的手指轻敲方向盘,你觉得小桔怎么样
方嫂。我摇下车窗让夜风灌进来,我们没可能的。
为什么她语气突然急切起来,你总不能学老方四十多岁才成家吧
我望着窗外流动的霓虹,笑了笑:我还想多玩几年。这个借口拙劣得连自己都感到无语。
方嫂叹了口气,没再追问,车厢里只剩下老方轻微的鼾声,和电台里若有若无的爵士乐。
回到出租屋时,手机突然震动,龙婷发来的画展海报上,林晓雯三个字在参展艺术家名单里格外刺目。
附言像把钝刀:好好生活,她要结婚了。
烟盒在掌心捏得变形,尼古丁混着冷风灌进肺里,却压不住胃部翻涌的痉挛。手指在对话框悬停许久,最终只发出干巴巴的询问:她回来了吗
对话框上方立刻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人在法国,但可能会回苏州办婚礼。
烟灰缸里很快积起小山,我机械地回复挺好,关机时屏幕倒映出的脸憔悴得可怕,那件涂鸦夹克再次被叠进行李箱最底层,压在塑料膜包裹的肖像画上——画中的少年眼神明亮,尚不知未来会收到怎样残酷的分手费。
凌晨三点,烟盒终于见底,窗外传来垃圾车压缩废品的闷响,像极了我此刻被榨干的心跳。奇怪的是,当晨光爬上茶几上那层烟灰时,某种轻盈感突然漫过胸腔——原来真正的告别从来不需要仪式。
她会回来的,回到这个我们曾共用一把钥匙的城市,回到我们缠绵悱恻的南城出租屋……但那时我应该已经在开往盐城的高铁上了。
我甚至开始想象收到请柬的样子:烫金字体下,她挽着某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背景是斜阳若影的礼堂。多好啊,她终于活成了画册里的模样,而我大概会在老家盘下间修车铺,娶个手脚麻利的姑娘当镇店老板娘,又或者会继续穿着这身邮政绿,把那些无处安放的柔情,都塞进盖着陌生邮戳的明信片里。
……
晨会结束后,我揣着彻夜未眠写好的辞职信来到方主管办公室,他精神抖擞地叼着烟处理文件,完全看不出昨晚烂醉的痕迹。
曲南他抬头时烟灰掉在桌面上,这个点你不是该在厕所摸鱼吗正好,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我勉强扯出笑容,将辞职信推到他面前:老方,哥们我想退休了。
烟头啪地掉在文件上,烫出个焦黄的洞。
他抓起信纸重重拍在桌面:你发什么疯!东城片区刚交接没两天就要撂挑子你知道我费多大劲才帮你争取的这个位置
我瘫在椅子上点烟,烟雾模糊了视线:晓雯要结婚了…婚礼可能在苏州办。手指摩挲着信封边缘,你知道我当初为什么才干这行。现在,我想为自己活一次。
老方的表情凝固了,他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再考虑考虑吧,我快升职了…这个主管位置……
谢了,但我真的累了。我掐灭烟站起身,这些年攒的钱够在盐城开间修车铺了。
按规定要完成交接才能走。他的钢笔在离职申请表上敲出哒哒声。
明白。
当我转身时,他突然叫住我:交接期本来两天,我给你延长到七天,随时可以反悔。喉结动了动,还有…小桔那边你怎么交代
她值得更好的。我望着窗外分拣区小桔弯腰计件的身影,两天就够了。这句话像块石头沉在胃里。
老方最终只是点点头,沉默得像昨晚提及此事时的方嫂。分拣区传来小桔清点包裹的计数声,清脆得像当年晓雯在画室里哼的歌——那时她总爱把画笔斜插在发髻上,颜料蹭得鬓角斑驳。
没想到现在的我,竟也到了能用当年这个词的年纪。
5
最后程
第四天了。
方主管绝对是故意的,说好的两天交班,硬是暗箱操作给我拖到现在,理由还一个比一个离谱——人手不够、东城没人愿意去、系统录入延迟。
我靠在办公桌边,看着他面不改色地编着漏洞百出的借口,终于忍不住打断:老方,哥们是真没时间陪你闹了,赶紧安排个人跟我交班吧。
他叹了口气,笔尖在纸上洇开一团墨迹:西城旧街区的老周,下午下班后跟你对接。顿了顿,又补充道,今天真是你最后一天了,真不办个欢送会好歹八年的老员工,大家……尤其是小桔,肯定舍不得。
我点了支平常舍不得抽的软华,仰头吐出一口烟圈:得了吧,他们憋着没骂我这个摸鱼大王就不错了,还舍不得烟灰簌簌落在制服上,也就小桔这种刚毕业的傻白甜,才会被哥这身邮政绿迷住。
老方没接话,直接从烟盒里抽了根点上,深吸一口才开口:随你吧,不过走归走,等我儿子出生,你必须得亲自回来给份子钱。
我嬉皮笑脸的凑近:那必须的,高低得给我大侄子整辆鬼火,染个黄毛,继承他叔的泡妹秘籍。
操,你这叔叔当得可真称职。老方笑骂着,眼神却黯了黯。
办公室外传来小桔哼歌的声音,轻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我和方主管对视一眼,默契地掐灭了烟。
方主管我…门把手转动的声音戛然而止,我嘞个曲南!这个点你不是应该在厕所摸鱼吗小桔抱着快递单站在门口,马尾辫上还沾着晨露。
我有种被揭老底的感觉,扯出个僵硬的笑:什么鱼不鱼的,哥在谈正事!
