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九八八年,华南沿海一座小城。
空气里总飘着一股海腥味,夹杂着工厂排出的甜腻。城不大,却热闹,改革开放的风吹到这儿,像股野火,把老旧的砖瓦房烧得噼啪作响,冒出新楼的骨架。
陈默下了火车,行李只有个旧帆布包。他从部队退役,没有回老家,一门心思来了这儿。听说这儿机会多,能挣钱。可下了车,他才发现挣钱这事儿,没那么简单。
他在城郊的汽修厂找了个活,修车。每天一身油,一身汗。晚上回工棚,累得沾枕头就着。唯一的消遣,就是汽修厂不远那家台球馆。
新星台球馆。名字土气,地方也不大,就七八张台子。可里面总人声鼎沸,烟雾缭绕。男人们光着膀子,手腕一翻,球杆一戳,白球就撞散了五颜六色的球。空气里全是球撞击的清脆声,夹着粗声粗气的玩笑和骂娘声。
陈默喜欢这儿。倒不是多爱打球,他手笨,常输。他爱看。看那儿的计分小姐。
她叫阿丽。瘦高个,辫子甩在身后,走动起来,裙摆也跟着摇。她话不多,眼神却亮,像山泉水,清澈又透着点野劲。每次她把比分牌翻过来,数字板啪地一响,她就抿着嘴笑笑。那笑容,像海边的朝霞,不经意间就照进了陈默心里。
他打球时,眼睛总往她那儿瞟。她低头记分,有时会抬头,目光碰上,她就赶紧躲开,耳朵尖儿泛起红。陈默心里暖烘烘的,像揣了块热炭。
哎,老陈,打不打工友老王拍他肩。
来。陈默拿起球杆。他心不在焉,好几次把黑球打飞。
小丽,给老陈记分。老王冲阿丽喊。
阿丽应声走过来。她身上的洗涤剂味儿和汗味儿混在一起,清新又真实。她的指尖碰到比分牌,细长,有些泛白。陈默偷偷看了一眼,没敢多看。
日子就这么过着。陈默每天修车,晚上去台球馆。有时他赢,有时他输,可只要阿丽在,他就觉得这趟没白来。
一次,馆里灯泡坏了。老板叫人修,没人敢爬那么高。陈默个子高,手脚麻利,几下就爬上去了。他换灯泡时,阿丽在下面,抬头看他,眼里闪着光。灯泡亮了,她冲他一笑,说了声谢谢,声音像泉水流过石子,清脆。
他下工棚后,有天,看她推着辆旧自行车,车筐里塞满了菜,摇摇晃晃地往城郊去。
阿丽,回家他冲她喊。
她回头,点头。
顺路,我送你。他说。
她犹豫了一下,没拒绝。他推着车,她坐在后座。路坑坑洼洼,他走得很稳。夜风吹过,带来青草香。
你住那么远啊他问。
嗯。她声音细弱,我妈身体不好,家里还有个妹妹。
他没再问。这城里,打工的人,谁没点难处
到了她家,是个低矮的平房,院子用篱笆围着。屋里亮着昏黄的灯。
谢谢你啊。她下车,冲他笑。
没事。他心里甜丝丝的。
他骑车往回走,夜色浓了,他哼起了部队里学的歌。
几天后,陈默再去台球馆,没看到阿丽。
他问老板:小丽呢
老板摆摆手:家里有点事,回老家了。
他心里一沉,像有块石头掉进了湖里。他问老板阿丽的地址,老板说不知道,只知道大概是隔壁市下面的村。
陈默失魂落魄地走出台球馆。他想,就这样了吗刚萌芽的情愫,还没来得及表白,就这么断了
他不甘心。
他每天一下工,就往城里跑。他去劳务市场问,去小饭馆问,去街边小卖部问。人家看他像看傻子。
找人这里天天来来走走那么多人,谁记得住
他买了份报纸,翻到分类广告栏。他学着别人的样子,写了份寻人启事。
寻一女子,名阿丽,曾在新星台球馆工作。如有知其下落者,请联系陈默,电话:XXXXXXXXX,感激不尽。
他交了钱,报纸上第二天就登了。他买了十份,夹在工棚的床头。可一个星期过去,电话没响过一次。
他没放弃。他心里有股劲儿,非找到她不可。他想,她去了隔壁市,那隔壁市的台球馆呢他请了假,攒了点钱,坐长途车去了隔壁市。
隔壁市比他现在待的这儿更大,也更乱。他一家一家台球馆找,一家一家娱乐厅问。人们看着他,眼神里带着好奇,带着敷衍。
阿丽没见过。
我们这儿不兴这个名字。
他像个幽魂,穿梭在陌生的街道上。他心里开始打鼓,是不是自己想太多了是不是她根本不想被找到
直到他来到一家叫夜猫子的台球馆。门脸很小,里面却挤满了人。他进去,刚问老板,老板就指着角落一个女人。
你找的是不是她
