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总爱作弄聪明人,尤其是,聪明人。
五脏六腑像是被恶鬼撕扯、翻搅一般。
萧南风死死扣住缰绳,指节绷得惨白,额角的冷汗顺着紧绷的下颌线滑落,他咬牙忍着未敢发出一声呻吟。
“脉和神清”——太医院那帮废物,五年了,脉案上永远只写着这荒唐的四个字!他重重咽下喉间腥甜,不能露,一丝一毫都不能露。
大盛朝,从无病弱之君。
御宴上父皇摔碎酒盏的脆响,此刻仿佛又凌厉地抽在他背上。
他闭了闭眼,苦守储君之位多年,母族要的是傀儡,兄弟盼他暴毙,而父皇……父皇只恨自己不是端妃血脉。
春猎在即,那才是真正的修罗场。
以他这残破之躯,如何在马背上弯弓搭箭,如何在围场中搏杀猛兽?心疾一旦暴露,就是万劫不复!剧痛骤然加剧,如同无数淬毒的钢针狠狠扎进心脉,就在意识即将被黑暗吞噬的刹那——“殿下!”心腹侍卫明悟惊慌的低呼伴随着一声剧烈的马嘶。
身下的坐骑不知为何突然惊了。
天旋地转。
萧南风重重的跌入潮湿的泥土里。
护卫们惊慌失措地围拢过来,刀剑出鞘的寒光刺痛了他的眼。
“退下!”他嘶哑地低喝,命护卫撤了刀剑,倒不是为了什么太子仁德的虚名,而是因为……就在刚才坠地的瞬间,一只冰凉的小手,轻轻搭在了他的手腕上。
顷刻间,那蚀骨焚心的剧痛,彻底……消失了。
是那个孩子,她猫儿般蜷缩在杨树根旁。
细嫩的脸被泪珠沁得发亮,颊边凝着团粉雾似桃儿一般,这娃娃好看的不似真人!她歪着头,声音带着哭后的浓重鼻音,语调却很是得意:“爹爹让我救你,厉害吧?小神仙救人,碎星星当药引哟!”萧南风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想着今晨的奇遇,青衣男人的神秘谶语——紫微颓,柳巷逢,灵草出。
紫微帝星颓败,柳巷相遇,灵草现世!难道……是她?!“扶我啊。

女童的吩咐,惊得他回过了神。
萧南风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翻腾的情绪。
他起身带着储君惯有的优雅,拂去锦袍上的尘土,而后将那只冰凉的小手牢牢攥在掌心,左胸腔平稳的跳动让人安心。
“回宫。
”他声音低沉,不容置疑。
护卫们面面相觑,明悟更是瞪大了眼,但无人敢置喙。
他给女童赐名:宁芊芊,泥泞中生出的劲草。
既是应了灵草之意,更是预示着自己即将爬出心疾泥沼的境遇!他将这女童随身带着,为了随时应对自己的心疾;更是怕这女童何时化了原形,自己不在身边,让别人吃了去。
这等灵丹妙药,自是独属他一人的强运!却不想,这女童竟是个麻烦的,整日里在书房外,追仙鹤逗锦鲤玩儿的欢腾,吵散他一方徽墨。
萧南风只得命她乖巧些,女童竟板着脸训斥自己:“你凶我!娘亲说了,凶我的人会被星儿扎着心!”萧南风有一丝憋闷,五岁被立为储君,长这么大,第一次有人敢当面斥责他!他盯着面前这个比自己矮了大半截的矮墩墩,总觉得拿它当灵草敬畏,着实有些滑稽。
但……万一呢?星儿扎心?他这心可经不起再扎了!几乎是咬着后槽牙,萧南风挤出殷勤的笑,对着小女娃,恭敬地作了个揖:“是孤……不,是弟子失礼了,小神仙莫怪。
”明悟站在一旁惊得瞪大了眼睛,萧南风尴尬皱眉:傻子,没看过人拜佛么!清晨,萧南风罕见的没去佛前祷告,而是坐在窗边,眸色深沉的望着蜷在他榻角酣睡的宁芊芊。