你能有屁正事!她翻了个标志性的白眼。
老方适时干咳两声:小桔有事
我如蒙大赦般溜出办公室,却在走廊上突然刹住脚步,那种熟悉的解脱感突然变得酸涩。八年了,我竟从没注意过走廊尽头那扇窗户,透过生锈的铁栅栏,能看见老邮车在阳光下泛着温柔的绿。
上午派件路上,连轮胎碾过水坑的声响都变得弥足珍贵。
保安亭里,老张正翘着二郎腿吞云吐雾。哟,五星上将今天当班我接过他递来的华子,塑料板凳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老张的大黄牙在烟雾里若隐若现:你小子今天眼神清亮多了。他忽然压低声音,听说龙画家昨晚飞法国了。
烟灰断落在制服裤上,我伸手掸了掸。
撇头望着邮车,忽然笑了:也好,提前祝她爱情事业双丰收。这话在雾里打了个转,倒像是说给四年前飞往佛罗伦萨的那架航班听的。
最后一份快递是彭姐的包裹,她今天破天荒地亲自到楼下来取,真丝睡袍外裹着件男式西装。
听说你要走她指尖划过包裹单时,钻石指甲油在阳光下晃得人眼花,姐姐的承诺永远有效。
我看了眼她身后新换的小白脸,年轻人脖子上戴着和我同款的工牌链子,突然觉得这场荒诞剧确实该落幕了。
回支局的路上,天空飘起细雨,雨滴打在邮车顶棚的声音,像极了晓雯当年在房间里敲打颜料管的节奏,后视镜里,东城片区的梧桐树渐渐模糊成一片绿色的雾。
刚回到局里摸出烟盒,小桔就红着脸凑到我面前,镜片后的眼睛闪着羞怯的光,我当然记得今天是她的生日——去年这天她假装喝醉钻进我怀里吃豆腐的场景到现在还历历在目。
怎么了欧林桔。我故意装傻,脸这么红又偷吃仓库的绝味鱼排了
你这嘴可真损啊!她瞬间气鼓鼓地瞪圆了眼睛。
我笑着摸出皱巴巴的信封:行吧,今天破例给你包个大红包…对了,晚上生日会叫了多少同事礼物太多要不要帮你雇个搬运工
她别过脸去,声音越来越小:就…就我们两个…行吗门口打游戏的同事连手机都放下了,一脸看好戏的表情。
别闹,人少多没劲。我下意识后退半步,瞥见她猛然抬起的眼睛里闪着危险的光。
局长好!我猛地往她身后招手。
趁她回头,我快步躲进了方主管办公室,正巧老周正翘着腿喝茶准备交接工作事项,见我进来乐了:牛逼啊,肥差你都不要
我神秘兮兮凑过去:老周,想少奋斗二十年吗三栋有个富婆就喜欢你这款……话音未落,老周手里的交接单哗啦掉了一地。
一想到他明天见到穿蕾丝睡裙的富婆,以及她身后满身鞭痕的小白脸时的表情,我做梦都能笑醒。
方主管办公室成了我的临时避难所,小桔在外徘徊的脚步声让我坐立难安,倒是老方和老周成了最佳挡箭牌,我索性靠在沙发上补了个觉,直到下午派件的闹钟响起。
推门出去时,小桔居然还杵在门口,鼓着腮帮子的样子活像只河豚。我故意逗她:欧林桔,你不会在这站了一中午岗吧看来我得给你颁给优秀哨兵奖了。她没说话,狠狠比了个中指就扭头走了。
这丫头对你可是真有意思啊。老周用手肘捅我,真不考虑拿下
少BB!明天我就回盐城了。我拍开他的爪子。
与周琦玮这个二货结束讨论后,我开始了最后一次派送任务。
不知是老天开眼还是怎的,下午的邮件出奇的少,只是这阴雨天还是有点让我的关节隐隐作痛。
15号楼地下车库的景象让我脚步一顿,一辆崭新的大切诺基Overland静静停在那里,旁边紧挨着那辆熟悉的凯迪拉克CT5-V。两辆车并排停放的样子,像极了奢侈品店的橱窗陈列……我不禁想起龙婷院子里那辆前脸凹陷的战损版大切,这种反差让我扯了扯嘴角,不过转念一想,对他们来说,这点关税确实不值一提。
翻看邮包时,我发现一封已经破损信件,像是被粗暴地塞进狭小的缝隙,又被人硬生生扯了出来。我本想把它重新封装好,可就在我捏住信封边缘时,地下停车场突然吹起一阵风,将信纸的一角掀了起来。
一次性财产转让信托合同映入眼帘的加粗黑体字刺进我的眼睛。
我本不该看,可我的手却像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将那张纸完全抽了出来。
6
旧情难断
文件顶端的日期赫然显示是昨天。
委托人:林晓雯。
受托人:思德信托
受益人:曲南。
我的名字,白纸黑字地印在那里,连身份证号都分毫不差。
财产清单上冷冰冰地列着:
1.
现金:人民币500万元(已存入信托专户)
2.