他顺着方向看过去。一个女人在记分,背对着他。她的身形,她的辫子,都像。可他不敢确定。
他走过去,走到她身后。她的手,正拿着粉笔,在黑板上划拉。
他轻轻喊了一声:阿丽
女人身体一僵,拿着粉笔的手停在半空。她慢慢回头。
是她。
她看着他,眼睛里先是惊讶,然后是难以置信,最后,嘴角一点点向上扬,笑开了。那笑容里,带着一点红,一点涩,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安心。
你…怎么找到这儿的她声音很轻。
他只说:我问了好多人。
那晚,台球馆嘈杂的声响,似乎都离他们远去了。
她带他回了家。还是那间低矮的平房,只是换了个地方。他才明白,她是搬家了,回了老家。
家里更简陋了,几件破旧的家具,桌上放着一碗咸菜。她母亲躺在床上,瘦得不像样。她妹妹怯生生地躲在她身后。
他才知道,阿丽的母亲病重,家里没钱。她只能到市里打工,挣钱给母亲治病。
他心里发酸。
那天晚上,他没走。阿丽给他拿了床旧被子,他睡在地上。夜里下起了雨,雨打在屋顶,发出密集的声响。屋顶有地方漏水,雨水嗒嗒地滴在地上。
他心里堵得慌。
第二天一早,天没亮他就醒了。他爬上屋顶,用汽修厂里捡的防水布和胶带,笨手笨脚地把漏雨的地方补上。他下来时,阿丽已经起来了,站在院子里看他,眼神里有光。
她给他做了一碗清汤面。面条筋道,汤头清淡,撒了点葱花。他吃得一干二净。
接下来的日子,他每天一下工,就往她这儿跑。他帮她家修修补补,帮她照顾生病的母亲,逗她妹妹玩。阿丽不再去台球馆了,她在家里照顾母亲。她每天给他洗工装,给他做饭。
他们一起在小院子里晒太阳,看夕阳一点点沉下去。他从不说爱,她也从不提。但那份心照不宣的陪伴,那份默契,像潮水,一点点浸润着他们。
有天晚上,他们在村口看露天电影。幕布上,黑白电影咿咿呀呀地放着,乡亲们围坐一团。他坐在她身边,她的手,不经意地碰着他的。他心里痒痒的,却不敢握。
她偷偷看了他一眼,唇角挂着笑。
那段日子,是他生命里最清澈的时光。没有汽修厂的油腻,没有城市的喧嚣,只有他们两个人,和那份静谧流淌的情感。
后来,他汽修厂的师傅说,深圳那边活多,工资高。他心里动了念头。他想,他不能一辈子待在这小地方,他要挣钱,要让她和她家人过上好日子。
他把这个想法告诉了阿丽。她听了,没说话,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
我去了,会给你写信。他声音有点沙哑。
她抬起头,眼睛红红的,但没哭。她只是点点头。
走的那天,她送他到村口。她穿了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衬衫,头发扎得整整齐齐。
照顾好自己。她轻声说。
你也是。他挥了挥手,转过身,没敢回头。
身后,是她站立的身影,像一棵瘦弱的树,扎根在风里。
他知道,他们还会再见。这份爱,像深埋地下的种子,总会发芽。
2
一九二零年代,北平。
北平城,古老又年轻。城墙根下,老百姓还在过着祖辈传下来的日子,唱着老掉牙的调子。可胡同深处,洋房里,西装革履的新派人正谈论着新思想,新文化。外面军阀混战,城里却像个巨大的舞台,上演着新旧交替的活剧。
林先生,就是这舞台上的一个角色。他从欧洲留学归来,一身洋墨水,骨子里却透着一股老派的文人气息。他家里是北平有名的富商,在洋行有股份,在银行有交情。可他偏偏不爱这些,他爱逛琉璃厂,爱看戏,尤其爱听戏。
他常去长安大戏院。那儿是北平城最好的戏园子,红木的桌椅,雕花的门窗,空气里弥漫着茶香和脂粉香。他有固定的包厢,位置绝佳,能把台上看个清清楚楚。
他看戏,只看一人。
玉兰。
玉兰是戏院里的头牌青衣,艺名兰儿。她嗓子好,身段美,扮相更是绝。她一开口,那嗓音像山间溪流,又像春日燕语,一转一折,都缠绵入骨。她一亮相,台下就叫好声一片。
林先生看玉兰,不是看一个戏子,而是看一幅画,听一首诗。他看她水袖一甩,眉眼一挑,那份古典的美,像从古画里走出来。