若说是灵草,那为何自己试了这么多种《浮游冥》记载的化形之法,这草愣是没有丝毫反应?可是若说不是……昨夜子时心疾再次毫无预兆地发作,冷汗瞬间浸透里衣。
他数着脉息死死的忍着……就在他快要痛晕过去时,她只是翻了个身,脚丫啪的踹到他脸上。
痛楚,再次悄然退去。
“殿下!”明悟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刚得的消息,端妃娘娘的风寒……似乎转重了,芷栖宫今早宣了两次太医,殿门紧闭。
”端妃!萧南风心头一凛。
父皇的情有独钟,大哥和长姐的生母,二哥更是她一手带大。
她若真有个三长两短……他猛地想起宁芊芊的入宫祭礼上,在众人退净后,她嘟囔着:“黄衣姨姨身上是苦的,紫衣哥哥的手扎人的很。
”当时只当是童言稚语,此刻听来,却像一根冰冷的针,扎进他的神经。
就在这时,睡梦中的宁芊芊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小手无意识地一搭,正好打翻了萧南风放在榻边矮几上的一杯清茶。
茶水“哗啦”浇灭了旁边刚点燃不久、给房间熏香的一小截线香。
青烟瞬间暴散开来,那香中混着乌桕泪——书上说的能让灵草化形的药。
萧南风看着熄灭的香头,再看看睡得香甜的小脸,眼神幽暗。
巧合?还是……她不愿化草,为自己入药?“殿下!殿下!”黄主管尖细的声音带着几丝惶恐,“陛下口谕!命您即刻前往芷栖殿!奴才该死,殿门紧闭,侍卫森严,实在探不出……”芷栖殿!端妃!萧南风霍然起身,心疾带来的冰冷预感瞬间攫住了他全身。
这是……冲他来的?!他猛地看向被惊醒、揉着眼睛坐起来的宁芊芊。
那双黑葡萄似的眼睛里还带着懵懂的睡意。
黄衣姨姨身上是苦的……端妃病重……芷栖殿召见……顷刻间,可怕的念头爬上心间。
“明悟!”萧南风的声音冷得像冰,“去查!查二哥!查他这阵子所有的异动!要快!”他背起宁芊芊就往外走,步伐又快又急。
小女童趴在肩上,边打哈欠边说道:“娘亲说,不睡足5个时辰,背不起星星的。
”萧南风没有回答。
他只觉得必须要带着她,既是止痛也是芷栖殿谜团的,一丝破局之机。
芷栖殿紧闭的朱红大门瞬间洞开,在漫天的雨幕中,好似一张吞噬一切的大口。
萧南风深吸一口气,轻轻攥住宁芊芊的小手,然后抬步迈了进去。
迎面撞上的,是父皇冰冷刺骨的审视,是母后毫无波澜的眼,是二哥脸上毫不掩饰的癫狂。
还有大哥长姐凄惨的悲音……父皇的声音中,夹杂着猛兽舐伤般的暴怒:“太子,那日端妃从你殿中离开,便一病不起,今晨猝然薨逝,你有何解释!”萧南风一惊,答道:“惊闻此事,儿臣惶恐万分,但请父皇保重龙体,切莫过于哀痛。
只是,那日东宫的灵童祭礼,各宫娘娘慈爱,皆有到场观礼,若是祭礼之事有何不妥,还请父皇明示。
”话音刚落,二哥声音突然拔高:“太子殿下!母妃一出东宫便一病不起,如此铁证,您还要父皇如何明示?所谓神仙托梦,挡灾灵童,本就荒唐!您办那祭礼,引得阖宫之人尽数到场,究竟意欲何为?殿下若非心中有鬼,为何这几日整个东宫如个铁桶一般,与其他各宫竟无半点往来!母妃这些年一心侍奉父皇,从不与六宫结怨,您到底为何,到底为何……”二哥已哽咽的说不出话来,唯有眼中势在必得的杀意暴露真心。