其他资产:大切诺基Overland一辆
特别约定条款用红色下划线标注:
本信托生效后3个工作日内,受托人将信托账户内全部资金转账至受益人名下账户,并完成车辆过户手续。
我的目光死死钉在送货地址上:15号楼的302室。
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她一直住在这里,从我调来时就住在这里,龙婷骗了我,晓雯根本不在法国,而路泽……那个整天在门口卑躬屈膝的男人,就是她的未婚夫!
一股寒意从脊背窜上头顶,胃部痉挛得几乎作呕,我发疯般冲上楼,重重砸响302的房门。
开门!林晓雯!我的怒吼在走廊里炸开,你他妈给我出来!
几秒后,门开了,路泽那张苍白的脸出现我面前,黑框眼镜歪斜地架在鼻梁上,镜片后的眼睛因惊愕而睁大。
是你!他后退半步,声音里带着我从未听过的惊慌。
我没给他反应的时间,一掌推在他胸口,他踉跄后退时,我已经闯进屋内,脚下踩碎的素描纸发出脆响,踢翻的颜料罐在地板上滚出刺目的轨迹。
路泽从后面扑来拽我的衣角:别打扰她!Evanlyn不能受刺激!
我回身一记膝撞狠狠顶在他腹部,看着他蜷缩着跪倒在地痛苦干呕,眼镜摔在地上裂开蛛网般的纹路。我转身继续往里冲,三扇房门被我一脚接一脚踹开,直到最后一扇——
林晓雯坐在画架前的背影单薄得像张剪影,丸子头上斜插着几支沾满颜料的画笔,画布上未完成的风景正在流淌,钴蓝色的颜料顺着褶皱缓缓下滑,如我此刻不断湿润的脸颊般摄人心魄。
她转过脸来的瞬间,四年的光阴在我们之间轰然坍塌,最让我心颤的不是她苍白的脸色,而是她抬眼看我时,那双眼睛里竟平静得像一潭死水,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林晓雯缓缓解下沾满颜料的围裙,动作像在谢幕,优雅得残忍,伴随着的松木香让我突然意识到,当年那个会沾着颜料扑进我怀里的女孩,已经永远消失了。
你变了。她叹息道,声音依旧如四年前般轻柔,却带着令我陌生的疏离,那个恪守职业操守的邮递员去哪了
愤怒充斥着我的身体,我将拳头捏的咯吱作响,却说不出一句话。
不喜欢这份礼物吗她歪头的角度和当年一模一样,眼底却盛着我读不懂的情绪。
我终于开了口:这次又是什么分手费封口费还是他妈的精神损失费
我只是…觉得亏欠你……这句话像把钝刀狠狠捅进心窝。
我剧烈的喘息着,强烈的屈辱感将我那脆弱的心脏撑的好似要爆裂,却又说不出任何话。
又是这样!永远是这样!永远是他妈的亏欠!
路泽踉跄着插进我们之间:曲南,你先别激动……
我他妈要怎么不激动……林晓雯你到底拿我当什么……用这种东西来可怜我
她别过脸去,目光落在飘窗外的雨幕上。
我怔了一瞬,随即颤抖着举起那份协议,愤怒几乎吞噬了理智:你告诉我,这500万是钱吗是钱吗……不是!是狗屎!是恶心的臭狗屎!
协议被我撕成碎片狠狠砸向天花板,又纷纷飘落,落在了林晓雯的身上、我的身上、路泽的身上,最后铺满了整间画室。
我跌跌撞撞的冲出302室,电梯门开时正撞上全副武装的保安队,老张眼疾手快一把拽住我胳膊拉进电梯。都别动!自己人!他喝住要上前的同伴,拇指重重按下B2键。
电梯下行时,老张的视线在我沾满颜料的制服上游走:小曲你疯了就算最后一天上班,也不能跟业主硬碰硬啊!他替我掸去制服上的颜料渍,业主投诉到我这儿,我养老金还要不要了
放心,他们不会追究。我喘着粗气,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老张摸烟的手顿了顿,突然把半包华子塞进我口袋。好小子!他替我挡着监控点燃香烟,这卖尊严的钱确实该烧了才干净。你走,剩下交给我。
雨刷器在挡风玻璃上划出徒劳的弧线,我在雨幕中猛踩油门,轮胎碾过水洼溅起肮脏的水渍。导航机械的女声突然响起:您已偏离路线,正在为您重新规划……
靠!我狠狠砸向屏幕,指关节传来钝痛。
八年来第一次,我的邮车里留着未送完的邮件。
14:57。后视镜里保安亭的轮廓正在雨幕中溶解,我拨通搬家公司的电话,声音冷静得自己都害怕:现在立刻来,加两倍价钱。
16:35。出租屋里,搬家工人正将最后几个纸箱搬上车。
顺丰小哥摸着我的制服袖口:兄弟哪个支局的自己人寄件能打七折……
寄走。我打断他,随手将黑色行李箱推过去。箱子里装着200万现金和所有关于她的记忆——画着涂鸦的机车夹克,褪色的情侣衫,还有那些她给我画的肖像。
出租屋老旧木门合上的声音,像是给八年时光钉上棺盖。
16:51。我穿着便装推开支局的玻璃门时,熟悉的铃铛声比往常更刺耳,小桔的工位空着,那台贴满卡通贴纸的终端机还亮着屏保——是张她偷拍我分拣邮件的背影。