他经常会送玉兰一些小玩意。不是金银珠宝,而是些精致的笔墨纸砚,或是从国外带回来的丝巾。有时,还会送几本新印的书,全是关于新文化运动的。他想,戏子也是人,也该看看外面的世界。
玉兰不识字,那些书,她看不懂。可她知道,林先生是真心待她好。戏班里的人,不是把她当摇钱树,就是当玩物。只有林先生,看她的眼神里,带着尊重,带着怜惜。
她身世可怜,打小就被卖到戏班学戏。师父严苛,动辄打骂。她在戏园里,像个金丝雀,被关在笼子里,每天唱戏,每天陪客,日子过得没有一丝喘息。
林先生每次来,她都会给他唱一曲《牡丹亭》。她喜欢这出戏,杜丽娘为爱而死,又为爱重生。她唱到情深处,眼里总会泛起水光。她唱给林先生听,也像是唱给自己听。
林先生看她,心里也苦。他想救她,可又不知如何救。这旧社会,戏子的地位,女子的命运,像一道无形的墙,把她们牢牢困住。
有天,林先生在后台见到玉兰,她脸色苍白,眼下乌青。
怎么了他问。
她勉强一笑:没事。
后来听戏班里的小厮说,玉兰昨晚跑了,想逃出去。结果被老板的人抓回来了,罚跪了一夜。
林先生心里像被针扎。他想带她走,可他知道,自己不能。他家里早已给他定下了亲事,是沪上一个大家的小姐。他留洋回来,肩上扛着家族的期望,还有对国家未来的责任。他不能为了一己私情,毁了所有。
他能做的,只是默默地送她一些药,托人带给她些好吃的,在包厢里,安静地听她唱戏。
一次,他去戏院,看到玉兰正被一个富商灌酒,那人嘴里不干不净。玉兰脸色发白,手都在抖。林先生皱眉,上去挡在玉兰身前。
这位先生,兰儿今日嗓子不适,不如改日再听。他声音平静,却带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那富商哼了一声,甩袖走了。
玉兰抬头看他,眼睛里盛满了泪水。她想说谢谢,可喉咙像被堵住。
你没事吧他问。
她摇头。
他递给她一方丝帕,上面绣着兰花。那是他之前送她的。她接过来,捂在嘴上,眼泪终于没忍住,滚了下来。
那晚,玉兰为林先生唱了《贵妃醉酒》。她唱得情深意切,唱得如泣如诉。她唱杨贵妃对唐明皇的爱,唱那份爱在权力与命运面前的渺小与脆弱。她知道,她和林先生,就像杨贵妃和唐明皇,隔着万丈红尘,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
一曲唱罢,林先生静静地坐在包厢里。他看着她,眼神复杂。
后来,林先生收到了家里的电报,要他南下,参与一项重要的实业计划,也涉及一些革命党的工作。他知道,这一去,短期内怕是回不来了。
他最后一次来到戏院。玉兰已经知道他要走了。
后台里,她为他卸妆。她坐在梳妆台前,他站在她身后。镜子里,映出她的脸,一点点褪去铅华,露出素净的真容。
保重。她声音细弱,像风中的烛火。
你也是。他说。
他伸手,轻轻抚过她的发髻。她的发丝柔软,触感温热。她抬起头,透过镜子看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他没再说其他。只是拿起身旁的一个小锦盒,放到她面前。
这是我从欧洲带回来的怀表,走得很准。就当个念想吧。
她打开锦盒,怀表躺在里面,黄铜的边框,白色的表盘,上面刻着细密的数字。
她握着怀表,冰凉的金属,却给她带来一丝暖意。
他转身,要走。
先生。她喊住他。
他回头。
她从梳妆台的小抽屉里,拿出一个用红绸包裹的物件,递给他。
这是我亲手绣的荷包,虽然不值钱,但也算个念想。
他接过荷包,入手沉甸甸的。荷包上绣着一朵含苞待放的玉兰花,绣工不算精巧,却透着一股拙朴的真心。
他把荷包揣进怀里,冲她点点头。
我走了。
他走出戏院,月光洒在石板路上,拉长了他的影子。他没有回头。身后,玉兰静静地站在后台门口,直到他的背影彻底消失在夜色里。
那晚,玉兰再没睡着。她握着怀表,听着它滴答滴答的声音。时间在她手里流淌,带走了她的青春,她的自由,也带走了那份无法言说的情意。
她知道,这份情,终究是镜花水月。
3
二零二零年代,上海。
