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说,他们都是被困在这里的可怜人。
有的和她一样是“实验素材”,有的是迫于生计或被胁迫的工作人员。
不过他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于冰冷无情的实验室里互相搀扶、相互取暖。
然而,这仅有的温情,也无法阻挡欲来的风雨。
时间无声流淌,宥娜能明显感觉到妈妈身体的衰弱。
她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咳嗽的次数越来越多,有时候甚至会咳出令人心惊的血丝,在惨白的床单上洇开一朵朵狰狞的血花。
与此同时,宥娜体内那股神秘的暖流,似乎也变得更加活跃和强大。
不仅修复着宥娜自己受损的身体,还在妈妈抱着她的时候,悄悄地分出一部分,涓涓细流渗入她的体内,试图缓解妈妈的痛苦。
妈妈察觉到了这一点,她的心情变得更加复杂,既有欣慰,也有深深的忧虑。
“宥娜,你记住,”一次,妈妈在剧烈的咳嗽后,紧紧抓住宥娜的手。
她形容枯槁,眼神却异常明亮,“无论发生什么,你都要活下去……不惜一切代价活下去!”“你是……最完美的,你是唯一成功的……你承载着我们的未来。
”妈妈的话语,不仅是遥远的期望,更是沉甸甸的托付。
她深知,要让这承载着未来的种子得以萌芽,她们必须冲破这囚笼,逃离这片白色地狱。
哪怕代价是自己的生命。
妈妈开始在每一次确认安全无虞的短暂间隙,向宥娜细致描绘那个被钛合金闸门与量子屏蔽场隔绝的外部世界。
那里的阳光如何肆意泼洒、风声如何在树梢间低语,以及自由呼吸的一口空气有多么辽阔。
妈妈希望,若有一天宥娜真的能挣脱这密不透风的牢笼,她就能更早一刻适应那真实的、充满未知与希望的世界。
她酝酿着模糊的“逃离”计划,尽管那些以小博大的构想在宥娜听来,就像遥不可及的梦呓。
但她更先感受到的,是妈妈握紧自己小手时,超乎言语的决心。
秘密的种子,在不适宜的残酷土壤里悄然生根发芽。
妈妈会和李姨在工具间短暂地交头接耳,会和高叔叔在巡逻交接的间隙交换一个隐晦的眼神。
甚至那位艾略特研究员,在某次例行检查结束后,悄悄往宥娜的掌心里塞了一个闪着微光的小小金属片,对她悄声叮嘱:“紧急情况……或许有用。
”宥娜能感觉到,实验室内的气氛一天比一天紧张。
白大褂们的表情越来越凝重,巡逻的警卫也增加了数量,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
“外面……可能发现什么了。
”妈妈抱着宥娜,声音因恐惧而颤抖,“风声泄露出去了,那些幕后的人,他们不会允许实验的真相被公之于众!”她的瞳孔放大,布满绝望的血丝:“他们启动了‘清零’程序……要抹杀这里所有的‘证据’!包括我们!”“宥娜,听着!”妈妈的双手紧紧握着宥娜的肩膀,指甲几乎嵌进她幼嫩的皮肉。
但宥娜没有哭,她只是凝视着妈妈那双充血的眼睛,从中读出了前所未有的决绝与近乎偏执的疯狂。
“如果……如果真的到了那一步,妈妈会想办法送你出去!但是你要记住,永远不要暴露你真正的力量,除非……除非到了生死关头……”她的话语戛然而止,随即用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将脸颊轻轻贴在宥娜的小腹上,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妈妈会把最重要的东西,放在你这里,最安全的地方。
这样,妈妈就能永远和你在一起了。
”宥娜似懂非懂,她只觉得妈妈的脸颊冰冷得可怕,就像生命的热度正在迅速流失。
而她的小腹处,那股熟悉的暖流,似乎在这一刻变得异常灼热、鲜活,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苏醒。
变故,在一个看似寻常的午后,毫无征兆地降临了。
刺耳的警报声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猛地烫穿了实验室往日的沉寂。
红色的警示灯在纯白的墙壁上疯狂闪烁,将整个世界渲染成一片令人不安的血色。
混乱的脚步声、声嘶力竭的尖叫、金属扭转断裂的刺耳巨响,以及不知何处传来的爆炸声,在封闭的实验室内交织成一首狂乱而绝望的末日序曲。
“宥娜,快!”妈妈迅速从简陋的床铺上弹起,一把将宥娜紧紧抱在怀里。
这一刻,她不再是那个虚弱得仿佛随时会倒下的病患,而是爆发出惊人力量与速度的母兽,眼中闪烁着不顾一切的疯狂。