我暗自松了口气,至少不用面对那双总是亮晶晶的眼睛了。
办公室里,老方把茶杯往我这边推了推:那丫头请了半天假,说是去……
不用告诉我。我打断他,将工作证按在桌面上,我18:19的车,别了老方。
老方突然抓住我的手腕,掌心的老茧硌得我生疼。车铺开张了记得发定位。他往我兜里塞了张纸条,别学那些混蛋玩失联。
我点点头,转身时听见背后有纸页翻动的声音,是那些我没送完的挂号信正在被重新分拣。
走廊上零星几个同事抬头看我,他们的告别词卡在喉咙里的模样,让我想起那些永远送不出去的死信。
这种沉默的告别正合我意,就像处理一封地址不详的死信,不需要任何解释。
走到大门口,雨突然停了,夕阳把中国邮政的招牌染成橘红,像那年晓雯画到一半就搁笔的晚霞。
我从来夹克口袋摸出一包绝味鱼排,轻轻放在门卫室的窗台上。
网约车门关上时,我数到第七下心跳,如果此刻那个总把马尾辫甩成螺旋桨的姑娘从转角冲出来,我大概会按住她的发顶说:好好干,别学我。摸鱼大王和核动力驴,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当广播开始播报检票信息时,我摸了摸口袋里的身份证,又摸到张硌手的纸条,我拿出来看了看,老方歪歪扭扭的字迹旁,画着个火柴人比中指的涂鸦。
我笑了,这个老混蛋还挺时髦。
高铁启动时,手机震动,是物流通知显示那只黑箱子已踏上归途,我关掉屏幕看窗外飞速后退的苏州站台,铁轨与车轮碰撞的节奏,渐渐与记忆里邮车发动机的轰鸣重合。
19:00。高铁车窗映出我疲惫的倒影,耳机里郑钧的《私奔》正唱到把青春献给身后那座辉煌的都市,突然被来电铃声粗暴切断,屏幕上沙糖桔三个字刺得眼睛发疼。
我盯着那个跳动跳动的猫咪头像看了三秒,还是按下了接听键。
你死去哪了!劣质耳机突然断开连接,电话那头炸开的哭腔让邻座高中生竖起耳朵,说好的一起过生日啊!背景音里隐约能听见支局里熟悉的打印机声。
我揉了揉太阳穴,声音冷得像结霜的快递柜:我压根就没答应过。窗玻璃映出自己冷漠的倒影,现在高铁已经过虹桥了……别犯傻,好好找个正经人谈恋爱。
挂断的瞬间,邻座穿蓝校服的男生正偷偷朝我竖大拇指。他校服上还别着高三(7)班的胸牌,眼睛里闪着愚蠢的崇拜之光:哥,你这招欲擒故纵绝了!能不能教教我
我看着他青春痘未消的脸,突然想起八年前第一次穿上邮差制服时,晓雯也是这样亮晶晶地看着我。
好好学习。我把他的手机倒扣在小桌板上,屏幕上的游戏界面还没退出,等你把《五年高考三年模拟》做得比手机解锁次数多,再来问我怎么追姑娘。
话没说完就收获一个标准的白眼,他翻白眼的弧度让我想起小桔第一次发现我躲在厕所里摸鱼时的表情。
我笑了笑,转头望向窗外飞逝的灯火。
远处高楼上某块亮着的LED屏突然切换成生日快乐的广告,在车窗上投下一瞬即逝的粉色光斑。
手机又震动起来,是物流提醒:那只黑箱子刚刚签收。
行了,东西我都还回去了,我与林晓雯算是彻底两清了。
我重新按下播放键,歌声却跳过了为了这个美梦我们付出着代价,直接切到把爱情留给我身边最真心的姑娘。
操…我猛地摘下耳机,塑料外壳在桌板上磕出清脆的响。邻座高中生吓得一哆嗦,游戏里传来角色死亡的音效。
7
新生活启航
19:23。高铁穿过某个无名隧道时,手机屏幕再次亮起,我犹豫了七秒,终于还是点开对话框:
欧林桔,生日礼物在你工位第三个抽屉。
其实不过是三样东西:用信封装好的300块现金,50包绝味鱼排(变态辣口味),还有双定制的加绒手套。
21:06。高铁到站的广播惊醒了我,窗外盐城站三个字在夜色中泛着冷光,我站在出站口抽完第三支烟,才等来那辆牌照尾号74的网约车。
师傅去潘黄街道。我说完就闭上了眼睛。
城北的老旧小区比记忆中更破败了,我望着租出去四年的老房子,突然觉得陌生。
租客叼着烟打量我:再加七千,我连夜搬。他脚边堆着十几个外卖盒,墙上还留着晓雯当年亲手贴的淡蓝色墙纸——现在已经被油烟熏成了灰黄色。
深夜的快捷酒店里,我对着计算器按了半天:27万存款,完全够在郊区盘个修车铺,再掏点二手修车装备。
次日9点,苏州运来的家具带着熟悉的霉味抵达,搬运工抱怨着没有电梯时,我发现五斗柜上还留着去年台风天漏雨留下的水渍。周六的午后,我在城北偏僻处找到间待转租的门面,生锈的卷帘门上还留着老王汽修的褪色字样。
签合同时,老板好奇的多看了我两眼:小伙子看着不像干这行的。
他不知道,邮局八年,我那辆老邮车都是自己修的。
周一早晨8:59,三辆黑色奔驰堵死了店门。
信托经理的鳄鱼皮鞋踩在机油污渍上,递来的文件袋散发着那天302里一样的松木香。
按照约定,这辆大切诺基……
妈的!我抓起扳手指向那辆大切,原路拖回去!