高楼直插云霄,钢筋水泥的森林里,人像蚂蚁,行色匆匆。霓虹灯整夜不灭,把夜空都染成一片混沌的光。空气里,混着汽车尾气,咖啡香,还有无处不在的焦虑。
陆远站在排练室里,吉他失真器的轰鸣声震得耳膜生疼。他是乐队主唱,也是唯一的词曲创作。他写歌,写这城市的喧嚣,写年轻人的迷茫,写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压抑。
他白天是程序员,敲代码,写逻辑。晚上就化身成另一个人,嘶吼着,宣泄着。可他知道,那些嘶吼,终究没能带走他心里的空洞。
他有女朋友,叫许晴。
许晴是个艺术生,学摄影。可她身体不好,有严重的抑郁症和躁郁症,还常犯癫痫。她总穿一身黑色,化浓妆,头发像一团黑色的枯草。她的眼神,有时像深潭,死寂一片;有时又像火苗,躁动不安。
他们相识在地下酒吧。那时,她坐在角落里,一个人喝闷酒,看他乐队演出。他唱到动情处,她抬起头,眼神亮得惊人。
后来,他们自然而然地在一起。陆远觉得,他能理解她,能给她温暖。可他很快发现,爱一个人,和救一个人,是两码事。
许晴的情绪像过山车,说变就变。前一秒还笑着,下一秒就砸东西。她会在半夜失眠,然后冲出家门,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陆远就骑着摩托车,一圈圈找她。
她会在手腕上划伤口,不是为了自杀,她说,只是想感受痛,证明自己还活着。陆远看她手腕上那些触目惊心的疤痕,心疼得揪成一团。
你到底怎么了他有时会问,声音里带着疲惫。
我不知道。她摇头,眼神空洞。
他们争吵越来越多。不再是沉默,而是尖锐的语言,像刀子,一下一下往对方心里扎。
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累赘她冲他吼。
我没这么说!他攥紧拳头,压下心里的火。
你就是这么想的!你只是在可怜我!
他想抱她,可她推开他,像个刺猬,浑身带刺。
有时,她会把药片扔在地上,不肯吃。陆远就哄着她,甚至硬塞。每次她发病,身体抽搐,口吐白沫,他都会吓得手足无措。他送她去医院,医生只是开更多的药,叮嘱他多注意。
他觉得累。很累。
他的乐队,最近也出了问题。他们写了一首关于城市压力的歌,歌词尖锐,音乐沉重。可演出时,台下反应平平。有人说,你们的歌太丧了,没人爱听。
陆远坐在排练室里,感觉四面八方的墙都在往里挤。他拿起手机,看到许晴发来的消息。
我今天去酒吧了。
他的心一沉。她又去酒吧了
许晴喜欢去那种很暗的酒吧,里面有各种各样的人。她说,那儿能让她感觉到自己不是一个人。陆远知道,那儿也藏着危险。
他开车去找她。酒吧里,震耳欲聋的音乐,五颜六色的光线,把每个人都染得模糊不清。他一眼就看到了她,她坐在角落里,身边有个男人。那男人搂着她的腰,在她耳边低语。许晴没有推开他。
陆远感觉自己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了一下。他僵在原地,像被抽干了力气。
他走到他们桌边。
许晴。他声音很低。
许晴抬起头,看到他,脸上没有惊讶,甚至没有一丝慌乱。
陆远你怎么来了她语气平淡,像在问一个陌生人。
那男人看了陆远一眼,眼神里带着挑衅。
陆远没有看那个男人,只盯着许晴:回家。
许晴没动,端起桌上的酒,喝了一口。
我不回去。
陆远觉得喉咙发紧,呼吸困难。他伸出手,想拉她。
她抬起手,挡开他,动作很重。
别碰我。
陆远的手僵在半空。他看着她,眼前一片模糊。他转身,走出酒吧,像个逃兵。
他骑着摩托车在深夜的街头狂飙。风呼啸着,吹散了他的理智。他想,他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他回到家,家里一片狼藉。许晴砸了电视,把桌子掀翻,摔碎了所有的碗碟。她蜷缩在沙发角落,浑身颤抖。
他走过去,抱住她。她在他怀里哭,哭得撕心裂肺,像要把所有的痛苦都哭出来。
陆远,我好难受,我不想活了。她声音沙哑。
