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钢心塔,相较于清晨的紧张压抑,空气中多了一丝沉闷的疲惫。
空气循环系统配合无处不在的白噪音发出低沉的嗡鸣,消毒液混杂冷冽的金属味道,试图驱散从前线带回来的、更深层次的腐朽感。
钢心塔塔身矗立在共和国第五环,这里是商业与暗流的交错地带,远离核心区的绝对秩序,也尚未触及尘息区的荒芜废土,繁华与危险并存。
这是过渡区特有的悖论,文明与野性在此处达成微妙的共生。
午休的钟声渐行渐远,宥娜如常准时出现在前台,有条不紊地处理着下午涌入的各类信息流。
她的动作依旧不紧不慢,塔内日益增长的焦虑情绪好似与她无关。
一个穿着干净制服、胸前别着“刘主管”铭牌的中年男人脚步匆匆地经过前台,手里拿着一份赤字惊人的运营报告,眉头紧锁。
“能源消耗又超标了!净化成本直线飙升,再这样下去,这个季度的kpi怎么达标?”刘主管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焦躁,他停在不远处的公告屏前,双眼紧紧盯着上面滚动的任务完成率、任务难度系数对应的资源投入比例,以及与上月的同期直观对比。
那一条条数据就像一把把利刃,刺痛着他的神经。
男人不停地低声抱怨着,锐利的目光扫过前台区域,像是在盘点哪些零件可以拆卸下来扔掉。
他的视线在宥娜身上停留了片刻,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不耐烦。
这个1型向导,在他眼里,和那些磨损的设备、过期的耗材没什么两样,都是亟待清理的“无效资产”。
被盯上的宥娜仿若未闻,继续录入着一份来自【磐石】小队的报告。
这只重装攻坚小队队长名叫陆岳,是这里唯一的s级哨兵。
他以无与伦比的防御力和地脉感知能力著称,是钢心塔的另一根定海神针。
陆岳的报告数据简洁明了,但字里行间透出的精神力损耗数值,远超常规任务。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猜测,空气中突然弥漫开一股淡淡的焦灼气息,那是精神力过度消耗后残留的痕迹。
一股沉重的压迫感笼罩了前台。
“宥娜。
”低沉的声音响起,陆岳如同一座沉默的山,伫立在她面前,挡住了大半光线。
他魁梧的身躯挺拔如松,俊朗的面容坚毅如石,新换的作战服不染纤尘,却掩不住身上尚未消散的狂乱风暴。
与雷温外放的锐利不同,陆岳的气场是内敛而厚重的,但此刻,那双深邃的眼眸里,也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震荡余波。
他没有多余的话,只是将一份签过字的物资申请单放在了宥娜身前的台面上。
宥娜双手接过,指尖轻巧滑过纸面,确认签字无误后,录入系统。
“已处理。
”她轻声说。
陆岳没有立刻离开。
他沉默地站在那里,目光似乎穿透了光屏,落在操作它的宥娜身上。
他的存在本身,就像一块沉重的巨石,带着无声的诉求,周围的空气都因此而凝滞了几分。
宥娜不再抬头,也没有做出任何多余的回应。
但放在键盘上的指尖,极其细微地停顿了一下。
与此同时,一丝如同初春融雪般温和的精神波动,悄无声息地弥散开来。
像一层薄薄的、透明的纱,轻轻拂过陆岳岌岌可危的精神屏障,温柔地包裹住那些濒临破碎的节点。
陆岳紧绷的肩线微不可察地松弛了一些,眼底深处翻涌的暗潮也随之平复了少许。
他深深地看了宥娜一眼,眼神复杂难明。
依赖、感激、困惑,以及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近乎本能的信赖臣服。
他颔首谢过,转身,步伐沉稳地离开。
这短暂而隐秘的交流,在人来人往的大厅里,如同一滴水融入大海,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只有他们彼此知道,刚才那瞬间意味着什么。
一次紧急的、最低限度的精神输氧,足以支撑陆岳捱到下一次深层净化的约定时间。
就在这时,雷温又出现在大厅。
他换下了沾满污迹的作战服,穿上了塔内便装,但眉宇间的疲惫和焦躁并未完全散去。
他装作随性地踱步到前台,拿起宣传架上一份过期的安全手册翻看着。