当我得知500万已打入账户时,我差点气到晕厥。
银行柜员办理退款时偷偷瞄了我七次,最后我当着她的面,把信托合同塞进了碎纸机。
又在微信通讯录划到龙婷,手指悬停了几秒:告诉她,别再用钱恶心我。
OK。
她的秒回让我胃部抽搐,像是她们一直在等我的反应一样。
11月11日10:18,曲率引擎汽修店开业。
阳光把崭新的招牌镀了层金边,几个老同事特意调休赶来,小桔寄来的花篮摆在最显眼位置,蝴蝶结上别着张卡片:修车别忘了修修自己的脑子——欧林桔敬贺。
正当我举起剪刀时,快递员挤过人群递来个烫金信封,林晓雯三个字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婚纱照的一角从没封好的信封里露出来——她穿着白色婚纱站在昏黄的沙滩上,丸子头上别着支画笔,日期就定在这个月的15号。
老曲,剪彩啊!老周用扳手敲了敲我的安全帽。
剪刀落下时,彩带混着老方点燃的鞭炮碎屑漫天飞舞,我笑着接过大家的祝贺,喉咙里却像卡了颗生锈的螺丝钉。
午后三点,最后一批客人离开,我坐在崭新的修车槽边,用沾满机油的手点开朋友圈。
第一条就是小桔发的九宫格:她穿着我局里的制服,在晨光中分拣信件,配文核动力驴启动!。
我点开对话框,手指在键盘上悬停许久,最终只发了个点赞的大拇指。
林晓雯的婚礼请柬被我塞进了工具箱最底层,和那些用坏的扳手堆在一起。当那个黑色行李箱显示签收的那一刻,我们之间的青春债就已经两清了,就像被退回的死信,从此盖上了查无此人的邮戳。
日子像机油一样黏稠地流淌着,曲率引擎这个招牌确实吸引了不少有趣的客人。
印象最深的是个染着荧光绿头发的小子,天天缠着我给他的鬼火改成什么草薙同款。
这天又有个染着蓝毛的小子跨在鬼火上,一脸兴奋地嚷嚷:曲哥,给我整套上最牛逼的引擎义体!像‘斯安威斯坦’那种!
我接过他递来的煊赫门,在机油味里点燃:小老弟,你要的‘义体医生’在夜之城,哥这儿只装得了现实世界的发动机。吐出的烟圈在冬日的寒气中格外清晰,真要给你装上‘斯安威斯坦’,暴恐机动队估计下午就得来请我喝茶。他悻悻离去时,排气管喷出的蓝烟让我想起邮车尾气。
开业两个月,店里依然只有我一个人。
不是招不到伙计,而是我习惯了在机油和金属的气味里独处,那些在邮局养成的摸鱼习惯,现在已经被永无止境的维修单治得服服帖帖了。
说来也怪,我修的汽车越来越少,改装的鬼火却越来越多。
有次派出所的老王来换轮胎,看着车间里那些花里胡哨的改装车,半开玩笑地说:你小子这儿都快成非法改装据点了,应该够我拿个三等功了。
……
春节来得猝不及防,比去年早了整整三天。
1月23日清晨,我蹲在店门口抽烟,呼出的白雾模糊了玻璃上的福字,隔壁理发店门口晒太阳的阿婆看见我后,又张罗着要给我介绍对象,我照例笑着摆手拒绝。
二十七岁的单身汉过年,无非是听着隔壁杂货店夫妻的吵架声,再独自喝完半瓶二锅头。
工具箱底层,那张烫金请柬偶尔会随着工具碰撞发出细微的响动,像是青春最后的回声。
小桔寄来的年货包裹里,除了腊肠还有张她在新邮局的装上相框的自拍照——背景里那个低头分拣邮件的背影,像极了我当年的帅气模样。
元宵节刚过,我就被迫收留了个无耻的女流氓!
这位女流氓大剌剌往我的专用沙发上一瘫,两条长腿往茶几上一架,以命令的口吻说道:老板,收留我!没等我拒绝,她直接掏出扳手开始帮我调校发动机,手法专业得让我这个新油条都傻眼。
而我居然鬼使神差地同意她留下当员工,还把家里的次卧让给了她——现在想想,当时绝对是机油味闻多了,脑子不清醒。
噩梦从那天正式开始,这丫头片子管天管地,连我抽烟都要管!害得我不得不重操旧业,整天躲厕所里摸鱼抽烟。
直到某天被熏得眼泪直流时,我才猛然惊醒:卧槽,我现在不是老板吗
虽然我一直想找个手脚麻利的姑娘当镇店老板娘,但对这位女流氓,我是真提不起半点兴趣,倒不是她长得不行……说实话还挺漂亮的,这丫头杏眼樱唇的,往改装车前一站,活脱脱就是个机车女神。
说来邪门,自打她来了后,生意突然火爆得不像话,那帮黄毛小子特别吃她这套,就连那个整天嚷嚷着要草薙同款的荧光绿头发小子,都被她复刻的改装车折服了。
可以啊女流氓。我叼着棒棒糖调侃道,你这是要提前开启赛博时代不过要是哪天暴恐机动队上门,你可千万别说认识我。
那我得先给自己装条螳螂刀。她滑出车底,脸上沾着机油跟个阿丽塔似的,等清道夫来了第一个解剖你!
