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管理层一致认同刘主管的提案,认为这是削减“无效成本”的有效手段。
“还有谁?”塔监督问道,显然也对这个提议表示了认可。
“档案室的两个实习生合同可以到期不续,”另一个主管补充道,“还有设备维护组的……”讨论继续进行,名单在无声中被拟定。
宥娜的名字,和其他几个被认为“价值低”、“可替代”的职员一起冰冷地记录在案。
这是一场纯粹基于效率和成本考量的商业决策,没有人去深究这些名字背后代表的个体,更没有人意识到,其中一个名字的消失,将引发何等的风暴。
-下午三点,距离雷温约定的“下午茶”时间还有一个小时。
刘主管手握一份薄薄的电子文件板,走到了前台。
他脸上带着略显僵硬的公式化笑容,这通常是他处理不那么愉快的行政事务时的标准表情。
“宥娜。
”男人停在台前,声音放得尽量平和,却掩不住那股居高临下的强势意味,“是这样的,根据塔内最新的……呃,运营调整和成本优化计划,我们需要对部分岗位进行精简。
”宥娜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他,手里还拿着刚刚录入完毕的巡逻报告。
科技高度发达,ai与自动化几乎渗透到社会的每一个角落。
精密高效的机器人取代了绝大多数普通人的工作岗位,人类的价值被重新定义——贬值,或者直接淘汰。
在这个时代,没有分化的普通人想要找到一份体面的工作难如登天。
他们大多挣扎在社会最底层,依靠微薄的救济,或者从事着高危、低薪、连机器都不屑于做的苦力活维持基本生计。
底层民众即使觉醒哨兵或向导的能力,若等级平庸,其优势也仅限于一块“敲门砖”——他们或许能借此进入“塔”这样的专业机构,但只能从事最基层的工作。
在这个等级森严的社会体系里,低等级意味着低待遇、高风险,以及随时可能被更优者或更廉价的自动化设备所取代的命运。
头顶之上,那柄达摩克利斯之剑如影随形。
刀剑无眼,人人自危。
悬挂的利刃不知何时就会无情落下,将他们斩落尘埃。
只有那些天赋异禀的高阶哨兵向导,或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权贵子弟,才能真正立足于这个残酷的阶级金字塔顶端,俯瞰众生。
这也是为何,当刘主管提及裁员时,内心会掠过一丝人性的为难。
他下意识地认为,对于像宥娜这样,濒临被残酷的社会达尔文法则筛除的个体而言,这份基础的前台工作,或许已是她唯一能抓住的、稍显体面的浮木了。
刘主管深知,作为一个仅仅觉醒了1型能力的向导,被灰塔这张庇护网驱逐,无异于折断了宥娜的伞骨,再任由暴雨将她冲刷进生存的漩涡。
这种沉重的认知,像一块化不开的铅,沉甸甸地压在刘主管的心头。
他知道自己正在扮演一个不光彩的角色,化身冷酷的执行者,将一个年轻女孩的未来,用一纸冰冷的辞退函宣告终结。
然而,职责的齿轮无情地碾压而来,容不得他有更多的犹豫。
男人挺直了腰板,试图用职业化的姿态掩盖内心的那丝不安。
女孩站在他对面,瘦削的身影在塔内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单薄。
她那双眼睛,黑白分明,却又深不见底,像两口幽深的古井,平静得让人心悸。
刘主管被她过于淡漠的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索性撇开视线,加快了语速,企图用冷淡的官方腔调掩盖自己微弱的局促:“很抱歉地通知你,你的职位……前台文员,在此次调整范围内。
塔里决定,即日起终止与你的雇佣合同,这个月的工资会按照规定发放到你的账户。
”“这是正式的解约通知。
”他将手中烫手山芋般的电子文件板递了过去。
屏幕上,官方辞退函字体标准刻板,如同墓碑上的铭文,冷冰冰地宣告了宥娜被边缘化的命运。
空气似乎凝固了几秒。
按照刘主管处理类似事件的经验,接下来通常会是情绪的爆发或崩溃。
他在大脑中迅速过了一遍所有预设好的应对方案:安慰、劝解,甚至提前备好了应付哭闹的纸巾。
然而,宥娜接下来的反应,彻底击碎了他所有的准备。
她没有表现出丝毫的震惊、不解、哀求,更没有预料中的眼泪。
她只是静静地瞥了一眼文件板上的内容,精致的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然后,女孩抬起眼,用那双黑洞般深邃纯粹的眸子凝视着他,语气平淡得如同在确认今天的天气。