“下午茶时间的咖啡,还是老样子?”看似漫不经心的询问,实则藏着只有两人知晓的暗语。
“嗯。
”宥娜应了一声,没有看他。
“别忘了。
”雷温放下手册,语气听似平淡,手指却在光滑的台面上暗示性地轻轻敲击了两下,然后才转身离开。
这是他们之间的暗号。
特定的时间,特定的饮品,意味着他需要一次非公开的精神疏导。
这种需求越来越频繁了,尤其是在污染潮加剧、任务难度不断提升的当下。
钢心塔配备的那些标准流程化的向导,根本无法触及a级以上哨兵那复杂而强大的精神图景深处,更别说修复那些因高强度战斗和污染侵蚀而产生的裂痕。
只有宥娜可以。
她就像一座隐藏在平静海面下的灯塔,只有这几位顶级的哨兵知道她的光芒所在。
然而讽刺的是,宥娜的向导评级很低,理论上根本无法与这些高级别哨兵匹配。
但现实却是,她与他们之间的精神共鸣度高得离谱。
“不要传出去。
”这是宥娜唯一的要求。
她不想成为哨向匹配系统里的一个编号,更不愿接受国家安排,日复一日地与陌生哨兵进行强制配对测试。
于是这个秘密,就这样被几位受益者们心照不宣地守护着。
宥娜是他们放弃白塔与核心区的优渥待遇,继续留在这座资源有限的中环塔的根本原因。
对雷温来说,离家近或许是最初加入钢心塔的借口,但宥娜的存在,早已成为他无法离开此地的真正锚点。
宥娜继续处理着文件,表情平静得宛如一潭死水,对刚才二人间秘而不宣的小动作假装置若罔闻。
大厅里永不缺席的行色匆匆,与她一成不变的淡然形成了强烈对比。
后勤部的文员抱着高过头顶的物资箱踉跄而过;技术员们对着全息投影争论不休;新来的实习向导小跑着追赶自己的导师……到处是白噪音也无法遮盖的、匆忙奔走的脚步声。
每个人都像在和时间赛跑、和不断恶化的污染赛跑、和自己的精神崩溃赛跑。
唯有前台这一方小小天地——宥娜小姐所在之处,像是暴风眼的正中心,维持着一种令人费解的静默。
午后的阳光透过钢化玻璃斜斜地切进大厅,在宥娜的键盘上投下一道淡金色的分割线。
她望着那道明暗交界线微微出神,那些令人恼火的熙攘则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她耳外。
塔内的气氛,好像变得更加紧绷了呢。
刘主管的抱怨并非空穴来风,削减成本的压力正逐渐向塔内的每一个角落渗透。
而宥娜,这个登记为1型、拿着最低薪水、做着最基础工作的向导,在冰冷的kpi表格上,无疑是最容易被划掉的那一行。
她知道这一点。
这个最低阶向导的身份,既是她完美的伪装,也是她最脆弱的软肋。
她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等待着。
等待着下午茶时间的到来,等待着又一次秘密的约定,或者,等待着那把悬在头顶、名为“效率”与“成本”的冰冷铡刀,最终落下。
规则的潜流,正在钢心塔内,无声地涌动。
-钢心塔高层的会议室里,气氛压抑。
全息投影在长桌中央旋转,展示着各项运营数据,其中代表成本和支出的红色柱状图异常刺眼,几乎要冲破预警线。
“污染潮的强度和频率都在增加。
”一名负责战术规划的执行官沉声说道,手指在虚拟屏幕上划过,“前线哨兵的精神损耗率比上个季度增加了百分之十二,高等级修复舱的使用率和维护成本也随之飙升。
再加上能源价格上涨……”“说重点,”坐在主位上的塔监督,一个面容精悍、眼神锐利的中年男人,打断了他,“我们需要削减开支,立刻,马上。
”他的目光扫过在座的各位部门主管。
刘主管清了清嗓子,适时地接过了话头:“我研究过人员成本结构。
后勤、行政和低等级辅助人员占了相当一部分固定支出。
我认为,可以在这部分进行优化。
”他调出另一份图表,上面是按部门和等级划分的人员薪酬与“贡献度”对比。
“比如,前台。
”刘主管的手指点在一个名字上,“宥娜,登记为1型向导,主要负责文书和接待工作。
这类岗位,可替代性很高,基于任务评级和辅助效率计算出的kpi指标测算,她的实际‘贡献度’几乎为零。
根据规定,我们可以提供标准遣散补偿,终止合同。
”会议室里一阵短暂的沉默。
没有人提出异议。
在冰冷的数字和严峻的运营压力面前,一个1型向导的去留,显得无足轻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