现在街坊邻居都当我们是两口子,我解释得嘴皮子都磨破了也没用。更气人的是,那帮小兔崽子现在都尊称她苏姐,完全把我这个正牌老板晾在一边,连声曲哥都不愿叫了,对我以前给他们改的车也是各种嫌弃,整天围着他们的新义体医生转。
嘴脸啊!我在这帮小鬼心中的地位,竟然这么轻松就被取代了。
而我也一直都想不明白,她一个本科毕业的高材生,不去当她的牛马,干嘛非要来我这小破店当修车工,这不妥妥的暴殄天物吗所以,为了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我必须把这个人才输送回正确岗位,这可是每个爱国公民应尽的义务!
终于,两个月后的某次晚饭桌上,我逮着机会试探着暗示:苏姐姐,这两个月包吃包住的,存款该攒了不少吧
这丫头片子筷子一放,摆出一副老板娘架势朝我翻白眼:曲老板,你这逐客令也太没技术含量了。她掰着手指头算账,1700的工资,买工具倒贴了800,剩下的连个轮胎都买不起。现在就业市场这么差,还不如赖在你这白吃白喝呢。
我顿时哑口无言,后背莫名发凉……照这趋势下去,怕是用不了多久,我这家曲率引擎就得被这女流氓夺舍!
8
婚礼与新生
7月暴雨倾盆的午后,炸雷把窗框震得嗡嗡作响,我和女流氓挤在狭小的沙发上打游戏,闪电劈下来时,整个店铺都跟着颤了颤,32寸的显示屏映得她瞳孔发蓝。
你个辅助跟我上路干什么我手肘撞到她肩膀,下路ADC都挂机了!
她突然把手机往沙发一扔:曲南,嫁给我!
心跳声突然大得盖过了雷声,我假装没听见,盯着屏幕嚷嚷:卡了卡了!这破网……
这丫头片子不讲武德,突然跨坐在我腿上,双手捧住我的脸强迫我与她对视。柑橘味的洗发水香气扑面而来时,她温软的嘴唇已经贴了上来,带着香气的舌尖,就这么进入了我的口腔里,我在不知所措中有些晕厥,心中压抑许久的欲望,便这么在这暴雨天里被彻底点燃。
直到雷声炸响的刹那,我才如梦初醒般推开她,慌乱地躲进厕所反锁上门,背靠着冰凉的瓷砖墙滑坐在地,刚才舌尖碰触在一起的温柔忽然变得清晰起来,让我的心跳骤然有些加速!一种愉悦的快感过后,难以言喻的负罪感如潮水涌上心头,好像刚刚有位前途无量的姑娘被我给毁了!
从储物柜里摸出半瓶二锅头,灌下去的瞬间,回忆像机油般黏稠地爬上来,南城出租屋里,晓雯的喘息混着老式空调的嗡鸣;邮局里旁敲侧击向我告白,却总被我当猴耍的小桔。
咸涩的液体滑进嘴角,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
渣男!那可是老娘的初吻!她在外面踹门,动静大得像是要拆了我这破修理店。
欧林桔…我抹了把脸,鼻涕眼泪糊了一手,我对不起你啊……!!
嘀嘀咕咕什么呢门板震得像是要散架,明天你要不跟我去领证,我就剁了你的兄弟!
嗯…我听见自己带着鼻音的回答,混着窗外渐弱的雨声,轻得几乎听不见。
门外突然安静了,雨声中,我听见她哼着走调的《今天你要嫁给我》,脚步声渐渐远去,只剩下了镜子里眼眶红得像个爱哭鬼的我。
颤抖着摸出手机,朋友圈第一条是小桔刚发的照片:她站在电脑旁一手叉腰一手比耶,配文今天不打瓦,打go!
……
当那本烫金的结婚证递到我手上时,我盯着苏婉柠三个字发愣,照片里她龇着虎牙笑得嚣张,而我皱着张苦瓜脸,活像被押上刑场的囚犯。摸着钢印的凹凸感,我突然意识到曲率引擎的招牌终究是被这女流氓合法收购了。
呜呜呜…我捂着脸在民政局大厅干嚎,引得几对新人频频侧目:我的单身贵族生活啊…就这么葬送在女流氓手里了……!!
闭嘴吧你!苏婉柠耳尖红得像滴血,拽着我往外冲时差点撞翻宣誓台的鲜花架,晚上就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售后服务’!