萧南风深感不妙,他忙跪下道:“此事与儿臣毫无关联,若有隐情,儿臣请召神捕,替娘娘雪冤!”二哥冷笑道:“谁不知道太子殿下贤明在外,与铁笛神捕私交甚笃!”萧南风磕头道:“父皇明鉴,若担心铁笛有所闪失,大可唤他师兄弟一同查案!”二哥忙要反驳,父皇却啪的扔下茶杯:“荒唐!”众人惊得跪了一地,萧南风心底却满是寒意,就连脸颊被飞溅的茶杯碎片扎出血痕,都丝毫未察觉到痛,是了,是他思虑欠周,这等宫廷秘事,若出动了神捕司,史书又该如何写与世人。
可是,父皇今日,到底是急痛之下失去理智,还是说已痛下决心,就想凭这冤案,草草了结了他,只为给大哥让位?他望向母后,母后眼中依旧是波澜不惊,好似现在生死关头的不是她唯一的子嗣一般。
可笑,孤身一人又如何,纵污告成铁案,拼了自己一身贤名,他也定要搏出一条生路!正自悲愤,却见带进殿的宁芊芊,竟朝着大皇姐走去,他正要阻拦,却见宁芊芊伸手给大皇姐拭去了泪,大皇姐抱着她哭的更加凄惨。
“带人证!”父皇满心的疼惜,化作冰凌似的三个字,像要把他撕碎了,给端妃的一双儿女拭泪一般!“启禀陛下,端妃娘娘的死因是中了无常帖。
此毒本是见血封喉,但是下毒之人手段阴毒,竟将微量解药混入其中,致使娘娘缠绵病榻,状似风寒,直至今日,毒入心脉,骤然薨逝!”太医痛心的说道。
“无常帖”三字一出,满殿寂静,殿外的清明寒雨声,都好似更急了些。
殿门轰然洞开,带刀侍卫押着一个宫女进来。
宫女寒儿扑跪在地,未语泪先流,那哭声哀切凄惶,却在抬头望向萧南风时,眼中闪过一丝孤注一掷的狠绝。
“陛下!奴婢寒儿,在东宫大殿侍奉,拼死告发太子殿下毒杀端妃娘娘!”她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带着泣血的控诉,“那日灵童祭礼,奴婢亲眼所见!太子殿下…殿下他在端妃娘娘的茶盏,滴了一滴墨绿色的汁液!”环环相扣!铁证如山!萧南风能感觉到殿内无形的绞索瞬间勒紧了他的脖颈。
二皇子眼中的狂喜几乎要溢出来。
大厦将倾,众“亲”皆盼。
萧南风眸光扫过殿中众人,在座皆是血脉至亲,此刻却只有那小神仙望着他的眼神,才有半分暖意,他在心底默默的冷笑,然后悲愤颤抖的斥道:“寒儿!孤平日带你不薄,你竟如此构陷于孤!”说罢他重重的跪下,以额触地:“父皇,儿臣蒙此奇冤,恳请父皇明察。
宫女寒儿指认儿臣用的是墨绿色的毒!此言便是她构陷儿臣的铁证!”说罢,他声音陡然拔高:“只因这宫女寒儿——天生患有眼疾,根本分不清红绿之色!”“什么?!”
“眼疾?分不清红绿?!”
惊呼四起,所有人的目光瞬间从萧南风身上转向了瘫跪在地的寒儿!萧南风丝毫不给寒儿喘息的机会,他一字一顿道:“当年此婢错折绿梅,当做红梅送去了坤宁宫,儿臣方知她双眼辨不清红梅绿萼。
出于善意,儿臣替她瞒下了眼疾,这些年就连她自己都未曾知晓。
不想今日,却因此洗雪了这桩冤案!试问她既不辨红绿,又如何能看到那滴墨绿色汁液?”闻言,寒儿惊慌的瘫在地上,她哭的凄惨,不知是悔恨,还是惊惧。
萧南风转过身去,不再看她。
当年他五岁,还是个一团傻气的蠢货,所谓的仁善,让他今日躲过一劫。
可是,又或者,就是因为那日的仁善,才会有今日的劫难!“来人,将诬告的贱婢,拖下去即刻打死!”父皇厉声喝道。
“且慢!”二哥望向萧南风,眼神满是杀意:“敢问太子,她的眼疾是分不清红绿,但是世人皆知,无常帖分明是幽蓝色!她的眼疾为何能作为铁证?”萧南风一愣,二哥设的竟是个两难之局?