他抱紧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能感觉到她的绝望,他知道,这种绝望像个无底洞,无论他怎么努力,都填不满。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熬着。许晴的病情越来越重,发作的频率也越来越高。她常常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说话,不吃饭。陆远每天下班回来,推开门,都像在推开一个随时可能爆炸的炸弹。
有天晚上,乐队在livehouse演出。陆远站在台上,聚光灯打在他身上,他闭着眼,拨动吉他弦。歌声从他喉咙里冲出来,带着他所有的困顿和无力。
唱到一半,台下突然一阵骚动。
陆远睁开眼,看到许晴倒在人群里,身体抽搐着。她发病了。
现场一片混乱。音乐戛然而止。
陆远扔掉吉他,冲下台。他拨开人群,抱住许晴。她的身体滚烫,全身都在抖。
人们的目光像刀子,刺在他身上。好奇、惊恐、厌恶。他抱着她,感觉全世界都在看他,在看他们。
他艰难地抱起许晴,走出livehouse。外面下着小雨,湿漉漉的,空气冰冷。
他把她放在摩托车后座。她靠在他背上,身体时不时抽动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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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托车在雨夜里穿行,车灯划破黑暗。他能感觉到许晴的呼吸,沉重而急促。
车窗外,城市的霓虹灯在雨水里模糊成一片。陆远看着前方,眼神空洞。
他不知道他们的未来会怎么样。
这世上,有太多的事,人力无法改变。
就像他,努力爱着,努力活着,可最终,还是被命运拖进了泥沼。
4
多年以后,陆远不再组乐队了。他成了一名摄影师,拍城市里的人,拍他们的挣扎,他们的孤独。他相机里的画面,总是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忧郁。
他常常梦到一些奇怪的场景。
梦里,他有时是个修车工人,在南方的台球馆里,寻找一个叫阿丽的女孩。那女孩的笑容,像海边的朝霞,清澈又温暖。他会为了她,穿越半个城市,只为再看她一眼。
有时,他又是北平戏院里的林先生。他西装革履,坐在包厢里,看台上一个叫玉兰的戏子。她的嗓音如泣如诉,她的眼神充满哀愁。他想救她,却被时代和命运的枷锁困住。
他梦里的她,有时穿碎花衬衫,有时穿华丽的戏服,有时又是一身黑衣,面色苍白。她的脸变来变去,可那双眼睛,那份眼神,却总让他觉得似曾相识。
他知道,这只是梦。可梦境太真实,真实到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经历过那些时光。
也许,时间和空间,只是一层薄纱。
也许,我们每个人,都在不同的时代,不同的身份里,重复着相似的相遇和离别。
他翻看自己拍的照片。照片里,一张张疲惫的脸,一双双空洞的眼。他突然想起那首老歌,歌里唱着:最好的时光,是那些回不去的过往。
他放下相机,走到窗边。窗外,是上海的夜景,万家灯火,像无数颗坠落的星辰。
他想,无论在哪个时代,无论以何种身份,那份相遇和相恋的心情,那份爱而不得的遗憾,那份挣扎和困顿,大概都从未改变。
时光流转,岁月更迭。
可有些东西,却像刻在灵魂深处的印记,永不磨灭。
那些最好的时光,是不是就是你我,在不同的人生里,一次次相遇,又一次次错过的,那些瞬间呢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
月光透过玻璃,洒在他身上,给他镀上一层清冷的光。
他又拿起相机,对着窗外,按下快门。
镜头里,是一片模糊的光影。
像一场永远醒不来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