我被她拽得一个踉跄,眼角余光瞥见柜台后的工作人员在偷笑,阳光透过玻璃门照进来,把我们的影子揉成一团,结婚证上的烫金字闪闪发亮,晃得眼睛发酸。
斯大普!我反手扣住她的手腕,学着她平时的流氓样咧嘴一笑,从今天起,在床上我睡里边,你,睡外边。她气得抬脚要踹,却被我顺势搂住腰转了个圈。
我抵住她的额头,鼻尖轻蹭她的鼻尖:菜~尾音拖得绵长,落在她抿嘴憋得通红的笑脸上。
……
9月5日,盐城海悦酒店的礼堂里挤满了熟悉的面孔。
老方抱着刚学会走路的小方,和方嫂第一个到达婚礼现场,他儿子抱着个自制邮筒造型的礼盒,里面装着支局全体凑份子买的一套德国进口扳手。邮局的老同事们举着酒杯,在香槟塔前合影,那些曾经和我一起分拣邮件的手,如今正忙着往我西装口袋里塞红包。
我站在红毯尽头,目光不自觉地扫过每个角落,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绷紧的肩线终于放松下来,林晓雯没来,就和我缺席她的婚礼时一样。
当《婚礼进行曲》响起时,大门缓缓打开,穿着白纱的苏婉柠捧着茉莉花束走来,阳光给婚纱镀上层金边,头顶的白纱被空调风吹得轻轻飘动,我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突然意识到这个总把扳手别在后腰的姑娘,此刻竟美得让我忘记呼吸。
我整了整领结,却忽然看清小桔哭花妆的脸,睫毛膏晕成小烟熏,鼻尖红得像颗草莓,却还倔强地抿着嘴笑。那一刻,回忆像柄钝刀突然捅进心窝,我想起那张被拿来点烟的大学录取通知书;送晓雯去机场那天,她刘海被安检口的空调吹得乱飞;想起每个假装没看见小桔便当里爱心煎蛋的午休时分,而她被我当猴耍完后,总是一脚踩在我的椅子上骂:再看把你眼珠子拧下来觉醒回响!。
怎么哭了欧林桔我接过她发抖的手,故意犯贱地抠她的指甲缝,大不了以后不叫你女流氓了,床也让你睡里边
白痴!她带着哭腔狠狠掐我胳膊,钻戒硌得我生疼,老娘这是…是睫毛膏进眼睛了!说完自己先破涕为笑,睫毛上还挂着泪珠。
交换戒指时,我发现她指甲缝里还有没洗干净的机油渍,下意识瞥了眼自己刚抠过她指甲缝的那只手,台下突然爆发出起哄声,原来是那个抱着彭姐的二货周琦玮带头在喊亲一个。
司仪宣布新郎可以亲吻新娘时,我掀开她的头纱,阳光透过水晶吊灯,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我低头准备吻住这个哭花妆的女流氓时,她突然揪住我领带:敢伸舌头就阉了你。然后自己就先啃了上来,柑橘味的口红糊了我一脸。
礼堂后排爆发出一阵大笑声,我抬眼看见她止不住笑的脸,老方在宾客席第一排偷偷抹眼睛,他儿子学着爸爸的样子用胖手去够方嫂的睫毛膏。
曲南。苏婉柠在我耳边轻声说,温热的呼吸拂过颈侧,这回你跑不掉了。
我抱住这个女流氓时,她发间熟悉的柑橘香让我突然明白郑钧歌词里唱的那种感觉——把爱情留给我身边最真心的姑娘,留给会拿扳手砸人也会开启核动力驴模式的欧林桔。
苏婉柠…我爱你。你是我此生最爱的欧林桔!
我叫曲南,这是我的故事,是结束也是开始。
9
后记
盐城的寒风卷着机油味钻进衣领时,我正弓着腰给那辆老桑塔纳的右前轮拧最后一颗螺丝,耳机里五月天在唱后来的我们依然走着,只是不再并肩了,扳手跟着节奏在指间转了个圈,却被身后突然响起的高跟鞋声惊得差点脱了手。
老板,修宝驴吗
我故意让扳手当啷掉进工具箱,头也不抬:修,不过专治各种进口车娇气病。
龙婷的影子斜斜切进我的视野,松木香混着油画颜料的气息在寒风中格外鲜明。
曲老板日子过得挺滋润啊。她的声音里带着我记忆中的那种居高临下,有没有兑现当年对某个女孩承诺的车
我终于抬起头,她今天穿了件剪裁利落的戗驳领西装,墨镜片上倒映着我沾满油污的脸。
我慢条斯理地摘下沾满机油的手套,随手把脏毛巾搭在肩上,朝门外那辆贴满卡通贴纸的奇瑞QQ努了努嘴:诺,承诺这东西啊…早就被生活改装成买菜车了。
龙婷摘下墨镜,眼神复杂:晓雯托我带些东西……
我打断她,从裤袋里摸出支皱巴巴的白沙点上:不必了,我从来不觉得她欠我什么。
不是钱。她转身走向大切的后备箱,取出一个方形的牛皮纸箱,小心翼翼地捧过来,那架势活像捧着什么易碎品,是你落在南城的…青春。
纸箱被放在桑塔纳的引擎盖上,箱盖掀开的瞬间,松节油的气息扑面而来,里面整齐码着几十个信封,每个收件栏都写着南闻,右下角都标注着日期,最新的一封是去年我结婚那天……箱角还露出半张油画,我抽出来看了看,画的是我婚礼现场的侧影。
我笑了笑,朝画布吐出一口烟:你知道吗,当年她说要当画家的时候,我连买画具的钱都是偷我爷爷的养老金凑的。
她每季度都来看你。龙婷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只是…没敢下车。
也没来照顾我的生意。
我当然知道她来了,自从婚礼后的每个季节交替时,曲率引擎对面的梧桐树下总会停着一辆大切诺基Overland,车窗贴了膜,但那个模糊的轮廓我这辈子都忘不掉。
沉默在车间里蔓延。半晌,龙婷突然从西装内袋掏出封信,火漆封口上南闻两个字的印痕格外刺眼,干涸的泪渍在信封上晕开一片。
她说这封你必须看。龙婷双手递过来,看完才算两清。
我转了转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犹豫片刻还是接了过来,信纸上的日期是昨天,里面夹着张折断的画笔照片。我花了两分钟读完,发自内心地笑了,又原样折好塞进工具箱最底层——那里还躺着两年前晓雯的结婚请柬,如今已被机油浸得焦黄。
远处突然传来摩托车的轰鸣,我慌忙掐灭烟头压在工具箱下。苏婉柠戴着粉色猫耳头盔风风火火冲进店里,车把上挂着的绝味鸭脖在塑料袋里晃荡:老公!我买了你最爱吃的……声音戛然而止。
我合上纸箱,朝她扬起沾满机油的笑脸:老婆!这位是……
大切车主嘛!苏婉柠一把摘下头盔,马尾辫甩成螺旋桨,您好呀!我是曲太太,要办会员卡吗今天打八折哦!