“他们动手了!那群畜生!他们要销毁一切证据!”妈妈的声音在巨大的噪音中显得支离破碎,充满了悲愤与绝望。
她抱着宥娜,在拥挤失序的人群和摇摇欲坠的残骸中跌跌撞撞地狂奔。
实验室彻底陷入了人间炼狱般的混乱。
白大褂们惊慌失措地四处奔逃,有些人在徒劳地试图抢救数据终端,更多的人则在歇斯底里争夺着为数不多的逃生通道,困兽般互相推搡撕扯。
那些曾经被视为“实验素材”的活体样本们,此刻也爆发出了求生的本能,与警卫员们展开了血腥的搏斗。
宥娜紧紧搂着妈妈的脖子,小脸埋在妈妈散发着汗水与血腥味的颈窝里,浓烟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透过摇晃的视野,她看到火光像饥饿中暴涨的巨蟒,在走廊里肆虐席卷;看到被爆炸撕扯得变形崩裂的金属支架,垂死地悬挂在天花板上;看到一张张因恐惧、愤怒或疯狂而扭曲的脸,皮肤在高温下起泡焦化,诡异又恐怖。
“这边!快!”清洁工阿姨不知从哪里冲了出来,她的工作服上沾满了污渍和血迹。
宥娜看着她用瘦弱的身体撞开了一个试图阻拦的白大褂,为妈妈和自己清理出一条狭窄的生路。
“7号通道的备用闸门,艾略特先生已经打开了!”高叔叔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伴随着几声沉闷的枪响和惨叫,他似乎在与什么人搏斗,为她们争取时间。
妈妈抱着宥娜,踉踉跄跄地向着叔叔指示的方向冲去。
“宥娜,记住妈妈说的话……”妈妈的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令人心碎的虚弱,“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她的脚步越来越沉重,身体也越来越冰冷。
宥娜能感觉到,妈妈的生命力正在飞快地流逝,融入那股保护着她们的暖流之中。
“妈妈……爱你……”这是宥娜听到的,妈妈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她们终于冲到了一个相对偏僻的通道尽头,一扇不起眼的金属小门半开着,从外透进一丝不属于实验室的、带着泥土芬芳的空气。
就在妈妈眼中燃起希望的火苗,准备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宥娜推向那扇门的时候,一声更加剧烈的爆炸从实验室核心区域传来。
整个地面都在剧烈震动,通道两侧的金属墙壁像脆纸一样扭曲撕裂,天花板上的金属板和混凝土碎块雨点般砸落。
一股灼热的气浪从身后猛扑过来。
千钧一发之际,妈妈用尽全身力气,将宥娜小小的身体死死护在怀中,用自己单薄的脊背承受了大部分冲击。
砰——!宥娜感觉自己像一片狂风中的落叶,被一股无可抗拒的巨力狠狠抛出!天旋地转,剧痛瞬间席卷全身。
她被妈妈推出了燃烧的通道,重重地摔在外界粗糙的地面上,翻滚了几圈才停下来。
尘土弥漫,烟尘呛鼻。
她挣扎着,用沾满污泥和鲜血的小手,颤抖地支撑起伤痕累累的上半身。
回头望去,只看到那座囚禁了她五年之久的白色堡垒,在她眼前、在接二连三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中,轰然坍塌。
钢筋骨架扭曲断裂,混凝土墙体粉碎崩解,炽烈的火焰从每一个窗口、缝隙中狂喷而出。
浓烟如同巨大的蘑菇云翻腾着升向天空,将那片区域彻底笼罩。
冰冷的实验室化作燃烧的巨大坟冢。
冲天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空,也映在宥娜沾满烟灰与泪痕的稚嫩小脸上。
猩红的火焰贪婪地吞噬着一切,将那些曾经的冰冷、痛苦、绝望,连同妈妈最后的体温,以及那些未能开花结果的零星善意,一并化为焦黑的灰烬。
那里,曾是她的整个世界。
现在,一切都不复存在了。
五岁的宥娜,孤零零地跪坐在燎原余火的废墟边缘,第一次真正看到了实验室外的天空。
不是医疗灯管制造的虚假纯白,不是警报灯映照的血色不详,而是一种被浓烟与火光染得一片混沌、却又透着一丝遥远晖光、真实而残酷的橘红色。
她的小腹处,曾经只是温暖的细流,此刻却像一颗被点燃的种子,散发着微弱却坚韧的搏动。
她知道,妈妈的一部分,最重要的那部分,留在了她的身体里,和另一位给予她生命的馈赠存在在一起,成为了独属于她,最隐秘、最强大的守护。
五岁的小女孩成为了这场精心策划的毁灭中,唯一的幸存者。
灰烬之中,尚有余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