“明白了。
”那种过分的平静,让刘主管蓄势待发的应对完全落空。
所有的准备都好似打在了虚无的棉花上,显得荒诞而徒劳。
他望着宥娜那双清澈得有些过分的眼睛,里面没有任何起伏波动,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了然。
这让他莫名感到一阵不舒服,好像自己精心计算的“成本优化”在她眼中,不过是一场无聊的闹剧。
“呃……那,你现在可以开始收拾个人物品了。
”他干巴巴地说完,像是急于逃离这令人不安的平静,转身匆匆离开了。
宥娜看着他略显仓促的背影,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
那并非嘲讽,更像是一种意料之中的释然。
她低头,手指在自己的个人终端上轻轻划过,确认了账户信息,然后开始不紧不慢地清理起前台抽屉里那为数不多的私人物品——几支笔,一个耐摔的旧水杯,一本封面磨损的纸质书。
她的动作依旧从容,仿佛塔楼的震动、kpi的压力、生存的挣扎,都与她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薄膜。
对她而言,在钢心塔的这段日子,或许真的只是一段体验,一场近距离观察人类在特定体系下如何竞争、合作与倾轧的游戏。
现在,游戏管理员通知她离场了。
宥娜站起身,准备离开这个她待了不短时间,却从未真正融入的地方。
-下午四点整。
钢心塔,
b
栋,十七层。
一间只有队长级别哨兵才有权限进入的独立休息室,不同于塔内其他区域的繁忙与喧嚣,这里安静得近乎肃穆。
房间不大,陈设极简,只有一张舒适的单人沙发,一个小型置物台,以及先进的空气净化与隔音系统,确保这里的绝对私密与安全。
雷温早已等候在此。
他坐在沙发上,背脊挺直,双手交握置于膝上。
紧抿的唇线和偶尔蹙起的眉头,暴露了他内心的紧绷。
当宥娜推门而入时,他猛地抬起头,眼神锋利。
但在看清是她之后,那份警惕瞬间化为不易察觉的松弛,甚至带上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依赖。
“来了。
”他声音有些沙哑。
宥娜点点头,反手锁上门,房间内彻底与外界隔绝。
她走到沙发旁,没有多余的寒暄。
雷温自觉地闭上眼睛,微微向后靠,将头部侧向她。
宥娜伸出手,纤细的指尖轻轻搭上雷温的太阳穴。
就在接触的瞬间,雷温身体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随即是深深的、如释重负般的吐息。
一股清凉、纯净、宛如初春融雪般的气息,从宥娜的指尖无声地蔓延开来,温柔地渗入雷温那因为连日高强度战斗和污染物持续侵蚀而变得狂乱无章的精神图景。
在宥娜的精神感知中,雷温的精神图景一片混乱,像被暴风雨肆虐殆尽的森林,满目疮痍。
树木倾倒、河流改道,黑色的雾气缠绕在每一处缝隙里,腐蚀着一切生机。
而远方的天空中,暗红色的闪电不时撕裂云层,带来尖锐的刺痛感,如同末日降临。
他的精神体,一只矫健而孤傲的影渡鸦,此刻正焦躁地在枝干扭曲断裂的参天古木上空徘徊。
厚密的羽毛凌乱,喙间发出不安的哀鸣,警惕地抵抗着那些无形的侵蚀。
宥娜闭上眼睛,让自己的意识沉入雷温的精神图景。
她感受到脚下泥泞的土地,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和铁锈的土腥味。
狂风卷着黑色的雾气呼啸而过,将她的长发吹得猎猎作响。
“我在这里。
”她的声音在精神图景中荡漾开来,如同初春最温柔的那缕微风,以柔克刚地抚平了肆虐的风暴,带来一丝希望的曙光。
那呼唤轻盈却有力,恰似一滴清泉落入混沌的漩涡,在狂暴中绽开圈圈澄澈的涟漪,为困于风暴中的生灵撑开一方喘息的空间。
影渡鸦发出一声尖锐的鸣叫,如利箭般俯冲而下,却在即将触及她的瞬间陡然折返。
宥娜没有因为这份攻击性的试探而退缩分毫。
她伸出手,掌心向上,如同一位慈爱的母亲耐心等待着迷途的孩子归来。
“没事的。
”她放低姿态,屈膝蹲下,将自己的身形缩得更小,以显得不具威胁,“我不会伤害你。
”影渡鸦盘旋的高度渐渐降低,漆黑的羽毛在暗红色的闪电映照下流转着冷冽的金属幽光。
它歪着头,用熔金似的眼睛警惕地打量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