龙婷怔了怔,随即笑出声,她最后看了眼那个木箱,转身时高跟鞋在宝马车门前顿了顿:对了,她现在…过得很好。
彼此彼此。我搂过苏婉柠的肩膀,她发间柑橘味的洗发水香气瞬间盖过了所有松节油的味道。
宝马驶离时,苏婉柠突然掐我胳膊:初恋
嗯。
漂亮吗
没你万分之一好看。
算你识相!她踮脚在我油乎乎的脸上吧唧亲了一口,今晚罚你睡床外边!
我笑着看她在维修单上龙飞凤舞地签名,苏婉柠三个字写得张牙舞爪,就像她第一次在我工位上偷偷放的那包绝味鱼排一样狠辣!
继续给桑塔纳上轮胎时,苏婉柠非要挺着微微隆起的小腹来帮忙。我弹了弹她的脑门:欧林桔同志,怀孕俩月就别碰这些了,机油闻多了生出个擎天柱怎么办
那我要生就生猛虎王!
我们这对话在一个频道吗
要我说怀个哪吒才好玩呢。
怎么说
让你饿上三年!
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那些南城的青春最终和黑漆漆的木炭一起进了火盆。当火光吞没最后一封2029.09.05的信时,苏婉柠突然往我嘴里塞了根橘子味的阿尔卑斯:苦瓜脸给谁看呢
橘子味的甜意在舌尖化开,我望着她沾满机油却闪闪发亮的眼睛,突然明白:有些承诺就像二手车,总要经过大修才能跑得更远。
而我的副驾驶,早就不需要画里的姑娘了。
10
南闻
致我最爱的人:
写这封信时,窗外的雨下得很大,像极了那天你被我气走的天气。
我和路泽的婚姻从一开始就是假的——他需要一位体面的艺术家妻子的名分,而我需要他的画廊和人脉。多么可笑啊,当年那个说要画出世间最美的画的女孩,最后却把自己也画进了虚伪的框架里。
我不敢告诉你,甚至不敢让自己细想,因为我自私地希望,你会像过去那四年一样,安静地等我回来。我以为邮差总会等信,就像月亮总会等天亮。
可我忘了,天亮之后,月亮就该消失了。
现在说这些已经太迟了。笔尖划破信纸的瞬间,我仿佛又看见了十八岁的你,烧掉录取通知书时笑得那么洒脱:晓雯,你的梦想比我的重要。那一刻你眼里的星星,比我后来在卢浮宫见到的所有名画都要璀璨。
那幅让龙婷代拍的《南巷》里的每一笔,都是你拐进巷口的背影——我画了九十九遍,却始终不敢画你的眼睛。
我的手指记得你掌心的温度,我的耳朵记得你心跳的节奏,我的皮肤记得你拥抱时的力度。可是记忆越清晰,现实就越残忍——我们终究成了彼此生命中最美的遗憾。
曲南,你值得更好的幸福——一个不会利用你的温柔、不会让你苦等的姑娘。比如那个能让整条街都听见她的摩托车轰鸣,却在你满手机油时,用指节蹭掉你额角汗珠的小疯子;那个冬天骂你‘冻死活该’,下一秒却把围巾裹你脖子上的别扭鬼。她比我勇敢,比我更懂得怎么爱你。
如果有下辈子,我不想再当画家了。我想和你一起挤在那辆邮政三轮车里,看你一边抱怨下雨天派件麻烦,一边小心翼翼护着怀里的录取通知书,就像当年护着我的梦想那样。
我要走了,去一个你永远也找不到的地方,就像那些署名难闻却永远被退回来的信一样。但请相信,在某个平行时空里,林晓雯一定早早嫁给了曲南,他们的小破车上永远载着两顶邮差帽。
我爱你,直到世界崩塌,我们不再相爱。
再见,曲南。
——
永远爱着你的
晓雯
(PS:婚纱照是AI合成的,请柬是我熬了三个通宵临摹的,背面铅笔写的假结婚被我用橡皮擦得快破了,像这些年我对自己说的谎。还有…替我向现在爱着你的女孩说声谢谢,她做到了我没勇气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